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狄青与宋仁宗朝立储之议

2017-03-11 18:01张吉寅
历史教学(下半月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长编狄青灾异

张吉寅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水灾、狄青与宋仁宗朝立储之议

张吉寅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至和三年除夕,仁宗于雪中祈祷,由此染上重病。故而长时间无法处理政事,且无子嗣,政治危机随之发生。鉴于此,士大夫纷纷以水灾等灾异为由,建议仁宗早日立储。然而,随着仁宗身体的逐渐康复,仍寄希望于自己生养子嗣,屡屡拒绝臣下之请。恰在此时,靠军功骤升的狄青,亦成为士大夫攻击的对象,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立储之议这个焦点话题。

宋仁宗,立储,水灾,狄青

宋仁宗赵祯于乾兴元年(1022年)二月即位,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去世,在位42年。这期间共生育三子十三女,而三子皆早夭。由于没有子嗣,接班人的问题成为仁宗朝后期政治的焦点话题。然而它如何与水灾、狄青发生关联的?视阈所及,目前并没有相关研究成果对此进行分析与讨论。本文的视点有二:一是探讨水灾在士大夫建议立储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二是对北宋政治史上狄青罢免这一热点课题提出新的视角。

一、立储问题的由来

宋真宗时皇子早夭,皇嗣不能立,就先将商王赵元份之子赵允让养于禁中,后来仁宗出生,即送还商王府。①(元)脱脱等:《宋史》卷245《濮王允让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708页。景祐元年(1034年)八月,宋仁宗正值盛年,未有子嗣,却生了一场大病,引发朝臣担忧。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15“景祐元年八月壬申”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696页。仿照真宗故事,次年二月,杨太后将汝南王赵允让四岁的十三子选入禁中,以充皇嗣,赐名“宗实”。③(宋)王巩:《闻见近录》,《全宋笔记》第2编第6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7页;《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20“景祐四年六月甲午”条,第2833页。由此可知,选择赵允让之子养于禁中,是因为仁宗没有子嗣,且身体不佳,为了赵宋江山的延续与政治稳定,只好择宗子作为皇子的备选。虽然选宗子入养禁中,但并未明确皇子的身份,更没有确定皇储的地位,待皇帝有所生育,养子即被送还,实为两全之策。三年后,仁宗长子生,生日即折。宝元二年(1039年)八月,次子出生,将赵宗实送还。④《宋史》卷13《英宗本纪》,第253页。不料,次子于康定二年(1041年)二月再次夭折。八月,三子出生,不及两岁而夭折。⑤(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帝系1之3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4页。虽然三子俱失,宋仁宗仍没有选宗子为养子的打算,而是寄希望于自己生育。随着宋仁宗逐渐步入晚年,储位问题也就成为当时朝论的重心所在。

至和三年(1056年)除夕,大雪将一宫殿的房架压折,天谴意味浓厚。⑥程民生:《北宋开封气象编年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3页。在应对灾异上,宋仁宗向来重视祈禳,如《宋史·仁宗赞》所言:“仁宗恭俭仁恕,出于天性,一遇水旱,或密祷禁廷,或跣立殿下。”⑦《宋史》卷12《仁宗本纪赞》,第250页。所谓“跣立殿下”,即是指这次在大雪天中,他“跣足祷于天”。次日,即正月初一,在大成殿行朝会之礼,“既卷帘,上暴感风眩,冠冕欹侧”。当是受了严重的风寒,以致突然晕倒,无法成礼。不得已,左右“复下帘”,并“以指抉上口出涎”,如此稍好一些,勉强完礼。此后,病情愈来愈重,精神变得不太正常,语无伦次。⑧(宋)司马光:《涑水记闻》卷5《嘉祐违豫》,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6页;《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嘉祐元年正月甲寅”条,第4394~4395页。按:至和三年九月改元是年为嘉祐元年,故司马光、李焘皆记为嘉祐元年。

二月甲辰,史“御延和殿,帝康复”;三月壬申,又“圣体康复,命宰相谢天地、社稷、宗庙、寺观诸祠”;闰三月癸未“诏閤门,自今前后殿间日视事”。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嘉祐元年二月甲辰、三月壬申、闰三月癸未”条,第4397~4399页。二月、三月仁宗康复,当是病情好转之意。所谓康复的信号,重在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毕竟在皇权专制社会,皇帝的健康情况至关重要。也就是说,仁宗在正月初一发病,直到三个月后才能过问政事,这期间只有宰相文彦博等宰执班子在操持朝政。此境况正如《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言,“上始得疾,不能视朝,中外忧恐”。皇帝病重,且无子嗣,不得不说潜藏着深刻的政治危机。因此,在仁宗患病期间,宰相文彦博等劝仁宗早立嗣,仁宗应允。然而,当他们准备将立赵宗实为嗣的建议上报时,仁宗微愈,此事遂止。②《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嘉祐元年五月甲申”,第4406页。李焘是据苏辙《龙川别志》所述,见该书卷下《全宋笔记》第1编第9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334页。

待仁宗之病稍愈之后,不再提立嗣之事,群臣亦不敢多言。是年五月,知谏院范镇上疏直谏,他建议仁宗仿照真宗故事,先养一宗室子于禁中,待“诞育皇嗣”,“复遣还邸”。③(宋)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卷30《上仁宗乞参考祖宗故事以定大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88~289页。此建议虽然没有得到采纳,却开了立储之议的先声。御史中丞张昪亦上书论曰:

近闻知谏院范镇乞上殿奏事,未蒙俞允……自陛下服药调适,仅将半年,至今未得上殿。比闻圣体渐康,况中外机密万务,在臣等职业合奏之事甚多,若只上章疏,难以周悉,须合面陈。伏乞特赐指挥,依自来体例,令台谏官上殿。④此书当是张昪与赵抃同上,见:(宋)赵抃:《赵清献公文集》卷8《奏札乞依自来体例令台谏官上殿》,《宋集珍本丛刊》(第6册),北京:线装书局,2 0 0 4年,第7 8 8页。

此奏的目的是要求仁宗召见台谏等官员,可见仁宗在五月依旧没有痊愈。此时,仁宗尚不能面见台、谏长官,他们只能上书言事。仁宗既然没有痊愈,又不肯早立皇嗣,其内心还是寄希望于自己生育。此奏议被仁宗交付中书门下,然“逾月未蒙施行”,他们又再次上疏要求台谏官员上殿接受仁宗召见。⑤《赵清献公文集》卷8《奏札再乞指挥中书许令台谏官依例上殿》,第7 8 9页。七月初一,“诏三司、开封府、台谏官、审刑院复上殿奏事”,李焘在此强调,“自上不豫,惟二府得奏事,至是始引对髃臣”。⑥《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 8 3“嘉祐元年七月辛巳朔”条,第4 4 2 3页。由此可知,仁宗身体到了是年七月,才算基本康复。

虽然形势严峻,群臣又不能明言立储的主要原因是皇帝身体不好,随时都有可能驾崩,这样会危及赵宋江山的稳定。他们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在言论中利用其他理由来规劝仁宗早日立嗣。在议储的言论中,一个重要的理论依据就是“灾异天谴说”,即从上天意志的角度为其言论提供立足点,从而将立储这一建议上升到天的要求上来。而其间最主要的灾异,却是与立嗣有密切关系的水灾,其理论机理是“水不润下”。

二、“水不润下”与士大夫的立储建议

“水不润下”源自汉儒对《尚书·洪范》“水曰润下”之义的引申。《洪范》中“水曰润下”表达的是自然之理,即水往下流以滋润万物。而汉儒在《洪范五行传》中超出这一原始含义,将其抽象化、政治化,赋予五行中的水以人道和王道的政治理论内涵。⑦参见苏德昌:《〈汉书·五行志〉研究》,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第321~322页。《汉书·五行志上》引《洪范五行传》曰:“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⑧《汉书》卷27上《五行志第七上》,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42页。前四者是“水不润下”之应发生的征兆,即若不及时祈祷、祭祀,执政不能顺应天时,就会有“水不润下”的后果。所谓“水不润下”,即为“水曰润下”之反义。水润下为利,水不润下则为害,所指是与水有关的灾害,如雨涝、江河洪水等。据此理论,发生水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对祖宗不敬,“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都与之有关。既然“水不润下”说的是不敬祖宗,又是如何与立嗣关联的呢?士大夫自然有其道理,且看下文。

开封的大雪导致仁宗重病,达半年之久。而这只是此年水灾的开始。正月月末,再次降下大雪,并伴随“木冰”现象;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嘉祐元年正月壬午”条,第4397页。五月,“以昼夜大雨,权增京城里外巡检”;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嘉祐元年五月丁未”条,第4409页。六月“雨坏太社、太稷坛”。②《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嘉祐元年六月乙亥”条,第4414页。其中五月的那次雨灾尤其严重:

京师大雨不止,逾月,水冒安上门,门关折,坏官私庐舍数万区,城中系筏渡人。诏辅臣分行诸门。而诸路亦奏江河决溢,河北尤甚,民多流亡。③《宋会要辑稿》瑞异3之1,第2650页。

换言之,至和三年上半年的水灾就没有停歇过,先是正月大雪之灾,五月以来又下大雨,导致多地江河洪水成灾。此种情形,不得不说迎合“水不润下”的灾异理论。

是年六月,知谏院范镇上言道:

臣伏见河东、河北、京东西、陕西、湖北、两川州郡俱奏水灾,京师积雨,社稷坛壝辄坏,平原出水,冲折都门,以至宰臣领徒监总堤役,其为灾变,可谓大矣。然而灾变之起,必有所以,消伏灾变,亦宜有术。伏乞陛下问大臣灾变所起之因,及所以消伏之术。仍诏两制、台阁常参官极言得失,陛下躬亲裁择,以塞天变。庶几招徕善祥,以福天下。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嘉祐元年六月戊寅”条,第4416页。

范镇此奏,先是强调了水灾范围之广泛,又比较严重,正如他所言“其为灾变,可谓大矣”。他建议宋仁宗查清灾变之缘起,然后实行针对性的弭灾之术。范镇此番言论的目的并不在于强调灾情的严重,也不急于需要弭灾之术,而在于最后一句,即要求仁宗下求言诏,让朝臣们畅所欲言。更为深层的目的当是与立储有关。前述范镇首提立嗣之议,却曲高和寡,除殿中侍御史赵抃、并州通判司马光有所附议外,⑤赵抃所论见赵抃:《赵清献公文集》卷8《奏疏言皇嗣未立》,第788页;司马光所论见《司马光集》卷16《请建储贰或进用宗室第一状》,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03~506页。多数朝臣都不敢去碰仁宗的忌讳。此次水灾当是畅议此事的好机会,这从范镇之后的奏议中可以知晓。仁宗果然下诏罪己求言。求言诏书将水灾定性为天谴,是因为皇帝不德所致,要求官员们畅所欲言,以应天变。⑥(宋)佚名:《宋大诏令集》卷153《雨灾求言诏》,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570页。这就为朝臣的立储之议提供了绝好又合理的机会。原来建言立储只是台谏官员的职责所系,限于禁止越职言事的政治文化,许多士大夫并没有发言权,此诏书扩大了士大夫立储之议的范围。

范镇应诏上奏,不同的是他利用了“水不润下”的理论来劝谏仁宗。其说在立储之议中具有代表性,故录之如下:

伏见天下以水灾奏者,日有十数,都城大水,天雨不止,此所谓水不润下也。《传》曰:“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陛下恭事天地神祇,肃祗祖宗,山川之祀,罔不秩举,至于号令,必顺天时,非逆天时也,非废祭祀也,非不祷祠也。然而上天出此变者,晓谕陛下以简宗庙也。宗庙以承为重,故古先帝王即位之始,必有副贰,以重宗庙也。陛下即位以来虚副贰之位三十五年矣。臣近奏择宗子贤者优其礼数,试之以政,系天下人心,俟有圣嗣,复遣还邸。及今两月余而不决,政所谓简宗庙也,此天变所以发也。伏惟陛下深念宗庙之重,必有副贰,以臣前一章降付执政大臣速为裁定,以塞天变。⑦《宋朝诸臣奏议》卷30《上仁宗论水灾乞速定副贰之位》,第292~293页。

范镇首先将水灾归结为“水不润下”,并引用《洪范五行传》来陈述导致“水不润下”的几种情况。其次,他利用排除法,说仁宗对天地山川之神以及祖宗比较恭敬,都是及时祈祷祭祀,政令亦没有违背天时,那么天变的原因就不在于上述几项,而在于“简宗庙”。接着,他又分析了仁宗如何犯了“简宗庙”的错误。他认为“宗庙以承为重”,即以子孙繁衍为重,仁宗没有子嗣,又不择宗子充皇嗣,是对宗庙的懈怠与不敬。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天变。只有早日择宗子养于禁中,以充皇子之位,才能消弭天变。范镇这种循序渐进的论奏方式为古代奏议所常见,他用“水不润下”的理论来劝谏仁宗也可以说有理有据,又没有触碰对仁宗身体状况的忌讳。

范镇再次发力,同议者不少。翰林学士欧阳修也以“简宗庙则水灾”为由,规劝仁宗早立“储贰”,以应天谴。⑧(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109《论水灾疏》,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658页。知制诰吴奎亦认为由于“嗣续未立”,“宗庙无本”,进而导致上天“辄降如此之灾异”。秘阁校理李大临亦引《汉书·五行志》中“简宗祀、不祷祠,则水不润下”的典故,认为水灾是因为慢待宗庙所致,应该顺应天时,早定副储。观文殿学士、知并州庞籍则建议仁宗应该仿照真宗“违豫”而定储的故事,早定储计。①吴、李、庞三论,参见(明)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7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96页。罗家祥:《欧阳修与狄青之死》,《学术月刊》2008年第4期。殿中侍御史吕景初劝谏仁宗要早择宗子,“天象谪见,妖人讹言”,以免给人以可乘之机。②《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3“嘉祐元年七月丙戌”条,第4427~4428页。

不仅有水灾之扰,而且有彗星之忧。七月,“彗出紫微,历七星,其色白,长丈余”,直到八月才消失。③《宋会要辑稿》瑞异2之9,第2624页。八月初一,又有日食。按照灾异学理论,彗星与日食皆有阴盛阳之意。日食体现了代表天子的太阳被掩盖,君权受损;彗“历七星”,则为彗星向代表君主权势的北斗移动,有臣下叛乱之嫌。由此,并结合至和三年的政治情势,则有皇权与赵宋江山受到威胁之喻示,其寓意可以说代表着政治危机,作为天变之异,远比水灾更为严重。这两种比较严重的灾异再次引发了范镇对立储的呼吁。

先是,司马光再次上书建议仁宗立储,他以为当今之急务并不在于严重的水灾,而在于“根本未建”,应当“早择宗室之贤,使摄居储贰之位”,“万一有出于意外之事,可不过为之防哉”。④《司马光集》卷16《请建储贰或进用宗室第二状》,第506~508页。司马光所言已经很直白,建议立储就是防止万一仁宗驾崩却未立储而会引发的局势混乱。范镇再上第六书建议立储,他指出,大水既为天变,近日又有“彗出东方,孛于七星,其色正白。七星主急兵,色白亦主兵”,这是因为自仁宗不豫以来,天下人心惶惶,因此才导致“上天之变”。进而他批评仁宗向来“以纳谏为德,以畏天为心,至于小小论议,未尝不虚怀开纳。今及宗庙社稷之计,反拒谏而不用,违天而不戒乎”?之后,范镇又致书宰辅,再言天变严重,朝廷应该早定储计。范镇所上六书,其中有两书被仁宗交付中书门下,然未施行。故他又上疏,说仁宗“欲为宗庙社稷计”,而归罪宰辅大臣“不欲为宗庙社稷计”,并威胁说,“星变主急兵,万一兵起,大臣家族首领顾不保”。言不见用,范镇又上言,说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六月彗星见,很快即册封仁宗为太子,而今灾异连发,仁宗却无动于衷,这不是应对天谴之道。⑤关于范镇在至和三年建议立储的奏疏,均参见《历代名臣奏议》卷73,第997~998页。暗示仁宗应该效仿真宗,早日立储,以应灾变。

三、狄青对舆论焦点的转移

在至和三年的五月到八月,范镇所上建议立储的奏章不下八封,且多次以死罪相谏。之所以如此奋力进谏,正如他所反问,“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又是他身为谏官“为宗庙社稷计”的职责所在。⑥《宋史》卷337《范镇传》,第10785页。司马光、欧阳修、赵抃等均有同议,且灾异向来为仁宗所重视,立储的压力不可谓不大。宋仁宗却没有为之所动,他只是将范镇由知谏院升职到侍御史知杂事,即从谏官转为台官,却依旧是言官。⑦《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3“嘉祐元年八月庚申”条,第4434页。其后,宋仁宗将枢密使狄青免职,以杜群臣之口。⑧《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3“嘉祐元年八月癸亥”条,第4435页。

狄青,字汉臣,出身行伍,因战功卓著被仁宗委任为枢密使。作为全国最高军政长官,鉴于重文抑武的宋朝国策,枢密使多为文官担任。狄青因此遭到文彦博、欧阳修等高级文臣的猜忌,必欲除之而后快。⑨罗家祥:《欧阳修与狄青之死》,《学术月刊》2008年第4期。在群臣建议立储的浪潮中,部分官员利用仁宗重病和灾异,将矛头指向了因军功而擢升枢密使的狄青。换言之,群臣立储之议与倒狄浪潮在此有所交汇,欧阳修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如前所述,欧阳修曾建言仁宗立储,不仅如此,他也建议将狄青外放,就是对狄青的武臣身份有所忌讳。而且,欧阳修将狄青与水灾联系在一起,其言:

至于水者阴也,兵亦阴也,武臣亦阴也,此类推而易见者,天之谴告,苟不虚发,惟陛下深思而早决,庶几可以消弭灾患,而转为福应也。⑩《欧阳修全集》卷109《论水灾疏》,第1660页。

欧阳修此奏,不仅认为仁宗不立储引发天谴,用武将狄青为枢密使亦是天谴的重要原因。欧阳修此后又有几封奏疏,数次建议仁宗罢免狄青,可以说在倒狄浪潮中发挥了主将作用。①吴、李、庞三论,参见(明)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7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96页。罗家祥:《欧阳修与狄青之死》,《学术月刊》2008年第4期。

另外,前言彗星、日食皆有兵变、臣下犯上之兆。当然,如欧阳修所表达的,行伍出身的狄青因军功当上枢密使,导致文官的忌讳才是根本所在,况且狄青颇具人望,为天下人所瞩目。若将狄青的人望、仁宗的病重与频繁的灾异统和在一起,狄青又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对此,《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有载:

青在西府四年,京城小民闻青骤贵,相与推说,诵咏其材武。青每出入,辄聚观之,至壅路不得行。上自正月不豫,青益为都人所指目。又,青家犬生角,数有光怪。知制诰刘敞请出青于外以保全之……又极言:“今外说纷纷,虽不足信,要当使无后忧,宁负青,无使负国家。”并谓宰相曰:“向者天下有可大忧者,又有可大疑者。今上体平复,大忧去矣,而大疑者尚在。”……及京师大水,青避水,徙家于相国寺,行坐殿上,都下喧然;执政闻之始惧,以熟状出青判陈州。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3“嘉祐元年八月癸亥”条,第4435页。

“西府”即枢密院的代称。《宋史·狄青传》所载与之稍异,其曰:

青在枢密四年,每出,士卒辄指目以相矜夸。又言者以青家狗生角,且数有光怪,请出青于外以保全之,不报。嘉祐中,京师大水,青避水徙家相国寺,行止殿上,人情颇疑,乃罢青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陈州。②《宋史》卷290《狄青传》,第9721页。

这两段史料所记为同一件事,前者比后者略详。《宋史》所谓“嘉祐中,京师大水”有误,是年为至和三年,尚不及嘉祐。③按:至和三年九月辛卯,改元嘉祐。狄青“骤贵”,一时间成了京城百姓崇拜瞩目的对象,等仁宗发病,又有传言说狄家犬有异象,谣言四起。刘敞因此要求朝廷将狄青出外,以促进社会稳定。水灾中,狄青竟然行坐在皇家相国寺的大殿上,如同僭越,故京城舆论哗然,朝廷只好将狄青出判陈州。这段记载背后的政治寓意不言自明,即狄青可能有天命之象,甚至有僭越之举。《宋史》所载大意相似,不同之处在于,《长编》中所述的“京城小民”成为了“士卒”,且“指目以相矜夸”。二者的意涵有所不同,京城小民瞩目狄青,多是崇拜之意,而士卒则不同,他们不仅仅是崇拜,而且对狄青有向心力。这就犯了“兵不知将”的禁忌,狄青怎么可以赢得广大士卒的人心呢?这是文臣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然两者孰是?《东都事略·王尧臣传》中虽没有完整记录狄青被免枢密使的过程,但对狄青的人望有所记载:“狄青以军功起行伍,居大位,而士卒多瞩目,而青颇有自得色。”④(宋)王称:《东都事略》卷62《王尧臣传》,台北:“中央图书馆”,1992年影印本,第1073页。此说与《宋史》较合。然南宋徐自明在编撰《宋宰辅编年录》时,将《东都事略·王尧臣传》中此句与《长编》中所载混二为一,录在“狄青罢枢密使”条目之下。⑤(宋)徐自明撰:《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5,王瑞来校补,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19页。徐自明当是认为,狄青既得士卒之心,又颇得民望。两宋之际的王铚在《默记》中有这样一段叙述:

青每语人曰:“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其后彗星出,言者皆指青跋扈可虑,出青知陈州。同日,以魏公代之。是夕,彗灭。⑥(宋)王铚:《默记》卷上,《全宋笔记》第4编第3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35页。

“韩枢密”“韩公”均指韩琦。狄青自以为与颇具名望的韩琦不相上下,只是比后者少一进士功名而已。这句转述是为了说明狄青较为自得或者跋扈。与前几则史料不同,这段记述将狄青的免职与彗星附会在一起,当属传言。然就在狄青被免职的夜晚,彗星确实消失了。其将狄青的跋扈、免职与彗星的出没进行附会,亦可见当时针对狄青的传言是多么的玄之又玄。

当仁宗和狄青都遭到朝臣攻击时,仁宗将狄青免职,此举可能满足了欧阳修等倒狄派官员的愿望;彗星的消失,灾异不见,这才使得范镇抿口不言立储之事。故范镇不得不说:“彗星尚在,朝廷不知警惧,彗星既灭,则不复有所告戒。后虽欲言,亦无以为辞,此臣所以恐惧而必以死请也。”⑦《历代名臣奏议》卷73,第998页。范镇此句是无奈之语,即失去了要求仁宗立储的理论基础。

四、结语

对于至和三年的立储之议,李焘总结道:

至和末,上得疾,文彦博、富弼、刘沆与王尧臣劝上早立嗣,上许之。会疾愈,寝其奏。既而言者相继,范镇、司马光所言尤激切,其余不为外知者不可胜数也。包拯为御史中丞,又力言之,上未许。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5“嘉祐六年十月壬辰”条,第4727、4728页。

如前所言,宋仁宗向来有畏天的好名声,又有纳谏之好。那么,为何就是不愿意早择宗子以充皇嗣呢?无它,只是因为仁宗的身体康复后,并没有放弃自己生育的期许。到嘉祐六年,待群臣再次请求仁宗立嗣时,仁宗却说:“后宫一二将就馆,卿且待之。”然“皆生皇女”。②《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5“嘉祐六年十月壬辰”条,第4727、4728页。这句话就完全暴露了仁宗一再拖延立嗣的考虑。

综上所述,为了应对天谴,仁宗才不顾天寒,竭诚祈祷,导致重病,由此引发了朝堂上下的立储之议。在以范镇为代表的建储奏议中,以灾异作为劝谏的切入点,其中又以“简宗庙”则“水不润下”为理论核心。之所以利用此理论,不仅是它正好契合立储之议的理论需求,而且具有儒家经典所赋予的合理性特征。这一理论又载入汉以来历代正史当中,正如他们在论述中每每以汉唐史事为论据,使它又具有了历史经验的特质。在这种经典传承和历史经验中,宋仁宗朝的政治就难以摆脱灾异学理论的影响。况且,宋仁宗个人就比较喜好天文、占卜、术数之学,③张锦荣:《北宋仁宗景祐朝星历、五行书》,张其凡主编:《宋代历史文化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10~433页。又注重灾异的祈禳,这也为范镇等人的谏言提供了可能。然而宋仁宗为了个人政治上的考量,屡屡拒绝朝臣的立储谏言,而是将有“天命”之象的狄青罢免,转移了天谴的矛盾。因此必须承认,灾异理论对引导君主行为、约束皇权有一定的效力,但其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直到七年之后的嘉祐六年十月,在韩琦、司马光等人的再三请求之下,宋仁宗才任赵宗实为知宗正寺,以备储位之选。④《司马光集》卷20《建储》,第566页;《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5“嘉祐六年十月壬辰”条,第4727页。次年八月赐名“曙”,正式确定皇子身份,即是后来之宋英宗。⑤《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7“嘉祐七年八月癸未”条,第4774页。

Flood,Di Qing and Discussion on Establishing the Successor in Song Renzong Era

In the Chinese lunar newYear’s eve ofthe third year of“Zhi He”(1056)when the emperor of Song dynasty is Ren Zong,prayed in the snow,then he became ill seriously and unable to deal with the politics for a long time.The emperor had no legal heir yet,so there was a political crisis. Many ministers of song dynasty attributed the disasters(such as snowdisaster,flood calamity)to the will of god and suggested that the emperor should designated heir earlier.The emperors wanted his own son to be the legal heir but in that movement he had no one yet,so he refused to listened to the ministers’suggestion over and over.Then a general named Di Qing did something unreasonable which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the imperial court.After Di Qing was fired,the emperor’s political pressure about the legal heir was released.

SongRenzong,Establishingthe successor,Flood,Di Qing

K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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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7-6241(2017)06-0048-06

张吉寅,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宋史。

【责任编辑:杜敬红】

2017-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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