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雷
(河南工程学院 黄帝故里文化研究中心,郑州 451191)
【文史新证】
为官之德与做人之道
——王世贞《高拱传》史实三辨
岳天雷①
(河南工程学院 黄帝故里文化研究中心,郑州 451191)
王世贞《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高拱传》违背论从史出的史学原则,运用虚构伪造之文学手法,对传主的官德和人品问题提出了颇多訾议和责难,如报复阁臣、同僚互诟、贪污纳贿、“迎立周王”“失贿致死”等。然而,考之历史事实,揆诸历史文献,这些皆为臆测之言、不实之论,历史偏见甚为明显。究其原因,则为王氏与传主结有私怨所致。
王世贞;《高拱传》;官德;品行;史实辨析
作为明代史学家,王世贞留下了包括《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在内的大量史料和史著。不过,他在该传中对徐阶、高拱、张居正则持论不公,偏见甚深。其立传倾向可谓“褒徐贬高”“袒张绌高”,由此对高拱作出否定性评价:“拱刚愎强忮,幸其早败。虽有小才,乌足道哉?”[1]126故此,清代史家张廷玉等判定王氏“其所去取,颇以好恶为高下”[2]7381。现代学者梁启超也判定王氏“资料和自己脾胃合的,便采用;不合的,便删除;甚至因为资料不足,从事伪造;晚明人犯此毛病最多。如王弇州、杨升庵等皆是”[3]374。在《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高拱传》中,这种虚构、伪造之处颇多,如报复、互诟、贪贿、篡逆、失贿致死等问题。有关传主“报复”问题,笔者已有专论[4]。本文以高拱的官德和人品问题为中心,就《高拱传》虚构伪造之处再次进行辨析,以确证梁先生所言不虚。
《高拱传》虚构伪造的表现之一,即是诬蔑高拱刺杀座主,迷信命运,与同僚戏言互诟。
其一,刺杀座主,迷信命运。《高拱传》写道:
乡人陈懿德者,素不悦于(徐)阶,自翰林谪,而拱其座主,擢为尚宝司丞。懿德乃与同门韩楫、程文、宋之韩及兵部郎中周美等,日为拱恫喝,言阶以数万金谋于中贵人,且起用矣。至曰“阶使刺客刺公矣”。时时推算阶星命,以媚拱曰:“阶于法当僇死,其数亦尽今岁。”[1]86
这段对话纯系王氏的杜撰和伪造。王氏提出高拱几个门生日侍座主于左右,专门进行虚张声势、威胁恐吓活动,说什么徐阶贿宦起用,并派刺客刺杀座主。我们不禁要问,作为政治家的高拱,难道会愚蠢到不加怀疑而相信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喝”吗?门生弟子们又以术数推算星命,虚构首辅徐阶星命已尽,应死于当年,高拱难道会迷信这种星宿位置运行会决定人的命运吗?在笔者看来,高拱绝不是那种毫无主见而被门生玩弄于股掌中的政治木偶,并听信门生指使的政治傀儡。显然,这是一段情节离奇、凭空虚构的文学传奇,没有任何史实依据。这也恰恰说明王氏对高拱的学术思想毫无所知,根本不了解他是一位气本论者和无神论者。高拱曾言:
盖天地之间,惟一气而已矣。气之行也,有时而顺,有时而舛;而其复也,有时而速,有时而迟。时乎舛也,虽尧、汤不能御其来;犹之时乎顺也,则庄(楚庄王)、宣(鲁宣公)可以安享者也。[5]1048
在高拱看来,气的运行变化有时顺畅,有时阻滞,而其复归凝聚有时快捷,有时迟缓。气的这种时顺时舛、时速时迟的运行规律,不依尧、汤、庄、宣、戊、景等圣帝庸王的意志而改变。他又说:“圣人有为己之实学,而祸福毁誉不与焉;圣人有为国之实政,而灾祥不与焉。”[6]1252这种不计祸福毁誉的实学,不论灾害祥瑞的实政,显然是一种无神论思想。高拱不仅批判儒家宣扬的“天人感应”论、“五德终始”说等神学目的论和历史循环论,而且还主张“在天有实理,在人有实事”[5]1046“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5]1050的实理实事天人观。不难看出,王氏为高拱立传,根本没有掌握其基本资料,更不了解其学术思想特质。这是王氏虚构伪造、丑诋传主的思想原因。
其二,虚构戏言,中伤传主。《高拱传》写道:
(高拱)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即左右皆为之辟易。既渐得志,则婴视百辟,朝登暮削,惟意之师,亡敢有抗者。间遇亲知,引满谑浪,一坐为欢。在詹事日,与学士瞿景淳同修大志,尝引镜自照曰:“吾殆神龙乎?”景淳老儒,然亦好戏,曰:“公以为神龙耶?吾直谓蚯蚓耳!”拱大怒,掷镜碎之,诟曰:“出景淳!”[1]84-85
高拱为政风格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如明朱国祯说:“高(拱)出理部事,入参阁务……遇大事立决,高下在心,应机合节,人服其才,比于排山倒海未有过也。”[7]1547这种为政作风对于有志于洗刷颓风、整顿改革者来说,恰恰是其施政优势或优点;不然,改革就不能推行,事功也不能建立。但另一方面,高拱其人又具有直肠直肚、性急而严的一面。如“性急寡容”[8]“性直而傲”[9]309“强直自遂”[2]5639“负才自恣”[2]5643,等等。显然,这种果敢、直率、急躁、机浅等性格特点,对于圆滑处世、不露锋芒的封建官场而言,又是其缺陷或缺弱。不过,两相比较,前者是主要的,而后者是次要的,因为是否推动历史进步才是评价历史人物的根本标准。
然而,王氏却抓住矛盾次要方面,加以渲染夸张,将高拱描述为反面人物,显然,这是喧宾夺主、本末倒置!我们要问:“触之立碎”“怒视”继之“恶声”者谁?“朝登暮削”“引满谑浪”者又是谁?何不列举一二,以确证其实?至于高自谓“神龙”,瞿戏言“蚯蚓”,高竟碎镜骂人,更是子虚乌有之事!退一步来说,即使发生过互诟之事,那么,这能够成为立传的依据吗?笔者翻检与高拱相关的史料,没有发现高、瞿之间有其戏言互诟之事。这只能说明,王氏不是伪造说谎,就是恶意中伤!
高拱是廉洁自律的清官,被许多明清史家所认可。然而王氏却丑诋传主贪赃纳贿,将其描述为贪官形象。《高拱传》写道:
拱初起,强自励,人亦畏之,不敢轻赇纳。而其弟为督府都事者,依拱后第而居。于是韩楫等乃数携壶榼,往为小宴。拱自阁或吏部归,即过其弟,见而悦曰:“若等乃尔欢,吾不如也。”因留酌,自是以为恒。而益以珍肴果饮,食愈畅,乃各进其所私人,欲迁某官得某地。拱时亦且醉,曰:“果欲之耶?”以一琴板书而识之,次日除目上矣。以是其所狎门生及客皆骤富,门如市。而楫、文、之韩辈有所恨于他给事御史,至中夜警门而入,拱出见之,则阳怒若气不属者,曰:“某某乃欲论吾师,吾知而力止之,暂止耳,故不可保也。”拱恚且恐,质明即召文选郎移缺,而出其人于外,亦不更详所由。以是中外益畏恶拱,以为叵测。而拱醉后,时时语客曰:“月用不给,奈何?”其语闻诸抚镇以下,赇纳且麕集矣。[1]87-88
这段描述可谓有声有色,但经不起任何推敲和追问,不合情理。其一,高拱恒常“留酌”于其五弟高才家中的“小宴”,并时常畅饮而醉,门生韩楫等乘机“各进其所私人,欲迁某官得某地”,而高则言听计从,不问所由,于“次日除目上矣”。我们不禁要问:王氏是否亲自参加过这种“小宴”?是其亲眼所见,抑或别人告知?各进私人姓甚名谁,迁何地得何官?何不指实一二,以证所言不虚?这种没有任何实证性的“所狎门生”卖官鬻爵,因而“皆骤富,门如市”,不能令人信服!其二,门生韩楫等人有恨于某言官,便“中夜警门而入”高宅卧室,对座主进行告密和恐吓。而高却色厉内荏,“恚且恐”;且告密立即生效,次日将所恨之人调外。试问:首辅作为一个高层官僚,其私第能夜半敲门闯入,这可能吗?真实吗?调外之人姓甚名谁,调往何地,何不指实?这种诡秘之事又是何人所见、所闻?对此,王氏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支撑。其三,高“醉后”索贿,语闻“抚镇以下”,因而“赇纳且麕集矣”。请问:高有此醉言吗?即使有,醉言能作为立论的依据吗?能使抚镇以下官员云集行贿吗?为何从相关史料中找不到任何记载呢?因此,高醉后索贿纯属王氏的虚构和伪造!在王氏笔下,高拱及其门生是一帮结党营私、索贿纳贿的腐败团伙,高则是其罪魁祸首。显然,这种缺乏事实根据的描述,不过是王氏编造的谎言而已。而谎言绝对不会成为信史,也掩盖不了高拱“清介如一”[10]1389“公正廉直”[11]163的历史真相!
“清介”和“廉直”,既是高拱为官之德和做人之道,也是高氏家族的优良家风。其祖高魁为官“刻廉励节”[12]562,其父高尚贤为官“持廉秉公”“自奉俭约”[13]497,其兄高捷居官“惠穷摧强”,居家“年荒出谷济之,全活者众”[14]1741,1742。高拱主政期间,五弟高才亦在京任职经历,可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致仕归家,“恂恂一老布衣然。年饥为粥于路,全活甚多。遇瘟疫大行,则施药以济病者。”[15]304六弟高拣曾以“己业膏腴田二百亩,并桩基牛只车辆农器俱全,约百金余”,慨然捐献新郑学田,以济贫生[16]513。他居官寿州,病危嘱其使曰:“吾筪中无剩物,所余六十金为我治殓具。吾家世守清白,尔告我子若孙,勿变家法也。”[15]304高拱嗣子高务观亦“世守清白”“清慎廉明”[15]305。
可贵的是,高拱秉承了这一清廉家风。他于隆庆三年(1569年)十二月还阁复政,以内阁大学士兼掌吏部事,登上权力高峰。即便如此,高拱仍然律己甚严,并多次致函新郑知县要求对其族人、门人、仆人严加教诲监管,不得嘱事放债,更不得违法犯纪。信曰:
仆虽世宦,然家素寒约,惟闭门自守,曾无一字入于公门,亦曾无一钱放于乡里。今仆在朝,止留一价在家看守门户,亦每严禁不得指称嘱事,假借放债。然犹恐其欺仆不知而肆也,故特有托于君:倘其违禁,乞即重加惩究。至于族人虽众,仆皆教之以礼,不得生事为非。今脱有生事为非者,亦乞即绳以法,使皆有所畏惮,罔敢放纵。然此有三善焉:一则使仆得以寡过;一则见君持法之正,罔畏于势而有所屈挠;一则小惩大戒,使家族之人知守礼法而罔陷于恶,岂不善欤![17]536
这封信函,明确地表达了高拱两袖清风、廉洁自律的为官之德和做人之道。
高拱主政期间还要求司属反腐倡廉,力破当时盛行的“黩货之习”。如,他所任用的吏部侍郎靳学颜“内行修洁”[2]5671,魏学曾“操履端方”,“自处甚约”[18]139。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提出“吏治修而天下无事矣”,上疏请求惩酷与惩贪并重,高拱“因著为令”;韩楫为官“洁清自好,不轻取予”,致仕后“家徒四壁,躬自耕牧”[19]343,344。据统计,高拱在整顿吏治中,惩办贪贿案件64起,惩处知县以上贪贿官员169人,并力行奖廉与惩贪、却贿与行贿、惩贪与罚酷、贪贿与查勘相结合的惩贪方略,由此仕路肃清[20]。
高拱廉洁自律、反腐倡廉的高贵品德,与前任首辅徐阶放纵子弟横行乡里,聚敛钱财,兼并土地多达24万亩[21]31,形成鲜明对比;又同后任首辅张居正“在反对别人腐败的同时,自己却也在腐败”,最后拥有良田8万余亩,死后被查抄的家产折价约金银19万余两[22]10,11,形成鲜明反差。故此,清官海瑞对徐、高对比评价道:“存翁为富,中玄守贫”;“中玄是个安贫守清介宰相,是个用血气不能为委曲循人之人。”[23]227,228史家徐学谟言:高拱“在事之日,亦能远杜苞苴。”[24]386支大纶言:“拱精洁峭直,家如寒士。而言者过为掊击,则言者过也。”[25]4057-4058孙奇逢亦言:高拱“自辅储至参钧轴历三十年,而田宅不增尺寸”,“中州家范之严,咸称高氏。”[26]178明清史家的上述评价是符合历史事实的。然而,唯独王氏反其众评、反其众论而抨击之、丑化之,对其官德和人品问题提出颇多訾议和责难,这只能说明王氏之论的荒谬!
隆庆六年(1572年)六月,张居正“附保逐拱”。这是高拱与内监冯保矛盾激化的产物,也是封建集权体制下高、张权力斗争的必然结果。然而,王氏的记述多有虚构之处。其中,“迎立周王”便是一例。《高拱传》写道:
(冯保)乃言于皇后、贵妃曰:“拱欺太子幼冲,欲迎立其乡周王以为功,而己得国公爵矣。”又多布金于两宫之近侍,俾言之。皇后与贵妃皆错愕。保乃抑给事御史疏,不遽达,而拟旨逐拱,责其专擅无君,令即日归田里。[1]89-90
冯保生性狡黠,善于以谣言进谗言。但“迎立周王”之说,并非冯保向两宫所进之谗言。假如冯保所进谗言是“迎立周王以为功”,那么三宫诏旨逐拱之罪名,就绝不会是“专权擅政”,而是要“迎立周王”、要谋逆、要反叛;对高之惩处,也绝不会是“回籍闲住,不许停留”[27],而是要斩首、要灭族。所谓“迎立周王”之罪与三宫诏旨对高之罚不对应、不相称,即罚不当罪。由此也可反证,“迎立周王”之说是王氏的虚构。故此,史家范守己驳斥道:
(高拱)归家日久,尚不知其得罪之由。久之,乃闻其谋,缘保与居正诬臣夫有迎立外藩之志也。臣夫亲受先帝顾命。……旬日之间,即奉陛下临御大位,不知迎立外藩之说,果在何时乎?纵使有之,果何人闻知其谋可作证据?何事可为左验乎?……保与居正无故而诬人以族诛之罪,则亦何所不至哉![28]1380
高拱被逐缘由,确系冯保向三宫所进之谗言,但不是“迎立周王”,而是“十岁儿之说”。该说有两个版本:一是张廷玉《明史》版,其云:“初,穆宗崩,拱于阁中大恸曰:‘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保谮于后妃曰:‘拱斥太子为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后妃大惊,太子闻之亦色变。”[2]7801一是谈迁《国榷》版,其言:高拱上新政五事疏,“保谓如此则阁权重,司礼轻,因内批云:‘照旧制行。’拱得旨曰:‘安有十岁天子,而能自裁乎!’内臣还报,保失色,故谬其词激上曰:‘高先生云,十岁儿安能决事?’上怒,入告两宫,皆讶之。”[29]4190高拱作为首席顾命大臣,神宗于六月十日登极之日,即上疏新政五事,得到首次内批是:“朕知道了。”这种内批,“遵祖制,盖不纳之辞也”[30]644。首疏未发票、未蒙允,于是补本再进。《神宗实录》言:“高拱疏新政所急五事”,“疏入四日报曰:‘览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裨,具见忠荩,俱依拟行。’”[27]这一内批与《国榷》所载基本相同。可见,谈迁《国榷》的记载要比张廷玉《明史》可信得多。
高拱得到再次内批后,便发动言官程文、雒遵、陆树德、刘良弼等论劾冯保“四逆六罪”以及矫诏司礼等罪行。冯保见人言汹汹,将弹章压下,同时又与张居正暗中定计:冯保继续以“十岁儿之说”散布流言,以坚定三宫逐拱之意;张居正据此暗中捏写三宫旨意,付与冯保明日执行。接着,便上演了六月十六日三宫诏旨逐拱的一幕,史称张“附保逐拱”。“迎立周王”之说并非冯保所进之谗言,而是王氏借冯保之口虚构的谎言,以此贬损高拱的忠臣形象。
万历六年七月,高拱因张居正与太监冯保合谋锻造的“王大臣案”*笔者提出,明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发生的“王大臣案”,是张居正为专权而冯保挟旧怨,合谋锻造的以构杀前内阁首辅、顾命大臣高拱为目的的冤案。此案在明清时期已成为定案,许多明清历史文献也有其明确记载(岳天雷:《张居正密谋“王大臣案”的确证》,载《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年第5期)。的沉重打击,久成痼疾而逝。而王氏却诬陷传主因失贿致死。《首辅传·张居正传(下)》写道:
居正始归葬,道新郑。拱已病若痱,故为笃状,舆诣居正。抚之,乃大哭,谢谓:“往者几死冯珰手,虽赖公活,而珰意尚未已,奈何?”居正笑曰:“珰念不至此,且有我在,无忧也。”居正归,而拱意其不即召。使使贿太后父武清伯谋之,武清伯纳其贿不得间。居正既入而知之,诮让良苦。拱既失贿,而知其泄,忧懑发疾死。[1]113
这则对话是王氏的虚构,不真不实。其一,张居正回家归葬其父,道经新郑,高拱因病并无“舆诣居正”。时人于慎行云:“万历戊寅,江陵归葬,过河南,往视新郑。新郑已困卧不能起,延入卧内,相视而泣云。”[31]41其二,高、张晤面,对话内容双方均无透露。高拱归家,不言时政,不可能对张谈及“几死冯珰手”之事,当面揭短,因为张曾亲自密谋王大臣案。故此,高、张对话内容纯系王氏的臆测。其三,张、冯唯恐高拱东山再起,威胁到他们既得的权势,便锻造王大臣案,借以诛拱灭族。拱受到此案株连打击,身染痼疾,已无重新复政之可能。正如于慎行所云:
新郑家居,有一江陵客过,乃新郑门人也。取道谒新郑,新郑语之曰:“幸烦寄语太岳,一生相厚,无可仰托,只求为于荆土市一寿具,庶得佳者。”盖示无他志也。”[31]41
据笔者掌握的史料,没有其他史料可以佐证高拱向武清伯行贿,图谋再次召起问题。所谓“居正既入而知之,诮让良苦”云云,显系王氏虚构之论。黄景昉质疑说:“王元美谓高拱使贿武清伯,乘江陵行,求复入。……暧昧语何凭?肆蔑名辈,徒益张阉威权。王每轻持论类尔。”[32]248此论甚确。
高拱之死,据其夫人张氏讲,是由于王大臣闯宫一案,张、冯诬陷高拱唆使行刺,致使其“遂成痼疾,驯至不起矣”[28]1380。张为其父归葬,途经新郑,首次相见,高已处于病危状态;待到张返京途中再次相见,高已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便拜托张为其立继嗣和身后请求恤典二事*张居正《答高中玄相公(四)》言:“丞教二事,谨俱只领。”(张舜徽主编:《张居正集》第二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92页)。此后一个月左右,高“牖下临终以中风,淫口不能言,第与相知者诀,持其手书一‘淡’字而殁,亦任达人也”[24]386。高拱淡泊名利,锐意改革,勤于谋国,拙于谋身。于万历六年(1578年)七月初二日,因中风而病故。可见,王氏所谓“拱既失贿而知其泄,忧懑发疾死”,显系诬谤之词。
从上所辨可见,王氏善于运用虚构伪造的文学手法,为历史人物作传。这种传记情节生动、故事动人,有其强大的传播力,但这种传记必然背离论从史出的史学原则,违背追求信史的史家共识。包括《高拱传》在内的《嘉靖以来首辅传》,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由此之故,这部作品遭到诸多史家的质疑和批评。如说:“推服弇州,第此公文字,虽俊劲有神,然所可议者,只是不确。不论何事,出弇州手,便令人疑其非真。”[33]2265“《首辅传》叙高(拱)多丑词,至诬以赇贿。”[32]226“《首辅传》极口诋毁。要之,高(拱)自有佳处不可及,此书非实录也。”[34]192这种非实非真乃至丑诋厚诬在《高拱传》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是一种虚无主义历史观。
至于王氏丑诋高拱的官德和人品之原因,笔者曾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政治原因,在王氏之父王忬的平反和复官问题上,王氏误认为高拱阻止了其父的平反复官;王氏撰写《高拱传》来源于对徐阶的访谈资料,而徐、高间无论是在治国理念上还是在学术思想均存在着严重分歧,由此王、高结怨。二是思想原因,王、高在政治史观上存有分歧和对立,如对嘉靖大礼议之认识、嘉靖朝政绩之看法及《嘉靖遗诏》之定位等,均有分歧和对峙[4]。可以说,这是王氏丑诋厚诬高拱的官德和人品,导致《高拱传》非实非真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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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明]于慎行.谷山笔麈: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4.
[32][明]黄景昉.国史唯疑: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3][明]孙鑛.月峰集:卷九[M]∥黄云眉.明史考证: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34][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九[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孙希国)
Historical Facts inGaoGong’sBiographyWritten by Wang Shizhen: Investigation and Discrimination
YUE Tian-lei
(CulturalResearchCenterofHuangEmperorNativePlace,He’nanInstituteofEngineering,Zhengzhou451191,China)
InGaoGong’sBiography, Wang Shizhen criticized and blames Gao Gong’s official morality and conduct by violating the principle of statement coming from the history and using imaginary literary techniques. By investigating historical facts and referring to historical literature, the author finds that many charges of Gao Gong described in the book are framed and false. The reason for this lies in the personal resentment between them.
Wang Shizhen;GaoGong’sBiography; official morality; conduct; discrimination of historical facts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1.07
2016-11-02
岳天雷(1960—),男,河南新郑人,教授,研究方向:儒家哲学和中原文化。
K23
A
1672-8572(2017)01-003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