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南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4)
陈靖姑传说与温州地方文化
刘华南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4)
陈靖姑传说具有温州地方文化特征,已成为温州地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陈靖姑传说与温州地方文化的关系可以从民俗故事、曲艺文本、温州人心愿显相中得到充分体现,尤以《灵经大传》为甚。
温州;地方文化;陈靖姑;《灵经大传》
温州地方文化丰富深厚,其民间俗神信仰非常繁盛。陈靖姑作为福建临水一位护产保胎的民间保护神,人们通过其传说故事不断传播[1]13,已成为温州地方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温州地区关于陈靖姑传说的相关研究成果丰硕。如陈德其《灵经大传》[2];林亦修《温州族群与区域文化研究》将《灵经大传》奉为“温州人的圣经”[3]48-208;刘秀峰《俗神叙事:传承、流变与展演》从民间叙事视角进行了详尽的研究[4];余德平《平阳陈靖姑信仰文化研究》对陈靖姑传说的研究更为精细和深入[5]。陈靖姑信仰作为反复践行和传承的地方文化,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探讨其与温州地方文化的关系。
民俗故事与地方文化紧密相连。温州民俗故事非常丰富,陈靖姑常常是温州民俗故事中的主角。崇拜陈靖姑是温州地区的重要文化,陈靖姑传说已融入温州人民的生活之中。民俗故事中的陈靖姑传说通过鼓词传唱的口头文本、约定俗成的演唱祭祀仪式,以及民间世代的口传等形式得以传承,体现了温州人民的共同心愿。陈靖姑传说具有温州地方文化特征。
1.温州人从福建三大女神中选择了陈靖姑
妈祖林默、陈十四娘娘陈靖姑、吴圣天姑吴媛是福建三大女神流传甚广的代表。陈靖姑是福建三大女神之一,福建女神在历史上均有真实事迹。唐宋时期南方的巫觋是一种文化现象,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大自然与社会的认识水平,而那些从事沟通神灵与人间的巫师中也不乏虔诚的信徒,她们完全是善意地帮助百姓与神灵对话,因而她们可能赢得百姓普遍尊敬[6]。陈靖姑的名气次于妈祖林默,但在温州地区有着更为深远的影响力。陈靖姑的生平有考,一说生于唐大历二年(767年)[7];二说生于唐大历元年(766年)正月十五日[8]。唐末黄巢起义,福建军民逃难,878—879年,温州出现了大量来自福建的移民[3]148。福建移民带来了陈靖姑的传说故事,在温州扎根下来。现今的温州,无论是市区还是郊外,抑或县城和农村,都筑有太阴宫。太阴宫是陈靖姑的道场,是唱诵《灵经大传》的场所。温州是民间信仰极其繁盛的城市。太史公曰:“越人俗鬼,而其祠皆见鬼。”[9]温州地区闷热潮湿,易发瘟疫,丘陵绵延,处于滨海之边,自古台风不断。温州独有的地理环境营造了民间信仰的沃土。
2.温州地方文化对陈靖姑信仰的选择
在温州,道教、佛教、基督教、天主教都非常兴盛,这些宗教有着众多的全职传教者和奉道者,而唱诵《灵经大传》词师只是演艺场的艺人。唱诵《灵经大传》的过程中插科打诨,富有乐趣和感染力,使陈靖姑信仰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由于传播广度的关系,温州人在谈及信仰时,家族传承下来的传统宗教是生活惯性的表象;而当面对自然寻求心灵归宿时,众多的温州人隐性地亲和《灵经大传》。佛教经典有着浩如烟海的文集典藏,基督教也有《新约》 《旧约》。作为祭祀陈靖姑鼓词的《灵经大传》一直没有规范的剧本,其鼓词的唱诵依靠口口相传,自明清起一直随着温州的历史进程不断地发展变化。这种草根式的生长是瓯越文化本质的显现。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序称:“凡一代又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0]中国古代这些影响广泛的主流文学样式,被后人反复阅读、感受、理解、研究。作为研究当时文化的重要史料,也有许多地方曲艺依然发挥着自身的娱乐、教化、交流、祭祀的原始属性,继续延续着其文化生命力。这些地方文化由于特有的地理、方言、历史等原因,大部分只在特有区域发生、传诵和传承。其文学性或许不如唐诗、宋词、元曲般丰富绚丽,却是当地文化发展变迁的一个传声筒,是当地美育发展的一个活化石。对于曲艺文本的不断理解和反复阐释,既是对历史的探寻,也是对现实存在的一种默契的追认,是一定区域内原生土著对先祖的隔空对话和对当地特有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发掘。
《灵经大传》中反映温州人生活本质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血亲至上的观念
陈靖姑有陈法通和陈法清两个哥哥,这三个人物形象在温州具有代表性。大哥陈法通传承家族的营生行当,打理家里的大小事务,在收妖过程中被蛇妖吃掉,最后更是害得陈法清丢了性命。在蛇妖被降服后,陈靖姑坚决要斩蛇妖为兄报仇,并不听取地位崇高的观音娘娘的说辞,显示出在亲情面前温州人面对威权的勇气。《灵经大传》中陈靖姑学艺是为兄报仇,与《临水平妖传》 《夫人戏》中陈靖姑学艺初衷情节上不一样,这是一种温州特色的改编[1]14。陈靖姑的修行并不是对于哲学世界的务虚追求,更多的是希望得到一种改变现状的强大力量,帮助人脱离困境,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与《灵经大传》开篇妙善对于公主身份的摒弃和人间富贵离奇的漠视的不同,陈靖姑最后选择了婚姻生活,作为滴血化身的陈靖姑在温州地区的反复唱诵变得务实而充满家庭责任感,与之有强烈对比的是神格化的观音菩萨,她的文本形象展现出庄重和固执的特征。
2.儒风难行的现实差距
儒家思想被灵活变通的温州人所改造。儒家的“仁”概念颇为复杂:“克己复礼为仁”,一个人要试图努力做到“仁”的理想。在温州,对于“仁”的理解有所侧重。在广泛单一靠土地谋生的自然经济模式下,人的生活习惯大多是一代复制一代,土地牢牢地绑住了人活动的双脚。土地是古代经济形态的耕种命脉,有土地便吸引了一批人的落户,其在生产关系上的重要性体现了地名的指称。温州的地名常常出现“垟”。“垟”大约是指小山丘之间较为平整的土地,可以进行耕种,如“东垟”“钱家垟”,表示这块可以耕种土地的方位和占有族群的姓氏。“垟”的生活是偏安一角的生活,而“垟”不比中原东北地区广大连绵易于耕种。“垟”的特性使得耕种成为一种远高于平均劳动水平的劳作。人地关系的紧张使得温州人恋家并不守土,必须外出发展,实属无奈之举;而“仁”更强调在固定乡土时空下一种稳定安详的生活追求。这是一个矛盾,要求得统一不容易做到。年少的陈靖姑选择出走学艺复仇。这里的出走是一个“温州母题”,出走意味着融入新的环境,接触到的人物失去了血缘道德规范的束缚,对象是谁,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应拿出什么标准来对待?对于陌生地域,这个“礼”在儒家找不到答案。陈靖姑作为出走者,一路上捉妖除怪,为人除灾,传授法术,并且与林九娘、卖绡客等建立了稳固的社会关系,互相照应。这个出走者的形象深入温州人的内心,也反映了作为众多出走的温州人人际相处的历史事实。
3.卖绡客的命运
温州以经商闻名,卖绡客是一个经典的温州商人形象,温州的资本萌芽从细碎中生长,古有鸡毛换糖的货郎经济。卖绡客吴德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偏僻充满危险的大罗山,风餐露宿,鸡蛋换针线,便是典型的温州商人的缩影。温州古有经商文化,吴德拿出拨浪鼓,叮咚叮咚的摇晃招揽生意,是温州古有的经商文化总结出来的一套经商技术。小产品,大市场,温州商人在全国各地到处跑。蛇精吞掉卖绡客,也是经商发迹另一面的展现。古来交通不便,通讯困难,温州人背井离乡做生意,充满各种诱惑和威胁,因为方言的独特性形成了其乡土圈子,在同乡人的信息网内,经商发财,逢年过节衣锦还乡。当然也存在温州商人客死他乡、血本无归的情况,“一将功成万骨枯”,温州商人辛勤、劳苦、风险高,蛇妖骗吞卖绡郎就是一个缩影,也是离乡经商者的一曲挽歌。
《灵经大传》中的传奇故事反映了温州人的时代精神,是温州人在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凝练的一种时代精神。陈靖姑的形象反映了一位干练、果断、充满实践精神勇气的群众形象,这是温州人对于生活理解的心愿显相。《灵经大传》在文学性上通俗易懂,其唱诵面对一般民众,特别是中下阶层的民众,整个文本的叙事是陈靖姑的惊奇故事。《灵经大传》以情节取胜,叙事的编排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但文学性略显粗鄙,而这个粗鄙的口传文本在温州地区扎下了最深的根。这不难看出温州人在对待自己的精神世界上也是一种务实的态度。此外,《灵经大传》的故事结构建立在佛教、道教的神仙体系之上。据悉,《灵经大传》开篇妙善公主转世成为观音娘娘的故事取材自苏州评弹《香山传》。温州瑞安地区是鼓词文化繁盛的地区,与苏州的交流也颇为频繁,而观音的慈悲形象在温州也深入人心。将观音转世的故事写在开篇,是对观音滴血化身的陈靖姑给予神圣化合法性的设定。可见,这一取材嫁接的文本创作是温州人对于陈靖姑形象的一种自主塑造与提升。按照这个思路,得到神圣化身份的陈靖姑应成为一个对于神仙体系原有规则的维护者和宣教者。温州人精神代表的陈靖姑并不是一个依附神仙规则谋取稳定发展资源的食利者,她自始至终代表着生活困境中奋斗者的形象,体现开拓精神。开拓精神是温州文化的内核,是对环境压力和政治压力所作出的特有反应[11]。温州的开拓精神更多体现为:“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诸葛亮《出师表》)这关注的是生命体验的完全、周正。
改革开放30多年来,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体制不断成熟、完善,中国人对于财富的积累和生产的发展有着特别的关注,理性的工业生产方式被视为资本积累真正开始高速运转的催化剂。这种工业生产方式在资源贫瘠的温州土地上生根发芽。当时媒体开始关注温州,发现温州人的经济行为总是出人意外,善于在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经商的温州人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是先人一步赚取了第一桶金,并认为,温州好像没有历史,其经济奇迹来自于改革开放政策。这样的认识显然肤浅了。费孝通说:“我有一种想法,在我们世世代代这么多的人群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经历了这样长的历史,在人和人中和位育故训的指导下应当有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不仅保留在前人留下的文书中,而且应当还保留存在当前人的相处的现实生活中。怎么发掘出来,用现代的语言表达出来,可能是我们社会学者应尽的责任。”[12]
到底是什么文化内因让温州人最先被鼓动起来,在极其匮乏的状态下迅速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在大众传媒领域却少见温州人的文化输出的显著形式。
人的本质是怨恨他人的控制和现存结构的控制,因而所有的人都具有“原罪”,倾向于运动他们的创造力反抗现有体系,定要违抗和重新解释习俗[13]。陈靖姑人物个性极具温州特色,陈靖姑在面对人生重大抉择时所作出的判断是没有经验案例的。乃至后来学艺,她总是要打破禁忌,念起了“翻天覆地术”,导致天庭对其作出减寿的惩罚。改革开放初期,温州当地出现的“八大王事件”便是底层的民间行为打破政策的禁忌。观《灵经大传》,陈靖姑因为先锋性而被多次减寿,但她并没有为此伤感。这就是开拓者的勇气。观音的白发居然会幻化成为白蛇精害人,显然不符合固有观音的形象,白发是观音心情低落所致,是负面情绪的产物;而观音在弹擎天柱的时候,胜了众仙家,心情愉悦,她的血又幻化成为保护女神形象的陈靖姑。由此看出,陈靖姑传说是建立在对事物对立统一的世界观中,对于复杂局面并不拘泥于陈旧观念。她在路过义乌桥时,为帮助当地民众消灭了石狮精,却得不到当地村民的理解,对于好心没好报的境遇,她动用“烂头咒”使不识好歹的村民遭受惩罚。作为温州形象演化的陈靖姑在这里得到了辛辣又有效的体现。
陈靖姑传说在温州扎根以后,在瓯越大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成为当地传统曲艺中的主角,在当代时空不停地被“请出”,重新叙述其故事,并演化成《灵经大传》这一特有脚本。陈靖姑的形象在温州人的生活变迁中变得当地化了。陈靖姑传说自然是观察温州地方文化内涵的窗口。
[1] 李亮.口头传统视域下陈靖姑传说故事的不同版本比较[J].温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3).
[2] 陈德其.灵经大传[M].林亦修,整理、校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
[3] 林亦修.温州族群与区域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14.
[4] 刘秀峰.俗神叙事:传承、流变与展演[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5] 余德江.平阳陈靖姑信仰文化研究[M].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15.
[6] 徐晓望.论母亲崇拜与临水夫人信仰的性质[C].//陈靖姑文化研究.福州: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1993:65.
[7] 黄仲昭.八闽通志:卷五十八:祠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384.
[8] 罗川志:卷三:寺观崇福宫[M].高相,修,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刊本.
[9] 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4:1399.
[10]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M].北京:中华书局,2010:1.
[11] 李世众.晚晴绅士与地方政治—以温州中心的考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4.
[12] 费孝通.个人·群体·社会—一生学术历程的自我思考[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1):6.
[13] 奈杰尔·拉波特,乔安娜·奥弗林.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关键概念[M].2版.鲍雯妍,张亚辉,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5.
[责任编辑:林亦修]
Legend of CHEN Jinggu and Wenzhou Local Culture
LIU Huan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24, China)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Wenzhou local culture, the legend of CHEN Jinggu is of Wenzhou local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Their relationship can be fully reflected from the aspects like folktales, folk art texts and Wenzhounese’ wishes, especially the book Ling Jing Da Zhuan.
Wenzhou; Local culture; CHEN Jinggu; Ling Jing Da Zhuan
I207.73; G127
A
1671-4326 (2017) 01-0018-03
10.13669/j.cnki.33-1276/z.2017.004
2017-01-13
刘华南(1989—),男,浙江乐清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