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鸽
(长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长春130021)
康熙朝西洋钟表的传播与制造
孙鸽
(长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长春130021)
西洋钟表自明末万历年间传入中国,因其计时准确和做工精美而逐渐取代了中国传统计时仪器。康熙帝重视西方科学技术,使得西洋钟表兴起于康熙一朝,除进贡与购买外,还在清宫造办处下设自鸣钟处,后全国多地均出现仿制生产钟表的作坊,推动了清代钟表制造业的发展,为清中期钟表制造与收藏的巅峰打下基础。
康熙朝西洋钟表传播制造
中国古代最早使用的计时仪器是圭表和日晷,其原理是依据太阳的射影长短和方向以判断时间,前者可测节气、定四季,后者可测量时间,但此种计时器在夜间和阴天便无法使用,于是人们又发明了利用流体物质计时的刻漏、沙漏等以及综合天文学、物理学制成的机械计时器,如张衡发明的漏水转浑天仪、苏颂设计的水运仪象台等,兼备观测天象与计时功能。然而,中国传统计时器由于自身存在的缺陷和政治干预等原因,并没有取得长足的发展。
明朝后期,西洋钟表随西方传教士开始传入中国。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献给明神宗两只“自鸣钟”,从此,西洋钟表进入中国宫廷,并立即成为传教士们与中国社会各阶层结交的最理想工具。有清一代,上至帝王亲贵,下至朝臣士人,对西洋钟表的喜爱仍是有增无减。不同于他人将西洋钟表视为稀罕奇巧之物,康熙帝亦看重其准确性和制造技术,并曾作诗《咏自鸣钟》:“法自西洋始,巧心授自知。轮行随刻转,表指按分移。绛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清晨勤政务,数问奏章迟。”[1]可见康熙帝对西洋钟表的兴趣与重视。由此,西洋钟表开始在中国被广泛传播和接受,逐渐替代了中国古代传统计时器。
1.西洋人进贡。西洋钟表最初由西方传教士携入中国,虽然当时朝廷和各级官吏大多反对西方宗教,但因西洋钟表制作精美奇巧,又是异域珍稀物品,拥有西洋钟表便成为持有者特殊政治身份的象征,而皇帝自然是钟表的最大收藏者。康熙朝初期传入中国的钟表数量并不多,主要由传教士向皇帝进献,据记载:
康熙二年(1663)安文思“又有一次献一自鸣钟,每小时自鸣一次,钟鸣后继以乐声,每时乐声不同,乐止后继以枪声,远处可闻。”[2]257-258
康熙八年(1669)闵明我“曾将在当时为新发明之水力机进呈。机上有常喷不已之喷水一道,准确报时钟一具,天体运转器一具,准确报晓钟一具。”[2]370
可见传教士献于康熙帝的钟表不仅制作精美,且极具观赏性,非常讨皇帝喜欢。传教士们也因此获得了可自由传教的特权或在朝廷供职的机会,这更加刺激了各方向皇帝进贡钟表的欲望。外交使团来华时钟表也必在清单之列:
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廷收复台湾、设郡县,荷兰遣使进贡“大自鸣钟一座,大琉璃灯一圆……”[3]80
康熙二十五年(1686),俄国公使向清朝呈献礼品“银座钟一对,法国银表一只,德国小表一对,土耳其制小表一只……”[4]65
这些进贡的钟表除供皇帝、皇子、后妃们把玩外,康熙帝还时常将钟表作为荣誉赏赐给一些官员,使得宫中的西洋钟表供不应求。于是康熙帝令人到广州等地购买,各地官员也借机搜罗各式新奇钟表上呈以取悦皇帝。因此,当时的清朝社会便呈现出这样一幅奇特的景象:传教士们开启了“钟表外交”模式——向皇帝和各地官员赠送西洋钟表,以达到自由传教的目的,而官员们又将收受和购买的钟表进献给皇帝。钟表这一纯粹的西洋外来物,已成为当时社会炙手可热的礼品。
2.自鸣钟处制造。康熙帝对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抱有极大兴趣,遇有技艺的西洋传教士必定留用宫中,其中不乏精于制作、维修钟表之人。出于宫中对钟表的需求和引进西方先进机械技术的双重目的,康熙帝在清宫造办处下设自鸣钟处,负责保管、维修、制造钟表,中国钟表也开始从进贡、购买转入了自主生产时期。
自鸣钟处由皇帝本人亲自指挥,所有御制钟表的材料、设计细节都要经皇帝恩准后方可进行制作,有时还会到现场观看指导。精通钟表技艺的传教士们是自鸣钟处的技术人员,负责设计、指导钟表制作和加工的整个过程。康熙时服务于自鸣钟处的传教士先后有:安文思(GabrieldeMagalhaens)、徐日升(ThomasPereira)、陆伯嘉(JacquesBrocard)、杜德美(PierreJartoux)、林济各(Francois-LouisStadlin)、严嘉乐(Charles Slaviczek)等人。宫中还挑选一些做钟太监专门学习西方机械制造与维修技术,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也被召集到宫中供职,在传教士的带领下,自鸣钟处的工匠多达百余人。
为制造出高质量的御制钟表,自鸣钟处购置了许多先进设备和专用工具,如较轮器、开齿机、冲子、小型车床等,力求从外壳到机芯都达到精益求精的水准。此外,自鸣钟处还吸收了一些画家、工艺师参与到钟表的外型、装饰设计中,御制钟造型多以中国传统亭台楼阁式建筑为主,有些还融合了多种民族文化如藏传佛教元素等,使得制造出的钟表不仅结构精密、功能繁多,更可谓是巧妙的艺术品。
这些钟表部分因向皇室成员祝寿而制,部分放置在皇帝居住、办公和经常出入的宫殿内,其他由皇帝赏赐给皇亲和官员。康熙四十七年(1708)左右,江西巡抚郎廷极向康熙帝进献一块“西洋大日表”,康熙朱批:“近来大内做的比西洋钟表强远了,以后不必进。”[5]反映出康熙时的钟表制造水平已超越同时期的欧洲。康熙帝本人对钟表制造的重视、西方钟表技师的引进、制作工匠的配备以及清宫的大量财力投入,都是当时这些中西合璧式的钟表成为世界精品的重要保证。
3.民间仿制。明末西洋钟表进入中国社会后,民间已有工匠开始进行仿制。入清以后,随着自鸣钟处的建置及上层社会对钟表与日俱增的需求,全国多地开始出现制作钟表的作坊,并逐渐形成了机械钟表制造行业。康熙朝的民间钟表制造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江南地区,包括广州、福建、苏州、南京、上海、杭州、宁波、北京等地,其中又以广州、苏州、南京制造的钟表最具规模和特色。
广州是中国内陆最早出现自鸣钟的地区,最初是由传教士携带而来,后来一些欧洲商人在当地开设了钟表工场,他们从欧洲运来先进机械设备,引入技术工匠,成为广州本地工匠学习掌握西方钟表技术的先决条件。广州钟表工匠除仿制西洋钟表外,还在西洋风格中融入中国民族特色,表面多采用色泽鲜艳的多色珐琅,形成了“广钟”中最具特色的“珐琅钟”,也称“广珐琅”。
苏州的钟表制造起源较早,现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梳摆自鸣钟”和“时辰醒钟”等都是康熙朝的苏州制品。早期的苏钟多是中西式钟表相结合的产物,即动力装置采用西方坠力式而字盘多以中国传统“时辰”为计时单位,并附加水法、音乐、八仙过海等装置。清代中期以后,苏州钟表业已出现制造分工,如著名的“张荣记”专制钟碗,广受全国各地欢迎。此外,还有许多专业制作钟壳、机芯、镌花的作坊,嘉庆时苏州各钟表同行共同建立了“钟表义冢碑”,每年都会举行祭奠仪式,说明至清代中期,苏州钟表业已具有较大规模。
据清人刘献廷《广阳杂记》载:“吉坦然,江宁人,……通天塔,即自鸣钟也。其式坦然创为之,形如西域浮屠,凡三层,置架上,下以银块填之。……曾于答公处见西洋人为之”,“江宁”即今南京,说明明末时期南京已有人对西洋钟进行仿制。再观曹雪芹《红楼梦》中凤姐曾对众家仆说道:“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可见当时贵族家里钟表已经相当普及,而曹雪芹祖父曹寅曾于康熙时管理江宁织造,可推断这些钟表有大部分应为南京本地制造。
可以看出,从康熙朝起,全国各地经历了对西洋钟表的单纯仿制,到创造出中西结合的特色钟表,最后一些地方的钟表业已初具规模并自成体系,形成了清代手工业中颇具特色的一行。虽然当时的产品质量无法与进口钟和御制钟表相提并论,但西洋先进技术的引进和中国工匠对钟表的研制,均推动了康熙朝钟表业的发展,使得当时钟表手工业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雍正元年(1723),雍正帝即位后,颁布严行禁教的政策,全国各地的传教士被驱往澳门和广东,但对于身怀技艺的传教士,雍正帝却沿用了康熙晚期的政策:留用宫中。此举缘于雍正帝对于西洋奇器的浓厚兴趣,他早年就因眼睛近视而对西洋眼镜青睐有加。而钟表对于日夜勤于政事、惜时如金的雍正帝来说更是时时必备之物,在即位前他就曾作诗赞道:“巧制符天律,阴阳一弹包。弦轮旋密运,针表恰相交。晷刻毫无爽,晨昏定不淆。应时清响报,疑是有人敲。”[6]雍正帝对钟表功能的赞赏可见一斑。
雍正朝时的钟表来源与康熙时期基本无异,但宫中制钟作坊逐渐扩大规模,除康熙时来华的传教士外,又吸收了更多钟表技师,如法国传教士沙如玉(Valentin Chalier),他来华后制作了许多小表、时钟、问钟等,还应皇帝需要发明了报更自鸣钟,在宫中使用普遍。雍正一朝钟表的数量大大增加,宫中所有重要的宫殿皆有钟表陈设用以计时方便。皇帝经常出入的养心殿、交泰殿、承华堂;圆明园的勤政殿、蓬莱洲、万字房、四宜堂、莲花馆、含韵斋、九州清宴等以及各妃嫔的后宫之内都有钟表设置,皇帝乘坐的轿内安放钟表也是自雍正朝始设。宫中大量的钟表需要日常维护、调试、修理,因此更多有技艺的工匠从全国各地被召集到宫中,使雍正朝的钟表制造得到进一步发展,为乾隆时期钟表制作的高峰奠定了基础。
乾隆时期是我国钟表发展史上的辉煌阶段,宫中钟表的制造和收藏规模都是前所未有的。乾隆帝对钟表,既非似康熙帝关注其科技性,又不像雍正帝看重其功能性,而是追求钟表的奇巧程度。因此,宫中的钟表制造在这一时期达到鼎盛,做钟处脱离了自鸣钟处成为独立机构,并不断扩建;从事钟表制作的传教士和工匠人数远超其他朝代;制作出的钟表必须达到皇帝要求——造型别致新颖、设计生动有趣、装饰精美华贵。现世可以看到的清代精品钟表多出于乾隆时期,如彩漆描金阁楼式自开门群仙祝寿钟、铜镀金转八宝亭式钟、金漆木楼阁嵌珐琅钟等等。
宫中生产的钟表并不满足乾隆帝的品味,他还下旨向欧洲订购大量高质量西洋钟表,朝廷每年拨付采办的费用不少于三万两,当时所有对外贸易都在广州港口进行,据乾隆晚期的海关文件记载由粤海关进口的各式钟表达上千件。中国成为18世纪最大的钟表进口国之一。粤海关的官员负责对这些进口钟表区分质量,再将精致奇异的钟表送入宫中。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极大地丰富了乾隆朝宫廷钟表的收藏,钟表贸易的繁荣也带动了民间贸易经济的发展,使乾隆时期的钟表业走向了历史上的巅峰。
综上所述,西洋钟表自明末传入中国后,于康熙一朝得到广泛传播,不仅在宫中建立了自鸣钟处,全国各地也先后出现了大小规模的制钟作坊,为清中期的钟表发展高潮做了基础准备。康熙朝西洋钟表的传播与制造,对当时中国社会的多方面均产生了影响。
首先,西洋钟表作为礼品进入中国,受到了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广泛追捧,由此刺激了清代钟表制造业的诞生。工匠们从模仿到创造,使各地钟表业渐具规模,成为中国钟表工业的先驱。同时,进口钟表的流入和民间钟表的大量生产丰富了手工业商品种类,促进了各地方间的贸易往来和经济发展。国产钟表也打破了“钟表仅供社会上层人物把玩”的限制,在社会中下层阶级中得到普及,清代中期城市中的商馆、教堂等公共场所都有自鸣钟陈设,许多商贾、文人甚至仆役、戏子皆有持表者。显然,西洋钟表的传入推动了中国早期机械工艺技术和钟表手工制造业的发展,扩大了商品经济市场,并使钟表在民间广泛传播。
其次,西洋钟表促进了中国与别国的政治往来。耶稣会士以自鸣钟打开了中国的外交通道,后来如荷兰、俄国、英国纷纷效仿,凡派使团向中国进贡,钟表是必需物品。尤其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法国君主路易十四派遣五位“国王数学家”至中国,虽带有传教与科学考察的目的,但这是首支以国家名义派出的使团。几位成员都深得康熙帝赞赏,白晋还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以皇帝钦差的身份返回法国,以建立中法关系。在中法的交往中,钟表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身为法国传教会会长的洪若翰(JeandeFontaney)曾给法国总会写信要求运来更多包括钟表在内的器物,钟表成为外国使团与中国进行政治外交活动的媒介。
最后,西洋钟表的传播与制造加强了中西文化交流。康熙帝对西方科学技术的兴趣是形成中西文化交流的主导因素,他从西洋钟表等奇器中看到其科技性,并亲自以西洋人为师潜心学习各门科学,还令官员将精通各种技艺之人送入宫中,这些行为引导了此后来华的传教士或自学本领或携有技艺之人一同入华,从而使大量技术人才流入,将西方的先进科学和技术输入中国。宫廷之外,全国各地的传教士也为中西文化交流做了一定程度的贡献,如广州钟表匠制作的钟表往往包含一些西洋元素(如浮雕),即是向西洋技艺学习的成果。清中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徐朝俊将家中世代研制钟表的理论整理成书《钟表图说自序》,该书是我国第一部关于钟表的著作。与此同时,传教士们又将中国传统文化以书信等形式传入欧洲,掀起了18世纪欧洲的“中国热”。
无疑,西洋钟表在清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中确实发挥了催化作用,然而我们也能看到,钟表始终主要是作为社会上层人士的玩物和藏品而存在,除康熙帝外,几乎很少有人关注其制造过程中蕴含的西方自然科学技术。无论是宫廷做钟处,还是民间制钟作坊,对西洋钟表都仅是外型和机械装置上的仿制,却忽视了其技术原理和科学基础。从康熙朝开始仿制到乾隆朝的制造和大量收藏,宫中的各种精品钟表达几千件,但它们也只是“康乾盛世”下皇宫中的一道“风景”而已。嘉庆皇帝即位后,认为钟表属无用之物,将其列为禁献贡品,从此中国钟表制造业开始走向衰落。归根结底,中国传统文化重人文轻科学,西方先进的自然科学在中国缺乏传播和发展的必要条件,最终,清代机械钟表制造业没有形成独立的工业化行业。
[1]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C].第四集:卷三十二,咏自鸣钟.
[2]费赖之.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5.
[3]王士禛.池北偶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尼古拉·班蒂什——卡缅斯基.俄中两国外交文献汇编[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5]汤开建,黄春艳.清朝前期西洋钟表的仿制与生产[J].中国经济史研究,2006(3).
[6]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C].卷二十一,咏自鸣钟.
Study on the Spread and Manufacture of the Western Clocks in Kangxi Period of Qing Dynasty
Sun Ge
(History&Culture School of 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1,China)
Western clock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 since the late Ming Wanli Dynasty.Because of its accurate timing and exquisite workmanship,it gradually replace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timing instruments.Emperor Kangxi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western science and technology,making the western clock a rage during that period.Besides tribute and purchase,a clock making branch was also set up in the palace.Later,many plants producing clocks appeared in different places in the country and it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lock making industry in Qing Dynasty,laying a foundation for the peak of the manufacture and collection of clocks in the middle of the Qing Dynasty.
Kangxi period in Qing Dynasty;western clock;spread;manufacture
孙鸽,长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从事清代文化史研究。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17.26
K249
A
2017-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