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的旅程及小说家的想象力
——论王安忆《匿名》的写作突围

2017-03-11 18:50:07
皖西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王安忆文明小说

毛 鑫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冒险的旅程及小说家的想象力
——论王安忆《匿名》的写作突围

毛 鑫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匿名》借一个被抛入蛮荒世界的人重返文明社会的故事去阐释语言、教育、文明、时间等抽象概念,这种以小说为载体承载作者思想观念的新写法有别于王安忆以往的小说,具体表现在:从描摹现实到思想的风暴、从写实手法到加入丰富的想象的转变、由个人层面到文化、文明的精神寓言的突破。《匿名》的创作突围在小说的先锋色彩、叙事美学以及探寻人类的精神家园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

王安忆;《匿名》;写作突围;想象力;精神寓言

在当代作家群体中,王安忆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绵长而细密的语言美感以及富有生活哲理的思辨力而独具特色。在王安忆的小说里,有两点是作者始终坚持的:一就是日常生活的琐碎化描写,二是写实手法的运用。无论是王安忆以往的长篇,还是中短篇,这两点都是不能忽视的。虽然在王安忆不同小说里,主人公及小说的背景各不相同——雯雯是那个遥远的六九届的初中生,王琦瑶是上海旧时代风情万种的女性的代表,张达玲是个集时代与个人悲剧于一身的孤独者——但是,他们在不同的命运下都有着相似的价值共同体——普通平民的生存价值观。在这种普通平民以物质为主的生存价值观背后可以窥见王安忆的创作规范,即在作品中最大限度地弱化时代和政治的叙事背景,以一种纯粹的社会生物学的视角去观察和诠释笔下的人物。

这种情况到了新作《匿名》里,似乎得到了很大程度地改变,物质的形式和生活本身的焦虑在作者创建的寓意丰富的精神世界里得到了消解,这种消解既源于作家本人在被主流意识形态裹挟下依旧有着做出可贵的突围的惊人毅力和决心,也源于一个已经被经典化了的作家试图为当代文学在精神的领域开启一次全新的探索。不得不说,对看似已经“被定型了”的王安忆来说,《匿名》无疑是一次写作上的突围,是王安忆创作生涯的一个新时代。为什么一定要说《匿名》的问世是王安忆的一次写作突围?下面的论述或许可以对这个问题有着更清晰的回答。

一、从描摹现实到思想风暴

在一篇对话采访里,王安忆解释说:“以往的写作偏写实,是对客观事物的描绘,人物言行,故事走向,大多体现了小说本身的逻辑。《匿名》却试图阐释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概念,跟以前不是一个路数的。这种复杂思辨的书写,又必须找到具象载体,对小说本身负荷提出了很大挑战,简直是一场冒险。”[1]

的确如此。如此具有冒险精神的非典型的王安忆式故事确实少见。我们先来看看典型的王安忆式故事:严密、庞大、坚固的逻辑推动力以及故事的连贯性、非偶然性构成了典型的王安忆式的故事的特点。长篇小说《长恨歌》的创作可以说是王安忆在情节和逻辑的推理上的一个顶峰,小说里的每一个情节都是作者精心安排、环环相扣的,围绕在王琦瑶身边的每个人都具有代表性和隐喻性:王琦瑶代表着上海小市民文化,李主任是上海的权力和地位的象征,程先生代表着上海的浪漫、绅士,康明逊代表着上海的中看却无用的小资,薇薇代表着粗糙的、盲目追随潮流的崭新的上海女儿,张永红代表着新时代下上海的一点精致的、永恒不变的品味和魂魄,长脚代表着时代的虚伪和丑陋。代表着不同身份和含义的“被物质化”了的人,与其说是一种隐喻,不如说是存在于物质世界的一种类型化的符号。

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在《长恨歌》以及王安忆以往的小说里,王安忆突出想表达的是一种由“物质世界”决定其精神存在的人,这类人的特点是“缺少个性”,个人的主体性精神尚未觉醒,毫无灵魂的空间,被平凡的日子所淹没。比起精神的主体性,王安忆更看重的是人物的生存价值观。由生存所决定的价值观念下,似乎人的一切行为和动机都是可以被日常理性所解释并容纳的,因此,描摹日常现实生活成了王安忆小说被言说的重要内容。然而在小说《匿名》里,王安忆放弃了以往对日常生活执着而着迷般地描述,日常生活的叙述不再是被当作可以穷尽一切的存在,作者刻意将人物与现实生活拉开一定的距离,在脱离了生活逻辑的牵引下,去最大限度地自由发挥,凭借着精神的运演作者与读者玩起了一场“退化与进化”的智力游戏,由此引发了一场思想上的头脑风暴。这场思想上的头脑风暴至少通过以下两点来实现的:

第一、小说中偶然性因素的增加。“偶然性”通俗一点来说,指的是事件发生的极小概率,偶然性因素依靠着众多的巧合和非理念性的思维的闪现达到意料之外的效果。偶然性因素离不开小说的重要因素——情节,偶然性因素的增加导致了小说的情节更加扑朔迷离。开头便是一场因偶然意外而错位的绑架案,起初,读者以为会是一场悬疑片或侦探片的风格,随着情节的推进,发现小说并没有如读者期待中延续这个悬疑的套路,在确认绑错人后绑匪又偶然间想到要将主人公扔进深山之中回归自然,于是读者便看见了个占据了小说重大篇幅的深山艰难求生的生活,这里似乎像是一个现代版的“鲁滨逊漂流记”,然而这次“漂流记”再次随着主人公因偶然间被人发现后带出深山而结束。从深山林窟,到野骨、九丈、福利院,主人公在众多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一系列贫穷乡村的社会底层边缘人物,读者一下子跟随着主人公被引领进一个异域乡土风俗的世界。后来主人公在福利院确认了身份并准备与家人团聚,在这里似乎又看到了一个“归去——来兮”的归家之旅的故事。最后,情节突然发生逆转,这个满怀期待要回家的人,出人意料地在归家前一刻因意外失足落水而亡,结局不禁令人叹惋。

让我们审视一下王安忆精心设计这样一个意外的结局的真实意图。这个经历了众多苦难终于可以归家的人本是可以在大团圆的喜剧氛围中结束这段旅途的,然而却因为偶然性地因素被绑架、被带到一个个新的去处,最后也因为偶然性的因素失足落水丧命。在王安忆的观念里,偶然性因素似乎可以左右了人物的命运。其实不然,在看似众多的巧合的背后,实际上是更多“必然性”累积的结果。这个已经被注销了户籍的人,从法律意义上来看他的名字和身份都是不存在的,而这个在法律意义上不存在的人他又如何能再次回到原来的生活?回去后又该如何向身边的人解释这场遭遇?这些都不是作者真正想传达的,作者希望的只是通过这个人的遭遇去完成一场“思想”的旅途,以此去启发读者对一些形而上命题的思考。因此,他“必然”是不能回家的,等待他的结局也只能是走向死亡。

小说里,作者还用偶然性因素去营造一个个恍惚的情境。例如:主人公老新突然莫名其妙被绑架,在人命关天之际他在后备箱这样特殊的环境里引发了一段对时间、空间的联想;被一下子抛入荒野时,对身处的陌生的原始环境,他又对文字和文明引发了一系列思考。因为采用的是主人公的叙述视角,读者是跟随者主人公身处的这些情境之中一同“游历”,时而虚无缥缈,时而恍恍惚惚,仿佛置身于幽暗的叙事迷宫中,始终无法清晰地看清迷雾重重的前方,正因为精神的悬置和前途的未知,又能引发出千万种可能,从而具备掀起一场风暴的可能。

第二、作者运用精密的语言精心设计了一场文学实验,发起了头脑风暴。相信读完《匿名》的人都会有一种感受:长叹一口气,终于看完了!接下来还沉浸在作者营造的匿名世界的同时,不由地会暗自惊叹并折服于王安忆精妙的语言和思维逻辑。如果只是偶然性的情节在“作祟”,那《匿名》也就仅仅是做到了在结构的外壳上精美的“包装”,而似乎少了一点让人惊叹的力量。然而好的小说在情节上固然很重要,语言的魅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王安忆用语言作为工具去精心推演着一场文学的实验。这场语言文字的游戏首先影响的就是叙事的动力。小说中大量人物的关系是通过语言的一问一答来确定的,妻子杨莹英寻找丈夫的过程也是在不断地对话中推移,老新的自我身份的寻找也是在“我是吴宝宝”和“我不是吴宝宝”的混淆而模糊的认知中展现的。其次,语言的推演在小说中有时不起动力作用,反而造成了一种认知的阻力。比如老新丧失记忆和语言的功能后,在正常的社会语言环境里他也只能依靠只言片语去传达思想,他几乎没有说过一段完整的话,甚至没有过多的表现情绪的语句。他的这种语言上的障碍既是主人公在深山里长期生活退化的结果,也是作者刻意而为之。通过揣测老新零零碎碎、只言片语的话,读者一边跟随着主人公畅游在 “文字游戏”之中不得其法,一边企图透过这简短、破碎的文字穿越思维的屏障抵达真相,阅读期待过程中始终伴随着浓厚的焦虑感,给作品营造出一种叙事的危机感。因此,语言影响的叙事 “动力”和语言造成的“阻力”在“推”与“阻”之间,造成了作品叙事的张力。

所谓叙事的张力,也就是小说的叙事造成“小说结构的立体性与多重性、必要的意味隐含性与不可言说性,以及由于语言或段落意义断裂造成的意义空间拓展”[2]。叙事的张力所带来的是小说隐含意义的多变性和叙事的空白效果。在《匿名》中,王安忆较多地借鉴了中国传统的文人画的表现方式,在语言的修辞上注重留白,并且大量的漫游和联想的篇幅,都是在给小说增加了叙事的空白。例如,文中一段关于时间的描述:“当下的时间静止,过往的则倒流过来,越流越涌,推挤成岩浆似的褶皱。时间在变形,她在这变形中活动,过往的事物迎面而来,有的撞个正着,有的擦肩而过。时间过得黑白颠倒,可是在此混沌中,她倒可抵制虚无-时间的大空洞。”[3](P215)这段话可以看出,王安忆采用文人画的方式,优美的语言和曼妙的联想,一下子将读者拉到了一个混沌的时空之中。不得不承认,王安忆的这场华丽的语言表演是一场精妙的文学实验。

总之,情节的扑朔迷离和叙事上的空白和张力带来的效果就是给读者以巨大的陌生感和心理冲击,而王安忆从以往热衷于对现实的描摹到这场“思想风暴”①的转变也在这种强烈的冲击之下自然地被读者接受,不单单是思想上的头脑风暴,对于这次冒险的写作尝试,王安忆更是不惜穷尽人类的想象力极限,完成这场“老新”们的旅途。

二、从写实到丰富的想象元素

“想象力是人类生存的本身”,“依靠语言把人类生存现实化的小说是实际而有效的想象力理论的体现”[4](P72),小说是承载作家想象力的有力体现,作家的想象力为小说打开了一扇窥探世界的窗口。在《匿名》的创作中,王安忆在秉承着以往小说中缜密的思维逻辑的同时,一贯的写实风格已经不能完全满足作者的创作需求了,这必然对作家提出更高的要求。聪明如王安忆,当写实的艺术手法在传达小说的深度和广度面临着“穷途末路”之时,作者运用丰富的想象力让作品再次“柳暗花明”,丰富的想象元素②既是作者创作的客观需求,也是作家本人的突围和求新。《匿名》的想象元素主要表现在:

第一、作者预设了一个多维的想象空间。“小说是依附在时间的流淌上,空间转瞬即逝,挽留它停滞是义务。用文字语言刻画建设,还是仰仗时间使它存在。作者的想象力是主要的工具,身体经验攫取的材料,如何认识决定于如何起用,材料本身是客观的,质和量都有限。小说写作则是主观的工作。”[5]小说写作是作家的思维再创造的过程,是一项主观性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家可以脱离逻辑一味地去放大主观感受,《匿名》正是基于作者合理的想象之上为读者创建出的抽象世界。

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而作家又是如何让一个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走进到文学的想象世界里的呢?这个问题并没有难住作家,王安忆安排了一个看似比较俗套的人口失踪绑架案,将现代性社会的某个人按照计划的设定投放入自己构建的蛮荒的世界中。这个已经被设定好的世界同以往的小说的世界不同在于:不是简单的一维、二维空间,而是一个多维的结构空间。这个空间是:以大城市上海为辐射中心,到乡间小镇九丈,再到荒野林窟,由近到远,由小到大,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多维空间。作者设定了人物在不同时间段里迁徙,就像是在地图上随着人物的迁徙路线用笔连好画出范围,架构出一个多维的空间。

在这个已经预设好的多维的想象空间里,主人公会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又会遇见一群什么样的人呢?王安忆将较多的笔墨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旮沓角落里,停留在一类特殊的群体上,这类群体用作者的话来说:他们都遭过天谴,身上都有缺损,或不能言语,或智力水平低下,或有先天性疾病,但他们却能“通天地”。尽管是身处文明的边缘,这里虽然经济落后,但更多的是苦难与温情并存,人与人之间都是信任和互助,看似野蛮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事守则和秩序规范,在这个奇情的世界里,他们作为除不尽的余数,无一不是出于“匿名”的状态。王安忆正是用这样一个个匿名者的遭遇去归纳总结人性的模式,又用演绎的方法去推导该人性模式下影响的文明,因此,作家犹如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匿名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沿着作家预设的既定道路前进的世界,由此作家便可以在这样的叙事空间里自由地发挥想象。

第二、陌生化手法③的运用。小说家的想象力除了作者预设的世界之外,还离不开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作者仿佛是以一个新生儿的视角,将日常生活里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语言、文字、器皿、工具、符号等具象事物,剥掉覆盖物的观念性、解释性的外表,再以全新的方式打量它。例如,主人公老新进入荒野后,所有的存在物在他眼中都退化成无名状态,实物与名字无法对应,他的二次进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阶段,首先是熟食的味道唤起了他对文明的记忆,“他的认知也在进行系统更替,许多新元素进来,驱走旧的”[3](P114),接着是语言能力开始恢复,普通话能说出几个字,本能里熟悉的上海话恢复了,最后就是“名字”与“实物”渐渐对应起来。老新的二次进化的过程就是将我们已经进化完备的人类退回到原始的状态下,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去重新思考人类社会的“名”与“物”。因此,与其说主人公经历了一场退化再进化的过程,不如说是作者化整为零、化有为无,用陌生化的手法对文明世界再次“分类”“整理”。

预设的多维想象空间和陌生化的手法的运用,让王安忆用想象力的“翅膀”越过写实的“城墙”,将人类的思维极限跨越到认知以外的匿名领域,实现了这次写作突围的“飞翔”。在匿名的领域里 “飞翔”,不光需要想象力的翅膀,更不能缺少的是精神世界的大寓言。

三、从个人到文化、文明的精神寓言

王安忆曾坦言自己:“是个很个人主义的人,你要说我对社会有什么责任感,我还真说不上来。”[6](P238)同时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改变的愿望”[6](P276)。然而在当代文学面临着创作主题千篇一律,无病呻吟的个人主义创作漫天飞,文学时常成为作家情感宣泄的出口等问题,沉溺于现代文明的物质享受之中的作家很难再去静下心来思考“我们时代的大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因此,空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驱使着王安忆去写一部“不怎么好看”却值得当代人深思的小说。王安忆站在了全人类的高度之上,用一部小说去追问“我们时代的大问题”,这一追问也并非是作者临时起意,早在2007年王安忆的《启蒙时代》中就已经有所凸显。

《启蒙时代》显示了王安忆的时代追问的初次萌芽。《启蒙时代》从建构人类的“心灵世界”出发,在一个预设的批判性空间里,采用“时代的人物画廊”式的写法,讲述了文革一代的集体成长史。“启蒙的基本含义是从蒙昧状态中摆脱出来,成为有自我意识、独立精神和方向感的人。启蒙是一个精神上的成人礼”[7],小说的主人公南昌是这次萌芽的代表性人物,南昌在与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感的搏斗中,从生理意义上的启蒙走向教育或自我教育意义上的启蒙,虽然这种启蒙并非是完全自发的、成熟的,但以南昌为代表的文革一代的青年们为中国革命的心灵史“虚构”出一个具有精神现象学的空间,这个空间不再是单纯的人物事件或者故事事件,而是一个“思想事件”,即脱离了一般的故事触及灵魂,直指事件的内核——思想,这个“思想事件”的指向的就是王安忆提到的时代的追问。

从2007《启蒙时代》的追问到2016年《匿名》的问世,在沉默了将近十年之久,王安忆再一次在创作中触及人类集体性的自我理解的问题,有关时间史、自然史、文明史等大段议论出现在文本当中,不紧不慢,伴随着人物的经历,娓娓道来。人物的经历和活动,不仅是构成情节的因果链条,推动着故事的发生与发展,并且还具有了精神隐喻的意义,承担了小说的精神功能,为细枝末节的阐释提供了载体,成了小说不断变幻的精神空间。小说的主人公老新的活动,从文明的层次上看是:文明社会——蛮荒社会——正常秩序的社会,在空间活动上是:林窟——柴皮——九丈——福利院,从事件的轨迹上来看是:被绑离去——寻家归来,不管是在文明、空间还是轨迹上,王安忆都刻意让精神超越的线索在世俗叙事线索里超脱,对精神的探索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日常生活里的个人叙事则隐退在其后,为乌托邦的精神世界让道。小说由个人层面的叙事到对人类文化、文明的精神探索的突围,大致可以从这两点去思考:

其一,对于故事共同体的脱离。北京师范大学李静曾写文批判道:“王安忆近年来的小说的主人公,其个性主体被极大地弱化,其灵魂世界不被呈现,其行为严格遵循日常的机械生活准则。”[2]李静在这里批判了王安忆自身写作的困境。我们可以看到,在王安忆以往的作品里,例如《长恨歌》《新加坡人》等,千篇一律地描绘都市人的日常已经成为王安忆的主要题材,不脱离正常秩序的人物相类似的故事以一种慢镜头叠加似的效果出现在读者视野中。但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当社会思想和文化领域充斥着诸多声音、权力与欲望掩盖了生存的本身以及苦难和社会不公正话语被媒体所遮蔽,在文学的世界里,安然不动地沿着创作领域的“舒适区”不触及任何敏感话题或者个人的真实处境的叙事,对于社会和整个文明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贡献。敢于在某种僵死秩序里,挑战外部和自我的边界与局限,说出故事背后的人类普遍的价值观才是一个小说家真正的冒险。

如果说,《匿名》就只是讲一个简单的人口失踪的故事,那么这部小说似乎和王安忆过去讲过的那些故事没什么差别,这并不是说故事不重要,“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没有小说。这是所有小说都具有的最高要素”[8](P21),我们当然不否认故事具有独特地位,但《匿名》之所以可以称得上王安忆在创作上的新时代绝非只是讲故事这么简单,而是将一个简单的故事上升到了精神领域,讲出了人类共同要思考和面对的问题,那么,《匿名》的故事是如何讲述出这样的效果呢?

要说清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要看到故事的来源与媒体的关系。大众媒体的传播一方面为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更多的素材来源,越来越多的新闻故事通过各种媒体途径进入到公众的视野里,另一方面,生活素材的变广使得许多故事成了陈词滥调,如何能够写出一个未被涉及过的且有新意的故事?大众媒体的广泛传播也给作家的创作带来了困难。“今天讲故事的人的困境就在于媒体环境制造的经验的同质化,故事共同体的出现,使得许多故事没有被传达的价值”[9],而王安忆脱离了这样一种故事共同体,不再言说已经重复了的故事,而是用现世生活中可能存在的某个人,即匿名者的经验,去探讨人的在世状态。这个人也是作者随意从现实中挑选出来,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领,一个退休后被返聘的老头,一辈子过着规规矩矩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意外,可以想象到他一辈子可能就这样规规矩矩地过完了。而作者选取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去荒野里去“涅槃”重生,这样一个最不可能的发生的故事,正因为脱离了现有的故事共同体,才有了更大被言说和赋予更多意义的空间,让作者去自由发挥,向着人类更深的领域去探索、推证。

其二,对“心灵乌托邦”的建构。《匿名》的创作不单单是故事共同体的脱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次精神的洗礼。正是立于对于当下现实的关注,对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的坚守,王安忆在自己的小说里建构了一个边缘世界里的“心灵的乌托邦”。“心灵乌托邦”的构建与栖息,对乌托邦式的“荒蛮文明”身临其境的描绘,也正是王安忆背向现代都市的理想“逃亡”。

在“逃亡”的过程中,小说的主人公老新在这趟旅途中接触了一系列生活在文明边缘的人物,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初读时,会觉得王安忆的叙事如此啰唆,不厌其烦地将每个人物的经历和背景都介绍一遍,如果坚持读到最后,就能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了。主人公老新周围的每个人都有来历,都有各自的定位,老新先后遇到了大智如愚的哑子、心智未开的二点、来自青莲碗窑的麻和尚、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张乐然,逃离“白化村”的白化症少年鹏飞,在狱中经过高人指点的郭睦,这一场旅途,几乎是把生在文明边缘里的各种代表人物都轮了个遍。在这里,王安忆更倾向于揭示一个被正常社会秩序排挤在边缘的一群人的生存状态,并且由每个人背后的身世、来历暗喻了一段无法言说的文明的愁绪。这样一来,《匿名》的故事就不再是一个个人的故事了,它通过建构一个心灵的乌托邦世界,使简单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人类集体性的寓言:在文明的进化过程中,文明与人类的关系以及在文明的边缘,人类繁衍进化与退化的象征。

总而言之,王安忆凭借着超人的智慧和勇气,从思想上的头脑风暴、艺术手法上的丰富的想象力到写作主题上探索全人类的精神寓言④,实现了重大的写作突围,完成了一场冒险的文学之旅。这场冒险的文学旅途,不仅对于王安忆来说意义非凡,对于当代文学史也是一次全新的尝试。

四、突围的意义

在当代文学史上,很少有作家像王安忆这样,既勤奋又不断尝试突破自我。从《小鲍庄》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到如今仍然在笔耕不辍进行创作的王安忆,是个特别有耐力和有毅力的写作者,“这个有创造力的作家一直在为自己安排写作的任务,这个在人类心灵世界中有企图心的灵魂工程师一直在建构自己的心灵蓝图,并且以一个女人织毛衣般的毅力,投身到文字世界的营造中”[10](P188),写作就是她的精神生命,是她生命存在的方式。《匿名》的写作作为王安忆的一次写作突围,显然是意义非凡的,主要体现在:

首先,《匿名》的创作试图在小说中引进阐释化的观念,具有浓厚的先锋色彩。进入新世纪以来,由于社会的急剧发展,很多作家将目光集中主要在个人的命运、人的欲望以及触及社会转型中的问题等,很少有作家有王安忆这样的勇气和毅力,花费大力气去阐释文明、自然、文化、语言、时间等抽象形态,就连一部哲学史都说不清的问题,又怎么能是一部小说可以承载的重量呢?但王安忆偏偏逆其道而行,迎难而上,用一个故事的外壳阐释世界观。陈思和肯定王安忆“具有挑战性”的精神,在中国找不出第二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匿名》已经不单单是一部简单的文本故事,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次小说创作观念的革新。

为什么一定要强调观念的革新?因小说本身的目的就在于叙事,但在《匿名》中,小说已经不仅仅是承担叙事的功能了,《匿名》的问世,让小说接触到了哲学与修辞学。在文本中有大段大段的阐释,由日常生活或者眼前事物联想到其他,阐释概念,继而阐释到考古层面、文明层面,一层一层枝节蔓延,这更像是一场小说的实验,实验的操作就是作者运用文字让一个人进入文明的夹层中退化又回到文明社会再次进化,实验的方法就是伴随着人物经历的旅途作者适时地嵌入、阐释自己的观念,实验的目的就是探讨文明与人类的关系。实验之所以叫实验,也因是实践性的并且未曾尝试的而独树一帜,正是由于这种是前所未有的、冒险的写作转变,因此这场小说的“实验”具有了强烈的先锋色彩。

其次,在虚构的现实中对抽象事物的美学开掘,探索出一种“智”和“诗”相平衡的新的小说叙事美学。“小说应成为一种诗化小说,它将采用现代人心灵的模式,来表现人与自然、人与命运的关系,表现人的想象和梦幻”[11](P57),细腻的语言和精妙的议论无疑推动了《匿名》向诗化小说发展,初看是小说的语言,再看却不又仅仅是小说,这似小说又仅非小说的文字里,透出的都是大智慧,更像是一首寓言诗。

在《匿名》里充满了精妙绝伦的警语和抽象的诗学隐喻,王安忆用清新流畅的文笔,富于诗意的沉思和幻想,在感性的生存和生命体验以及理性的逻辑思维之上,对“文明”“文字”“语言”“文化”“生存”等具有终极意义的哲学命题,进行了充满诗意和智慧的探寻,例如:《匿名》对“名”与“实”关系的辨析,对进化与退化的思考,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危机,对时间和空间的隐喻等。对形而上问题的解析和思索不仅让小说获得了诗学的想象空间,并且在探寻人类的语言与文字、生死和来去、文明与人类的关系中达到启“智”的审美品格。通过虚构的叙事和散文化的小说达到了“诗”和“智”的美学规范,显示出了作家重建小说诗学传统的文化自觉。

最后,在文明与蛮荒之间,以文学介入现实的姿态,寻求人类精神的家园。文学始终都是人学,小说最终是指向现实的,《匿名》说到底仍是一部关注社会的现实主义作品。从作品可以窥探出作家对文明进程中,人类家园的毁灭、文化的断裂以及人类自身的身份认同的危机等问题的焦虑,例如:小说中深山林窟从行政图上的消失、麻和尚的故乡水下青莲碗窑的消失、鹏飞的故乡“白窟”的闭塞和落后。对人类文明进程的关注让作者不自觉地将社会进展中的问题融入自己的小说中,彰显了作者对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的严肃叩问和思索。

《匿名》不光是一部关注现实的作品,更是一部探寻人类精神家园的力作。一个忘记自己名的人,被剥去身份,抛弃文明,在荒野里以接近原始人的方式求生,返回到社会后,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并且接触到了蛮荒世界里不需要的文字、语言、教育和身份,最终以落水身亡而结局。一个由“去”到“来”的过程,看似像是一个简单的圆形回归,其实暗含了一系列大问题的思索: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一个失去名字与身份的人,是否能在文明的边缘生存?我们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那些文明的边缘的“匿名者”,又是不是真的该被作为社会除不尽的余数被遗忘?《匿名》像是一部探寻人类发展和成长的警示,是一部关于“来与去”问题的解说,它直抵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处,以文学介入现实的姿态,去寻找人类存在的最初的意义,去探索我们这个时代的症结。

五、结语

自《匿名》问世以来,评论界就褒贬不一。王安忆厚实的文学功底以及哲理语言的背后处处显示出敏锐洞察力和深刻的见解,无处不在为小说增加着厚实的力量。然而《匿名》也有缺憾之处,比如:小说四处充满了肆意汪洋的议论,这种“填鸭式”的哲学灌输,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削弱了小说的美学效果。但这点缺憾并不能否认《匿名》的创作价值,对于一个50后作家来说,《匿名》的创作意味着王安忆在尝试突破自我的写作困境,不光是对作家个人,对于当代文学和文学史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 指在思维上高度活跃,打破常规的思维方式而产生大量创造性设想的状况。

② 即构成想象力所具备的基本元素。

③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在修辞上是指对常规常识的偏离,造成语言理解与感受上的陌生化。

④ 指在精神上承担了较大的讽刺或隐喻的含义,具有意味深长、阐释精神内涵的作用。

[1]宋强,李汶瑾.“匿名”:一个非典型王安忆式故事[N].楚天都市报,2016-01-05(1).

[2]李静.不冒险的旅程——论王安忆的写作困境[J].当代作家评论,2003(1):25-39.

[3]王安忆.匿名[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4]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5]王安忆.希望艰涩之后能有所快乐[N].中华读书报,2016-02-17(11).

[6]王安忆.王安忆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7]张旭东.“启蒙”的精神现象学——谈谈《启蒙时代》里的虚无与实在[J].开放时代,2008(3):152-165.

[8]佛斯特.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

[9]项静.致密物质集中营与远方的灯火——以近期几部长篇小说为例[J].上海文学,2016(7):106-112.

[10]吴芸茜.论王安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1]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AJourneyofAdventureandtheImaginationofNovelists—OntheBreakoutofWangAnyi’sNovelAnonymity

MAO Xin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AnhuiUniversity,Hefei230000,China)

Anonymityinterprets abstract conceptions of language, education, civilization and time etc. by telling a story that a man was plunged a wild world and then returned to the civilized society. Unlike Wang Anyi’s previous novels, the new writing takes the novel as the carrier to convey the author’s idea. This writing breakthrough manifested itself as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from the reality to the storm of idea, from the technique of realistic to the style of rich imagine and from the individual level to the spiritual allegory of culture and civilization. Furthermore, the writing breakthrough of Wang Anyi’sAnonymityis significant for vanguard significance, Narrative Aesthetics and the exploring of the spiritual home of human.

Wang Anyi;Anonymity; breakthrough of writing; imagination; spiritual allegory

2017-03-15

毛鑫(1992-),女,安徽铜陵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

A

1009-9735(2017)06-009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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