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云
【辞赋研究】
论宋赋中之藉田礼制书写
黄水云
(中国文化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北 11114)
“藉田礼”也称“籍礼”,是中国古代帝王春耕前亲耕农田,以祈五谷丰登,奉祀宗庙,劝农固本的一种政治仪式。宋赋中书写藉田礼制者,如王禹偁(954—1001) 《藉田赋》详述藉田礼制之流变,并肯定天子藉田具有务本劝农与事神教养之礼制功能。李廌(1059—1109) 《藉田祈社稷赋》乃歌咏《诗经·载芟》,以天子躬耕劝农务本,祭祀先农以祈求丰年。杨杰(生卒年不详) 《藉田居少阳之地赋》,则详述藉田方位,宜以东郊少阳之地行藉礼。综观宋代藉田赋作,不论是以务农为政本,抑或祭天礼仪,其“劝农务本”与“事神教养”之藉田内涵,无不通过藉田礼制之铺陈,说明藉田方位,并充分肯定天子藉田之作用及其现实意义。是以本论文拟藉由文本解读,深入探索宋代藉田礼制与赋家所处之社会文化背景,结合藉田史料,从天子耕藉礼仪之颂赞中,说明藉田赋作之礼制功能,肯定藉田赋除了具有文学审美艺术外,更具有历史与文献之特殊价值。
宋赋;藉田赋;藉田礼制;藉田方位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礼制本与封建阶级相维系……故治史者自不应以其仅为空名,影响不及于平民,遂忽视之而不加以论究也。”[1]礼制之仪式与内涵,本具有维系社会稳定的力量,既为国家之礼仪制度,其对全国人民理当具有影响力。根据史载,周代礼制本无明文规定藉田礼与先农祭祀同日举行。直到汉代,藉田当日方并行祭祀之礼,是以耕藉礼除了表达帝王对农业之重视外,亦以丰收之谷物以祭祀祖庙,进而弘扬孝道。历代帝王对此一藉田礼制各有不同观点,然从晋到唐、宋大抵相继延承。虽然藉田之礼制活动时有存废,但明君为巩固帝业,大多举行藉田仪式,以倡导人民务本兴农,将亲耕作为农政策略并举行祭祀大典。是以作为王朝礼仪的耕藉礼,礼书中皆不乏相关记载,如《礼记·月令》: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榖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2]又《通典·礼典·籍田》:
周制,天子孟春之月,乃择元辰,亲载耒耜,置之车右,帅公卿诸侯大夫,躬耕籍田千亩于南郊。[3]
周代藉田礼制,择日行藉田礼于南郊,这一传统仪式,到了唐、宋,则参合南朝后期萧梁之改革,而行东耕之礼。有关书写宋赋藉田礼制者有王禹偁 (954—1001) 《藉田赋》、李廌 (1059—1109)《藉田祈社稷赋》及杨杰(生卒年不详) 《藉田居少阳之地赋》等三篇①本论文三篇赋文文本,参阅曾枣庄、吴洪泽主编《宋代辞赋全编》,三篇依序参阅卷54,页1569-1572、页1573-1574,以及卷55,页1647-1648。其中王禹偁《藉田赋》之“藉”或作:“籍”,为统一本文之用字,笔者拟将《籍田赋》一律改为《藉田赋》。下列有关三篇赋作之引文,则不另注说明。。其中有关藉田方位之书写,当以宋代杨杰《藉田居少阳之地赋》论述最为详尽。至于藉田礼制之流变,则以宋代王禹偁《藉田赋》最具代表。陈戍国《中国礼制史》曾探究宋朝藉田礼,而盛称王禹偁《藉田赋》曰:
今按:上引王元之所描述的藉田之礼,实在包括了前文引述的 《宋志》、《宋大诏令集》记录的赵炅藉田礼的全部内容。以其具文学性,读来更有兴味。[4]
陈戍国对王禹偁之赞语,说明《藉田赋》一文实已兼具文学与史料价值。今综观宋代三篇赋作不仅书写了藉田礼制之目的与功能,也提供了藉田之历史、文化与文学审美艺术,再现了藉田礼制的传承与拓新意义。
根据史载,北宋一朝规模较大的藉田礼有四次①第一次是太宗雍熙五年,即端拱元年(988年)。第二次藉田礼是在仁宗赵祯明道二年(1033年),藉田礼之后照例颁布了《明道二年藉田赦天下制》,被收录于《宋大诏令集》卷第一百三十四,其文曰:“秩开元之遗事,述端拱之旧章,毖祀先农,亲临帝藉。六卿执耒而陪侍,人士侧肩而耸观。”因此大臣宋祁(998—1061)有《藉田颂》一文。另外两次藉田礼是在徽宗赵佶在位期间的宣和元年(1119年)和六年(1124年)的正月乙亥。吴兹《藉田记》、任熙明《乞依故事躬耕藉田奏》和王安中《请行藉田礼札子》分别奏请徽宗行亲耕礼,皇帝终不负大臣之愿,两次行亲耕礼。。第一次是太宗雍熙五年,即端拱元年(988年)正月乙亥。如《宋史》:“籍田之礼,岁不常讲。雍熙四年,始诏以来年正月择日有事于东郊,行籍田礼。”[5]又据《宋大诏令集》卷第一百三十四收录的《雍熙五年耕籍改端拱元年赦天下制》:
朕躬临大宝,十有三年,翼翼小心,孜孜求理……盖上帝之垂佑,是以振前王之阙典,修耕籍之盛仪。载陟青坛,肃事接神之礼;躬推黛耜,用恢敦本之风。宁惟奉眷佑于乾坤,兼亦备粢盛于宗庙。…… 于戏!举历代难行之事,已焕鸿猷;辅昌朝不拔之基,良资尽瘁。[6]
《宋史》与《宋大诏令集》确定太宗藉田为雍熙四年之来年,即雍熙五年,也就是端拱元年(988年),然根据王禹偁《藉田赋》并序:
皇家享国三十载,陛下嗣统十四年,武功已成,文理已定,乃下明诏,耕于东郊。……今王道行矣,王藉修矣,神功帝业,焕其有光。宜畅颂声,以播乐府。谨上 《藉田赋》一章,虽不足形容盛德,亦小臣勤拳之至也。
又《藉田赋》首段云:
十四年兮,帝业遐宣。寰区晏然,乃顺考于古道,将躬耕乎藉田。
学者多认为王禹偁《藉田赋》作于太宗端拱元年(988年) ,但若按宋代赵匡胤建国(960年),至太宗端拱元年(988年)藉田,计享国第29载。又太宗称帝(976年),至端拱元年(988年) 藉田,太宗继承皇位计13年,然赋序以“享国三十载,嗣统十四年”,是以笔者推断,此赋既应天子诏命而作,王禹偁或以三十整数涵盖之,当然,亦不排除此赋于端拱二年(989年)始完成。
根据《宋史》载,王禹偁②根据《宋史》卷293,王禹偁,字符之,济州鉅野(今山东巨野)人,宋代文学家。因其晚年被贬黄州,世称王黄州。他性格刚直,遇事敢言,以直躬行道为己任,曾三次遭贬黜。苏轼所撰《王元之画像赞并序》,称他“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反对宋初浮靡文风,提倡平易朴素,其诗文清丽可爱,颇受后人推重。《宋史·礼志五》卷102,页9793—9800。出身贫寒,世代务农。端拱元年(988年) 被召见入京,担任右拾遗、直史馆,进而提出了重农耕等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主张。杨杰《无为集》原序:“少起农耕,长从科举。策名清世,垂三十年;备员太常,连六、七任。”③杨杰,无为人(今安徽庐江县),字次公,道号无为子。参阅《宋史》卷443,页13102-13103。按:《宋史》将他录于《文苑传》中,却不谈他的文学,而特别强调他在礼乐上的成就。《宋史》的《乐志》也屡述杨杰制礼作乐、议乐、论乐、着《元丰新修大乐记》,以及他对乐器之认识,足见他在于礼、乐上有很深的修养。参阅黄启江《北宋居士杨杰与佛教—兼补〈宋史〉杨杰本传之缺》 (《汉学研究》第21卷第1期,2003年6月),页253—277。因连任六、七年太常,自觉“久官省寺,无补朝廷”,故在哲宗元佑初,祈放州郡,而以礼部员外郎受命出守润州(今江苏镇江)。神宗时(1048—1085) 历官太常、熟悉礼乐、曾论四后升祔之礼、正宗庙大法的礼官和乐官。又《无为集》说他自己年少科考时即名列前茅,“以雄文妙赋、醇德懿行,得名于时”[7]。杨杰博通释典,长于论说,为北宋朝廷、文士及僧侣所重。从苏轼所作《介亭饯杨杰次公》和《送杨杰》等诗作中,可知苏轼对杨杰此一佛教居士之赞赏。至于李廌①李廌,字方叔,年少时以文章进谒苏轼,苏轼曾拊其背誉之“子之才,万人敌”,才学颇受肯定。参阅《宋史》卷444页13116-13117。,家境亦贫寒,六岁而孤,但勤奋自学。稍长,即以学问称誉乡里,能议论礼乐因革,颇受朝廷所重。李廌曾于黄州拜谒苏轼,才学颇受苏轼赏识,为苏门六君子之一。综观三人之成长历程,或生活贫困,或世代以务农为生,及长则多担任修史官职且精通礼乐,颇具学识。由于宋代以诗赋取士,文人在献纳赋颂之际,多以赋显才学。因此,文人往往以赋藉题发挥,议论时事,于颂扬中表达对国事之关心。若结合三位赋家之务农经历与礼典知识等创作背景,则赋作中有关藉田之礼制书写,理当更具知识性与真实性。
由于赵宋王朝多继承历代重农劝农[8]政策,君王为表示国家重农导向,并显现爱民之心,故多体现具体之藉田礼制。而文人们为宣扬帝王之德政,除了产生许多说教的劝农文[9]外,更有许多以藉田为题材等各种诗文之体类书写。若根据《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经济汇编礼仪典》第三百二卷目录记载,宋代有王禹偁《藉田赋》,宋祁《藉田颂》,文彦博《亲耕藉田乐歌七首》等等。此外,《藉田部纪事》 《藉田部杂录》等皆载有藉田相关资料。但上列所录仍未尽完备,张美乐曾根据《全宋文》与《全宋诗》之不完全统计,北宋耕藉文共9篇;《全宋诗》载北宋藉田诗47首(包括亲耕乐歌27首和藉田诗20首)[10]。然而张美乐针对北宋赋作中之藉田礼,却仅说明王禹偁《藉田赋》,而完全忽略了杨杰和李廌赋作,对于藉田礼制之相关论述亦相当薄弱②有关藉田之相关研究,可参考之期刊论文如:杨燕民《中国古代籍田礼仪种种》 (《内蒙古社会科学》,1990年06期);王延梯、裴传永《王禹偁论政赋略论》 (《文史哲》1990年5期);韩高年《周初藉田礼仪乐歌考》 《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刘培《论王禹偁辞赋对风雅传统的发扬光大》 (《山东大学学报》,2005年4期);罗莹《古代的藉田礼和〈藉田赋〉》 (《殷都学刊》,2007年01期);赵小华《初唐典礼赋刍论》 《兰州学刊文学研究》,2007年5期;高二旺《魏晋南北朝时期耕籍(藉)礼的特征与功能初探》 《农业考古》,2008年3期;付红霞《藉田礼与〈诗经〉雅、颂中的农事诗》 《世界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耿静静、刘承《论西周“籍田礼”的实质》 《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11年6期;高二旺《浅议魏晋南北朝时期耕籍(藉) 礼的实践〉 (《经济研究导刊》,2011年第8期);赵俊玲《〈文选〉耕藉赋立类原因及入选作品探析》 (《天中学刊》第27卷第3期,2012年6月);王子今《汉昭帝“弄田”辨议》 《人文杂志》2014年第6期;周永蔚《南朝藉田礼制建设的文化思考》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第27卷第1期2014年2月);何忠礼《两宋籍礼初探》 (《中国韵文学刊》第28卷第3期,2014年7月) 等。硕博士论文如:王美华《唐宋礼制研究》,山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4;王贱琴《唐代典礼赋研究》江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韦晓兰《唐代典礼赋研究》广西师大硕士论文,2014年;张美乐《北宋藉田礼与藉田诗文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等,凡此皆提供本研究计划立论之依据与多元的视野。。是以本论文拟针对宋代三篇藉田赋题材加以解读,挖掘其中珍贵之藉田史料,探索藉田礼制思想功能之深层意蕴。由于辞赋具铺陈之特质,远较诗歌之凝炼,更具描绘性之丰富画面。是以从赋学角度加以研究,针对赋家所处之社会文化背景,参酌两宋时期之劝农诗文,以展现宋代藉田赋作不可替代之礼制思想与历史文化意义。尤其藉田赋作与礼书相比,不仅更具形象性和宏整性之特色,且更具文学艺术之审美风格。
藉田礼是我国古代祭祀先农、帝王亲耕的大规模礼典仪式,也是古代政治经济生活的重要内容。《诗序》:“《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笺言:“藉田,甸师氏所掌。王载耒耜,所耕之田,天子千亩,诸侯百亩。藉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藉。”疏谓:“王一耕之而使庶民芸芓终之,是借民者藉此甸师之徒也。”[11]根据《史记》载:汉文帝二年“正月,上曰:‘夫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12]由此可知,藉田礼不仅得以粢盛供奉宗庙,天子更得亲耕田亩以表现其固本劝农之政治礼仪活动。
藉田礼本是整个封建社会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与其他礼仪一同构成了悠久的中国历史文化。虽然藉田礼仪各朝皆有兴废,但宋代赋作中仍不乏以此为题材者,如王禹偁《藉田赋》并序,可谓提供了历代藉田之例证,对藉田礼制之流变论述极为详尽,如云:
臣谨按周制,孟春之月,天子亲载耒耜藉田,所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王醴酪粢盛,于是乎取之,恭之至也。自周德既衰,礼文残缺,故宣王之时,有虢公之谏。秦王定霸,鲜克由礼。汉祖龙兴,日不暇给。孝文孝景,始复行焉。昭帝弄田,亦其义也。后汉永平中,明帝东巡耕于怀县,非古制焉。魏氏亲耕阙,百亩之礼,盖草创尔。晋武太始之年,略修坠典。宋文元嘉之代,亦举旧章。齐用丁亥之辰,梁以建卯之月。后魏北齐,沿革有异,隋朝唐室,文物可观。太宗行之于前,明皇继之于后。自兹以降,废而不行。将焕先农,必待真主。……拾遗直史馆王禹偁再拜而扬言曰:耕藉之义大矣哉。千亩之田,三推之礼,所以教诸侯而事上帝,率人力而成岁功。实邦国之彝章,皇王之大典。昔潘安仁赋之于晋,岑文本颂之于唐。今王道行矣,王藉修矣,神功帝业,焕其有光。宜畅颂声,以播乐府。谨上藉田赋一章,虽不足形容盛德,亦小臣勤拳之至也。其词曰:
王禹偁根据周代藉田制度,说明天子躬耕之重要,并陈述历代君王行耕藉礼之情景。如赋作中论述周宣王不行耕藉,而有虢公之谏;并简述西汉昭帝弄田,东汉明帝躬耕,魏之三祖、晋武帝、南朝诸皇王、后魏、北齐,到隋朝唐室,尤其是唐代太宗和玄宗,亦皆亲耕藉田。王禹偁将藉田视为国家重要的典礼制度,因天子藉田既是皇王礼典,也是明君圣德之展现。其中王禹偁对西晋潘岳《藉田赋》与唐代岑文本《藉田颂》之赞许,正说明王禹偁对当今圣上行王道、修王藉之帝业,满怀歌颂之情,如王禹偁《藉田赋》开头即呈现出对宋太宗之赞颂:
十四年兮,帝业遐宣。寰区晏然,……开三面以行惠,宥五刑而审罚。恩流于孝悌力田,德被于雕题辫发。…… 务农桑兮为政本,兴礼节兮崇教资。
君王帝业能远扬,终至天下太平,乃在于帝王能务本劝农,事神教养,是以百官恭敬,万国欢欣。帝王既能务农桑、兴礼节,将“政本”与“教资”视为藉田礼之大旨,则恩德自然普及天下。可见王禹偁对宋太宗能辨次耕作先后,重视礼乐典章制度等,充满了赞许。至于李廌《藉田祈社稷赋》对历代藉田景象亦有所说明,如云:
今咏《载芟》,冀三时之不害;愿歌《良耜》,终百礼以无违。夫然重彼民天,始吾帝藉,惟方坛设堳埒之敬,则神仓有坻京之积。……考文、景之明诏,遵礼攸行;思龙、弃之有功,配祠来格。厥后田钩盾以为弄,耕上林而匪恭。……彼周室之中兴,犹废大事;迨隋仪之亟讲,惟祀先农。
李廌以《诗经·周颂·载芟》说明周王亲耕农田,祭神劝农,进而论述汉文帝与景帝能亲颁重农诏书,且行躬耕之礼制,以给宗庙粢盛。并以句龙、周弃有功于社稷而加以祭祀,且针对汉昭帝耕于钩盾弄田、周宣王废除藉田礼制,及隋文帝重视农业等有关藉田之历史流衍,皆以对偶句式,说明耕藉乃皇王之礼典。此外,杨杰《藉田居少阳之地赋》虽着重于藉田方位之论述,但赋文中仍不乏引古帝王耕礼,说明国家当振兴藉田此一盛典,以继唐代之大业,杨杰云:
礼殊西汉,贾生不必献其言;时在陶唐,羲仲可以兼而宅。……厥后政失纪纲,君轻耒耜。上既逐于晏逸,下亦忘于耘耔。宜国家举盛典以兴藉田,继有唐之天子。
汉文帝即位之初,贾谊上《积贮疏》言积贮为“天下之大命”,于是文帝始开藉田,躬耕以劝百姓。此后天子亲耕藉田,皇后亲自养蚕,收获以供宗庙粢盛,乃成两汉的礼制定式,而后为历代皇帝所效仿。天子耕藉既已成皇王盛典,赋家则以王者躬藉千亩为盛德之事而加以歌颂,并建议仿效之。观赋作中大多引古事以说明历代之耕藉景象,在用典之精妙、对仗之工整,与声韵和谐下,不仅具丰富之耕藉内涵,而且更显文学之艺术美感。
有关赋家书写之藉田礼制,大多包含了天子之藉田时间、耕藉目的、耕作场面、随行阵容、车马服饰、斋戒陈设和百官职守等,如王禹偁《藉田赋》论及藉田时间乃孟春时节:
继而届孟春,择元日,太史先奏,天子将出。……当东郊之迎春,是东作之平秩。
所谓一岁之事,在东则耕作,以此说明耕作之时间先后。又如李廌《藉田祈社稷赋》:
王者躬藉千亩,治农上春。……载耕一拨,敢违东作之时﹔欲至三登,实赖柔祗之德。春既应候,物将发生。
两者所谓“东作”,概出自《尚书·尧典》:“寅宾出日,平秩东作。”孔传:“岁起于东,而始就耕,谓之东作。东方之官,敬导出日,平均次序,东作之事,以务农也。”[13]这是古籍所载之古老神圣传统:以“尧、舜敬授人时,已在东矣”,说明东方与耕作关联之悠远,为申述移坛于东郊提供“历史”支持[14]。可见宋代之藉田礼制,所谓东郊迎春,在东则耕作,概依古《尚书》。有关赋作中藉田方位之书写,当以杨杰《藉田居少阳之地赋》论述最为详尽。此赋以“天子之藉,居地少阳”为韵,韵字大致说明了赋篇旨意,赋首开门见山地说出藉田方位之重要:
位各有法,籍无妄为。实圣人之耕者,宜少阳以居之。……故凡建国之先,必择为田之次。然而制度不同,方隅相异。
杨杰认为天子乃圣人之尊,理当以少阳之地行耕藉之礼,然因各朝制度不同,故方位有异。或耕于南郊,或耕于东郊,杨杰认为:
在周人之盛世,尝处南郊,至唐帝之昌朝,变居东位。其意若曰地播生气,时从少阳。土因而沃,物得而昌。此既兴于王藉,吾可实于神仓。是故广辟农畴,用作躬耕之所。仰参干道,式当岁起之方。
周朝依礼,天子藉田于南郊,而唐朝则于东郊行藉田之礼,盖以地播生气,土沃物昌,从东郊少阳之地,以符应天道之变化。杨杰接着说明“东作以礼,自符虞帝之书。坛置于郊,何愧孔生之诮。”
即以唐太宗之言,说明天子行东郊之礼,本符合《尚书·虞书·尧典》中所言“平秩东作”,不因孔颖达之责怪而藉田于南郊。然何以“北”方和“西”方不宜行藉田之礼呢?杨杰以设问笔法,认为北方乃严凝之地,种稼难以丰收﹔而西方主肃杀之权,耕种徒劳无益,故当以东方居之,如云:
曷若我地乗于震,气顺于天。启千亩于王畿,壤称其奥。遵五行之木德,位据其偏。是所谓假力于人,名田为籍。因先圣而有建,匪后王之能易。
杨杰以八卦《易·说卦》:“帝出乎震”,说明“震”为四阳卦之一,于方位属东,尤其遵守五行之说,并参合南朝后期萧梁之改革,且同于唐代,而行“东耕”之礼制。根据《新唐书·古礼》卷十四《耕藉》:
贞观三年,太宗将亲耕,给事中孔颖达议曰:“《礼》:‘天子藉田南郊,诸侯东郊。’晋武帝犹东南,今帝社乃东坛,未合于古。”太宗曰:“《书》称‘平秩东作’,而青辂、黛耜,顺春气也。吾方位少阳,田宜于东郊。”乃耕于东郊。[15]
唐太宗和孔颖达对藉田方位之看法各异,一者依据《尚书·虞书·尧典》,一者依据《礼记·祭统》,最后,太宗仍以方位少阳而主张田于东郊。又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籍田祭先农》亦载:
太宗贞观三年正月,亲祭先农,籍于千亩之甸。初,议籍田方面所在,给事中孔颖达曰:“《礼》,天子籍田于南郊,诸侯于东郊。晋武帝犹于东郊。今于城东,不合古礼。”帝曰:“礼缘人情,何常之有?《虞书》云 ‘平秩东作’,则尧舜敬授人时,已在东矣。又乘青辂,载黛耜者,所以顺于春气,故知合在东方。且朕见居少阳之地,田于东郊,盖其宜也。”于是遂定。自后每岁常令有司行事。[16]
针对唐太宗之耕藉方位,《文献通考》则远较《新唐书》有更详尽之说明。又马端临《文献通考·籍田东郊仪》:
宋太宗皇帝雍熙四年九月,诏以来年正月有事于东郊,行籍田之礼,令所司详定仪注以闻。无致烦劳,务遵典故。太常礼院言:“籍田旧不置五使,今请依南郊,以宰臣、亲王、三品官为五使。”仍命苏易简等详定仪注。详定所言:“方位请依唐例,在东郊。”[17]
综观史书中虽不乏说明唐、宋天子藉田之方位,但杨杰赋作中不仅引用前代史实加以说明,且行文中多运用典故与对偶句式,其和谐之音韵美,实远较史书更具审美之艺术魅力。尤其赋末结语更以“上既逐于晏逸,下亦忘于耘耔。宜国家举盛典以兴藉田,继有唐之天子”。杨杰认为国君若轻忽耒耜,逐于安闲逸乐,则人民亦必怠于耕耘。可见,杨杰除了说明天子藉田方位外,亦强调藉田礼制之重要,甚至以劝勉方式,认为宋朝若欲承继唐代盛世,则国家理当举行耕藉此一盛典。
古代天子的耕藉是一种象征性劳作行为,天子行藉田之礼,表示国家以农耕为本,寓含劝农之意。是以天子藉田乃是倡导天下百姓务本耕耘。由于历代皇帝对耕藉大多进行仿效,耕藉乃成礼制定式。北宋田锡(940—1004) 《请修藉田书》劝太宗躬耕藉田:
农者,国之大本也﹔谷者,人之司命也。古先哲王,虑农之不勤也,忧人之弃本也。于是设躬耕之仪,立藉田之礼。行于国,化于天下﹔勤于身,勉于海内。天子履田,谁敢不力于垄畆﹔天子执耒,谁敢不务于播种……所以共粲盛也,以之备醴酪也。天地山川之祭,用兹而给焉;宗庙社稷之祀,由此而备焉。是知藉田之礼,乃有五利:劝民不忘本,一也;农有余蓄,二也;俗知廉耻,三也;政教可喻,四也;盗寇不起,五也。用是五利,播于万民,以之兴役则民不凋弊,以之事战则国有馈运。
田锡认为天子藉田将影响百姓对农业之重视,只有天子行躬耕之仪,方能劝农务于播种,进而以丰收之谷物,祭祀天地山川及宗庙社稷,并以此说明藉田对于人民和国家之五大利益。因此,宋太宗于端拱元年(988年)正月“乙亥,亲耕藉田”,并仿效前朝皇帝尚朴素之风,根据《宋史·礼志五》载:
御耒耜二具,并盛以青绦,准唐干元故事,不加雕饰。礼毕,收于禁中,以示稼穑艰难之意。其祭先农,用纯色犊一,如郊祀例进胙,余并权用大祠之制。[5]
帝王在耕礼中遵循古制,无论是有意识地增加推耒耜的次数,还是要求亲耕农具崇尚简朴,以示国家之重本归真的农业思想,均代表其对藉田仪礼的重视。王禹偁《藉田赋》:
务本勤农,稽前文而备矣;事神教养,举坠典以行焉。……开三面以行惠,宥五刑而慎罚。恩流于孝弟力田,德被于雕题辨发。……务农桑兮焉政本,兴礼节兮崇教资,民乃力穑,岁无阻饥。
“事神”是天子向神灵传达的一种崇敬,而“开三面”“宥五刑”等赦天下之举,则是向世间表达一种宽恤,爱民如子的天子情怀,与休养生息的太平景象。事实上,享先农之事神仪式是藉田礼前不可少的祭典,也就是说“事神”虽是藉田典礼的一个部分,但君王重视的是“志在敦本”,因此,藉田之目的当以“劝农务本”为主要中心内容。
从李廌《藉田祈社稷赋》之篇名,即可明白君王藉田与祭祀求福之重要,如赋首云:
王者躬藉千亩,治农上春。载耒耜之稼器,祈社稷于元辰。播种始修,愿备粢盛之实;吉蠲昭告,虔恭土谷之神。
君王不仅得亲自用车装载耒耜,躬藉千亩,行三推之仪;亦得于祭祀前选择吉日,斋戒沐浴,于吉时向上帝祈求五谷丰登。尤其《藉田祈社稷赋》之末段云:
异哉!事虽劳于王躬,化遂行于天下﹔咸知贵于官稷,矧敢厌于方社﹖然则民和而神降福焉,繇祀与农而致也。
只有君王躬耕劝农,才能将教化行于天下,所谓“祀与农”指的是“事神”与“劝农”,亦即“上求天佑”与“下劝农功”之藉田目的。总之,北宋为王者行藉礼,以民为重,反映了以民为本、以和为贵的兴国思想,更洋溢着浓厚的劝农和教化色彩。
耕藉礼制可说是天子向神灵传达的一种崇敬,也是上位者向世间表达一种爱民的情怀,并展现出与民休养生息的景象。观汉魏六朝流存至今的《藉田赋》,如曹魏曹植、缪袭,晋代潘岳,刘宋徐爰、任豫等,大多残缺不全,唯独潘岳《藉田赋》保存最为完整,赋作赞颂了晋武帝之藉田活动,并阐发了天子藉田的本质意义,即在于“劝农固本”与“祭祖致孝”。至于唐代写藉田的赋作计五篇:李蒙《藉田赋》、阙名《藉田赋》,石贯《藉田赋》、阙名《千亩望幸赋》,王荣《耕弄田赋》。其中多以精简之律赋形式,写天子亲率耕农之礼,说明农业生产之重要性。到了宋代,虽有杨杰以律赋形式构篇,但三篇赋作对藉田礼制之书写,在体制上则多以清新散文力求新变,尤其王禹偁赋末以“颂曰”之四言古诗作结,分别以两段“倬彼东郊”,赞颂帝王躬耕,勉励农功,则黍稷丰收,祭祖以表孝思。两段文字因展现了和谐之音律美,故《宋诗》卷二将其收录,名为《藉田赋颂》,而置入于四言诗中。虽然王禹偁之立意构思多承袭潘岳《藉田赋》及唐代岑文本《藉田颂》,但赋末诵诗则更充满激情地呈现出一幅五谷丰登景象。今解读王禹偁之赋文内容,不论是以务农为政本,抑或祭天礼仪,其“事神教养”之藉田内涵,无不通过藉田礼制之铺陈,充分肯定藉田之价值及其现实意义。
“赋”作为一种“铺采摛文”的文体,其书写层面已扩及“凡事皆可入赋,凡物无不可作赋”之地步。辞赋本具有彰显天子威仪和宣扬上国声威的政治功能,尤其赋写“藉田礼制”,多赞颂天子礼仪之隆重与藉田场面之壮观,不仅具有鲜明的重农务本思想,更体现出盛世王朝的国力与气度,彰显出时代之气象,具有阐发礼义思想之深层意蕴。
综观宋代三篇藉田赋作,不论是铺陈耕藉流衍、藉田方位或礼制功能,皆能以古事用典增添其文化内涵,并展现对偶精巧、语言清新典丽等特色。以赋体书写藉田,确实对宋代藉田礼制之研究,保存礼典之功能,具有一定的美学意义与文史价值。藉田赋作为宋代藉田礼制之表述形式,不仅兼具有帝制国家宣扬藉田礼制之功能,且对百姓臣民产生无形的政治文化影响,更具有厘清藉田方位之特殊作用。可以说以藉田为题材的宋赋,其所书写之藉田礼制,及其所勾勒之礼义思想,实为宋代帝王藉田礼仪,提供许多珍贵之史料,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与价值。即使到了元代许有壬(1286—1364)《弄田赋》、明顾鼎臣(1473—1540) 《圣驾躬耕帝藉赋》,及明末马象干(生卒年不详) 《拟圣驾躬耕藉田赋》等所书写之藉田礼制,皆有其一脉相承之紧密关系。而根据1983年在陕西汉中地区洋县旧县衙夹墙中,发现了南宋高宗绍兴十九年(1149年)刊立的劝农文石碑,现保存在洋县文化馆内。不论是“榜示”或“碑刻”之劝农文,理当不排除藉田赋作之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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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芳)
Description of Emperor’s Cultivating Farmland Rite in Fu of Song Dynasty
HUANG Shui-yu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Chinese Culture University,Taibei 11114,China)
In ancient China,emperors followed the rite of cultivating farmland to pray for good harvests,by which to enshine the ancestral temple and promote agriculture as the foundation.There is much description about the rite in Fu in the Song dynasty.Wang Yucheng described the evolution of the rite in Jitian Fu(藉田赋) and affirmed that the rite had the functions of attending to the fundamentals and education.Li Zhi praised emperor’s cultivating farmland to pray for good harvests in his Jitian Qi Sheji Fu(藉田祈社稷赋).In Jitian Ju Shaoyang Zhidi Fu(藉田居少阳之地赋),Yang Jie described the orientation of the rite in detail.Among them,the description of the rite of Wang Yucheng was most elaborate,not only in a new style of writing,but also giving a picture of good yield.In the Fu works about the rite in the Song dynasty,the orientation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rite were recorded.In this study,the rite of emperors’cultivating farmland and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were investigated.It is proposed that the rite is not only worth literary and aesthetic study,but also valuable for historical and literature value.
the Song dynasty;rite of emperor’s cultivating farmland;Fu about rite of emperors cultivating farmland;Wang Yucheng
I207.224
A
1672-8572(2017)05-0001-08
10.14168/j.issn.1672-8572.2017.05.01
2017-06-18
黄水云(1964—),女,台湾云林人,教授,研究方向:辞赋学、中国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