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泳 林范武
德川幕府时,日本需要处理的对外关系主要包括三方面:第一,在远离中国中心传统“华夷秩序”范围内,如何处理与清帝国的关系;第二,在与西方国家建立联系后,如何对待天主教问题,如何处理与荷、英等西方殖民国家之间的关系;第三,如何处理与深受“华夷秩序”影响的朝鲜等亚洲国家的交往问题。德川幕府为厘清这些对外交涉问题,自宽永锁国后,①指1624年至1643年期间,当时在位的是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把中、荷作为“通商国”,与之建立联系,保证幕府的财政收入;又先后与朝鲜、琉球建立通信关系,将其作为互通信义的“通信国”,保证对外信息交流的渠道。
日朝两国交流自壬辰倭乱后长期处于断绝状态,德川幕府建立伊始,出于稳固统治、增加财政收入等需要,极力重开朝鲜来聘“通信”制度,促成日朝复交。朝鲜“通信使”作为互示友好、②“朝鲜通信使”,源于朝鲜王朝“交邻以信”(与之相应的是“事大以礼”)的外交理念,雨森芳洲解释为:“朝鲜来聘称通信使,‘通信’者,传通讯问也。或为‘通国’之‘通’者,误。‘通国’出《孟子》。”由此可见“通信使”实是当时日朝关系中带有外交目的,沟通两国关系、传达交邻信义的外交使臣。参阅雨森芳洲:《芳洲文集》,关西大学出版部,1940年,第155页。“朝鲜通信使”一词多为学术研究时使用的术语,在史料中常称“信使”“朝鲜信使”等。沟通两国信息及文化的外交方式固定下来后,成为江户时代日朝交涉的惯例,一直持续了260余年,直到1867年明治维新。其间朝鲜通信使共访日12次,交流之频繁在东亚交流史上实属罕见。
所谓“正德”年间(1711—1716)朝鲜来聘仪礼修订,是指1711年朝鲜为贺六代将军德川家宣(1709—1712)袭职派出通信使,幕府重臣新井白石(简称“白石”)被德川家宣任命承担相关工作,在接待朝使整个过程中,针对朝鲜来聘进行一系列改革。这些改革举措充分体现出德川幕府对朝交涉的思想倾向,展现了近世日本的政治野心,表达出提高日本在东亚国际秩序中的地位,构建“日本中心华夷秩序”的思维逻辑,因此成为从事日本史研究的各国学者长期讨论的话题,至今有继续考察的必要。
关于白石研究,日本学界至今虽有丰富成果,但涉及其对朝策略的专项研究寥寥无几,关注点多放在白石之于江户“正德”年间政治、文化的影响等。“白石现代研究第一人”宫崎道生在讨论白石政治影响、谈到修订朝鲜来聘仪礼时认为,其改革使幕府在对外交往时维护了国家尊严,发扬了“国威”。栗田元次则从政治思想入手,探讨了白石政治改革给幕藩体制、日本近世社会带来的影响。①参阅栗田元次:《新井白石の文治政治》,東京:石崎書店,1952年。针对朝使来聘仪礼修订的“国王复号”问题,他还认为白石提高了天皇权威,塑造出其尊皇家的形象。此外,日本学界、特别是韩国学界还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论述白石与朝鲜通信使之间的关系,但大多局限于文化交流方面,并未重点关注白石的对朝政策及其影响,如仲尾宏的《朝鮮通信使と出会った日本人(第9回)新井白石》、李元植的《新井白石と朝鮮通信使——「白石詩草」の序·跋を中心に》、郑应洙的《新井白石と朝鮮通信使》等。
关于国内的白石研究,比较具有影响力的学者如周一良先生首开白石研究之先河,着重介绍了白石西学对日本洋学发展的客观影响,并充分肯定了他对中日交流的促进作用。②参阅周一良:《新井白石——中日文化交流的身体力行者》,《周一良自选集》(北京社科名家文库·纪念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71-572页。毕小辉则高度评价白石作为德川幕府封建知识阶层代表在学术领域所取得的成就,赞赏其接受西学的开明态度。③毕小辉:《论日本引进西方科学文化的思想先驱新井白石》,《日本研究》1988年第2期。其他如周爱萍的《新井白石的货币论与正德货币改铸》,王来特的《德川幕府在信牌事件中的反应:正德新例再解读》,或是从经济领域谈及白石主导的正德货币改革,或是从政治领域解读“正德新例”(正式名称为《海舶互市新例》)制订的思想渊源。有关白石对朝政策研究散见于朝鲜通信使研究的相关书籍、论文中,些许几笔,寥寥带过,深入考察的成果尚未出现。
综上所述,国外白石研究虽然丰富,但针对其朝鲜对策的论述缺乏客观性且稍显片面。中国学界则多就其政、经、文等方面的影响讨论,双方少有就其朝鲜来聘修订策略进行考察,解读此政策与当时日本社会发展动向的联系。新井白石主导了正德时期的幕政改革,对内革除弊端,加强对地方武士集团控制,打压传统政治最高象征——天皇,确立将军在全日本的统治权威;对外挑战中国建立的朝贡体系,提升日本国际地位,改变中国中心的传统东亚国际秩序,内外配合以影响东亚传统国际格局,建立将军为统治核心的日本中心“华夷秩序”。因此,可以说白石主持修订的朝鲜来聘仪礼策略是实现这一政治野心的关键步骤和有力依仗之一,明显展现了近世日本中期出现的“自民族中心”和“文化优越感”等主流意识,以及在社会各方面业已出现的与中国分庭抗礼倾向。因此,本文旨在通过结合白石主张的朝使来聘措施修订与当时日本社会思想发展之间的渊源考察朝鲜来聘仪礼修订措施以及其实施的过程,解释新井白石修订的动因和特点,探明其修订朝鲜来聘仪礼的真实目的所在,进而检视隐藏其后的德川幕府中期对外交涉策略变化的根源和整体思想意识倾向,以明确这一外交政策改变所体现的德川幕府外交对策的思想渊源及对日本历史发展进程的影响。
德川幕府结束长达数百年的战乱重新统一日本后,通过几代统治者的努力建立起较完备的幕藩体制,稳固了其对全日本的统治。但由于丰臣秀吉对亚洲国家的侵略和对西方的“禁教”政策,日本对外交涉却面临着困境。在传统的东亚世界中,中朝两国联手抗击赢得丰臣秀吉为扩张海外领土悍然发动的“万历朝鲜战争”(包括“壬辰倭乱”和“丁酉再乱”)的胜利后,中华帝国仍保持着“华夷秩序”的中心地位,并通告朝鲜一起对孤悬海外的日本进行封锁,使得日本与东亚大陆的交流陷入停滞,原本保持交通的日朝两国也长期陷入敌对状态,中断了交往。当时对马藩主岛津义久曾对琉球国王描述了当时日本外交的窘境:“中华与日本不通商舶者,三十余年于今矣。”④以心崇传:《异国日记:金地院崇传外交文书集成》,东京:东京美术,1989年,第122页。可见,明朝的对日封锁政策使德川幕府建立之初就处于被排除在东亚秩序圈外的孤立之境,这给日本对外交往以及重新确立其在东亚国际秩序中的地位带来了巨大障碍,而且也影响了其社会的恢复和发展,禁锢了外来文化的传播。因此,为改变日本孤立状态,通过国际社会认可其政权合法性显示幕府权威,并籍由国家间贸易往来获取财力以进一步保证新生政权的稳固,德川幕府除与荷、英等西方新兴殖民国家保持缓慢交流外,重新沟通东亚大陆成为其最重要的外交目标,恢复“朝鲜通信使”成为其首选政策。当时对马藩儒者,负责日朝交涉的雨森芳洲曾说“朝鲜是为近邻,建立善邻其理在:若朝、明共同复仇,则幕府会落入困境;若与朝交好,则既可使权威影响异国,有利于对国内大名之统治,又可借邻交可知彼国之情状,吾国武力之强盛亦可传至于明,此为永久保国之策”。①三宅英利:《近世日本与朝鲜通信使》,上海景仁文化社,1994年,第15页。与朝鲜恢复正常邦交对德川幕府稳固统治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可见一斑。
“朝鲜通信使”的设置源于日本室町幕府时期(1336-1573),彼时中国元、明交替(1368),朝鲜李氏建国(1392),东亚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建的明王朝意欲整顿周边地区“华夷秩序”,重建中国中心朝贡体制;朝鲜也需要调整与其他两国间的交流方式;室町幕府也在寻找改变“蒙古袭来”后孤立的状态,恢复与中华帝国联系的契机。1404年,室町幕府派出“日本国王使”出使朝鲜,朝鲜则于1413年以“通信使”为名义派遣使团(未成行)计划回访,由此开启朝使派遣先河。此后朝鲜先后共派遣7次访日使节,其中向室町幕府派出6次,但只有3次成行,即:1429年朴瑞生使节团、1439年高得宗使节团和1443年卞孝文使节团。1413年的朴贲使节团和1479年的李亨元使节团因故未能成行,而1460年的宋处俭使节团则因海难覆没。丰臣秀吉统一日本本土后,朝鲜虽于1590年再次派出黄允吉通信使团试图恢复联系,但由于1592年爆发“壬辰倭乱”,致使日朝两国邦交中断。随后为三国议和,1596年朝鲜又派出以黄慎为首的通信使,跟随明朝册封使沈惟敬一行前往日本。以上便是德川幕府建立前朝鲜通信使派遣的简单情况。
日本进入江户时代以后,基于日朝关系的重要性,为早日恢复两国国交正常化,幕府通过对马藩积极与朝鲜进行联系。对马藩位于日朝交通要道,其地多山,土地贫瘠,经济上严重依赖与朝鲜的贸易,在历史上长期担任两国中介的任务,两国战乱导致其经济来源断绝。因此,对马藩对于恢复日朝邦交的要求最为强烈,在整个日朝邦交恢复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早于1599年,对马藩就积极联系朝鲜请求修好,德川家康开府后将与朝鲜交涉的权力交对马藩。德川家康通过对马藩主宗义智向朝鲜传达讲和之意,“壬辰之事,身在关东,无法预知,况今尽反平贼之恶,实非仇怨,愿与通和”。②国史编纂委员会:《韩国史12》,1984年,第353页。朝鲜多方验证日方通交请求后,决定于1607年正式派出吕祐吉为正使、庆暹为副使、丁好宽为从事官的496人“回答兼刷还使节团”出访日本。由于壬辰倭乱期间大量朝鲜人被掳往日本,所以使节团身兼回答德川家康之国书及刷还壬辰倭乱中被俘虏的朝鲜人两项任务。此次遣使作为壬辰倭乱后朝鲜派往日本的第一个正式使节团,标志日朝敌对状态终结,为两国邦交正常化打下基础,因战争而中断的两国经贸往来亦因此重新展开。1607年,对马藩在朝鲜釜山重开倭馆,并于1609年与朝鲜缔结《己酉约条》,规定对马藩派遣“岁遣船”来倭馆交易,重新开启此后两百多年间日朝贸易的序幕。1631年“柳川一件”发生以后,③江户时代初期日本发生的一起御家骚动事件,起因源于对马藩主宗义成与家臣柳川调兴围绕知行地(大名领地)和朝鲜外交等问题引发的对立,后来柳川为立于不败之地,揭发对马藩主多年来一直篡改幕府发给朝鲜王朝的国书,如在朝鲜礼单添加物品、将落款“日本国源家光”改为“日本国王源家光”等,指责宗氏对朝鲜外交的“私曲”,事件演变为“国书篡改事件”,1635年经将军德川家光裁决宗义成无罪,并明确今后由对马藩宗氏权主持日朝外交的权力,但是终止此前因德川家康和秀忠褒奖对马藩交涉议和之功而特许宗氏不必进行参觐交代的特例,在加强对对马藩的监管和控制的同时,完善了幕府的外交体制,并使幕藩体制进一步得到巩固。德川幕府籍此着手整顿对朝交涉问题,于1635年裁定对马藩主宗义成无罪,明确了今后由对马藩宗氏主持日朝外交的权力,正式冠以“日本国大君”为幕府将军对外称呼,完善了“幕府—对马—朝鲜”对朝交涉流程,并命令当时对马藩主宗义成于1636年请来朝鲜通信使。与此同时,东亚大陆也发生了巨大变动,位于朝鲜北方的女真族崛起建立后金汗国,对朝鲜国家安全构成严重威胁,促使其迫切需要与日本修好以稳固边境。如此一来,随着日本对朝交涉制度的完善以及日朝不同利益的需要,两国邦交正常化也就水到渠成。
1636年(宽永十三年)2月,对马藩正式照会以贺日本“泰平”为名请求朝鲜派出通信使,朝鲜方面于同年8月派出任为正使、金世濂为副使,总成员达475人的庞大使团出访。这是江户时代首次冠以“通信使”之名的朝鲜使团,标志着日朝外交全面正常化,终于恢复壬辰倭乱以前的交邻关系。通信使派遣随后得以制度化,每逢幕府发生重大事件,如平定大阪、将军袭职等,朝鲜就派遣通信使携带朝鲜国书至江户呈递幕府将军,以示祝贺;德川幕府则在信使到达日本时,命令沿途各藩全力接待,以豪奢的接待方式彰显幕府的威仪,并委任对马藩全权受理朝使接待以及回访等事宜,呈答书赠物至朝鲜国王以示感谢。
自1636年首次派出通信使后,朝鲜方面又于宽永二十年(1643)、明历元年(1655)、天和二年(1682)先后三次派遣使节团访日,到正德年间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继任前,日朝关系在双方努力下彻底稳固下来。两国和平交往加速了被战乱破坏的日本社会的恢复,在保持外部环境相对稳定情况下,德川幕府对内实行参觐交代等制度,严格控制了地方武装力量,将军权力得到不断扩大,稳固了朝廷与幕府并立、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相结合的“二元”政治体制;经济上,通过大力扶植“本百姓”(即自耕农)发展,逐渐摧毁了平安时代以来的封建领主庄园制,建立起贡米制为基础、领主对农民直接剥削为基本生产关系的武士土地征租权与农民土地经营权相分离的日式“纯粹封建性的土地占有组织和发达的小农经济”。①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785页。同时,为维护社会稳定,保证将军统治权威,幕府将朱子学从佛教桎梏中独立出来,作为幕藩体制的指导规范和官僚集团选拔的重要标准之一,运用其倡导的封建伦理秩序核心思想强化“专制体制”观念,儒教文化一时成为江户文化的主角。但是,随着“四海升平,文艺之花烂漫盛开,杀伐武断之风渐消,浮华奢靡之风未生,浓艳富丽中浸染着熊武豪健之气”。②中村孝也:《元禄時代観》,宫崎道生:《新井白石の時代と世界》,東京:吉川弘文館,1975年,6页。这样的日本近世社会的恢复和发展,德川幕府的统治理念也从作为武士集团的领导者偏居日本一隅逐渐蜕变成为封建王朝向外谋求政治地位的阶段,这就为正德年间朝鲜来聘仪礼修订埋下了伏笔。
德川家宣袭职后,朝鲜依惯例于正德元年(1711)正式派出朝贺通信使,新井白石受命承担朝使来聘接待工作。基于幕府对日朝关系的重视,从将军袭职之初(1709年)白石就开始策划使节饮食起居、车仗迎送礼仪、陪官、慰劳使派遣等接待事宜,“去年六月二十三日奉命:关于朝使来聘,如有建议,即刻呈上。至十月十日,上呈此事之议论……本月二十二日,又呈《聘事后议》(简称“后议”)。二月初一日,又呈《应接事议》二卷”。③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東京:吉川半七,1906年,67頁。文中“去年”所指为宝永六年,即1709年。可见,德川家宣在即位之初就对朝使来聘极为关心,表现出幕府对于与朝交涉的重视。而且,根据白石对随后又两次上呈关于朝鲜来聘事略的解说,“起初闻林大学头(信笃)云:朝鲜聘使之事,例由我家承担。故将军有所垂询,林奉上两本册子。将军又有不解之处,再度询问,则回答不明确。因此将军召我垂询种种,并谕云:若有建议者,当即陈述”。④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7页。可知,按惯例林家本应承担朝使接待,但其所提建议无法满足将军要求,使将军最终转向白石询问对策,同时也解答了白石承担信使接待事宜的缘由。
新井白石深受德川家宣信任,每逢幕府大事未决,将军必会问其意见,可以说他对当时的幕政制定及改革影响巨大,因此白石提出的“在对朝国书中将军复称日本国王(简称‘国王复号’)”和“使节仪礼变更”等朝鲜来聘仪礼修订建议必然反映了德川幕府对外交涉的动机和走向。《后议》中,白石首先简单回顾了东亚三国自隋唐起交往的历史,随后通过考察日朝复交过程,强调德川家康等幕府统治者为恢复日朝关系所做的努力,借此引出此次修订聘使礼仪之原因,“文禄之初,日朝战起七年之久,……而朝鲜君臣、明朝天子仍怨恨我国,……朝鲜君臣请明朝天子援其厄难,留驻其兵,然其将士欺凌朝鲜国人远胜我国之兵祸。东照宫殿下忧其国人,⑤指代德川家康,其死后被尊为江户幕府的守护神——东照宫殿下。欲使之休养生息,故传讯于之,改前代之非,并返还朝鲜被掳掠三千人,至此成两国和平之势,彼国东西之民相忘兵戈之事至今业已百年,朝鲜君臣不应忘记日本之于朝鲜再造之恩所也。庆长、元和年间,祖宗创业之时,国家政事务以简为要,故其信使来聘之时,未明及聘礼,而彼使以武事非吾之敌为耻,以文事与吾国争长短,故虽迎彼使原为两国和好之事,然未及咎其不恭之事,终至主宾应接之事例如斯”。⑥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東京:吉川半七,1906年,679-680页。概言之,白石出于对朝方无视德川家康的“再造之恩”,蔑视日本“以文事与争长短”的不满,从维护幕府统治权威,纠其使节“不恭”之礼,并隐含使朝鲜屈服承认日本优越性的角度阐述了修订朝鲜聘礼的必要性。
上段白石关于修订原因的论述,首先透露出其对朝怀有警惕之心,认为朝鲜一直对日怀有怨恨,在武力不及日本之时,转以文事打压日本,以报复被日侵略之仇;其次,白石明显表现出日本地位实高于朝鲜的观念,诡辩声称日本之于朝鲜有“再造之恩”,将日朝和解全部归功于德川家康,强调正是有了德川家康的努力,才使得明朝从朝鲜撤兵,让苦于明朝驻军的朝鲜国民能够休养生息。不仅如此,在非官方的白石私人手简中,更清晰地流露出其所具有的这种看法,据白石和安积澹泊讨论朝鲜“密事”的通信记述:清康熙帝曾打算过继皇子给朝鲜国王,以继承朝鲜王朝使之彻底成为清属国,但朝鲜借口日本对此持有异议加以拒绝。①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五》,東京:吉川半七,1906年,310-311页。白石认为正是有了日本在朝鲜背后的支持,使得朝鲜免于被清统治,据此再一次论证了日本对于朝鲜实具有“再造之恩”。但是,朝鲜却无视这“再造之恩”,对日本有“轻慢之意”“复仇之心”,对幕府将军有“不恭”之礼,无异于日本“国耻”,而且“我国竟无人了解国家之耻辱以至于此”,②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4页,88页,85页,85页,168页。因此,白石为洗雪“国耻”,“自奉命伊始,即决心舍身”。③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4页,88页,85页,85页,168页。由此可见,白石将朝鲜来聘仪礼修订举措与“维护日本国体”密切联系,明显流露出提高日本地位、强化幕府权威的政治图谋。作为将军近臣同时又是当时著名学者的新井白石,他的这番表态当然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其修订朝鲜来聘仪礼的政治企图得到了将军的认可,在白石因为修订事宜广受非议,“有辞官之意”时,将军认为“两国国交系于各自之轻重强弱,最为大事……彼之建议颇合我意,……如由此而令成功之事化为泡影,岂不可惜”,④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4页,88页,85页,85页,168页。并宣称白石为其“一体分身”。⑤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4页,88页,85页,85页,168页。通过将军对此事的评价,我们可以看出白石的修订政策反映了当时幕府官方及知识分子思想界的主流意识和思维逻辑。
在传统的东亚世界中,纵跨两千余年的中国中心“华夷秩序”占据包括东亚、东南亚等广泛地区在内的思想主流。中华帝国利用“华夷思想”以及其他一系列有形和无形规则的影响,以册封为关系纽带,构建了不平等、但框架内各属国统治相对保持独立的区域国际秩序,将中华文明圈编织成一个有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关系整体。⑥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2008年第1期。在此秩序内,日朝皆属于“边缘地区”,文明程度、国家实力等落后于中华文明,为构建“中国中心”朝贡体制和华夷秩序提供了绝对权威性,并赋予中华帝国“万邦来朝”的正统性和合理性。然而随着日、朝等国民族意识逐渐苏醒,这种权威性、正统性与其国家意志、民族意识间难免出现冲突。特别是明清鼎革后,江户时代的日本由于本身孤悬海外,且长期游离于“中国中心”朝贡体制外,在思想界衍生出独特的“华夷变态”思想。山鹿素行在著作中公开争夺“中国”名分,随后的伊藤仁斋等学者也先后对朱子学派进行批判,明显表现出在文化意识上与中国分庭抗礼的倾向。以这些思想理论为依托,德川幕府也产生了与昔日同为“夷狄”的满清竞争“中华”名分,建立与传统中国中心华夷秩序相抗衡的日本中心“华夷秩序”的政治意图。
受这种思想氛围影响,新井白石参与幕政时主张幕府进行全方位改革,意欲将其演变为现实,不仅制定《海舶互市新例》(也称“正德新例”)显露出“亦无外国人侮我国法之事,我国国威将扬于万里之外”的“日本中心”意识,⑦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4页,88页,85页,85页,168页。更是在朝鲜来聘仪礼修订过程中,充分表现出在和平交往的基础上,日朝两国间复杂的政治关系以及在文化方面的比赛。⑧葛兆光:《文化间的比赛:朝鲜赴日通信使文献的意义》,《中华文史论丛》2014年第2期。结合新井白石朝使来聘仪礼修订的方方面面,从“国王复号”到“使节接待仪礼”,都可以明显看出其强化德川将军权威、推行“日本中心”东亚国际新秩序的政治目的,清晰地反映出“日本文化优越”的思维逻辑。
1709年(宝永六年)2月,德川纲吉的讣告传到朝鲜,同年5月1日德川家宣正式继任六代将军,老中土屋相模守指示对马藩通知朝鲜于宝永八年,即正德元年(1711)派遣信使来聘,朝使接待事宜也随之展开。白石通过仔细研究日韩交往历史,重点考察了德川幕府建立后朝使来聘的历史,特别指出双方使节相互接待上存在问题,日本方面对朝使沿途待遇过于丰厚,认为“我国昔时未闻对外国使臣来朝及我使臣赴彼之例加以综合考虑,只在当时采取临时措施而已。就国体言,颇多不妥之处”,①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1页,81页,80页,80页,80页,81页,671-673页。提议整顿幕府对朝外交政策。将军则“试问于我,遂受命议其礼节”,②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1页,81页,80页,80页,80页,81页,671-673页。修订包括国王复号、聘使仪礼等问题在内的朝使来聘仪式。
朝鲜方面接到德川纲吉的讣告后,就开始着手准备德川家宣的袭职贺礼,在1710年(宝永七年)4月接到对马藩传达的让其于1711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1页,81页,80页,80页,80页,81页,671-673页。年来聘的正式通知,经过一番论争后,最终精选礼单,组建使节团出访日本。之所以出现争论,是因为白石授意对马藩使者屿雄八左卫门在传达幕府照会时,口头通知朝鲜首席译官李硕狑,要求朝鲜方面中止礼曹参判呈送老中、京都所司代等书简、礼单,以及停止赠送将军嗣子礼物等行为。白石解释说老中相当于朝鲜最高行政长官——议政官,与礼曹参判双方地位不对等;而且天和年间由于朝使赠送将军子嗣礼物引起了纷争。对此,以左议政徐宗泰为代表的对日强硬派官员认为日本武力胜过朝鲜,此次关系国家间交涉的大事又只有“口头、非正式通告”,足见有轻侮朝鲜之意,长此以往对日交涉中会丧失国家主体性;对日温和派官员代表同知中枢府事朴权则认为日本狡诈,而允其所请未必有损国体,相反会把外交主动权握在己手。最终朝鲜国王基于国体,中和两派意见以日本说辞不一为由,要求对马藩出示正式文书,否则仍遵循旧例。③参阅《备边司誊录》,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82年,第61册,37年四月十四日条。但对马藩回复辩解称此为幕府中枢命令,地方无法改变,并在回复书简中为转移视线,又提出新将军名为“家宣”,而朝鲜国书中却有“不宣”二字,要求朝鲜修改其国书用语以避讳。④《备边司誊录》第61册,37年五月初十日条。之后,朝鲜两派几经争论,在1711年5月15日使节团出发当天终形成定议,决定派出通政大夫赵泰亿为正使,一行大约500人的通信使团,但是严令使节团到江户后不能把外交主导权让渡给日本,重申国家主体性,对日接待人员提出严重交涉。⑤《备边司誊录》第63册,37年五月二十日条。可见,白石虽一再强调其修订措施基于双方地位对等、回避争议原则,但其中隐约可见的“蔑视朝鲜,提升日本”之意在朝使正式出访之前就已流露出来;朝鲜虽最终派出使节,但就白石修订引发的争议已经让朝鲜抱有警惕和不信任感,可以预见到,朝鲜通信使团到达日本后,针对新井白石主导的来聘仪礼修订政策,将会引发更尖锐的矛盾。
幕府方面接到朝使出发的通知后,新井白石继《后议》提出“国王复号”,于1711年6月23日又提交了“朝鲜聘使进见、赐宴、辞别”等仪礼修订措施;⑥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1页,81页,80页,80页,80页,81页,671-673页。同年9月23日,白石接到相模守土屋政直传命“朝使到川崎驿时,应往迎接”;⑦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1页,81页,80页,80页,80页,81页,671-673页。后于10月11日白石又接到将军“颁命叙爵,加筑后守衔”。⑧据白石日记解说,此次叙爵是为使其地位对应接待朝使工作而晋升。⑨東京大学史料編纂所編:《大日本古記録·新井白石日記下》,東京:岩波書店,1953年,134页。以此可推知白石所提诸多建议颇合将军心意,得到认可,也从侧面再次凸显德川幕府修订来聘礼仪的政治意图。
朝鲜通信使团离开都城,到达釜山等待出港之际,被白石称为修订“第一难事”的“国王复号”通告由对马藩传到朝鲜。⑩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1页,81页,80页,80页,80页,81页,671-673页。“国王复号”是白石针对幕府将军在与朝鲜国王往来的国书中自称“日本国大君”问题,将此“大君”改为“国王”的事件。1710年(宝永七年)4月,白石上书《朝鲜国信书式之事》,就“大君”这一称号提出异议,“自两国修好以来,彼国书以日本国王称将军,……王号之事即为两国往来之旧式,现应如室町、秀吉时,用王号于将军”。⑪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1页,81页,80页,80页,80页,81页,671-673页。白石援引旧例,以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丰臣对外曾使用“日本国王”为根据,企图废除德川家光以来的“日本国大君”称号,重新恢复将军对外自称“日本国王”。朝鲜方面接到通知后,朝堂上下极为愤慨,认为国书改动事关重大,日本此举在未经双方商议下,单方面破坏尊重惯例的外交准则,是为对朝鲜的轻侮之举。朝鲜国王最初也对其“严斥”,但考虑当时朝鲜无力同时面对清朝和日本的威胁,在听取对日交涉专家尹趾完“日本将军曾对外称国王,而后改为日本国大君”的陈述后,无奈之下最终同意了德川幕府的“复号”要求,更改了国书,重新交与通信使臣。
1711年7月5日朝使在釜山出港,7月26日到达对马藩,受到藩主的接待。但是于8月1日又接到告之改变接待仪式的幕府文书,文书中对朝使沿途接?受大名供给的种类、能够接受大名款待的驿站(往返均可在大阪、京都、名古屋、骏府四处,来时还可在赤间关,归途可在牛窗)、接受将军慰问使慰问的地点(废除以前的冈崎,而改在大阪、骏府、品川等地)等都有所规定。朝使虽对此有所反对,但由于对马藩态度强硬,而且出于人身安全等考虑,只能屈从上路,于9月16日到达大阪。但同月21日,朝使再次接到对马藩主传达的修订文书,又提出国书必须由正使亲自上呈将军,并由诸太夫行酒款待使者,还提出将军慰问使为示恭敬在驿馆大门外下轿,但朝使需在阶下等待迎接。此时,朝使对于幕府的步步紧逼,开始以变更须有国王同意为由进行抗议。对马藩主对以“此乃幕府决定”,且威胁朝使如果拒绝则破坏两国和平之罪不在日本,最终迫使朝使接受。由此一系列动作可见,白石的修订实可谓计划周详。首先,进行仪礼修订并未通过两国使节正式会面将改订细节一一商定,而是直接命令朝方接受已制定的方案,让朝方无法拒绝;其次,并未将修订措施一次性全部告知对方,而是以步步为营的方式,使得朝方在反对的同时,考虑到两国外交体面以及和平交往等事实原因,勉强同意其修订细节;此外,白石实施修订计划还采取以对马藩为中介的方式通知朝方,让朝方虽有不满,但碍于外交礼节无法正式提出交涉。这样一来,实质上迫使朝使只能不断退让,降低对日交涉底线,为白石一步步强化修订所隐含的政治意义,以至最终达到修订目的奠定了基础。
朝鲜通信使于9月26日离开大阪,经京都、名古屋、东海道,10月13日到达骏府,17日至川崎,傍晚正式与新井白石会晤。双方寒暄并就来聘过程进行了最后确认后,朝使于18日到达江户入驻使馆东本愿寺。随后,朝鲜来聘仪式定于11月1日,由朝使进见正式拉开帷幕,3日将军赐宴,4日将军受邀观看朝鲜马术表演。而关于来聘仪式的修订,从使节进见、接受将军赐宴到日本方面的宴席陪使、座次安排等接待细节,都在白石的导演下开始展开,终于引起朝使的激烈抗争。朝使认为修订措施严重损害了两国的对等地位,在赐宴开始时以没有御三家代表作为陪使为由拒绝参加,企图威胁幕府改变修订措施。但白石强硬回复朝使:若不参加宴会那么就中止赐宴,两国外交出现问题则罪不在日本。①《基熙公紀》卷六八,正德元年十一月四日条,徳富蘇峰:《近世日本国民史·20》,東京:講談社,1981年,221页。很显然,白石为强迫朝使答应其改订要求,仍采用了一贯的威胁、推脱罪责于朝方的手段。最终朝使因为害怕激怒将军、日本再次侵略朝鲜等原因,无奈之下作出了妥协。当然这也就无形中达成了白石贬低朝鲜以提升日本地位、加强幕府权威的政治企图。
江户的外交活动完毕后,朝使向幕府提交回国请求。11月11日,幕府举行“辞见仪式”,朝使手持日本国书,正式辞别德川将军。此时,由于日本国书中出现的“犯讳”问题,此前积累的矛盾终在白石与朝鲜正使赵泰亿间剧烈爆发。赵泰亿指出幕府将军回复朝鲜国王的外交文书中用辞触犯朝鲜第十一代国王中宗“怿”字讳,要求日方改书,白石则毫不相让,指责朝鲜国书先已触犯德川家光“光”字讳,予以拒绝,此即著名的“国讳之争”。由于日方的仪礼修订方案已使朝方多次作出让步,朝使害怕回国后因国体受损等问题而遭受惩罚,因而在这最后的矛盾纷争上,无法再进行退让;更重要的是,朝鲜自认继承中华文明正统,对国王尊严尤为重视,犯讳问题纠之甚严,也使得朝使在这一问题上无路可退,因此,正使赵泰亿要求日方修改犯讳国书。针对朝鲜所提要求,白石认为“五世不讳,古之礼也……焉有邻国之君同于其臣子避国讳乎……纵两国之君互避国讳,避七世讳亦古之未有……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观彼致我国书,正犯当代将军祖考之讳(指‘光’字)。苟云彼七世之讳亦回避,何以赍来犯我祖讳之文书耶?彼使所陈皆属无礼……”。②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页,84页,86页。首先坚持两国法律不能混为一谈,确立日本国书用字的合法性,为拒绝朝使要求作出合理解释;进而指出,朝方同样冒犯将军祖讳,要求朝方改正。事实上日本近世对于避讳并未有严格的规定,白石此时提出朝鲜犯讳,无非扰乱朝使视线,以驳斥朝方合理要求。结合上述分析,能清楚看到此时朝使已无法再行让步,“请求如不允准,似有不生还本国之决心,两国交战近在眉睫”。③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页,84页,86页。随后几经交涉,信使出发时间也一再拖延,最后双方商定达成合意:为互避国讳,两国国书同时修改用辞。朝使取得差强人意的结果之后,最终于11月19日正式启程回国。德川幕府则在朝使回国后,于11月22日举行朝会,总结此次接待朝使政策得失,奖励有功之臣。④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页,84页,86页。
参照上述朝鲜来聘仪礼修订具体政策细节以及实施过程,再来考察德川幕府对外交涉政策及其隐藏的政治动机,会清晰看到日本近世外交虽基本秉承和平、对等原则,但凸显了德川幕府对外政策的整体倾向,特别是在对朝交涉之时,业已产生了蔑视朝鲜、强化德川幕府权威,进而挑战中国中心朝贡体系,推行日本主导区域政治秩序的上位国家意识,朝鲜通信使节与新井白石为代表的幕府官员间引发的日朝外交摩擦,其根源也正在于此。
儒教信奉的中国中心华夷思想扩大化成为东亚国家所共有的世界观,明清鼎革后不仅日本构建了自身为中心的日式“华夷秩序”,朝鲜也以礼仪之邦自视,主张自身继承了真正“中华文明”道统。两国交涉时互视对方为“蛮夷”,企图将其纳入到自己的华夷秩序圈中。①刘永连、谢祥伟:《华夷秩序扩大化与朝鲜、日本之间相互认识的偏差——以庚寅朝鲜通信日本为例》,《世界历史》2015年第2期。派遣通信使访日被朝鲜看作展现国力、确认“华夷秩序”中心归属的绝佳方式。同样,日方对朝交涉的态度也通过其不断调整来聘政策表现出来,“正德”年间朝鲜来聘时,关于“国王复号”“使节聘礼待遇”等修订措施就凸显了“日本中心”意识,而因此导致两国使节间爆发的冲突正是上述认识偏差、矛盾争夺的集中体现。
关于幕府将军对外称号问题,自江户幕府建立至德川家宣执政前发生过两次变化。1607年(庆长十二年),德川家康致朝鲜国王国书中自称“日本国源某”,朝鲜则在回书中称其为“日本国王”,这样互称一直保持到1635年(宽永十二年)。随着“柳川一件”解决,将军在国书中采纳林罗山建议正式改称“日本国大君”,同时朝鲜方面也应幕府要求称其为“大君”。德川家宣袭职后,“正德”年间朝使来聘,白石再次针对将军称号问题提出“国王复号”,建议甫一提出在国内就引起众多反对意见,尤以雨森芳洲最为强烈。雨森芳洲在致白石书简中,②吉田松阴《外藩通略》附录雨森芳洲书简,参见山口県教育会編:《吉田松蔭全集·第八巻》,東京:岩波書店,1936年,240-251页。站在“大义名分”论的角度主张将军复称国王违背了传统儒教伦理秩序,僭越天皇权威,恐会招致朝鲜非议,并认为日本自古以来未有把“王”号赐予非皇族的惯例,提出将军称王则“前日之称日本国姓某,彼国奉承,未尝为之少减焉;今日之称日本国王,彼国恭敬,亦何为之少加焉……欲使其戴大臣之冠,冒国王之名,夫将家诸公同蒙千古不磨之是非焉”。③山口県教育会編:《吉田松蔭全集·第八巻》,248-249页。
白石则陈述其“复号”理由以反驳众多异议。首先,白石认为“大君二字出自《易经》。《尚书〈大禹谟〉篇》中,孔安国认为‘大君’即为天子;同样孔颖达也在疏中引用《周易》,谓‘大君’乃天子也。故而‘日本国大君’即为‘日本国天子’”。④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671页,671页,673页。因此,主张“大君”是天皇异称,将军如果称“大君”,反而会“易与我朝天子相混淆”,⑤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2页,82页,82页,82页。从而顺理成章地提出“公家系以天字,称日本天皇;武家则系以国字,称日本国王,犹如天之于地自然不可易其位”,⑥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2页,82页,82页,82页。反驳了改称引起的所谓僭越“大义名分”的争论,并籍此批判“対马国腐儒等不及知此”。⑦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2页,82页,82页,82页。其次,白石认为朝鲜“遵其经国大典,称国王储嗣为世子,其中正妃所出又称‘大君’,其他则称‘君’,由是观之彼国‘大君’是为赐其王子之号,抑或授其臣子之谓”,⑧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671页,671页,673页。故将军如“以此名相称,有受彼国官职之嫌”,⑨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2页,82页,82页,82页。也就是说,在白石看来,如果将军在对朝交涉中称“大君”,有受其赏赐成为臣子之意,那么无疑会使日本受到朝鲜轻视,降低自身的地位,为维护日本“国体”,必然要修改称号为“日本国王”。
白石除在建议书中如前所述援引室町旧例证明“复号”之合理性,又以神功皇后治世后,天皇分封朝鲜诸王为例,认为“神功皇后治世,三韩诸国来朝,后凡天皇二十四代,历数四百六十余年间,及新罗、百济、高丽等众多小国之王皆来我朝受封,如是,我朝并不无异姓封王之例……然王者无外,意为王命所至,不分地之远近,勿论海之内外……仅以海外论异姓封王之例,难用于内,以为通论,恕难从命。且每事皆从古例,非我所想。因其时,就其事,古之未有之例,以其共义其新例,少邪”。⑩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671页,671页,673页。在这段论述中,白石再一次论述了他对日朝关系历史的认识,为赋予“国王复号”合理性、正统性不遗余力地进行解释,从而为恢复王号的可行性提供了理论支撑。而且,关于朝鲜受封历史,他在《殊号事略》中又曾重申“古之三韩,臣属本朝,时其诸国君长皆以王称之……然彼等国王必受本朝之册封,而后居其国,称其王”。①今泉定介编:《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37页,82页,83页,83页,91页,89页,84页。显而易见,白石以所谓朝鲜国王接受天皇册封为历史根据,将天皇置于朝鲜国王之上,当然,同时也就把将军无形中提高到与朝鲜国王对等的地位。而且结合当时东亚世界的变动情况,朝鲜已成为清帝国建起的朝贡体制中的一员,白石的此番表述可以说隐隐包含了将日本天皇与清朝皇帝等同视之,把日本置于中华帝国相同地位的意图,明显流露出构建日本中心“华夷秩序”,天皇是为朝鲜支配者、朝鲜为日本属国的政治思维。
在针对朝使“伙食、车仗迎送礼仪、将军慰劳使制度、国书上呈仪式、宴会陪官制度”等方面进行改革时,白石认为朝使的伙食安排,“我朝廷敕使待遇亦无其例”;②今泉定介编:《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37页,82页,83页,83页,91页,89页,84页。迎送礼仪则坚持“甚不合古礼,亦有悖于我使臣至彼时旧例”;③今泉定介编:《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37页,82页,83页,83页,91页,89页,84页。至于慰劳使制度、国书上呈仪式、设宴款待及座次安排等,也一再强调不妥,“我虽宴朝廷敕使亦无此例,且不合古制”。④今泉定介编:《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37页,82页,83页,83页,91页,89页,84页。此时的“旧例、古制”无非是幕府接待其他国家使臣时所遵循的惯例、原则,接待朝使当然也需要按此执行。但白石却用天皇敕使进行类比,显然未将朝使当作与日本对等国家的使臣看待,流露出朝鲜地位从属于日本的态度。因而,进行来聘仪礼修订时并未同朝使商议决定具体政策细节的实施,只是从朝鲜作为日本附属国的角度,直接以将军名义命令其使节执行,并强调“此等事,或关系国体,或关系武家旧例,不辨此者,不足与之议论矣”,⑤今泉定介编:《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37页,82页,83页,83页,91页,89页,84页。显示出白石把来聘仪礼修订作为事关日本国体“优越”、将军权威至上的关键,主张“世间无论何事,凡所见闻,皆不应随意放过”。⑥今泉定介编:《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37页,82页,83页,83页,91页,89页,84页。此外,还需要注意的就是“国讳之争”问题,表面来看,日本迫于各方压力而让步,朝鲜则取得较满意结果,双方看似圆满地解决了此次政治摩擦。但据《折柴焚记》所载,“唯要求避其国讳一事关系最大。我曾慎重思考,誓死不改原议,继而将军有命:‘如彼国来书先避我国讳,则我复书亦应避其讳。’此事遂按照将军指示,彼国书经修改后,我国书亦加修改后交付”。⑦今泉定介编:《新井白石全集第三》,637页,82页,83页,83页,91页,89页,84页。这段文字清楚地表露出白石当时业已认识到“国讳”问题对朝鲜的重要意义,正因如此让其费尽心机欲使朝鲜在此事上屈服,虽然最终双方相互避讳的结局看似以日本让步告终,宣告其企图并未得逞,但从其记述的细节可知,朝鲜是在将军“指示”下先行修改国书后才得到幕府谅解,实际上却暗示了白石强化将军权威,宣扬日本“国威”的政治图谋再一次取得成功。
不过,仅仅政治上强化日本中心概念还远远不足以打破朝鲜的“优越感”,如何确立文化层面“日本优于万国”意识,也是白石构建日本中心地位的关键。白石青年时起就对朝鲜通信使及其所代表的大陆文化的影响力有充分认识。朝鲜使节团访日人数一般在四、五百左右,主要包括正使、副使、从事官(原名书状官,以上总称三使)、堂上译官、制述官(原名读祝官)、书记、写字官、画官、医官、乐师等。使节团需要将访日过程的沿途见闻记录下来汇报朝廷,因此其纪行不仅载有接洽、宴请、商谈、递交国书等外交活动的相关说明,还包含日本政、经、军、社会风俗、学术文物、国民秉性好恶等诸多观察记录,可以说朝鲜通信使文献对于研究当时东亚国情有着重要的“情报”意义,对于重新审视东亚各国文化之间的认同,探究东亚文化竞赛背后的传统中国文化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⑧复旦大学:《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02期。由于使节的言行举止代表着朝鲜国家尊严,并被赋予展现“华夷秩序”中心、大国风范的意义,故选拔严格,入选者皆为朝鲜当时著名儒者。因此,朝使抵日后,日本上至武士大名下到町人百姓皆以与其交流为荣,特别是儒者尽可能与之诗文酬唱、笔谈,将其诗歌、题字视若珍宝,让朝使在与日本文人交流中尽享文化优越感。
这种两国文化交流方式同样对年轻的白石影响深刻,在他26岁处于第一次浪人独学时期,经西山顺泰引荐,信使成琬为其汉诗集《陶然诗集》撰写序文:“白石公日本之奇士也,自儿戏贯穿子史,驰骋翰墨,摘诗之正芭,内积既富外发方多,上而天地风云。”⑨宮崎道生:《人物業書·新井白石》,東京:吉川弘文館,1989年,75页。为之题写跋文的副使洪世泰也褒扬“余在馆中,见有陶情集。清新雅丽,往往有披沙拣金处,令人刮目。真作者手也。及见其人,胜于其诗,所谓表里如一金玉君子也”。⑩李元植:《新井白石と朝鮮通信使—筆談と唱和を中心に》,宮崎道生:《新井白石の現代的考察》,東京:吉川弘文館,1985年,134页页。上述交往为白石博得诗名,也使他顺利成为木下顺庵弟子。但同时也让白石第一次领略到朝鲜所代表的大陆文化在日本的地位及巨大影响力。白石出仕甲府藩担任德川家宣侍读后,对朝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对日朝历史仔细的研究,向家宣提交了《海东诸国记抄释》和《朝鲜历代考略》等调查报告,使君臣二人都进一步加深了对朝鲜国情的认识,也为其随后承担接待朝使工作奠定了基础。如此,基于年轻时的经历以及在甲府藩所积累的对朝认识,白石主持朝鲜来聘仪礼修订过程中,不仅进行“使节聘礼待遇”“国王复号”等政治策略改革,也费尽心机企图在文化层面上使朝鲜屈服,迫使其承认“日本文化优越”论,以达成提高幕府权威、降低朝鲜地位,构建日本中心“华夷秩序”的政治目的。
为打破长期形成的幕府只具“武功,忽略文治”之印象,回应朝方“欲以文事与我国争短长”,白石得知朝使出发后,就开始绸缪意在表现日本“文武兼具圣人之道”的计划,以压倒朝鲜意识中所存在的文化优越感。朝使到达对马藩后,白石首先委托当时的同门好友雨森芳洲以匿名方式请朝使为其诗集《白石诗草》题写序、跋。青年时期的白石明明业已请求过朝使为其诗集撰写序、跋,并籍此为自己出仕奠定了基础,为何在其主持接待朝鲜来聘工作之际,还采取委托他人匿名投书的方式再次提出这一要求呢?联系白石修订朝鲜来聘礼仪的目的,以及他与佐久间洞严交往书信中透漏出来的毕生抱负,可以看出此举意味深长。就当时日本诗文发展情况,白石认为“唐人自不必待言,朝鲜之流也认为日本文字不能赋诗、习文……此实为学问之道不同,且文字源于中土,现中土之本色也,故致(日本作)诗文之难矣……老拙常以此教导土肥,……唯努力学其本色,以日人之能何至如此耶”。①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五》,東京:吉川半七,1906年,430-431页,77页。我们可以看出白石以中、朝两国非议日本文事为耻,主张日本文人“唯努力学之”以改变外人特别是朝鲜对日本习文轻蔑之看法,同时也使国人充分认识到“自国文化优越性”。因此,当他再次提请朝使为其诗集作序,朝使或出于客气等原因赞曰“其学也博,其才也富……其诗华绚而实茂,格高而趣雅……骎骎有盛唐人口气……亦以见其国崇文之化,于斯为盛也”。②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五》,東京:吉川半七,1906年,430-431页,77页。朝使对其人、其才大加夸奖,白石据此甚为得意,并呈报将军。③李元植:《新井白石と朝鮮通信使—筆談と唱和を中心に》,宮崎道生:《新井白石の現代的考察》,145-146页。此举目的是借朝使之口,向将军、国人证明日本人诗赋才能无弱于他国,进而隐含证明了日本民族的文化优越性,坚定了将军等人的“日本文化中心”的信心。此外,白石采取匿名投书的方式提请作序,想必更带有功利性。当时白石身份已为将军近臣,如使用其真实身份,一方面很可能影响到两国交涉时朝鲜对日本的看法,助长朝使本来具有的日本文事不如朝鲜的印象,另一方面,朝使可能碍于两国体面,并不会作出真实评价。无论评价好坏与否,都会影响到其意欲鼓动人心的效果。反之,如果朝使未知作者身份而给予高度评价,白石则可利用其评价充分证明,即使日本普通文人也博得朝鲜鸿儒喝彩,借以反驳朝鲜对日本文事的观感。显然,白石已将此事作为证明日本优越性的一个关键环节,赋予浓厚的政治意义。
朝鲜通信使到达江户后,白石为向其证明日本已兼具文武圣人之道,构建日本中心意识,使节接待甚至细化到宴会演奏乐曲、待客所需器皿等。通常,幕府宴会使用金器待客以炫耀其所掌握的权力、财富,但白石为加深日本王权古朴、厚重的性质,特将之改换成白木器具、陶器等。选用宴会乐曲时,白石也摒弃了武士时代流行的能乐表演,代之以充满古风的雅乐。为此,白石借出使京都参加1711年正月天皇元服仪式之机,从朝廷方面请来宫廷乐队训练幕府乐师,同时配有演出雅乐所需的服装、道具。④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635-639页,722页,722页。随后幕府宴请朝使之际,白石就布置的这些细节向对方说明时,明显带有洋洋自得之意,炫耀日本传统之古老。白石强调所奏乐曲本为朝鲜古代曲目,并询问“贵邦犹有此舞乎”。⑤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635-639页,722页,722页。朝使则回答“此乃胜国之音,今则亡矣”。⑥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635-639页,722页,722页。这使白石再次证明“古之遗风,唯日本存留,此乃日本优于万国之证明,朝鲜虽自称礼法之国,然如是之风今之焉存乎?”⑦栗田元次:《新井白石の文治政治》,249页。成为打压朝鲜文化优越感,构筑日本文治中心的又一力证。
此外,白石构建日本“文治中心”的意图,在其反击朝使对日看法时表现更为明显。朝使滞留江户访问期间,白石多次就两国历史风土与之交流。朝鲜笔谈中只强调日本武力强盛的情况,白石针锋相对地进行反驳说:“公以为我尚武之俗者,本邦素尚武也,但今之所闻,乃古之技击,非我所尚也。……文武不可专尚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及吾神祖受命,武以遏乱,文以与治,列圣继业,百年于今,文武忠孝,不啻胜残去杀之日……”①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728页,727页,728页。并借提问朝鲜“犹有大明之旧仪者何也”之机,再次重申“今大清易代改物,……而二国(指朝、琉)所以得免辫发左衽者,……抑二国有假灵我东方,亦未可知也”,②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728页,727页,728页。迫使朝使承认日本“文教甚盛,诚可奉贺”。③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四》,728页,727页,728页。
由上述分析可知,无论朝鲜来聘仪礼修订的正式条文,还是私下与朝使的交流,白石都明显表现出增强日本“文化优越”的说服力,确立日本优于万国的“自民族中心”意识,隐含了浓重的政治意义。即使修订条文等受到朝鲜抵制,引发具有政治冲突色彩的外交事件,随之白石以及幕府虽进行了策略调整,稍作让步,但也不妨碍将之与“仰仗国家威灵”,④今泉定介編:《新井白石全集第三》,89页。提高幕府权威联系起来,为实现构建与中华帝国抗衡的“日本中心”华夷秩序的政治野心奠定基础。
从新井白石主持的朝鲜来聘仪礼修订条文及其所引发的对朝外交冲突和应对方式,可以看出德川时期日本的政治走向和外交特征。朝鲜来聘仪礼修订政策虽在日本国内外引起众多争议,且在对朝交涉时也不得不考虑到隐藏在背后的清帝国,导致幕府在推行修订政策时偶尔需要隐藏对外强硬的态度,进行必要的妥协、退让,但究其深层原因,恐怕很大程度只是为避免形成中朝两国联手对抗日本。
此时日本“自民族中心”和“文化优越”意识业已萌芽,德川幕府在东亚范围内推行由其主导的日式“华夷”秩序的政治野心也已膨胀。为实现挑战中国中心朝贡体制,构建日本中心政治秩序的愿望,必然无法忽视朝鲜的存在,因此,朝鲜来聘仪礼修订政策着眼点也就放在通过与朝鲜进行政治和文化等方面的较量,提升日本在东亚地区的国际地位。在对抗中国中心华夷秩序的问题上,幕府对朝交涉的很多细节也都被赋予了与中国分庭抗礼、向外显示国家权威的政治功能。白石提交将军的诸多建议书中,曾多次采用“异朝”抑或是王朝名称指代中华帝国,以这样的设置回避传统华夷秩序理论,将中华帝国称“中国”或者“中华”代表世界中心的含义,此举就可以看出,其朝鲜来聘修订主张的目的不仅在于打压朝鲜,更是要抗衡中国,取中国中心而代之,使日本“扬国威于世界”。
综上所述,新井白石主导的朝鲜来聘仪礼修订揭示了日本近世对朝外交特征,从根本上来说,通过日朝关系的重新定位,确立日本高于朝鲜的“民族优越”地位,使德川幕府长久计划的“日本中心”华夷秩序得到现实的证明,从而赢得话语权,来挑战中国建立的朝贡体系,改变中国中心的东亚传统政治格局。结合正德时期德川幕府对朝交涉这一政策变化的考察,相信也可以寻找到近代东亚国际关系格局演进历程的些许线索。可以说江户时代以来日本对朝鲜政策变化与其长期谋划建立的日本中心华夷秩序密切相关,进而影响到了近代日本东亚侵略政策的制订。从明治以后日本对朝鲜认识以及对朝政策本质来看,白石主导朝鲜来聘仪礼修订所秉承的“日本中心”思想,实际上已融入日本对外侵略的血液,成为其侵略朝鲜的思想源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