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国语大学
张 猛
试论丹尼尔·哈尔姆斯作品的“飞翔”与“坠落”主题
北京外国语大学
张 猛
苏联作家丹尼尔·哈尔姆斯的一部分作品涉及“飞翔”和“坠落”两个主题,通过分析该主题可以窥见哈尔姆斯创作的典型艺术特征。“飞翔”和“坠落”表明了哈尔姆斯对脱离传统法则、摒弃停滞状态的尝试;在时间和空间层面,二者也反映了真实艺术协会在艺术实践中所追求的时间“断流”和多维度、空间垂直发展等倾向;考察“飞翔”和“坠落”的隐喻意义自然使人联想到哈尔姆斯的情色创作和对确定性的怀疑,从而引出对情色、遗忘与死亡意象的考察。
丹尼尔·哈尔姆斯;飞翔;坠落;真实艺术协会
丹尼尔·哈尔姆斯(Даниил Хармс,1905—1942)作为20世纪初俄罗斯先锋派的代表,他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戏剧,几乎每一处都在表明作家反对被阐释、拒绝标签化的立场。先锋派和当时的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发声形式,都“挑战现实通过其被阐释的叙事结构和传统的理性主义结构,以便他们能使关于世界的、得到集成的现实主义模式变得较少不证自明的或‘自然的’”(墨菲 2007:27)。同样,哈尔姆斯的文本也表现出这种无法被体系化的特征,法国文论家扎卡尔指出,在哈尔姆斯的作品中,“人物没有任何理由地走进了文本的世界,做了些不合情理的事情,然后离开,走的时候还要把一切关于他可说的东西都带走。”(Жаккар 1995:216)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反建构、反话语的创作壁垒之下,作为普通读者和批评学者,通过努力依然可以在看似毫无定则的众多文本中寻找到蛛丝马迹的共通之处,实现对作家的局部阐释,“飞翔”与“坠落”可算作哈尔姆斯众多烦乱庞杂的文本中一条隐秘的线索、一个多次出现的主题。
阅读哈尔姆斯早期和中期的部分作品,可以获得一个直观的印象:作家对方位的重视,尤其是对垂直方向上的“向上”(飞翔)与“向下”(坠落)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这表现在他的多篇以诗歌、微小说和戏剧剧本为体裁的作品中。上升和下落,作为基本的运动方向,本来没有过多的阐释意义,但是当符号被多次提及,并已经成为作家创作的一个特征时,我们有必要探究作者赋予其的特殊含义,从作者的价值取向、物理学上的特点及象征意义的角度挖掘更多的隐含意义,以开拓哈尔姆斯诗学研究的新层次、新空间。
首先,需要界定哈尔姆斯有关“崇高”和一般意义上的“壮美”“高尚”的区别。根据古希腊流传下来的诗作,作为修辞技巧的“崇高”,大抵来源于几个方面:庄严伟大的思想、强烈动人的激情、修辞格的使用、高雅的词语、庄严卓越的结构。(朗加纳斯 1984)这里有必要指出,哈尔姆斯对这些一般意义上所言的“崇高”,有一种强烈不赞同的态度,其作品在艺术上恰恰是反对高雅的,在思想上恰恰是非道德化的。例如,他在《两个黑人女士的梦》《普希金和果戈理》等作品中,曾多次揶揄高雅文学及正统道德规范(张猛 2012:82),他所理解的“崇高”,更多是个人的,而非集体的,是一种自由精神的体验,而不是道德的检视。同样,“鄙俗”在这里也并非来自道德判断,而是用来描写一种停滞的生活状态,一种框架内个人的惯性运转模式。
我跑啊跑啊跑啊
跑累了
坐到了箱子上,
不再跑了
我看到天空中飞翔着
一只寒鸦
后来又飞来
一只寒鸦
后来又飞来
一只寒鸦
后来又飞来
一只寒鸦
为什么我不飞翔?
哎呀真可惜
我已经厌倦了端坐
我助跑,向上弹跳
叫一声:“哎——!”
腿急剧地抽动
且让我挥一挥手
让我蹦起,跳跃。*文章中的译文均为笔者自译,不再一一注释。
(《我跑啊跑啊跑啊跑累了》,1929)
(Хармс 2010: 132)
这是哈尔姆斯写于1929年的儿童诗歌。沿袭他创作的一贯风格,该诗更加注重音韵上的效果,多种元音组合的交叠和重复使作品读起来朗朗上口(可惜,由于中俄文的不同,在翻译过程中这一特性几乎消失殆尽),而真正语义学上的意义微乎其微。但是,诗中的“我”对飞翔的寒鸦所投射的这种羡慕之情,多少有一种摆脱常规的欲求包含其中。反复出现的“跑啊跑啊跑啊”“一只寒鸦”“又一只寒鸦”等组合是对烦躁不安的心情的最好转述,包括后文中出现的由渴望飞翔到渴望散步,到渴望游泳,最后又回到渴望奔跑,每一种状态的意义都是在与前一种状态的对比中出现的。其实,“我”真正渴望的是要改变现状,脱离“恒定不变”带来的束缚。
瓦夏在牧人的头顶上方
骑着扫帚飞行
在麦子上头超越了
锤子,他的船
他摇摇铃铛
迅速、灵巧、年轻而又勇敢
环顾四周——糟透了。
(《向着天空飞翔》,1929)
(Хармс 2010: 114)
就像“飞翔”本身所具有的物理学描述一样,它是人对地心引力——换言之,对地球束缚的一种摆脱。这种解脱使得原本受制于其中的人可以与地球平起平坐,甚至是以俯视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当瓦夏骑着扫帚飞行的时候,他俯瞰这个世界,得到的唯一印象就是:“糟透了”。由此,告别这种糟透了的环境,对于世俗生活而言,更像是一个“奇迹”。哈尔姆斯渴望这种“奇迹”到来时的震惊感,他坦言“我只关心那些奇迹,它们是对世界物理结构的破坏。”(Глоцер 1988:14)他醉心于自己作为一个奇迹的创造者的身份,这“飞翔”恰可算作他的得意之作。(Глоцер 1988: 14)
而相比之下,“坠落”则最先让人联想到重力加速度,这是一个无限靠近地球的过程,是抵达逻辑与意义的过程。《坠落的老妇人们》(1936—1937)描写了一个略带荒诞色彩的情节:一个老太婆由于过度好奇,从窗子上坠落下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老太婆也依次从窗子上坠落下来,作者一直描写到第六个老太婆,最后终于“厌倦了看她们”。在这里,坠落本身并不涉及道德上的评判,而是作为一个与“重复”“无新意”的过程被描述。同样,诗歌《变形航空》(1927)通过勾勒少女玛德琳的一生,对“飞翔”与“坠落”的褒贬意味更加明显。年轻的姑娘因为邂逅飞行员,在机舱内体验了超乎寻常的快感;当她回到现实生活中时,却要面临平庸的衰老和死亡。
后来到了她的晚年
她变成了一个烛台。
玛德琳你又老又冷淡
一个人躺在灌木丛下
年轻小伙走向你俯下身
他炽热的脸就像西藏。
飞行员在路途上变老。
挥了挥手——飞不动了
伸了伸腿——走不动了
稍稍竖了一下,立刻疲软倒下了
后来时光流逝却不会腐烂
可怜的玛德琳惆怅终日
在火堆旁编着辫子
驱赶着偶然而至的梦想。
(Хармс 2010: 47)
火堆旁编辫子的玛德琳容易使人联想到《百年孤独》里终日蛰伏在自己房内、为自己编织裹尸布的阿玛兰塔。同样陷于“编织”的牢笼,两者身上的悲剧意味何其相似。这种“惆怅终日”也就对等于上文所提到的“停滞的生活状态”,是没有“奇迹”参与其中的世俗生活,惯性只会像空气中的水分,最终会使生活的机器锈迹斑斑,运转越来越迟钝。在《坠落》一文的最后,他写道:“我们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从已经达到的高处坠落下来,撞到我们未来凄惨的牢笼的”。(哈尔姆斯 2016: 85)在这一点上,哈尔姆斯的方位指向有明确的情感取向:“所有和大地的分离、抵达天空都具有正面的、传奇的特点;而一旦返回大地,一切都成为鄙俗的、悲剧的”。(Сажин 2010: 11)
仅仅从情感意义上探讨“飞翔”和“坠落”的意义,很容易走入一个二元对立的误区:即认为“上升”=“褒扬”“积极”“肯定”;“下降”=“贬低”“消极”“否定”。实际上,情感取向上的差别仅仅是表层的,我们应该透过浅显的主题意义,探讨更多艺术领域上显示出来的特点。 例如,从作家经常在作品中提及的“时间”和“空间”范畴考察“飞翔”与“坠落”的主题在叙事修辞上具有的独特风格。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en)认为时间有两种:一种是度量时间,是钟表、太阳等所显示的时间,它是科学的、也是抽象的时间;另一种是人内心所感受到的时间,是“真正的时间”。并且,他引入了“绵延”(Duration)的概念,认为绵延就是“真正的时间”,它是纯粹的,即不掺杂任何空间要素的。他将这种绵延比喻为一条河流,其中没有任何稳定的、可捉摸的东西。“这是一条无底的、无岸的河流,它不借可以算出的力量而流向一个不能确定的方向。即使如此,我们也只能称它为一条河流,而且这条河流只是流动”。(柏格森 1963: 28)
扬姆波利斯基在论述哈尔姆斯的专著《以失忆为源》中,也总结出“时间”的两个方面。他认为,我们的存在有两种特征:一方面,从生到死,从过去到未来,从开始到结束,这是一个线性的过程;另一方面,生命有开始和结束。正是因为生命有结束,这一意识预先设定了人的意识的时间性。“就像海德格尔认为的那样,时间是以死亡为出发点被思考的”(Ямпольский 1998: 106)。这一论断至少证明了,假设人的生理时间的线性过程是柏格森描述的那样,沿着一条确定的路径绵延,从“死亡”的节点来回顾生命,每一个过程都被翻转过来,被打断,时间是被截断的,同时也增加了自身的负载,具有多维度的意义。哈尔姆斯在表现“坠落”的作品中所遵循的时间法则,正是与柏格森的“绵延”理论相悖,具有“断流”和多维度的意义。
这个时候比比科夫第二次从斜坡坠落下来,比阿乌甘纳普菲力还要早一点,清醒过来后打算从地上爬起来。他突然感觉到:在他的上方似乎有东西在坠落。比比科夫爬到了一边,从那儿朝上望,看到一位穿格子裤的公民躺在半空中。比比科夫坐在了石砾上,等着他落下来。
(《新登山运动员》,1936)
(哈尔姆斯 2016: 105)
地上的人意识到天空中做下落运动的物体,在后者下落到地面之前还有时间做出观看、辨识,甚至等待这一系列的反应,根据物理学中的万有引力定律,这种情况是无法发生的。在今天,我们经常看到动画片中有类似的镜头:正在天空中乘飞机飞翔的老鼠突然脱离了机舱,它先是停顿在空中数秒,待自己反应过来,再突然加速向大地坠落……然而,这毕竟是想象中才能发生的事情,哈尔姆斯的描述给读者的第一反应就是:从天空中坠落的运动员和地面上的观察者明显经历着两种时间维度。前者仿佛脱离了地心的引力,或者说较少受到了地球的束缚,有其自身的一套时间法则。相似的情况还出现在另一篇小说里:
她当时正站在对面楼房的窗户旁,朝杯子里擤鼻涕。这时,她突然看到有人从对面房子的房顶上开始坠落。依达·马尔科夫娜仔细辨认了一下,看到开始下落的一共有两个人。依达·马尔科夫娜惊慌失措,从身上扯掉了衬衫,用它来擦拭蒙了水汽的玻璃,以便看清楚,是谁从房顶下来的。然而,一想到或许跳下来的人有可能看到她光着身子,不知道会怎么想她,依达·马尔科夫娜跳到窗户旁边编制的三脚架后面,那儿放着一盆花。
(《坠落》,1940)
(哈尔姆斯 2016: 84)
在这个段落中,不仅观察者有了充足的时间欣赏下落的过程——她为了看清楚坠落的过程,脱掉衬衫,擦拭了玻璃,这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跨度——就连观察者本人也认为,下落者仍然具有通常情况下的闲情雅致:他们或许会看到窗户里光着身子的依达·马尔科夫娜,并做出一番联想。这样的情节安排除了有怪诞和奇异的特点之外,也反映了哈尔姆斯对待时间的奇特态度:在这一过程中,时间并不是均匀流淌的,而是所有的事件聚集到了“现在”这一个节点,所有的反应和行动都服务于“下落”这一状态。下落之前和下落之后有什么样的过去和未来呢?作者剪断了三者的联系,所有的笔墨完全聚集在现时的状态中。这样一种状态就像吴晓东(2003:168)在评论福克纳的小说时所讲的:“‘现在’不是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向度中位置明确的一个‘此刻’……福克纳小说中的现在不是指向未来的,它只是现在。一个‘现在’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它赶走另一个现在”。换句话说,时间在这里“断流”了,它不具有潜在的指向性,现在发生的事情并不为未来服务,这种现在是一个多重行为、多种存在方式交织的点。
同时,从空间描述来看,有关“飞翔”与“坠落”的诗歌和小说作品,也具有典型的“哈尔姆斯式创作”的特点。例如,科布林斯基曾经分析《爪子》这首诗体性的戏剧作品具有真实艺术协会30年代初的普遍特点:空间垂直建构,人物离开地面,飞向天空,在那里当地的居民以一种十分凄惨的状态呈现在他的视野中。(Кобринский 1999: 111)哈尔姆斯习惯写“事件”,而不是故事。例如,“在路上两个人相遇,一个人去商店,另一个人去会朋友”,叙述在这里戛然而止。“相遇”只是作为一个片段来描述,短文中空间——“道路”就脱离了其具体的意义(甚至隐喻意义),仅仅成为两个人相遇的一种媒介。这几乎是哈尔姆斯空间描写的一个最常见的现象:缺乏逻辑真实环境的营造,具体可感的空间符号丧失了一般的意义和质感,是一种纯净的虚无状态。就像他写的那样:“空间从本质上来说,是统一的、均质的、不间断的,因此,也是不存在的”。(Хармс 2001: 30-34)这种“不存在的空间”在上升和下落的文本中表现得更为激进:因为在上升和下落所经过的距离并不涉及具体的参照物、具体的空间,一般来说,坠落或者飞翔者所经历的时间,正好是以他们所穿过的垂直空间作为刻度。这种空无一物的空间正符合哈尔姆斯所强调的“时间从本质上来说,是统一的、均质的、不间断的,因此,是不存在的;空间从本质上来说,是统一的、均质的、不间断的,因此,也是不存在的。但是一旦时间和空间进入某些相互关系之中,它们就成为对方的障碍,也开始存在了。一旦存在,时间和空间就成为彼此的一部分”。(Хармс 2001: 30-34)
在哈尔姆斯的所有作品中,情色描写的文本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哈尔姆斯大胆、直率甚至有些猥琐地描写女人的裸体,对她们丰满的臀部和下体的分泌物赞叹不已。他曾经在《致妻子》一诗中探讨了写作与肉欲享受的关系:才思枯竭的“我”笔杆滑落,妻子走上前来满足了我的欲望;做爱之后,“我”灵感迸发,思如泉涌。这就像巴塔耶(2003:76)所指出的,“劳动最终表明我能力有限:我面对不幸的威胁,如此力不从心”。哈尔姆斯这里所谓的“笔杆滑落”“疲软松弛”都暗示了“性的衰竭”,无处下笔正是生命力倦怠的体现;但是妻子的爱欲重新充盈了生命力的表征与内涵,性爱就像是一个节日,使人“回归自由,回归性混乱,回归令人揪心、引人发狂的死亡,节日否定劳动及其产品的价值”(巴塔耶 2003:76)。从而,“性”被作者提高到了无与伦比的地位。
飞行员听到叫声,胡子立刻就酥掉了
他用少男的目光注视着她
嬉笑着,滑翔着
止住了苍蝇的嗡嗡声
缓慢地落到了苔藓上
她:我躺在这里受尽了折磨。
他:小姐,我是您的支柱呀。
她:我快要死了,给我点儿饼干吧
合:让我们一起死在斧头下吧!
我们的脸蛋一点点儿变凉,
脉搏渐渐平稳
再躺一会儿。小窗口打开了,
我们沉重地呼吸。
(Хармс 2010: 46)
哈尔姆斯在这首诗歌中使用了一些在当时较为时髦的符号。例如,“航空”作为自然科学领域的新宠——1903年莱特兄弟完成第一次载人飞行,此后的二三十年间,“宇航”是非常热门的话题(芒福德 2009:400);女主人公的名字玛德琳并不是典型的俄罗斯人名,这也是当时比较流行的现象。这些符号增加了诗歌给读者的新奇感,也为性爱描写做了铺垫:在一次不成功的飞行中,少女邂逅了年轻的飞行员。这位“天外来客”给少女带来了意外的惊喜,打动了少女的芳心。诗歌中的“胡子”表面上以戏谑的方式表现小伙子见到女人下体时的夸张反应,毕竟一个年轻人留着长胡子不太常见;事实上,“胡子”作为男性特征,暗喻男性生殖器官。同样,“让我们一起死在斧头下吧”中的“斧头”也是对生殖器的隐喻,“死”即性爱所带来的欲仙欲死的快感;而打开的“小窗口”一方面指飞机的窗口,另一方面隐喻女性外生殖器。愉悦的性体验使少女浮想联翩,后文的一大段语义上没有任何关联的意象拼凑,仿佛玛德琳的意识流动。最后一部分,岁月流转,年轻的躯体被时光所累,“飞行员在路途上变老。/挥了挥手——飞不动了/伸了伸腿——走不动了/稍稍竖了一下,立刻疲软倒下了”(Хармс 2010:47)。前后对比,诗歌的抒情基调由轻快、活泼转为枯燥、沉闷,皆因为“飞翔”(性爱)已经远离了生活,成为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与“飞翔”所带来的愉悦感受不同,“坠落”在诗歌和小说中的隐喻意义沉重了许多。“遗忘”在哈尔姆斯的作品中也经常出现,科布林斯基(Кобринский 1999:205)认为这是当时真实艺术协会成员创作的普遍特点:人物行为动机的转变是典型的、非逻辑的。他们会忘掉刚刚自己想要的东西,做出一些与被意识到的目标完全相反的行为,忘掉他们是谁,为什么出现。如果说写作是找回记忆和重现“在场”的过程,那么哈尔姆斯的努力似乎是对这一过程的偏离。他的许多文本都不是在建构一张清晰的面孔、一幅明朗的图案,相反,棱角和层次由于一遍遍的打磨失去了质感,像透过毛玻璃观察到的景象。
从前有个人,叫库兹涅佐夫。一天,他的凳子坏了。他走出家门,去商店买胶水,以便粘自己的凳子。
当库兹涅佐夫走过一栋没有建好的房子时,从上面落下一块砖头,砸在了库兹涅佐夫的头上。
库兹涅佐夫倒在了地上,但是他立刻就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库兹涅佐夫的头上凸起了一个大包。
库兹涅佐夫用手摸了摸大包,说道:
“我,公民库兹涅佐夫,从家里出来到商店去,为了……为了……哎呀,这是怎么了!我忘了为什么要去商店了。”
(《从前有个人叫库兹涅佐夫……》,1935)
(哈尔姆斯 2016:86)
库兹涅佐夫被第一块砖头砸中,他忘记了自己去商店的目的;接着,第二块砖头砸中了他,他忘记了要去哪里;第三块砖头使他忘记了来自何处;第四块砖头让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库兹涅佐夫“遗忘”的客体依次为“行为目的”“目的地”“出发点”“自我”。这也是哈尔姆斯对人的生存意义一层层的质疑:从忘记目的到忘记自己的身份,单个的“人”经历了最彻底的自我放逐,连最后一点赖以建立自信的基础也开始动摇。由不期而至的砖头所带来的“遗忘”,使得叙事充满了偶然性,这也正符合哈尔姆斯文本的“事件”特征。扬波利斯基认为,这种“遗忘”是文本开始的前提,一切的真实都是以失忆为基础,把“遗忘”作为写作的源头,“破坏了言语的流畅,阻碍了它的表达,同时它急剧地转换了话语生成的情境”。(Ямпольский 1998: 82)
比“坠落”更加决绝的后果,自然是死亡。无论是表面上的生理死亡,还是本质上的精神消亡,哈尔姆斯无不将之与“存在”的虚无和荒诞感受相联系,投射以冷静的哲学思考。偶然个案的坠落因为“死亡”被赋予了普遍的意义:无论经历何种过程,死亡是共同的结局。并且,死亡的猝不及防和没有逻辑,也屡屡受到哈尔姆斯的重视,就像这首《可怕的死亡》,正在吃肉饼的老头突然与死亡对视,“他推开阴险的饭菜,浑身颤抖,痛哭/他衣兜里金色的钟表停止了滴答/他的头发突然发亮,目光澄明/一对耳朵掉到了地上,就像秋天从杨树上落下枯黄的树叶/就这样他猝然死去”(Хармс 2010:221)。没有前兆,没有立场,死亡在一瞬间和人对视,使人没办法对结束自己的力量做出回应。原来有关死亡的宏大叙事俱已被意外、狼狈和仓皇取代,死亡在这里经历了“支配目标的贬值”(巴特 2009:56)。
目前,在俄罗斯、美国和法国的哈尔姆斯研究中关于哈尔姆斯作品的主题研究已经初具规模。例如,对“有轨电车”“梦境”“柜子”等主题的研究都取得了十分显著的成果。但是有关哈尔姆斯诗歌和小说中出现的“飞翔”和“坠落”这两个主题的研究,至今还较少有学者涉足。通过分析与上述两个主题有关的文本,我们可以窥见作家在价值取向方面的某些动机,把握他作品的一些典型的艺术特征。
哈尔姆斯渴望通过“飞翔”摆脱重负,获得自由、愉悦的体验。他将上升运动描写成一种与“奇迹”有内在关联的过程,因此,有关“飞翔”的狂欢化文本被赋予神奇和超脱的意义。相比之下,“坠落”是与大地无限接近的过程,这一动作将以抵达庸俗和卑微的生活告终,就像他的一首诗歌《我们都在世俗的旷野里丧生……》一样。考察该主题文本的时间和空间特征可见,哈尔姆斯通过“坠落”表现了时间的“断流”和多维度特征,由物理时间的均质流动转变为弹性外观,充满了不确定性。作家与“真实艺术协会”其他成员一样,关注垂直空间叙事,而“飞翔”和“坠落”的过程又使得空间趋向“纯净的虚空”。从隐喻的角度考虑,“飞翔”与愉悦的性爱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契合,这使得该主题与哈尔姆斯文本一贯的情色风格联系了起来。“坠落”象征“失忆”和“死亡”,无限靠近哈尔姆斯关于存在和虚无、关于日常规则的不确定性等方面的探讨。
“飞翔”与“坠落”两个主题对于哈尔姆斯,可以是情感接受上的褒贬,或是时空层面的话语生成与断裂,抑或象征意义上的肉体愉悦与失忆、死亡。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两个主题在作家笔下都偏离了它们本来的能指和所指的映射关系,从而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快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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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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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