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学而”章探微

王 晶

(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论语》“学而”章探微

王 晶

(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论语》首篇“学而时习之”章，按照一般的说法，认为此章讲的是学习、交友、胸怀等三方面的问题，那么，传统的注解是否存有限制？“学而时习之”的“学”字是否释为“学习”呢？历来对此章的争论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应释为“学习”还是“学术”的问题，二是应为“时常”还是“时代”，以及首篇首章三者之间的逻辑关系。通过结合孔子的政治主张、毕生的目标以及郭店楚简《穷达以时》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该章进一步梳理，进行探微。

孔子；学而时习之；穷达以时

《论语》以“学”为开端有深刻的意蕴。传统说法释为的“学习”表达了中国文化传承发展的态势，孔子曾说自己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孔子答子张问“十世”曾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之前已有夏、商、周三代，并有尧舜禹汤文武等圣王，孔子推崇三代盛世状况，三代传承因袭，就有盛世，这便显出了“学”的重要性。孔子曾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里的“志于学”亦是“志于道”，儒家提倡内圣外王，积极进行己身穷理修行，追求成圣成仁的境界，都需以“学”为基础，为重要手段。学习是“道”的一部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它是植根于生命精髓的。“学也者，所以学为圣人也，所以学而居首。”[1]《学记》中亦有：“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圣人以下皆需“学”，学修身、学成仁、学成圣，“学”是儒家积极倡导的体态与精神，因此，正确的理解“学而时习之”尤为重要。

一、“学而时习之”传统注解

《论语》首篇首章为: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2]

传统的解释为：“学习后要及时的进行温习、复习，不是令人感到很愉悦很快乐吗？有朋友远道而来，不是很高兴吗？别人不知道我。我也不生气，不是君子吗？”认为此章是对学习方法、学习态度以及对于他人交友的理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将此话注为：“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心中喜悦，其进自不能已矣。”朱熹的治学思想在以后历代产生重要影响，以后的宋、元、明清等儒家学者，多遵循朱熹的这一说法。

关于“学”字的传统释义，如东汉马融的解释：学，是学古圣先贤的道理。[3]译为：学了古圣先贤的道理，要时常用来指导自己的行为，照古圣先贤的道理去做。同时刘家齐先生认为，马融的解释可能是适应于察孝廉、举秀才的社会需要。

清人刘宝楠的《论语正義》中有：“是诗书礼乐，乃贵贱通习之学，学已大成，始得出仕。”[4]亦是理解“学”为“学习”，是一种上行下效的学习过程，目的是为了修己出仕。

今人高尚榘校点的皇侃撰《论语義疏》中记载，白虎通云：“学，觉也，悟也”[5]，按照这样的理解，“学”的目的是为了用先王之道，导人性情，使自行感悟，是自我感悟的过程。

关于“时”字的传统释义，如，梁皇侃在《论语集解義疏》中，明确表示：“将此一章分为三段，自此至不亦说乎为第一，明学者幼少之时也，学从幼起，故以幼为先也。又从有朋至不亦乐乎为第二，明学业稍成能招朋聚友……。”

皇侃引用《学记》明确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时者，凡学有三时。一是就人身中为时，二就年中为时，三就日中为时也。一就身中者，凡受学之道、择时为先。……三就日中为时者，前身中、年中二时而所学并日日修习不暂废也。[6]

钱穆曾对“身中”“年中”“日中”做出说明：

一指年岁言。古人六岁始学识宇，七八岁教以日常简单礼节，十岁教书写计算，十三岁岁歌诗舞蹈。此指年为时也。二言古人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此指季节为时也。三指晨夕言。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时为之也。[6]2所理解的是“依时为学”的意思。

关于“习”的传统释义，如，何晏《论语集解》中对于“时习”的解释，沿袭王肃所做的注释，译为：“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也，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悦怿也。”将“诵”译为“背文而读也。”

以上是对“学而时习之”中关键字的传统注解，将孔子的理想信念与传统的解释结合起来，仍有一些重要的问题需要讨论。

二、前存考疑

首先，从《论语》整体来看，《论语》中每章的首篇都应是该章的核心部分，如《为政》篇讲的就是政道、仁道的实行，孔子教学主张以德化入仕，因此政治是人事的一端。首篇第二章以后多言仁孝、言修己修身的功夫，与首篇首章论“学习”似无多大关系。其他儒家典籍如《大学》开篇即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一个“明”字便已突出该书的主旨要义。若《论语》的开篇仅简单地用“学”、“交友”概括儒家典籍《论语》的要义，似乎欠妥。

其次，从首章三者连贯性来看，依次说学习问题、复习问题、交友问题、人不了解我亦不生气，内容连贯存在不系统。如首篇其他章：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此章义前后连贯，谓孝悌是仁的根本，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2]。首章三者之间前后内容不连贯，不符合《论语》各章前后连贯的体例。

再次，从学习态度方面来看，孔子提倡的是“举一反三”“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是学思结合的态度，而不仅仅是强调复习、温习的重要性。孔子亦强调“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态度。在《论语·为政》篇，孔子评论颜回时记载:“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可见，孔子认为颜回有新发挥、新发现，倡导发现“新”的精神状态。可见，孔子对于单纯的讲究“学习”并不是十分欣赏。

最后，已有学者提出关于本章释义的其他看法，如刘家齐《“学而时习之”章新解》[3]，杨朝明《从〈穷达以时〉看孔子的“时遇”思想——兼谈〈论语〉“学而时习之”章的理解问题》。如对于“时”的释义，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这样解释：“时”字在周秦时候若作副词用，等于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时入山林”的“以时”，“在一定的时候”或者“在适当的时候”的意思[7]，王肃的论语注正是这样解释的。杨伯峻同意王肃的注，“时”当为“以时”，对于朱熹的论语集注把它理解为“时常”提出质疑。杨伯峻对于“时”的解释，值得注意，他认为对“时”的解释应该追溯回周秦时代。

三、“学而时习之”新证

《论语》始于“学而时习之”，终于“尧舜之道”。《论语》首章是围绕做人这一个核心问题来的，以下各篇分别是为政以德、守礼明礼、择仁处仁等，依次展开。那么，对于“学而时习之”章，怎样理解才更为合适呢？

首先，从字义上阐释。“学”可做动词讲，亦有做名词来讲，做动词就是我们一般说法的“学习”，名词谓“学术”“学说”。清人毛奇龄在《四书改错》中说：“学者，道术之总名”，程树德《论语集释·学而上》指出：“‘学’字系名辞”。[8]关于“学”字的训诂，我们也可以从先秦典籍中发现类似的解说，如《庄子·天下》篇中“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在这里“学”就是做名词“学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在这里孔子的“志于学”就是“志于道”。《庄子·天下》篇中“道术将为天下裂”，这里的“道”就是指学术、学说的演变过程，亦是与“志于学”同义，而在《论语》中“得之不修，学之不讲”，都是此义。

“时”应释为“时机”“时代”等意思，同孟子所说的“此一时彼一时”，《孟子·公孙丑》：“当今之时”等同，在《彖辞》中有：“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时”作“当下”“时下”，如《大过·彖》曰：“《大过》之时大矣哉。”[9]而对于孔子本人来说，“时”的观念格外重要，孔子一生致力于自己学说的追求，周游列国，希望能够被当政者采纳，他的思想主张无疑就是以“仁”作为学说的核心，是对社会、对人生的总体认识与把握。在这样的时代，孔子学说未被统治者接受，是苦闷的，他希望有人来理解自己，帮助自己实现大同理想，充满“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迫切心情，“如有用我者，其为东周乎？”侧面体现孔子的不得其“时”。

“习”应释为“应用、实践”来讲，古籍中常有“习礼乐”“习射”。

其次，从孔子毕生目标来理解，可以作如下解释。孔子周游列国，最渴望的是自己的思想学说能被君王接受，得到实施以此实现天下太平。孔子希望有人来理解自己，这是孔子胸怀天下的政治抱负，单纯的解释为“学习”与孔子的政治理想明显不符。

最后，从《论语》的整体来看。《论语·尧曰》章谈及“尧舜之道”，孔子奔走列国，一生的理想也就是实现“尧舜之道”的盛世，“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此处的“命”为“天命”，也既“时”，古代中国文化讲究“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但亦有新的出土文献提出:“遇不遇，天也。”[10]“天”会决定人的旦夕祸福，同样决定一个人的政治之路，不是“三代盛世”，即使是再贤能的人也同样得不到抱负的施展，只能修德安仁、“独善其身”。而《论语·学而》作为开篇，主要论由孝而忠的修身做人的问题，这亦是整部《论语》的核心主旨。将“学”解释为“学术”，体现文章的首章与末章的意思相通，相互照应，不无道理。

郭店楚简的出土为我们正确理解首篇首章提供了充足的证据。《穷达以时》篇记载：

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失。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10]63

在这里明确提出“天人相分”，也就是“天”和“人”各有职分，只能观察、洞悉“天人之分”、“天”与“人”各自的职责，才能“知行”。“无其世”亦即生不逢时，再贤能的人也很难实现自己的政治学说主张。生逢其时，实现政治抱负又有何难呢？此处，“天”对人是否穷困起决定作用，但是人在“天”面前并不是毫无作为的。例如，竹简《语丛一》有曰:“知天所为，知人所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知天”“知人”“知道”“知命”是一个层次递进的过程，与《论语·为政》记载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五十而知天命”联系起来理解。皇侃在《论语义疏》解释“知天命”：“天命废兴有期，知道终不行也。”“天命”的废兴，亦即是“时”。孔子处于春秋末年“乱世”，他本人对当时的社会有着清醒的认识，即使是“大道既隐”并不意味着要放弃行道，更应该“修道立德”“独善其身”，即使是身处困顿之中，也要保持“无终食之间违仁”的品质，无论富贵、贫贱，都应遵循“其道”。

《穷达以时》篇属于思孟学派，更好地体现了孔子一生的政治诉求，可加深对《论语》首篇首章的理解。

结合以上观点，可以这样理解本章：如果我的学说被社会(当时、当代)接受，在社会实践中加以应用它，那不是令人感到愉悦吗？有赞同我学说的朋友从远方而来，不是很快乐吗？就算别人不理解我，我也不恼怒，坚持自己的思想主张，不是位君子吗？[11]孔子希望有人来理解自己，亦渴望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能与孔子一起论仁、论德、论政。孔子困于陈、蔡两国七日，仍乐观坚毅，用坚毅支撑他的信念，孔子当然希望学说用世，他为追求政治理想而矢志不渝，但孔子所处非“时”，处处碰壁，是时势使然，尽管世人不了解自己，但他仍坚持自己的学说，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

结语

《学而》篇是《论语》的首篇首章，正确解释《学而》篇是开启《论语》全书的钥匙。从关键字词考定入手，并且结合孔子的政治主张、毕生的目标以及新的出土文献，审视传统注解存在的限制，通过综合文献分析，“学”应释为“学术”“学说”，才能真正理解孔子周游列国的初衷与“救世”之迫切。孔子心怀天下，坚持自己的理想，渴望建立充满“仁爱”的社会秩序，成为东方最有价值的文化体系。

[1] 刘强.论语新识[M].长沙:岳麓书社,2016.

[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3] 刘家齐.“学而时习之”章新解[J].齐鲁学刊,1986,(06):54-55.

[4] 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6.

[5] 高尚榘(校点).论语義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3.

[6] 吴元丰.一个关于传统注解问题的讨论——以《论语》“学而时习之”章的分析为例[J].社会科学研究,2012,(04):112-121.

[7]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8] 杨朝明.论语诠解[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15.

[9] 刘彬.论《周易》中“时”的哲学[J].理论学刊,2003，(02):37-40.

[10] 梁涛.从竹简《穷达以时》说到孔子“知天命”[J].中华文化论坛,2003,(04):62-63.

[11] 李启谦.关于“学而时习之”章的解释及其所反映的孔子精神[J].孔子研究,1996,(04):34-38.

(责任编辑：张连军)

10.3969/j.issn.1009-2080.2017.02.019

2017-03-06

王晶(1993-)，女，河南洛阳人，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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