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芳
(四川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重庆 400031)
论日本现代女性作家对肉体记忆与精神记忆的重塑
黄 芳
(四川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重庆 400031)
时至今日,女权运动仍在蓬勃发展。在日本文学界,女作家们在所追求的身体自由和精神自由的道路上继续前行,她们通过否定“生育的性”、抹杀父亲的存在、追求女性的性本能、最后回归“生育的性”的复权等方式,修正女性“生儿育女”的肉体记忆。通过对家族制的拷问来解构现代家庭的意义。女性文学强烈的自我意识、独立人格的追求、由女人到人的意识转变等均是意图摆脱“贤妻良母”家族制束缚的体现,谋求女性精神上的彻底解放,以此重塑女性的精神记忆。
肉体记忆;精神记忆;重塑;家族制
本文开宗明义对“精神记忆”和“肉体记忆”做一个基本定义。“记忆”是人类将自己思维的信息内容加以储备与使用的过程,它包含了两个必需的步骤:第一步是“记”的过程,即储备信息内容的过程,是心念将内心集结的信息资料以某种格式保存在记忆的仓库里;第二步是“忆”的过程,即使用信息资料的过程,也就是自我在内心进行回忆来重温过去的感觉,或者是将某一信息内容装载到感觉信号中,经由自己的身躯之器官来表达。所谓“肉体记忆”,是通过身体的感官——指个体凭视、听、味、嗅、触摸等感觉器官感应到刺激所引起的“记”和“忆”;而“精神记忆”是指对某种境界的认知与阐释。因此,“肉体记忆”和“精神记忆”代表着一个人全身心地对过去的活动、感受、经验形成的印象累积。
研究日本现代女性文学的特征,绕不开围绕女性自身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记忆,即以女性为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和言说主体,基于性别意识(包括生理性别与性别角色,生理性别是解剖学角度的男性或女性,即人的自然性别;而性别角色则是社会历史文化对男女两性不同的规范和期待,即人的社会性别,由于性别角色一词中包含表示生理性别的sex,美国女性主义者创造性地借用了gender一词来表示社会性别)、性别视角来关注女性命运、女性情感、女性生命,或者是基于超性别意识、超性别视角表现的包括女性生存在内的、充分表达独特的女性魅力和奇特理念,完善人性本身精华,展现各阶段女性充当的角色,挖掘出灵魂最深处的独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呐喊、彷徨、轻浮与坚强,体会着女性独有的信仰理念。
在男权文化社会中,女性的善恶美丑、是非功过都是由男人来决定的。日本传统观念认为,女人的身体便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一肉体记忆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强行灌输给女性的。而近代女性作家根据自身的亲身经历来讲述妊娠、生育给女性带来的痛苦和影响,倾诉女人对分娩的恐惧,诅咒必须经历结婚—妊娠—生育的女人的命运,以此来控诉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同时,强调女性的身体不仅具有“生育的性”,还具有可以体验性快乐的“女性的性”。她们对“乳房”“子宫”“裸足”等女性身体部位进行了大量的赞美和肯定叙事,倡导满足女性自我欲望的“主体的性”,否定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形成的满足男人欲望的“客体的性”,以此反叛以男权文化为中心的社会灌输给女性的肉体记忆。
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形成的传统观念认为,女人的天职便是做“贤妻良母”。首先女人要以丈夫为天,成为男人的附属物,要满足丈夫的一切欲求。随着女性走向社会,视野变得开阔之后,她们意识到家族制是束缚女性的精神枷锁,所谓的贤妻良母主义是将女人推向社会底层的真凶,于是近代女性作家们开始反抗,用主动提出离婚、进入社会、颠覆传统贤良淑德的女人形象等方式来企图冲破“贤妻良母”这一精神记忆的樊篱。通过同性恋的尝试,试图颠覆传统的男女婚姻观,以谋求女性的身体自由和精神自由。
德国著名文化记忆研究专家阿斯特莉特·埃尔认为:“在文学的记忆形成领域可分为两个功能潜力:一个是对现存记忆文化中想象结构的肯定或是加强,另一个是对它的解构和修正。文学作品可以产生新的、但是与记忆文化中象征的意义世界有联系的虚构的现实。”(冯亚琳,2012:242)“如果历史是冰冷而难以改变的客观事实,那么记忆就是温暖而难以割舍的主观感情。相较于历史的确定性,记忆常常随着人们对生活的感悟的改变而改变。”(冯亚琳,2012:127)由此可见,群体记忆的修正是可行的。近代女性文学书写的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苦闷、彷徨、哀怨与抗争,而现代女性文学已经不满足于此。现代女性作家们通过女性书写去争夺女性话语权,以期获得女性的身份认同和追求社会地位的确立。她们创作了大量妇女生活题材的作品,在肉体和精神的解放方面做了大胆的尝试。同时,通过对家族制的拷问来剖析现代家庭的意义,企图重新构建现代家庭,这一切都是为了谋求对肉体记忆和精神记忆的重塑。
简而言之,生儿育女是日本女性的身体记忆,贤妻良母则是女性的精神记忆。日本近代女性作家们借助于文学文本对女性的肉体记忆和精神记忆进行了反叛,否定社会对其生儿育女、贤妻良母的定位。但该记忆已经深入女性的脑海,近代女性都受此束缚。时至今日,女性作家们从根本上重新解构和颠覆两性关系,通过各种叙事重塑肉体记忆,因为文学“可以解构已存在的记忆叙述,把反记忆书写进入集体记忆中”(冯亚琳,2012:245)。
1.1对“生育的性”的彻底否定
1947年日本修改了民法和刑法,废除了家族制度和通奸罪。在前一年文部省颁发的《女子教育刷新纲要》里提出了女子和男子一样拥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因此对女性来讲,战后是重新创造新制度的时期,制度的变化极大地引起了女性作家们的性意识、婚姻观的变化。如岩桥邦枝认为,不能将爱情与婚姻混为一谈,婚姻是与爱情无缘的,婚姻只是追求安定的生活。家庭生活里有责任但没有爱情,爱情里没有责任但有爱,她讨厌以责任的名义将女人束缚在婚姻里。她在作品里塑造的女性认为,爱情就是否定既成道德和伦理、恢复人性的“生命”,但是,这个恢复人性的“爱情行为”必然会导致怀孕。女人的身体不属于父亲、丈夫和恋人,生育权利在女方,因此生与不生均与男人无关。
女性不仅生育可以做主,选择结婚对象也可以做主。男性在选择女性时首先看外貌,直到现代,日本女性婚恋观的变化也体现在只看外貌来选择对象上。近代以来灌输给女性的肉体记忆便是生儿育女,到了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日本女性文学最显著的特征是女性作家对“母性”的憎恶和嫌弃意识,她们否定生儿育女的性角色扮演,这种女性意识的反动和女性性本能的觉醒推进了女作家们在小说中大量地对女性身体进行肯定叙事。
从生物学来看,男女身体的根本差异在于:女人具有“生育的性”,而男人具有“使之受孕的性”。既然女人身体的特征在于“生育的性”,那么女人的意识始终脱离不了这一特征。随着制度的改变,带来了女性身体的解放。河野多惠子提出,应该去发现女性的性本能,在对身体进行的肯定叙事里主要强调性的自由,这种自由被称为女性身体具有的“娼妇性”。男人具备占有女人和孩子的欲望,这种男人的占有欲和征服欲扭曲了女人“生育的性”的本质,同时也产生了与生育无关的性交被定为“娼妇性”的契机。三枝和子认为,在受孕、生育、授乳期间,女人的身体是“母性”,而能接受任何男人、处于妊娠状态的女人的身体是“娼妇性”的。三枝作品《曼珠沙华在燃烧》里的女主人公规矩子在两性问题上非常开放,与男人同居,同时也从不拒绝其他男人的诱惑。一旦怀孕她便瞒着男人去打掉,并认为性自由便是女人独立的体现。而在小酒吧工作的优子是这样看待“性”的问题的:“当今这个社会在工作上对女人来说是不利的,只有在卖身这点上来讲才是对女人有利的。那些伟大的女性活动家们对此很蔑视,才变成很奇怪的状态,我反对婚姻制度,就算是作为夫妻而生活,在不生孩子时的性交我认为都应该收费。”(三枝和子,1985:90)她认为不生孩子时的性交只能是“娼妇性”的,接受男人而赚取金钱对意识到制度的矛盾性的女人来讲无疑是最好的办法。性交要付费是因为这一行为可以给男人带来快乐,是满足男人欲求的有价值的行为,这种性交不与生育联系在一起,这点表明了与雌性动物不一样的、女人作为人的一面。
大庭美奈子经常描写自由性爱与拒绝生育等主题,笔下的女性一开始都梦想与男人之间是自由对等的关系,但最后发现要寻求绝对的自由终究不过是女人的幻觉,是根本不可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与男人的关系上的,最终不得不挣扎于怀孕和生育这样的问题。在60年代末期由于世界性的粮食危机和人口激增的环境下,女人选择不生孩子便是拯救人类危机的手段。“拒绝生育”证明了女人只有通过“生育的性”才能做到与男人对等。而“嫌弃母性”是拒绝将孩子作为自己存在证明的一种体现。女人通过“拒绝生育”“嫌弃母性”来表达社会将女性定位于生育和母性的嫌弃,是女人从女人的角度提出的抗议。高桥和子在《渺茫》里塑造的清子在流产后幻想:“胎儿在白浊的河水里被冲走,时而抬起苍白的、无表情的脸望着这边,像是在拒绝似的摇头,宛若在倾诉‘我与你完全是他者’。”(1970:113)在清子看来,胎儿只不过是未成型的肉块,她按照自己的意志离开了这个污浊的世界。清子对流产一点也不觉得悲伤和遗憾,反而因生出他者(孩子)产生了对自我身体的嫌弃,丈夫和婆婆的安慰话语令她感到厌烦,在她的内心世界有一个阴暗空间,这个空间将会把她带向何处?她对此感到渺茫。高桥在《骨之城》里,描写了一个用滚筒将自己的女性肉体碾碎、放弃自己的女性特征、憧憬男性文化的女性。随笔《厌恶女性》里,放弃“母性”,追求具有魔性的女性。“嫌弃母性”是因为生育而成为母亲的意识侵犯了女人自我的生存状态,可是当女人拒绝其“生育的性”时,女人还是女人吗?
男女之间的差异不仅在于与生俱来的生理结构、对世界的认知结构等,更重要的是怀孕。仓桥由美子的贡献在于,她将女性作家们很容易陷入如实进行身体叙事拓展为反现实主义的叙事方法,即强调女人的存在感。她在小说中完全不去描述男性的心理,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女性对妊娠后的身体产生的“耻辱感”上,将习惯于根据自身亲身经历来描述女人的女性作家的表现扩展至抽象的方向上来。
通过对追求女性的性自由、母性角色的厌弃、妊娠后的耻辱感等的描写,对“生育的性”进行了彻底否定。而“嫌弃母性”是女人想要重新认识作为主体的自我的一种意识表现,女性作家们在其作品里从女性中心的角度颠覆了男性作家们撰写的以男性为中心的“近代自我”的历史。
1.2 对父权的否定
女性本质上可以接纳任何男人这一点可以说是女人生存的一种状态,当娼妇性转换为母性时,三枝和子认为:“孩子不是属于任何人的,动物们从不执着于自己的孩子。是谁的孩子都可以,鱼虫一类是最为贯彻这一点的,它们生出无数的孩子,同时有无数的孩子会死去,这些不过是精子与卵子的偶然结合罢了,并不是固定的某一个人的孩子。”(1986:54)三枝和子进入关西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学哲学,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都在追随男性文化,从而开始摸索“女性的哲学”的可能性。如果将女性放置于自然的状态里,与各种男人发生性的关系并生下孩子,而不在乎孩子的父亲是谁,这样的状态她认为是最适合的。在巨大的生命体系里,是谁的孩子已经不再重要。这里连“家庭”的概念也泯灭了。在三枝和子一系列小说里塑造的女主人公虽然与男人有关系,但均下定决心不生孩子,因此主要靠避孕药来避孕。口服避孕药使得女人可以自我管理自己的身体,可以抵抗男人单方面的要求。
大庭美奈子在《福内虫》里就塑造了一个爱用口服避孕药的女人。她对那些认为能让女人怀孕是一种能力的男人嗤之以鼻,生与不生选择权在女人自己,而口服避孕药的使用令女人真正拥有了这一选择权,获得了生育选择权证明女人的身体意识发生了巨大变化。《半个月亮挂空中》里的澪子是一个30岁左右的独立女性,她经常与陌生男人发生一夜情,每次她都要向男人收费。某次因嫌麻烦没有服药便发生关系而意外怀孕。她这种讨厌避孕的心理其实便是她潜意识里想要孩子的反应,于是她决定生下与陌生男人之间的孩子。但是,在现有的制度下,有个户籍上的父亲对孩子来说是有利的,她便试图找个男人结婚后马上离婚,这样孩子就有一个户籍上的父亲。以男人血统为中心的种族维系最好的方式是支配有血缘关系的子女,而女人抹杀这一想法的最好办法是声称父亲不明。“想生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正因为父亲不明我才想生这个孩子”。澪子将父亲抹杀的想法使得“生育的性”真正变为自己所有,不让男人参与。
津岛佑子在《山里奔跑的女人》里塑造的单身母亲认为妊娠是为了留种,因此根本不告诉孩子父亲这个孩子的存在,而是独立养大孩子。肯定了女人身体具有延续生命的特点,但生养孩子完全与男人无关,不需要男人的介入。她塑造的所有女主人公都认为,“生育的性”是完全属于女人自己的,将父亲的存在完全抹杀,甚至认为孩子的父亲哪怕是一只猫都可以。不再将女人置于男人的另一半的位置,这种对女人身体性的重新审视,是将“性”置于巨大生命体里去的一种再确认,由此产生了人类、动物、植物都是一个巨大生命体的一环的观点。
避孕药的大量推广使得女人夺回生育权成为可能,由女人来决定是否生育,父亲可有可无,以此否定父权和血缘,这是向将女人定位于“传宗接代”的男性社会发出的果敢挑战,从而逃离由男人建构起来的封闭的女人世界,女人的视野因此变得宽广。
1.3身体解放
女人的身体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对男人的“女性的性”和对孩子的“生育的性”。女人要想追求性快乐,就必然会面临怀孕的问题。河野多惠子是一个将女人的“生育的性”分开考虑的作家,因此她干脆设定女主人公为不孕状态,但又不具备满足男人的“娼妇性”,女人的身体只服从于自身性本能的需求,通过肉体的感觉去体验性爱的快乐,强调女人脱离“生育的性”后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有的女主人公天生无法生育,有的可以生育但身体支撑不了。虽然她们原本就没想过要生孩子,但当得知自己无法生育时,才发现生与不生是以能否生育为前提的,至此,才明白原来避孕是一件无谓的事情。这些形象的塑造都在探讨女性对“生育的性”的反思和怀疑。在传统观念中,只有生育才是女人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道路,如果女人无法生育,便不能得到社会的认同。可在现代女性作家的笔下,一旦摆脱“生育的性”的束缚,女人才从文化社会领域里将女人的身体完全解放出来,女人更能从性爱中获得快感。
富冈多恵子认为,女人的力量来自于不生育,在不生育的自由里,女人才能真正获得女性性欲的解放。将女人与男人的关系解体,再重新构筑新的关系,这便是富冈的前卫性所在。在《起伏的土地》里讲述了一个不将男性看作是人,而是性道具的女人的故事,“我”喜欢与身材魁梧的男人性交,认为性欲是对男人的攻击而产生的一种冲动,嘲笑男人除了性交以外便无任何精神作用。“我是一个人形的液体,我丈夫知道这事,所以总是用勺子去舀流出的水”(富冈多惠子,1983:272),这里描写的男人无一不被女人嘲弄。《雏狗》描写一个不停勾引年轻男人、只把男人看成是性欲对象的女人。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以前男人凝视女人的目光全部都是错的,女人可以淡然走出男性设定的规范。将男性颠覆成“被观察的客体”,通过对女性作为sex位置上的角色的颠覆,来重新解构女性的定位,以此对抗那个一直操纵着话语权的男性群体。
随着生物科技的发展,试管婴儿、人工授精等技术已被广泛应用。在60年代,美国的女权运动者认为男女性别差异根本原因在于生育机能的差异,如果不消灭之,是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男女平等的,欲令女性从妊娠中解放出来,只有寄希望于试管婴儿、人工子宫的开发等人工生殖革命的成果。这一观点从根本上否定了母性机能,通过消灭生物学上的性差异,其必然结果是只剩下没有生殖能力的男性化的女人。仓桥由美子在《阿玛浓国往返记》里便创造了一个由女人控制人口、孩子全部是人工生殖出来的“阿玛浓国”。在这个国度,通过女性子宫怀孕不再是正常的事情,通过男人生育的方式不是正规的生育方式,这样生出来的孩子被称为“野合之子”。正式的生子方法是向精子库提出申请,然后与自己的卵子人工授精,利用人工子宫进行妊娠、分娩。只要能够保存精子,男人的存在便不必要。仓桥描绘的这幅未来图景可谓设想大胆,意识超前,堪称女权主义经典之作。
不孕与试管婴儿使得女性的身体从妊娠中得以彻底解放,追求性快乐便不再有生育的痛苦。在经历了对“生育的性”的否定之后,女性作家们发现走进了一味追求女人自我的死胡同。于是津岛佑子开始提倡对“生育的性”的复权,尝试恢复身体的性,肯定“生育的性”来重新审视女性的存在方式。她的作品里常常出现性交、妊娠、生育的场面,将女人的感觉定位在怀孕和生育上。《宠儿》里的高子在怀孕瞬间感受到了自己的生理与宇宙合为一体。“在与长田做爱时,感觉自己仿佛刹那间将天体的运行吞入身体一般,就在那一瞬间,子宫里的天体开始运转,这授精的瞬间只能称为恩宠的刹那。”(津岛佑子,1979:65)她认为女人之所以为女人就在于具有“生育的性”这一生理机能。短歌诗人河野裕子也充分肯定女性的身体,她指出男人的一生是一次性的,女人的生命因生育而变得无限,女人便与男人从根本上的不同。
在经历了否定“生育的性”、否定父权、再以不孕的方式来体验性快乐之后,女性作家们发现过分追求女性自我必会导致女性的男性化,于是又开始赞美母性,强调女性的本质,扩大与男性的性差异,并思考建构无视男性和男性性的女性文化,20世纪女性文学的特征之一便是对女性“生儿育女”这一肉体记忆的修正和重塑。
在女性的精神记忆里,始终以“贤妻良母”作为一个价值判断基准来自律。这个精神记忆如同一个枷锁,牢牢地约束着女性。现代女性作家们对家族制提出了质疑,否定女性作为妻子与母亲的作用,肯定女性的自我存在价值。
2.1对家族制的拷问
现代女性作家对近代家族的“父亲、母亲、子女”这一三角形构图观念淡薄,摆脱了情侣幻想,让男人的存在不再那么重要。短歌诗人阿木津英认为,人为建立的家庭是扭曲的。她尖锐地质问:是谁规定夫妻必须住在一起并必须做爱?阿木津对强加在女性身上的社会规范提出了质疑,完全没有一般女性诗人的忸怩作态,也没有女诗人常有的自恋。她的短歌是直线条的,大胆使用卵巢、子宫等带有挑逗性的性用语,被称为女性主义的短歌。鼓励女性不要局限在狭义的母性的框框里,因为女性也是充满生命力的存在。
妇女解放运动到女性主义的展开对女性文学的状况产生了巨大影响,其根底在于婚姻制度、家族制度的动摇。战后宣扬男女平等,女性获得了参政权,从而进入战后民主主义时代。但实际上家族制仍然残存,在新民主的伪装下,“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作用分担和“贤妻良母”规范下的近代家族仍然存续。尽管如此,女性主义的全盛期给女性文学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这时期的女性作家接受的是战后民主主义教育,具有强烈的男女同权意识,对现实社会里存在的性差别深表异议,对婚姻感到幻灭,成为家族根基动摇的推手。意识到婚姻制度是束缚女人实现自我的一道壁垒,它使得女人无法面对个人意志,于是齐心合力地描写妻子们的离家出走、情爱、自立等,以此反击男权制度和旧习,争夺女性话语权。
森瑶子和干刈鼎便是女性主义全盛时期的作家,她们认为近代家族制度是将女性困于家庭做“贤妻良母”的元凶。森描写职业女性的不伦引起家庭的动摇,干刈描写因丈夫的出轨而家庭主妇提出离婚来表现近代家族制度的崩溃。在《情事》里大胆描写妻子官能的觉醒,通过情爱表现妻子喷薄而出的欲求。外围是战后民主主义,内核是家长制度下的性别分担,这样的双重构造对妻子而言只是一种桎梏。《家族的肖像》开始凝视崩溃的家族,家族是一个牢狱,是以爱为名义的幻想。津岛佑子的《冰原》等作品强调母女情感,淡化丈夫的存在。《山里奔跑的女人》里则描写了不受社会规范束缚,孕育私生子的单亲妈妈。《火河之畔》则书写私生子、乱伦、一夫一妻制的崩溃等,写尽现代人际关系里的禁忌领域。对家族制度的拷问本质上是女性强烈自我意识的体现,是女性作家们追求精神解放、意欲对精神记忆进行重塑的一种体现。
杂志《青踏》的主编平塚雷鸟是一位女性运动解放的先驱,她的名字总是标记为“平塚らいてう”,用平假名“らいてう”这样无姓的四个字来签名,不愿意冠以姓氏。结婚意味着离开父亲的家,从此进入夫家,家族制度上的婚姻就是女性由父亲的姓改为丈夫的姓。这种强制性的改姓令女性作家们十分反感,拒绝标记姓氏就是对家族制度的一种反抗。她曾明言:“我既然对现行的婚姻制度持有不满,那我就不会接受顺从这一制度、得到该制度许可的婚姻。丈夫、妻子这样的称呼听起来就令人反感。”(高田知波,2013:18)她在生了孩子之后也没去递交结婚申请,其子在法律上是私生子。她高呼“原本女人是太阳,是真正的人。而现在女人是月亮,是依靠他人而生、依靠他光而辉、如病人脸色般苍白的月亮”(马渡宪三郎,1973:371)。这位在近代女性解放史上流芳百世的思想家、运动家一生都在为提高女性的地位而奋斗,她本人就是一个太阳,个性鲜明,不愿意屈服于婚姻制度,不理社会规范和伦理约束,一个只遵从自己内心而活的、敢作敢为的女子。
并非男人身体里生出来的孩子,男人却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孩子,这是男性思考方式的原点。男人的性欲和征服欲产生了占有女人和孩子的婚姻制度,女性作家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她们也在思考“家族”“血缘”等问题。家族体系受着社会规范的制约,于是三枝和子在《乱反射》里提出了乱伦的问题:如果不知道,人是可以和其母亲发生关系的。那么,所谓亲人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吗?三枝和子把人类生存里的一些不能解决的问题将其小说化来加以探讨。婚姻是束缚女人的一种制度这是贯穿几乎所有三枝文学的基本观点,她甚至对“一夫一妻”制也提出了质疑,认为这一制度不是为女人而是为男人制定的。男人比女人更在乎血缘,并排斥其他血缘。女人即使生了孩子也是那个男人的孩子,结婚就是将女人圈起来的、排除其他男人血缘的一种制度。因此三枝和子的作品里经常出现忌讳结婚的女人。她认为女人因为婚姻而被迫过上伴随着性生活的奴婢生活,婚姻的背后隐藏着蔑视女人的思想。付钱获得女人肉体本就体现了男人的优越感,当女人为了金钱而对男人张开身体的时候,令女人感到羞耻和悲伤的不正是男人的优越感吗?结婚即是男人养女人,是成立在“男人的优越感”上的,对女人来说完全是扭曲的男女关系。
80年代开始强烈要求夫妇别姓、事实婚姻的选择、非婚生子平等化等以来,家族形式呈现出多样化趋势。1985年通过的男女雇佣机会均等法,成为颠覆传统婚姻观、家庭观的契机。进入20世纪以后,消除性差别、实现男女共同参与社会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以“贤妻良母”为理由,将女性圈在家庭里的近代婚姻、近代家族走向终结,不再受性的双重规范约束的女性的人生随之变得多彩。
2.2精神记忆的重塑
战后虽然将女性从法的无能者提升到与男性平等的地位,但由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女人的悲惨历史仍然残留着尾巴,而现代社会虽然嘴里提倡男女平等、女性解放,但实际状态是男尊女卑思想的残余力量仍然不可小觑。比如现代社会的女人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而去做隆胸、细腰等手术,无一不体现着女人的意识是受男人意识的支配和制约的。到了80年代妇女解放运动成为世界性的潮流,在参加了各种运动之后人们才发现,社会结构没有任何变化,世界仍然由男人掌握话语权,以为社会好转后女性就可以得到解放原来仅仅是一种错觉。
婚姻是两性相互成长的载体,仅靠情感是维系不了的,更为重要的是夫妻间精神上的结合和灵魂的沟通。经济问题是束缚女性独立追求自由生活的很大原因,这使得女性更加意识到工作是多么的重要。现代社会女性工作者居多,在工作中能体会到生存的满足感,而如果丈夫不能给她满足感的话,几经犹豫后女性都会决定离婚。而男性的女性观为:不论女性喜欢以否,到了岁数就要嫁人,回归家庭,女性的职业便是“家庭的天使”,男性对女性的智慧没有期待。男女在意识上的偏差导致了相互之间缺乏灵魂的沟通,于是文学便是女人脑洞大开的场所。现代女性作家多是1930年左右出生,她们经历了战争、学制的变更,是一群多才、干练的高知女性。由于深知战时女性的压抑,更能够感受到女性解放政策带来的解放感。在战后以精通外语、有留学经验、具有国际视野的女性形象登场,与男性接受相同教育的她们期望追赶、超越男性,提倡打破男性话语权,从女性的视角看待世界,从传统的文化中突围,对传统性别分担支配下的自由恋爱结婚等不再抱有单纯的幻想,而是开始破坏性别分担的基础——母性幻想,由此掀开了女性文学的新篇章。总体来说,这是对男性追求的“女性”和“母性”的一种叛逆,将女性长期封闭在“贤妻良母主义”里的家长制社会的焦虑和逆反意识使得她们对婚姻持有怀疑,从而产生出对母性幻想的破坏愿望,潜意识里也孕育了对男性的憎恶。
女性作家们认为,女人就是女人,是女王,不是王妃。三枝写了《女王卑弥呼》《满身是血的女王》《小说克娄巴特拉——最后的女王》等再现古代母权社会的女王系列,大庭美奈子写了《王女的眼泪》。王妃是男人的王后,而女王是自己为王,不受男人束缚的女性象征。在男女关系中,付出的一方始终是受伤害的一方,女人不愿意始终处于被动关系里,经过自我纠葛之后,最终成长为具有自我的个人。《浦岛草》里无论是决定与患有交流障碍症的男人一起生活下去的夏生,还是想独立生活下去的雪枝,都只有20岁左右,她们都想主动选择自己的人生。雪枝说,“我不想为了男人而活,我想令男人为我而活”,这句话体现了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她们渐渐意识到人是无法从自然中逃离出来的,小说探究人类在自然生物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动物。但是,将自然与女性结合在一起的这种观点受到了一部分女权主义者的质疑。她们认为如果将生命的原理直接投射到女性存在方式上的话就会强化作为自然、生命、宇宙的隐喻的母性神话,最终会陷入女人不过是生命链条上的一环而已,只需要完成其“生育的性”的作用便可。这样一来,必将招致作为个体的女性的存在被无视的危险。
在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在生命长河中一直探索“女人、男人、人类”的原理的女性作家们一直在追求女性自我和女性个体的确立,她们围绕被尘封于“母性”与“娼妇性”作用的女性身体性的矛盾,以“嫌弃母性”和“拒绝生育”的形式加以大胆描述和探讨,很明显她们剑指女人主体的确立,在围绕女人身体的奋战当中,逐渐产生对女人个体的认识,同时也认识到了女人也是生命中的一个个体——女人=人,而到了七八十年代,通过将女人的身体与生物的生命重叠而塑造出来的女性形象,女性作家们论证了从自我束缚中挣扎出来的女性意识。
现代小说是脱离人类中心主义的,人类、动物和植物均不过是巨大生命体里对等的存在,因此80年代的女作家们多从“生物的感觉”的角度来描写这个世界。放弃“人类优越”的想法,将自己置身于生物的水平去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寻求男性原理与女性原理的协调。人是存在于更为巨大的秩序当中的,在这个超越人类的巨大生命体里,个体是相互依存的,或者说是一种共生关系。女性作家的意识经历了这样的变迁过程:由“嫌弃母性”和“拒绝生育”到女性自我意识的确立,再到人的意识的确立,摆脱“贤妻良母”精神记忆的束缚,实现了女人到人的意识转变,成功地把反记忆书写进女性的集体记忆中。
战后的新宪法对很多法律进行了改正,这使得一直受压抑的女性对新的世界充满了期待。由于价值观发生了很大转变,在多元化的世界里女人是怎么生活的,这是读者和女性作家们共同关心的话题。日本现代女性作家们探索着经历了社会和家族制度重压的女人的言说空间。她们追求独立的人格,渴望在社会上获得应有的地位并在社会中立足。女权运动促进了日本女性文学的发展,女性书写已成为日本社会文明的一个文化符号,女性发展的身份认同和社会地位确立成为现代女性作家们的首要追求。她们提倡打破男性话语权,从女性的视角看待世界。女性作家们书写的具有女性意识、反映女性情感、表现女性生活的文学作品使得日本现代女性的自我觉醒与自我想象在文学中得以尽情张扬。通过否定“生育的性”、抹杀父亲的存在、追求女性的性本能、最后回归“生育的性”的复权等方式,实现女性对肉体记忆的重新解构和修正。通过对家族制的拷问来剖析现代家庭的意义,并谋求女性在身体和精神上的彻底解放。女人不应该是男人的附属物,也不是关在家庭里的金丝鸟,而应是巨大生命体的一环。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独立人格的追求,在经过王妃与女王的观念性较量后最终实现从女人到人的意识转变等,均是对精神记忆的重塑。现代女性作家们颠覆传统女性观,在为人与为女的双重自觉中实现从女人到人的观念性转变,谋求实现女性文学对男性文学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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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RebuildingthePhysicalandPsychologicalMemoryoftheModernJapaneseFemaleWriters
HUANGFang
As the world moved into the modern era, the feminist movement was booming, among which the women writers in Japan were also marching forward to pursue freedom both physically and psychologically. By protesting against “sex for reproduction”, denying the existence of fathers, calling for women’s sexual instinct, and rehabilitating the power of “sex for reproduction”, these writers continued making efforts to reform women’s physical memory of the day — “bearing and rearing children”. The paper deconstructs the meaning of modern families by questioning the system of familial control, explains that strong self-consciousness, pursuit of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awareness of being-a-woman-means-being-a-human-being are all evidence of these women’s intention to break away from the shackles of patriarchy which advocates that women should play the role of being a virtuous wife and a loving mother, and to further strive for their complete spiritual liberation, so as to rebuild their mental memory.
physical memory; psychological memory; rebuilding; patriarchy
I313.065
A
1674-6414(2017)05-0019-07
2017-07-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日本近现代女性文学的精神记忆和肉体记忆研究”(17BWW035)的阶段性成果
黄芳,女,四川外国语大学日语系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日本近代文学和日本女性文学研究。
责任编校:陈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