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世说新语》拾微(三则)
聂鑫森
在中国的传统美德中,尊重读书人也就是尊重文化,历来得到大力倡导与弘扬。“天地君亲师”中的“师”,既是对“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的格外青睐,也是对德行高洁、学养渊深的知识分子的推崇。特别是身居显位的官员,他们对文化的敬畏与崇仰,往往会对社会风气的纯正、各种人才的脱颖而出,产生良好的影响。
唐代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陈蕃礼贤下士徐孺子的事略,见于《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中:
陈仲举(陈蕃)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曰:“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陈蕃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一到南昌上任,还未进官衙,就要去拜访名士徐孺子。主簿认为不必这样谦抑,陈蕃称:“周武王为了向老子的老师商容表示敬意,来不及坐暖席子,我礼敬贤人有什么不可以呢?”此后,两人订交,陈蕃专为来访的徐孺子准备一榻,徐一走他便把榻挂起来,表示对徐的格外尊敬。
殷浩字渊源,年轻时就名声很大,有学识、善清谈;官至扬州刺史、中军将军。谢镇西(谢尚)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访)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谢尚去向殷浩请教清谈之学,殷浩扼要地阐发各种观点的大旨,既有精妙的内容,又有华美的文采,让谢尚听得心旌摇动,不觉汗流满面。殷浩交代左右的人:“拿手巾来给谢郎擦擦脸。”这个细节,体现了殷浩对后学的关心和爱护,很感人。
王安期(王承)作东海郡,吏录一犯夜人来。王问:“何处来?”云:“从师家受书还,不觉日晚。”王曰:“鞭打宁越以立威名,恐非治理之本。”使吏送令归家。(《世说新语·政事第三》)
王承任东海郡太守,部下抓捕了一个违反宵禁的人,按理说应施以鞭刑。但一问,这个人是因在老师家中学习而耽误了时间,故而违禁,王承马上放了他。宁越曾是个出身贫寒却刻苦向学的底层人,《吕氏春秋》对他有赞誉的记载。王承认为违反宵禁的这个人,是和宁越同样可敬的读书人,如果靠鞭打这种人来建立威信,恐怕不是治理政务的根本办法。
回想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大批知识分子受到打击和迫害,造成了社会秩序紊乱、经济停滞不前、国计民生日艰的局面,教训惨痛。粉碎“四人邦”后,知识分子得到真正的关爱和重用,使他们心情愉快地为祖国效力输诚,取得骄人的成绩。
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建立居宇。在剡为戴公(戴逵)起宅,甚精整。戴始往旧居,与所亲书曰:“近至剡,如官舍。”郗为傅约(傅瑗)亦办百万资,傅隐事差互,故不果遗。(《世说新语·栖逸第十八》)
郗超虽是政要,却很珍重有德行有学问的读书人。他只要听说有人要志操高远地隐退,就会为之筹办百万资费,并为之建造房屋。在剡县他为戴逵所建的房子和官舍一样宽敞。他听说傅瑗要隐退,亦备好百万资费,只是因傅退隐未成,这笔钱才没有给。
礼贤下士最闻名的故事是“周公吐哺”。“周公”即西周政治家姬旦,他吃饭时也接待贤士,并吐出了口中咀嚼的食物,表示他的求贤心切及对来访者的礼貌。曹操的《短歌行》赞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中还有一则,说到李膺(字元礼),《后汉书》称他抗志清妙,有文武俊才,曾任司隶校尉。他特别爱奖掖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文人相轻”在通常情况下含有贬义,意指有文才、学养的人,多有自矜自傲之态,互相轻视,看不起对方。但对于品行不端、在学问上不懂装懂的人,于以轻看,却是合情合理的举止。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写到当时为《庄子》作注的有数十家,各有所长,此中的向秀别开门径,“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这个郭象有才华,但品德差劣,剽窃他人的学术成果,以充自用,故为世人所鄙夷。
殷中军(殷浩)尝至刘尹(刘惔)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观点站不住脚),游辞(东拉西扯)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乡巴佬),强学人作尔馨语。”(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殷浩于清谈上一知半解,就去与清谈大家刘惔论辩,故招人讥讽。
还有一位出家人支遁,字道林,学养渊深,亦善清谈。另一位亦有名声的文人王蒙,“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世说新语·文学第四》)王蒙自以为有新观点好辞语,不想支遁说他别后多年,学问上并无进步。
文人相轻除正当理由之外,也有其自身性格的弱点,会莫名其妙地轻视别人。但真正操守纯正、学养丰盈的人,一旦遇到品优质佳的人,立即会反思自己的言行,从心中萌生相亲相敬之意。王羲之就是这样的人。他刚到会稽内史任上,当时支遁亦在此地,孙绰对他说:“支遁标新立异,胸怀、学问极好,你想见他吗?”王羲之很自负,觉得支遁没什么了不起。“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处),王都领域(自顾干自己的事),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原本王羲之对于支遁来访,态度极为轻慢。而支遁也是个有趣的人,当王要坐车出门了,他才谈论《庄子·逍遥游》,一口气作数千言,令王羲之大为倾服,乃宽衣解带,与支遁热烈讨论起来,由相轻演变为相亲相敬。
还有谢安对待戴逵,也是这种情状。“戴公(戴逵)从东出,谢太傅(谢安)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世说新语·雅量第六》)
魏晋时的许多文人,大多胸怀宽阔,气量雅宏,对相识或不相识的同道,只要对方有长处,往往会由衷地予以称誉和荐介,反过来又能自省,坦诚自己的不足。
《雅量》一辑中,就有多则文字可证:
谢幼舆(谢琨)曰:“友人王眉子(王玄)清通简畅,嵇延祖(嵇绍)弘雅劭长,董仲道(董养)卓荦有致度。”
“清通简畅”,即清廉通达而简洁;“弘雅邵长”,即广博文雅而自强;“卓荦有致度”,即卓绝出众而有志趣。
谢车骑(谢玄)初见王文度(王坦之)曰:“见文度虽萧洒相遇,其复愔愔竟夕。”
其意为,王坦之虽洒脱任率,我见了他后,一晚上都安静平和。
俗语说,无知无畏,是指越是学识浅薄的人,越是无所畏惧;反之,越是研读精深的人,更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而惭愧自己学养的不足。
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时,行与服子慎(服虔)宿客舍。先未相识,服在外车上与人说已注《传》意。玄听之良久,多与已同。玄就车上与语曰:“吾久欲注,尚未了。听君向言,多与吾同。今当尽以所注与君。”遂为服氏注。(同上)
郑玄的胸襟、雅量令人佩服。他与服虔不过初识,闻其也在为《春秋左氏传》作注,且见解多与自己相同,便慨然放弃,还将自己的成果相让,于是,服虔的《春秋注》流传于世。
《世说新语·品藻第九》中,有一则说到王羲之的三个儿子结伴去拜访谢安,王徽之、王操之话语不但多,而且说的皆是俗事,而最小的王献之只是礼貌性地寒暄了几句,便不再说话。当三兄弟告辞而去,“坐客问谢公:‘向三贤孰意?’谢公曰‘小者最胜。’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推此知之。’”
谢安通过他们说话的多少和内容,推断出最小的王献之心性祥和,能守静,将来会有大出息。王徽之、王操之话多话俗而见浮躁,不会有大作为。他的观察果然不错,后来王献之在书法上与其父同样佳妙,称之为“二王”。
我们常听到“沉默是金”一语,意指秉性高洁、甘于淡泊的人,谦和、低调,不张扬,不夸夸其谈,更不谈庸俗的话题。
孔子说的“讷于言而敏于行”,很为人欣赏。一个人的少言寡语,有的是天性使然。
“王右军少时甚涩讷。”(《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王羲之年轻时腼腆无话,后来才有所改变。
不屑于自吹自擂,有真才实学,却能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人物,魏晋时誉之为“不鸣不跃”。
张华见褚陶,语陆平原(陆机)曰:“君兄弟龙跃云津,顾彦先(顾荣)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已尽。不意复见褚生。”陆曰:“公未睹不鸣不跃者耳。”(《世说新语·赏誉第八》)
褚陶字季雅,为吴郡钱塘人,聪慧绝伦,三十岁就有《鸥鸟》《木硙》二赋名世。典籍中称他“清谈闲默”,好读书,因而得到张华激赏。“龙跃云津”,意为龙跃起于天河;“凤鸣朝阳”,意为凤迎着初升的朝阳长鸣,均比喻人才遇时而起。谢安所说的话,可理解为:关键是如何去发现“不鸣不跃”但才德兼备的人物。
还有一位褚裒,字季野,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谢太傅(谢安)绝重褚公,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齐备。’”(《世说新语·德行第一》)褚裒少有简贵、冲默之称,累迁江兖二州刺史,赠侍中、太傅。所谓“四时之气齐备”,指春、夏、秋、冬四时气象都具备,常用来形容人的气度弘远。
人的沉默,有时并非性格所致,而是处在特殊的情境,面对特殊的对象,不能言,不愿言,只好无言以对。
殷荆州(殷仲堪)有所识(有位熟人),作赋,是束晰慢戏(滑稽游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包)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贴(压)之而已。殷怅然自失。(《世说新语·雅量第六》)
王恭为名人,面对一篇写得并不好的赋,既不能夸奖也不能贬抑,只能保持沉默,因为作者是殷仲堪的熟人,而殷仲堪又不谙诗赋的好恶,还一味地称赞。如贬抑则伤了友情,若昧心赞扬则有伤文德,于是“既不笑,亦不言好恶”。
正如另一则所写:“刘尹(刘惔)道江道群(江灌):‘不能言而能不言。’”(《世说新语·赏鉴第八》)刘惔评价江灌,可以在不能说、不好说的时候,做到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