王 虎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1)
【语言学研究】
东北方言“蹀躞”的词义分析
王 虎①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1)
“蹀躞”在东北方言中多达五个意思,分别是走路踉跄;频繁往来走动;搬运;颤悠的样子;显摆等。分析这些词义的来源和发展,探索词义演变的规律,可以推动东北方言的历时研究,从而为整个汉语史的发展演变研究提供方言支撑和佐证。
蹀躞;东北方言;类同引申
“蹀躞”是个古语词,最初意思是“小步行走”,最早出处是六朝刘宋时期鲍照《拟行路难》诗之六:“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汉语大词典》收录了7个义项:1. 小步行走。2.行进艰难貌。3.马行貌。4.谓事情、文字等方面费斟酌。5.佩带上的饰物名。6.颤动。7.谓浮漫不庄重。
“蹀躞”在东北方言中有五种意思,这些词义大型辞书多未收录,分别是:1.形容人走路踉踉跄跄,不平稳,常说成“蹀蹀躞躞”或“蹀里蹀躞”。如:“还以为是谁呢,回头一看,原来是老郭头蹀蹀躞躞地过来了。”2.频繁往来走动,徘徊,如:“老上后院蹀躞啥去?一会一趟一会一趟地!”3.指拿或送。如:“这老太太,把家里那点儿东西都蹀躞到她姑娘家去了。”4.形容词。颤悠的样子。如“白头蹀躞”。5.显摆。如“老实呆会吧,别蹀躞了。”*前4个义项在朝阳方言调查中获得,后面两个收录于尹世超《东北方言概念词典》
“蹀躞”在东北方言中的意义是如何得来的呢?以下我们就尝试解决这一问题。
据江蓝生先生研究,“蹀躞”是“蹀”的变音重叠形式,那么“蹀”就是整个词义的主要承担者,而“躞”只是一个音节,没有实际意义[1]。又“蹀”有“走”义,因而与“走”属于同一意义类别的“小步行走”应是“蹀躞”最早的意思,只是在使用对象上多为人或马,后又引申出了形容词的用法,即“形容人小步行走貌”或“马行貌”[2]。如:
(1)房栊灭夜火,窗户映朝光。妖女褰帷出,蹀躞初下床。(南朝·何逊《嘲刘孝绰》)
(2)蹀躞趋先驾,笼铜鼓报衙。(唐·柳宗元《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
(3)莺穿驿树惺惚语,马过溪桥蹀躞行。(南宋·陆游《金牛道中遇寒食》)
而人或马“蹀躞行”时,走的状态多为步子细碎、不停地上下替换,因而“蹀躞”会有“晃动,摆动”义,古代有一种饰物被称为“蹀躞”可以说明这一问题,如宋代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九:“元昊遣使戴金冠,衣绯,佩蹀躞,奉表纳旌节告敕。”物体晃动隐喻到人体,就有摇摆不定,踉踉跄跄之义。这一用法在如今的北京、辽宁等方言中都比较常用,如:
(4)小舟联缀傍江滨转侧行,桨荡水有声,浮桥贼遽惊起,蹀躞错走,呼有妖,将吹角集群贼抵御。(清·赵增禹《书鲍忠壮公轶事》)
(5)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头,臃肿无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婢惭,敛手蹀躞而去。(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五)
(6)他把剧本扔一边去,自己编了段戏《唐明皇哭坟》,然后找了根棍,扮成老年时的李隆基,蹀躞到杨玉环的坟前,哀号不止。(唐大卫《刘威构塑唐明皇》,载《作家文摘》1993)
从例子中可以看出,表示“走路踉踉跄跄,不平稳”的“蹀躞”多用在由于某些客观原因导致的人走路不平稳的情况下,例4是由于受到惊吓,5、6则由于年老。方言中“蹀躞”的用法也是如此,但是也有微小差别,即在方言中的使用对象多用于老人和走路不太稳的孩子,用以形容人年老或年幼。
与“形容人走路踉踉跄跄,不平稳”不同,“频繁往来走动,徘徊”这一意义则是从“小步走”直接引申而来,只是这种用法出现较晚,并且从用例中还能体现其发展过程,如:
(7)侍红也跟着佩纕去忙,方才送信的人往来蹀躞,扫地、移凳、抹桌还有在那里煎茶,一时间忙得不可收拾。(清·司香旧尉《海上尘天影》)
(8)两主仆来往蹀躞,好似寻梁燕子。(清·连梦青《邻女语》第二回)
(9)生以老者约非无因,于中秋前数日蹀躞西郊,冀得一见老者颜色。(清·王韬《淞隐漫录》卷十一)
(10)自此常蹀躞于女之门外,虽咫尺银河,莫能通一语也。(清·王韬《淞隐漫录》卷一)
通过例7、8可以发现,表示来回走、徘徊义的是“往来蹀躞”或“来往蹀躞”,“蹀躞”在这里更多的是表示“走”,承担“来回”义的是“往来”和“来往”,而例9、10中的“蹀躞”就有了来回走和徘徊这样的意思了,由此也可以推知,随着“蹀躞”与“往来”等表“来回”的词语搭配使用频率的增加,“蹀躞”便慢慢沾染了“来回”的意思,而本就有“走”义的“蹀躞”也最终有了“频繁来回走动,徘徊”这一新的义项,并沿用至今。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明白,“蹀躞”在辽宁方言中的前两种意思都沿用了古代的用法。但是对于第三种用法,即“拿”或“送”,我们认为是在“频繁往来走动”基础上的引申,并且带有贬义。因为“蹀躞”无论是表示“走路踉踉跄跄”还是“往来走动”都与“走”有关,“走”就表示空间上会发生位移,由一处移动到另一处,因而“蹀躞”的核心义为“移动”,因此把东西由一处移动到另一处也可以说成是“蹀躞”,而“拿”或“送”是造成东西移动的动作,所以“蹀躞”会引申为“拿”或“送”。只是这种“拿”或“送”多为偷偷地或者不被他人认可的,因而会带有贬义。这一用法在辽宁方言中使用非常普遍,如上文所举的例子:“这老太太,把家里那点儿东西都蹀躞到她姑娘家去了。”就是说老太太因偏爱女儿,不顾儿子或家里其他人的感受,每次去女儿家的时候会带些东西,多是偷偷进行的。再如:“她这儿子,把她这点儿东西都蹀躞光了。”这也是说儿子把母亲家里的东西都送人、变卖或拿到了自己家。
“蹀躞”在东北方言中常与“白毛”组合成“白毛蹀躞儿”,在辽宁方言中常常儿化,读作(bái máo dié xier),多用于头发花白的老人,形容人年龄大,如:“你别看她现在~的,年轻时可好看了!”
这个词使用范围比较广,多存在于东北、华北等地区,都用来形容人老,虽然用法相同,但在写法上却多有不同,“白毛”说成“白头”“白发”,因意义相同,不影响理解,这里我们暂以“白毛”为例,对于“蹀躞”,有的写作“爹些”,也有的写作“跌些”“叠雪”等,并且对“蹀躞”是否具有实际意义也存在不同观点,以下我们就尝试解决这些问题。
对于“白毛蹀躞”中的“蹀躞”是否具有实际意义这一问题,马彪先生持否定态度。因为他在列举元代及明清时期的状态词缀时列举了“白头蹀躞”,也就是在马彪先生看来,这里的“蹀躞”是个状态词缀[3]。对于这一说法,我们认为值得商榷。
首先,“白毛蹀躞”中的“蹀躞”为状态形容词,有实际意义,形容老人走路时身体颤动,不稳当,这里的“白毛”指白头发,也可以用来形容人年老,如我们形容人年老气色好时常用的“鹤发童颜”。因此“白毛蹀躞”是同义词连用。
“蹀躞”与“白毛(白头)”连用最早见于元杂剧,如:
(11)白头蹀跇,似红日西斜。烦恼甚时休,离愁何日彻?(元·杨暹《西游记》第十一出)这里的“蹀跇”同“蹀躞”。二者连用是应了杂剧语言使用的需要。元代时期杂剧盛行,而杂剧相较于之前的文学,其突出特点是语言使用非常灵活,口语化明显,并且杂剧是要在舞台演出的,因而它的语言还要注重音乐性和韵律感,为了满足这一要求会大量使用四字词语,因为四字词语在发音时可划分为两个音步,这相较于二、三音节的词语显得更稳定,更有节奏感,“白毛”与“蹀躞”连用既能满足节奏上的需要,又不会改变原意的表达,达到了使用要求[4]。而后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二者逐渐凝固为一个词,并沿用至今,如:
(12)白头蹀躞,似红日西斜。(明·杨景贤《西游记》第十一出)
(13)这一走,不但哪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她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 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已就白发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他点头,咂嘴儿,说道:“啧啧!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
(14)金鼓河山悯乱离,白头蹀躞几沉思。(于右任《晴园消寒之会(之二)》
其次,“蹀躞”不符合马彪先生所说的状态词缀所具备的特点。“状态词缀的书写形式几乎只是单纯记音,不表示意义……[3]”这里的“蹀躞”有实际意义,虽然后来又分化出诸如“叠屑”“笃簌”等多种写法,但意义不变。再次,“白毛蹀躞”与“言笑晏晏”“泣涕涟涟”“跌躞躞”“滑出律”等不同,后者的“宴宴”“涟涟”“躞躞”与“出律”为状态词缀,它们是附着在词根之上,为词根的表达效果服务,一旦与词根割裂开来,它们就没有实际意义,即使有联系也是单个字的联系,如“宴”与“涟”,并且在意义类别上也是与词根极为相近的,另外,词根有了这两个词缀,其口语性更强,表达也更生动了[3]。而“蹀躞”则是与“白毛”并列的词语,二者相对独立,分开后表达的意义仍旧成立。如果说“白毛蹀躞”比“白毛”的表达效果更好,更生动,那是因为“白毛蹀躞”本是动静结合,前者是从静态对老人的外貌进行描写,后者是从动态对老人行走时的状态进行反映,一动一静,因而表达效果会更生动。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认为“蹀躞”仍旧有着自己的实词意义,为状态形容词,不是词缀。
对于“爹些”“叠雪”等,我们认为都是“蹀躞”的借音字。“爹些”没有实际意义,只因与“蹀躞”读音相同,因而会被用来记音。“叠雪”也是如此。“蹀躞”在元代词形上发生了变化,分化出了两种读音,这两种读音存在着圆唇与不圆唇的对立,即:“笃簌”类和“叠屑”类,可见“叠雪”属于不圆唇一类,其本字是“蹀躞”[2]。但是脱离“白毛蹀躞”不谈,“白头叠雪”在今天看来能讲得通,从字面上讲即“白头发特别多,多得犹如层叠的白雪”,可用来形容头发花白。“叠雪”起到加深程度的作用,指头发白得多,也可以用来形容人年老,只是这种说法书面语色彩较浓厚,因而会被用于写作中,如:2007年2月13日,《温岭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不必天荒地老,我只爱你至白头叠雪》的文章,作者是李淑敏,这是一篇描写两位老人相知、相守了58年的感人故事,文章结尾写道“一起生活了58年,他们的感情根本没有褪色。是爱是宽容是理解是体贴,让他们风风雨雨一路同行,让他们白头叠雪依然浓情蜜意。”从中可以看出,这里的“白头叠雪”是个书面语色彩浓厚的词语,而“白毛蹀躞”自从出现始就被用于口语中,或者是元曲或者是小说都被用于人物的口语表达,偏俗语化,从如今方言中多用“白毛”而不用“白头”也可窥见一斑,因而,如今的“白头叠雪”已经不同于“白头蹀躞”,而是由“白头”与“叠雪”组成的新词。
马思周《东北方言词典》记载在吉林地区,“蹀躞”有“轻佻地显示(自己)”义,尹世超《东北方言概念词典》也记载“蹀躞”有“显示自己,唯恐人不知”义。我们认为“显示自己”义来源于“抖动”义。
“蹀躞”的踉踉跄跄、不平稳义,多指人由于年老或病弱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行动。如果转喻到植物等无生命物体,则有晃动义。
(15)我则见绣屏开花枝蹀躞,绮窗闲花影重迭。(明代朱权《卓文君》第二折)
(16)“刘成不是你的儿吗?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听了这话,他的胡须在蹀躞。(萧红《看风筝》)
“花枝蹀躞”“胡须在蹀躞”指的是花枝和胡须在晃动或颤动,如果动作的发出者是人等有生命物体,并且是自己主动发出,“蹀躞”就可以引申出显示(自己)义。
汉语中“抖动”义和“显摆”义之间具有密切的联系。1.东北方言“嘚瑟”有抖动义。“嘚瑟”唐代写作“独速”,有摇动貌。唐孟郊《送淡公》诗之三:“脚踏小船头,独速舞短簔。”宋范成大《科桑》诗:“斧斤留得万枯枝,独速槎牙立暝途。”周汝昌注:“独速,动摇的样子。”元代写作“笃速速”, 指颤抖的样子。元代秦简夫《东堂老》第二折:“脊梁上寒风笃速速的冷。”元关汉卿《五侯宴》第三折:“风飕飕遍身麻,则我这笃簌簌连身战,冻钦钦手脚难拳。”又写作“笃簌簌”,元无名氏《杀狗劝夫》第二折:“则被这吸里忽剌的朔风儿,那里好笃簌簌避。”“笃簌”到近代写作“嘚瑟”,由抖动义引申出显耀义。2.“抖擞”有抖动义。唐白居易《骠国乐》诗:“花鬘抖擞龙虵动,曲终王子启圣人。”元关汉卿《四春园》第二折:“觉一阵地惨天愁,遍体上寒毛抖擞。”东北方言“抖擞”有“显摆”义。周立波《暴风骤雨》第二部:“你们抖擞吧,等中央军来,割你们脑袋。”3.“摆甩”,同义连用,又可组合成“拨甩”,摆动义,《儿女英雄传》第五回:“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又写作“不甩”,意思是哆嗦。梁斌《红旗谱》二九:“﹝严志和﹞只要一想起来,就好象有一只老鼠咬着他的心,而下身还打着不甩。” 又写作“扑甩”,李准《马小翠的故事》:“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扑甩着两条小辫子跑上讲台。”在江苏东台方言,“摆甩”有炫耀义。《汉语方言大词典》记载“摆甩”,摆阔气;炫耀。江淮官话。江苏东台:“他摆甩啊,香烟总吃牡丹的。”
从认知角度看,安静沉默的人多是低调内敛的。反之,人们在炫耀自己时,往往会做出抖动、摇摆的动作。所以,“蹀躞”可以从抖动义引申出显摆义。
上面,我们从词义演变发展的角度,探寻在东北方言中“蹀躞”五个意义的来源和发展,我们不仅从本义着手,辨析源流,更从类同引申的角度,分析某些生僻义(显摆义)的来源。
[1]江蓝生.近代汉语研究新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2]江蓝生.说“蹀躞”与“嘚瑟”[J].方言,2011(1):1-8.
[3]马彪.古代汉语状态词缀的变化发展[J].语言科学,2008(5):539-553.
[4]张永绵.论元曲的语言和语言艺术[J].浙江师范学院学报,1985(1):71-77.
(责任编辑:王 芳)
Meaning of “蹀躞”(Diexie) in Northeastern China Dialect
WANG Hu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116021,China)
“蹀躞” (Diexie) in Northeastern China Dialect has five meanings including staggering, walking about, carrying something, shaking and showing off. In this study,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these meanings are investigated.
蹀躞” (Diexie); Northeastern China dialect; similarity expansion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1.17
2016-11-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15YJC740133);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L15DYY006);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项目“东北地域文化与文学艺术的研究”
王虎(1974—),男,江苏东台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方言、汉语史等。
H172
A
1672-8572(2017)01-009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