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交际的若干问题*
——以中国语言文化国际传播为例

2017-03-11 14:43白乐桑
文化软实力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母语孔子汉语

[法]白乐桑



跨文化交际的若干问题*
——以中国语言文化国际传播为例

[法]白乐桑

语言的跨文化传播,不仅是语言的接触,也是思维方式的接触,还是文化的接触。在跨文化交际中,对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缺乏认识,且教育传统和思维方式存在不同,往往会产生一些障碍,导致交际不得要领或失误,引起误解甚至冲突。因此,语言传播要有好的效果,必须了解不同的文化和文明、不同的思维方式,注意换位思考,重视多元语言文化意识的培养。

语言传播 跨文化交际 中国语言文化 语言距离 换位思考

我们知道,语言是一个非常丰富的现象和人所特有的一种能力。语言和文化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的。目前,全球化、信息化的发展促使国际交往日趋频繁,而且更加重要,在跨文化交际中,由于对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缺乏认识,由于教育传统和思维方式的不同,往往会出现一些问题,会产生一些障碍,导致交际不得要领或失误,引起误解甚至冲突。我们将主要以中国语言文化国际传播为例来具体分析几个重要问题,并提出一些克服跨文化交际失误和冲突的策略。

简要地说语言和文化传播包括学习、教学的意义,我觉得如果从沟通交流方面说,可能我们要关注的是所谓的交际能力。可是,任何一门语言、任何一种文字跟一种特定的思维方式有非常微妙的关系,所以我提出的第二点,就是思维方式的接触,跟所谓的思维能力是有密切的关系的。第三,除了语言的接触,除了思维方式的接触,还有一个文化的接触。文化的接触,换成能力来讲,就是我们现在经常探讨的跨文化能力问题。换句话说,我觉得很重要,其实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同时也是会产生最大的障碍的一点,就是换位思考的能力到底如何。这三个层面就构成现在和今后文化传播也好、教学也好都需要重视的问题,也就是要关注多元语言文化意识的培养问题。

我在法国上大学的时候,先主修的是哲学,然后,所谓的偶然性使我走上了汉语之路。因为快上哲学系二年级的时候,巴黎来了一场高等教育改革,以我们学校为试点。这场改革的核心内容在于今后学生要主修两个专业,这是20世纪70年代初的事了。我就自然而然地提出外语行不行。所以我刚才说偶然性是不存在的,偶然中有必然,本人的个人特征使我想到外语的选择。我当时自发地问外语,对方说没问题,外语也行,经济学也行,社会学也行。我除了哲学,想主修的另一个专业是外语。我就自然而然地去西班牙语系,注册好了以后开始上课,在西班牙语系上了2~3个星期的课,放弃了。放弃学西班牙语后,我换成了中文专业。具体情况是,我发现经常路过一个系,这个系秘书处门上有三个汉字,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好奇,所以我在放弃西班牙语后马上去中文系。我本来不知道这三个字就是“中文系”,幸好上面有法语,所以我就敲门说我想学一点点汉语行不行,作为我的第二个专业。他们说没问题,因为刚上一年级的有6名学生,加上我就7个,问题不大。到中文系之后,没想到我很快就入迷了。

我当时学习的这门语言你们应该意识到——像我习惯说的——就跟月球语言一样。所谓的月球语言,也就是说距离遥远的语言。有近距型语言,有远距型语言。对法文母语者而言,近距型语言有: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罗马尼亚语,这叫做罗曼语系。远距的有:土耳其语、匈牙利语、日语、汉语。汉语在词汇、语法、文字、文化这些方面都是远距离的。我当时不知道的是,正因为是远距型语言,所以我愿意去学。我当时也没有太明确的意识,没有完全意识到我放弃西班牙语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它是近距型语言,可能我同时主修哲学,因为哲学是教我们跟任何现象保持距离的,包括汉语。进了中文系,汉语我们每天都离不开,就是增加要认识的字,接触现代汉语、古文、中国古代思想、中国现代历史、文学等等。所以在立场上是很难跟这么大这么丰富的学问保持距离的,但是可能因为修的是哲学,我从那个年代到现在还是基本上能保持距离,既参与,又观察。所以我也经常倾向于综合概括。

西方文明、欧洲文明,是逻各斯型文明,我当时也没有意识到。可是我越来越清楚的是,我当时走上的汉学之路,使我意识到中国文明在进程上是一种视觉型文明,正好中西两种文明有一点互补。以具体的例子来说,古希腊尤其是古罗马,把口才放在非常高的位置,口才当时接近于一门艺术,被视为一个人非常突出的优点,所以口才艺术传统在西方文化的地位是相当高的。第二,我作为修过哲学的,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就是作为西方哲学很重要的一点——主客关系。主客相对的分隔,有差距,又重逻辑分析,这个重逻辑分析,还有重逻辑连接,跟古希腊语、古拉丁语还有我本人母语法语的凸显特征,我觉得是分不开的。我从事汉学研究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感到中国文化史上没有相当于口才艺术的——我发现中国那么丰富的文化,口才好像是比较淡化的,甚至可能没有,而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口才艺术和演说艺术是首要艺术之一。我认为应该意识到的是所谓的书法——更确切地说,书道是西方文明所没有的一门艺术。希腊字母或拉丁字母,有时候偶尔能见到一些美观的效果,可是把字母加上一些美观的修饰,这说不上是艺术,而书法在绝对严格意义上是西方所没有的一门艺术。我最后得到的一个初步的结论就是,书法是中国的“笔才”,相当于“口才”。一方有口才,一方是笔才。我们没有笔才,有口才。中国可能没有口才,作为一个传统,作为接近于艺术的,有笔才,就是书法。另外,主客方面,中国自古以来尤其是古代思想形成一种主客交融,包括从美学的角度可能意识到天人合一,重感悟、重并列。重并列是从我们的视角来讲的,是汉语的重大特征之一。

我接着讲语言和文化这种特殊而微妙的关系。请大家思考一下这两位:一位是美国语言学家沃尔夫,一位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第一位说语言是人类上演的最精彩的节目:“Speech is the best show the man puts on.”第二位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如果概括起来,什么意义呢?语言是存在之家,那毫无疑问其中很重要的意义就是说语言不只是工具而已,是家,这是说的第一点;上面的沃尔夫(Whorf)的那句话,也是说语言不光是工具,而是相当于一种表演,像一出戏那样。一出戏的内容,包括它的表演形式,包括它的布景,我们知道是相当丰富的,是一种表达形式,也是带有文化色彩的一种表达形式。这两句名言提醒我们语言不只是工具。而如果把语言当成工具,我经常说我们会使用一个统一的语言就是“世界语”。“世界语”失败的主因在于它的起点错了,认为语言就是一个工具而已,只要能造出一个好使的工具,那么大家都会使用。结果呢,我们都知道。

我以前很感兴趣的一个美国学者的研究,有一个结论:任何特定的母语训练及使用者在讲述事件和经验时,以特定的注意方式去观察事件。这说明语言不只是工具,而且认为语言影响着思维,语言影响着我们观察周围、分析周围。我再加两点:第一,不仅语言,文字可能也影响着思维;第二,刚才说的那个结论,不是Slobin第一个提出来的,在他之前,20世纪中叶,由一位美国语言学家提出来,可是受到语言学界的批判,Slobin是以实证,通过一个实验,证明了语言对思维,对观察、实践是有影响的,这是大家可能知道的一个实验。简单地说,他基于一定的语言学理论,让几十个英语母语六岁的孩子,看一个图画故事,让这些孩子讲述这个故事,接着让几十个英语母语的孩子重新讲述这个故事,然后,他让几十个西班牙语六岁的孩子看同一个图画故事,这个图画故事现在很有名,因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方法论,叫做“Frog, where are you?”(青蛙,你在哪里?)。他让这些西班牙语六岁的孩子一样讲述这个故事,然后让汉语母语、法语母语、日语母语等等六岁的孩子,重复同样的实验。结果就我所知,应该说第一次能初步地得出一个比较可靠的结论:语言在一定程度上是塑造思维方式的。

以Dan Slobin和Leonard Talmy 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的一些理论观点为依据,以这种实验为基础得出的结论,其中一个是说无论是哪个语系的语言,有的语言是卫星框架语,有的语言是动词框架语。汉语属于第一类,英语也属于第一类,本人母语属于第二类。难怪我在接触了解这个研究之前,已经意识到而且提出,英语学习者在学习汉语的时候占便宜。对他们来讲,以文字为标准,汉语当然绝对是远距离语言,跟我们一样;词汇跟我们一样,是远距离语言。可是我早就意识到在语法上,英语和汉语比较相似,尤其是在表达动作、移动方面,显然跟汉语差不多,甚至是一模一样的。而法语这方面跟英语的差距是很大的,跟汉语在这方面的差距也是很大的,所以法语学习者学习汉语的距离要比英语学习者的长。举例来说,汉语的趋向补语跟英语的“postposition”(后置词),就是动词后的表达方向和移动的成分很相似,而法语这方面是更加中立、更加抽象的,不太照顾空间,不太照顾方向和移动。法语的表达方式,比如说“拿”,没有“拿来”“拿起来”“拿过来”;有“进”有“出”,没有“进来”“进去”“出来”“出去”,更没有“走过来”“爬上去”等等,所以我们学习汉语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困难,不在于理解“跑出来”,理解问题不大,可是在自然会话中,输出一个“跑出来”,这是难度太高甚至恐怖的。为什么?因为思维的不同。

现在讲第二点,虽然都是语言和文化,你们会发现我会越来越具体,会发现跟我今天的主题是什么关系。一位20世纪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了这么一句名言:“我的语言所及之界便是我的眼界所达之境。”他又提出了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大家可能有所领会,这可能是正统语言学家会持保留态度,至少可以说会有所保留的一种观点,难怪这又是一位哲学家提出来的。

法国汉学泰斗之一谢和耐(Jacques Gernet)先生,现在近90岁,曾写过一部专著讲中国与基督教的传播,或者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这位先生是个大家,精通汉语古文、书面语,所以他第一次去研究的主题不是传教士怎样看待中国、中国文化、中国人,这有的是,而是相反,他去找第一手资料,就是中国当时的资料,让大家了解中国人当时是怎样看待传教士的,这是极少见的一个研究视角。谢和耐先生在这部书的最后几页提出的观点,说实话是我刚刚开始教中文的时候,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末,非常关注的几句话。他敢于说语言与思维之间的关系,而且对正统的观点有所保留。他提出基督教与中国文化之间的冲突,归结到底根本差异不仅在于不同知识传统的差异,而且更是不同思维方式和不同观念类型的差异,其中突出了汉语本身在接受基督教的某些概念时会产生的障碍。

我们现在离开基督教,去看看北欧。我的儿子是学医的,他在四年级时主动申请欧洲学生交流项目,去另一个国家读半年或者一年的专业课,法国认可学分。他决定去芬兰读他的医学四年级,在那边是英文授课,芬兰语对我们来讲是远距离语言,因为跟我们欧洲语言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只跟匈牙利语有一点关系。他走的时候,我让他完成一个任务:“你去找一些芬兰教授,给我列芬兰语中指雪的一个简单的名单。”他没有多久给我发邮件,我举几个例子:“雪”这个词比较中性的说法是“lumi”。还有“融化的雪”,你们看中文必须得加一个“融化”,法文要加一个“fondue”相当于“融化”来形容,可是芬兰语就一个词“räntä”,而这个词跟刚才提到的第一个词没有任何关系,词根也不一样。“鲜雪”,刚下的雪,叫“viti”,“viti”跟第一个词连词根也没有任何关系。还有“hyyhmä”,“可融化的雪”,法文会翻译成“neige fondante”,我们得加一个词,才相当于“可融化的雪”,跟刚才说的已经融化的雪不一样,跟第三个不一样,表达的意思不一样,而且第三个词和最后一个词的词根、词缀也没有任何关系。芬兰语在这方面非常丰富。其中一个问题当然是词汇量,这方面的词汇比较丰富,而汉语、法语基本上就一个。问题在于,这对我们观察周围的事物,包括思想、思维是不是有一点影响?我们分析周围环境的信息是不是会导致一些不一样的结论?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芬兰人在看“鲜雪”和在看“已经融化的雪”的时候,他到底是在看同一个东西,还是不同的东西?这样的例子我们还知道很多。由此我们可以提出这个假设:语言的产生、存在和发展,都与一个特定的自然环境——也不只是自然环境,还有意识形态环境、文化环境、一个特定民族的社会密不可分。

我还是强调语言不只是工具,通用的工具。再举几个例子:“fleuve”和“rivière”这两个词,其中第一个指的是“入海的江河”,第二个是“入fleuve的江河”,法文明确区分。这不是专业用语,这不是书面语、文学语言,这是最普通的说法,明确区分。一个法语母语者一看到一条河,他会说这是“fleuve”,是入海的,像塞纳河,卢瓦河等等;也许看到另一条河,他会明确说这是“rivière”。据我所知,相当多的语言,甚至大部分语言没有这种区分。第三个例子,“galant”是一个法语形容词,它指的是什么?一般指的是男性,一个男人如果说很“galant”,意思是说他对女性特别礼貌,不是对一般人礼貌,这个形容词指的是男性对女性的礼貌行为。有意思的是,这个词法文很早就有,来自于中世纪的一些民间诗人的传统,后来产生了这么一个词,它当然也是多义的,可是最流行的意思,是我刚才说的那一个。没有发现其他语言有这样的词,这个跟“gentleman”不是一个意思。

现在我们谈一谈汉语方面的“calligraphy”,英语“calligraphy”就是书法。因为西方没有这门艺术,所以我们用词方面有一些讲究。瑞士日内瓦大学中文系有一位汉学家写过一本书,据我所知是第一部从美学的角度介绍分析书法的著作,很遗憾,到现在没有翻译成法文。据我所知,可能真正从美学的角度介绍研究中国书法的,就这么一部。那位先生的中文名字叫毕来德(Billeter),他的母语是法语,我认识那位先生。他的书名没有采用“calligraphy”,因为他说会产生误解,他翻译为“the Chinese art of writing”。为什么这么长呢?因为他意识到“calligraphy”,法文“calligraphie”,其实包括阿拉伯字母的那种美观效果也用“calligraphy”,有时候拉丁字母偶尔加一些美观的修饰,那就是“calligraphie”。他认为中文不一样,不是一个层面,中文书法是一门真正的艺术,这是大家应该公认的。所以他在用词方面特别注意到这个问题,他的那本书书名翻译成中文的话,应该是“中国书写艺术”,反正要突出艺术这个意思。

还有我们在对外汉语方面经常接触的“形容词”一词,最早借用西文、法文来造个语法术语,其实不是直译的,现在用的形容词,不是法语术语的对应词。法语所说的类似于“形容附词”,所以这就反映了语言之间有时候也不能百分之百地反映一个意思。包括中文所说的“语文”,我觉得这个词很妙。语文,顾名思义既包括语言,也包括文字。我们翻译“语文”这个词翻译不出来。为什么翻译不出来?因为西文的文字只是为语言服务,只是记录语言而已。中文,能不能说汉字只是记录汉语而已呢?我觉得不能只是说是记录。汉字当然是记录汉语的。可是刚才提到的书法呢?书法也是文字的一部分,不能简单地说只是记录语言,所以难怪“语文”这个词在中文里很重要。

下面我要讲的是,我这三年来主要在法国,也有在意大利罗马进行的培训,培训近70个当地的汉语老师,相当部分是汉语母语者。我在中国也培训了一些国外教育机构的对外汉语的老师,都是汉语母语者,培训的内容是“中国文化教学”。我为什么三年以前就认为在培训方面这是个很重要的话题呢?因为我在法国一年当中能听上百个课,在中等教育,因为法国汉语教学在中等教育作为一个正规科目,规模是最大的,所以在法国各地的初中、高中,我一年当中可能听上百次的课。我分析、观察、总结,发现在文化传播中存在一些比较大的,甚至比较严重的问题。在哪些方面呢?在效果、方法上,我发现这些汉语母语者老师有规律性的特征,当然说的是那些需要纠正的。他们大部分是非常投入的,包括优秀的老师,可是在文化教学方面,有太大的障碍——我说的太大的障碍不是知识的不足,他们的知识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一个是中国文化教学偏向于实用层面,动手做的倾向比较突出,也就是说让外国学习者动手制作或者亲身体验,好像是一种自然的倾向。举一个例子,大家可能最熟悉的一个话题——“吃文化”,中国饮食文化。中国饮食文化在法国学界,不光是中国的,饮食文化在法国学界早已被列入学术范围,没有人对此有疑义,有这方面的专家。有的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我的一个同学,跟我一样,20世纪70年代在北京留学,后来回国后就走上汉学之路。他也当上了博士生导师,可是他的专业不是现代汉语教学,不是汉语语言学,不是中国佛学、中医、文学,也不是古文,他是中国食文化博士生导师。我也知道有其他的专家学者,他们是研究食文化,但不一定是中国的。在这种背景下,汉语母语老师明显有一个倾向,在讲食文化或者在回答学生有关中国食文化的问题时,大部分的情况是讲了几句之后,说:“好,我们约一个时间,大家一起包饺子。”这就是我说的动手做的倾向。我刚才说的是初中、高中,可是成年人也不例外,成年人我有这方面的体会。法国人特别愿意听中国文化,无论道家也好,中医也好,还是中国电影也好,也很愿意听关于中国食文化的知识。可是如果跟大家说,今天就包饺子吧,我估计相当一部分人说不定就会走了。因为对西方人来讲,这是两回事,动手是有亲身体验的,跟了解一种文化、接触这些知识是两回事。我可能对第一个感兴趣,对第二个不感兴趣,或者相反。

还有一个自我中心论的倾向,下面还是以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什么叫文化?在传播或是教学中,无论传播还是教学,我觉得应该明确区分几个层面:一是词语文化,也就是说词里面所涵盖、藏着的一些文化。二是文字文化,我说的文字文化当然主要是汉字方面的文化。可是不只要明确区分这几个层面,如果在传播的过程中就限制在词语文化,肯定会产生很大的不足,或者限制在汉字文化,肯定也会产生很大的不足。三是习俗文化,比如说传统节日、谢谢文化,中国人在哪种条件下说谢谢等等。我发现相当一部分的老师有时候限制在这种习俗文化,就是讲谢谢,当然很有意思,西方人也很愿意听,可是我觉得问题在于只是局限于这种情况,或者局限于动手做的那种文化,会产生比较负面的结果。还有公益活动,在国外的中国文化传播,说不定公益活动是主要的传播方式,至少在法国我敢肯定。今天我们要思考的是,中国文化传播,为什么自然而然地走向这种动手做、公益活动或者剪纸或者包饺子或者编中国结等方式呢?其他内容和方式呢?我下面要说的是,这种传播方式,使得知识文化边缘化了,文化点边缘化了,文化话题边缘化了。

我现在说一点可能是大家期待的,因为刚才说过会越来越具体。以下实例来自法国、意大利,其实我刚才讲的,包括我在培训期间发现的,也包括做调查的结果。

(1)孔子。这当然不是全部的调查内容,我挑出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绝对是有代表性的,其实有普遍性,是有普遍规律的东西。对于孔子,我在培训期间,无论在法国各地,或者在罗马,还是前年在中国苏州,我的指令是什么,这是很重要的。我说孔子作为一个文化点,请大家概括需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三件事情,三大特征,“特”的意思是指所特有的。请允许我简单地评论一下,93%的说孔子第一是什么什么,当然要有一些形容词,重要的、伟大的什么教育家。这已经出问题了,可能在场的我估计不一定能意识到问题在哪,这也是我今天想提出的一个问题。教育家翻译成法文,或者英文,第一会产生误解,第二是这些绝大多数的汉语母语老师,他们不知道西方、欧洲,我当然最敢肯定的是法国的情况,无论是在哪个国家,不一定是学术界,包括普通民众,大家都知道孔子,几乎从来不提孔子是教育家。我现在的意思不是说这方对,那方错,我觉得在传播方面,其中一个起点是不是先得了解对方对我要传播的内容的认识?这个在认识方面有很大的差异,孔子在西方一般被视为思想家,如果要突出概括孔子的身份,“思想家”甚至可以查到说是“哲学家”。我调查的是上千个汉语母语老师,绝大多数——90%以上的说“教育家”,至少可以说视角不同。可是我觉得不光是视角的问题,到底孔子是思想家还是教育家?《论语》重教育是不成问题的,当然重教育,有一种教育观,可是重教育、有教育观,也不一定是教育家。说他是教育家,也就是说在传播的过程中最后对孔子的认识是教育家,翻译成西文更会产生误解。还有一种回答是“第一个老师”。这当然和教育家不是没有关系的,那就是说一个学生半年以后,一年以后,如果要回忆孔子,或者如果要跟别人讲孔子,他说我记得是一个老师。这可能是同样的问题。回到前面,你们记得我的指令是概括综合特征。有的说一个特征是“仁、义、礼、智、信”。我认为这是一种思维方式的一种特别的倾向,是走向细节。在一定程度上,“仁、义、礼”已经是细节了,是孔子思想中的重要概念。下面谈“古代”,对孔子的第二大特征的概括是“古代”,这显然不能接受,因为“古代”不是孔子所特有的一个特征。“智慧”也不是。

(2)“中国”。中国是最具一般性的文化点,任何一个人在国外传播中国文化,就必须简单地介绍中国,作为一个文化点。中国,我没说中国地图,我没说中国地理,我没说中国历史,就说中国,要简单概括综合中国。我个人觉得问题比较大,比如说多民族国家。我的意思不是说这就不对,问题在于,如果在法国说中国的主要特征是多民族国家,可是法国也是多民族国家,大部分国家是多民族国家,并不是只有中国是多民族国家,所以这个概括可能传播的效果是有问题的。请注意我的指令是要概括三大特征,也就是要让学生或者对方记住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你记住的其实是比较一般性的特征,那么传播的效果会怎么样呢?这反映了没有换位思考问题,如果换位思考问题,先要了解我现在是在法国做这方面的传播,或这方面的教学,法国是单一民族吗?不是,是多民族,我就不能先突出“多民族”这个特征。再比如有人概括中国的特征是:南北差异、历史悠久。那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其他国家南北共性多,历史可能不悠久。我比较熟悉的欧洲国家南北差异非常大的也不少,法国的南北差异就非常大,不只有一点点差异,包括食文化不一样,口音不一样,气候不一样,人也不一样,所以把南北差异作为中国所特有的,显然是不合适的,先要换位思考。“历史悠久”可能也是一个问题。还有这样的回答:历史地理文化。这种回答不少,其实可能只是传播者的一个提纲,而不是对中国特征的概括。

(3)“中国食文化”。我们先评论第一个。有这样的回答:第一大特征是“八大菜系”,第二大特征是“蒸煮炒炸煎”。刚才记得吗?关于孔子,也是走向了一些比较具体的概括。我希望跟大家分享的是,有些现象是不是具有规律性的,而且这些规律性的东西是不是跟一种思维方式,或者教育传统,或者语言文字有一点关系呢?我先评论“八大菜系”。在第一次传播时,讲中国饮食文化,是不是要突出菜系?我觉得毫无疑问应该突出,问题在于怎么说。因为传播很重要的是方式,而我对“八大菜系”一说有比较大的保留意见。我当然同样也会突出中国食文化的多样性,也许我的选择是有极大的多样性,这个我敢肯定,因为和其他绝大部分民族的食文化相比,这是中国所特有的,所以我会突出。但是“八大菜系”有个问题,我们在传播方面,第一次传播要经济,我觉得“八大菜系”不如“四大菜系”经济,因为有“四大菜系”一说,“八大菜系”一说,也有“十二大菜系”一说,如果先让大家接触中国食文化,毫无疑问要先以最经济的方式说“四大菜系”。为什么?换位思考。传播的主要任务是要让人接受这些知识,看半年以后,一年以后能否记得,效果是最重要的。一般人半年以后能记得这“八大菜系”的名字和特征吗?可能还不如先教“四大菜系”:鲁菜、淮扬菜、川菜、粤菜,这都知道。还有人概括的是:菜系。这个我赞同,可是说法不太合适。然后,又有人概括为“舌尖上的中国”,显然不符合我最早的指令。还有一些说法,同样具有那种规律性,就是我刚才说的,走向细节而没有综合概括。最后一种说法是“烹饪方法”,可是没有形容什么样的烹饪方法。我们知道,全世界各民族的食文化都有烹饪方法,要说出它的特征。炒面、饺子、米饭,典型的,非常典型的。所以我有责任跟各位分享有规律性的特征:炒面、饺子、米饭。

(4)“中文”。可能除了“中国”这个文化点以外,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文化点,是要传播的。有人概括说“词汇丰富”,这显然是自我中心的。为什么?这就意味着法语、英语、意大利语词汇贫乏,只能产生这种效果。还有“形声义结合、汉字美、文化内涵”。我会理解为其他语言没有文化内涵,“汉字美”我觉得是可取的,可是书法是否最合适?我们当然可以讨论。“形声义结合”这已经是另外一个问题,作为第一个突出特征,可能有些专业了。还有人说是“拼音”,我没有问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至少在传播方式上有问题。说“汉字”,也没突出形容汉字是什么,当然大体上是可取的。还有“语义结合、声调、SOV”,这些当然语言学界都知道,可是在大众传播方面是有问题的。

我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是汉语学习者,当然是汉化程度不低的一个学习者,可是毕竟像我习惯说的:“我不是庐山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最早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庐山,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中国文化,慢慢地走上汉语言文化之路,越来越清楚。我从远处看到了中国文化的一些特征,可是我毕竟开始的时候“不是庐山人”,所以跟大家分享的视角是本人的视角。

比如“孔子”。如果问我,作为一个传播者,我怎么介绍孔子?我当然要谨慎,因为要尽可能回避刚才所提到的一些问题。我的第一个选择,你们已经意识到,我不会说孔子是一个老师。我会这么说:孔子是中国重要的甚至最重要的思想家。我毫无疑问倾向于说思想家。我加一个细节,年代,为什么?因为远距离文化的人不一定知道孔子,孔子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不一定知道,知道是古代,是公元前,还是公元后?不一定知道,所以我加一个。最后对比,我发现调查中一个很大的不足,就是缺乏这种对比视角,所以我加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当然跟孔子不一样,可是大体上年代差不多,还有影响也差不多,虽然有很大的差异,但这样能保证传播效果。第二,我所调查的上千个汉语母语老师,可能只有几个,不超过五个想到了,就是要概括。说孔子是思想家,可是他的思想到底是什么呢?我没有采用什么仁、礼、智,我用的是“非宗教的人文主义道德”。你们会觉得有点长,为什么那么繁琐呢?我第一要突出的是道德,你们看,这跟我的第一个选择“思想家”合乎逻辑,跟教育、教学、所谓的老师没有太大的关系。突出道德,因为他主要是讲道德的,问题在于我为什么加了一个人文主义,或者按中国的说法以人为本呢?为什么又加了一个“非宗教的”?因为我也要换位思考,作为一个传播者,我要从对方的角度考虑,对方是西方人,他们把道德和什么结合在一起呢?无论信还是不信宗教,一个西方人一听到道德,显然就跟《旧约》《新约》结合在一起。我说包括不信的,大部分人可能是不信的,可是会联想到西方道德的基石就是《圣经》,《圣经》跟宗教有关,所以,为了避免误解,我会加一个“以人为本的”,不是以上帝为主,或者不是宗教的,是“非宗教的”,我考虑了对方。然后形象方面采用什么呢?我没有采用图片,而是引用了孔子的一句话,因为学习者听我关于孔子的演讲半年以后,一年以后,他们至少要知道一些关于孔子比较具体的内容,我选择的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等等。我对这个选择比较满意,为什么?因为讲的是人。提醒你们,公元前的大思想家讲的是人,讲的不是上帝,讲的不是其他什么。从我读中文系的时候,一直觉得很有意思的,就是“敬而远之”的说法,这可能是从普通西方人的角度。为什么?因为西方背景下,应该是“敬而近之”,因为我们要敬谁?我们要敬上帝,上帝不能远之啊,应该每天从早到晚做礼拜,去教堂等等。第三,我调查的上千个教师没有一个想到,有的走近了,可是不很明确。有的说影响很大,可是没说得太具体。这个跟孔子就是儒家观念有直接关系。所以我的第三个选择是要突出汉化圈,说儒家思想是重要的价值基石。有一年我有幸第一次去访问韩国,韩国各方面显然深受儒家观念的影响,我觉得传播孔子,这一点是不可缺少的。也就是说对孔子,当然要关注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反响怎么样?直到现在,他的影响不只是在中国,而是超越了中国,影响日本、韩国等等。

关于“京剧”,要概括综合出三大最需要知道的东西,这种实验很有意思。我的一个选择,上千个教师中没有一个想到。当然不是说我一定对,请大家判断。对我来说,是一定要加进去的三大特征之一。“京剧”概括起来,第一,我觉得要突出它的综合性,是一门综合艺术,法文所说的“un art total”。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名戏剧家布雷希特 (Brecht) 20世纪初在评论“京剧”时说的。对西方人来讲,“京剧”是综合艺术。法国有没有戏剧?当然有,古典的、现代的、当代的都有。可是我对“京剧”很好奇,好奇的主因可能是因为它好像是由不同的艺术合起来形成的一种艺术,包括武术等等。第二,程式化。请大家注意,怎样传播,用词很重要,我没有说有以下这几个角色,然后列出什么花旦,什么丑。不,我就说程式化,下面当然要举例子,不过是以比较高的视角去概括综合。我发现大部分的汉语背景的老师没有做到,他们把例子放在前面。第三,我觉得不可缺少的一个很大的特征,是该文化点所特有的,京剧所特有的。从哪个视角?当然是从对方的视角,从西方人的视角,从接受传播的视角,就是“音乐”。京剧不是有音乐吗?音乐的功能基本上为舞台服务。大家看过京剧,什么《孙悟空》,什么《三岔口》,作曲家是谁,不知道。《卡门》是西方歌剧,法国古典歌剧,作曲家大家都知道,Bizet(比才)。法国歌剧《卡门》我经常听,开车听,有时候家里也听,不是看,是听,听什么?听音乐。西方歌剧音乐不是为舞台服务的。京剧乐队在哪里?好像有几个演奏者,一般不超过十个,就在舞台的右手边。西方歌剧的乐队在哪儿?就在中心位置,还有什么?有指挥。京剧没有指挥,等等,都是高等艺术。中国戏剧传统非常丰富,具有很大的独特性。法国汉学家中,有的是专门研究中国戏曲的,有相关的书。西方有它的传统古典歌剧,所以这肯定应该对比,因为一提到“opera”,英文法文一样,“opera”使我们联想到西方歌剧,所以更需要换位思考,要突出音乐的地位、功能,完全对立。任何一个西方歌剧,首先要提出的是作曲家是谁,作品就是音乐本身,而《三岔口》的作曲家是谁,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在一定程度上,这么一个对立的情况,反映了中国是视觉文化,而西方是听觉文化。

Several Issues of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akingtheInternationalDiffusionofChineseLanguageandCultureasanExample

Jo⊇lBellassen

(Institut national des 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orientales,Paris,France)

The cross-cultural diffusion of language is not only the contact of languages,but also the contact of different thinking modes and cultures. In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the unconsciousness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various cultures,together with different education tradition and thinking modes,usually leads to misunderstanding,so far as to conflict. Therefore,in order to obtain good effect of communication,we should know different civilizations and different thinking modes,pay attention to transpositional consideration,cultivate multi-language and multi-cultural consciousness.

Diffusion of Language;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Language Distance;Transpositional Consideration

10.19468/j.cnki.2096-1987.2017.02.005

白乐桑(Jo⊇l Bellassen),法国国民教育部原汉语总督学,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教授,欧洲汉语教学协会主席,世界汉语教学学会副会长,法国汉语教师协会名誉会长,主要研究汉语教学和现代汉语语法。

*本文据白乐桑(Jo⊇l Bellassen)2016年11月11日在武汉大学珞珈讲坛上的讲演录音整理而成,并经作者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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