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华
中国的人文学与跨文化对话*
杨 华
网络化、全球化给人文研究和人文教育带来的影响,正面和负面俱存,但不可阻挡,我们应当拥抱而不是排拒这个新时代。近年来,中国人文学术呈现出“本土化”趋势,这对于丰富世界学术的话语体系和解释框架,对于揭示和解释人类文明的多样性具有重要价值。人文学术研究有义务促进文明之间的对话。跨文化对话除了在东方与西方之间、科技与人文之间展开之外,还应当在人文学科内部各学科之间展开。以书院为载体的中国传统人文教育模式,对于补救当今高校分科教育的弊端,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人文研究 人文教育 跨文化 学术本土化 书院
作为一个从事历史学研究的学者,我将从以下三个方面谈谈当代中国人文学的现状,以及中国传统人文学对世界的贡献。本文所说的人文学(humanities),包括人文研究和人文教育两方面。
今天,信息时代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变化超过任何时期。网络无远弗届,信息同步传输,大数据可以瞬间完成数据抽象和分析,搜索引擎成为新的百科全书,我们进入了一个“学术民主化”时代,受过中等教育的人几乎都可以进行“学术DIY”……以中国传统的经史研究为例,为了研究的方便,20世纪上半叶编辑出版了《十三经索引》(叶圣陶编)、《哈佛燕京引得》系列,20世纪下半叶编辑出版了《二十四史》的人名、地名以及各种专题《索引》,现在,这些功能都可在电脑中轻松实现。中国是世界上传世文献最丰富的国家,但现在一个小小的硬盘可以全部容载,“汗牛充栋”已成为历史传说。辑佚、辨伪之学曾经是清代学术中最见功力的传统学术,曾出现《玉函山房辑佚书》(马国翰辑)、《汉学堂丛书》(黄奭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严可均辑)等煌煌巨著。然而,在新的数据库和检索手段面前,此类研究无疑已经被边缘化。学术进入“E考据”时代,通过数据库和网络技术,学者可以穷尽掌握资料,进行更加细密的分析,从容展开新的“史料批判”。
经济全球化是世界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新阶段。目前,全人类都处于这个新阶段中。而且,这种全球化的趋势是完全不可阻挡、不可逆转的,任何反全球化和经济再封闭的努力都将是徒劳。
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之后,科技进步越来越成为改变人类文明的重要力量。18世纪以来,科技以加速度进展,使世界跨过了关键性的几大步,称之为工业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第一次工业革命发生在18世纪60年代,以瓦特发明的蒸汽机为代表。1769年,英国工人瓦特发明第一台单式蒸汽机,人类进入“蒸汽时代”。第二次工业革命是电力时代。19世纪70年代开始到20世纪初,电力开始广泛应用于工业生产,把社会的工业化提高到一个崭新阶段,使社会生产力进入电力时代。西门子发明发电机,爱迪生发明电灯(他有一千多项发明专利),贝尔发明电话,都给人类带来福音。第三次工业革命是信息时代,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以原子能技术、航天技术、电子计算机的应用为代表,包括人工合成材料、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工程等高新技术。当下,全球正处于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高峰(也有学者认为这是第四次工业革命)。网络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使全世界成为一个地球村,儒家《礼记》、康有为《大同书》和孙中山所憧憬的“大同”社会,正在向我们走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科技的进步。在工业革命开始的时候,蒸汽机的发明导致了手工业生产者破产、失业、工资下跌,于是工人们把机器视为贫困的根源,开始在各地捣毁机器(machine-wrecking),以此作为反对企业主、争取改善劳动条件的手段。这场自发的反工业化运动,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英国的诺丁汉郡、约克郡、兰开夏郡等地蔓延,1811—1813年演变成起义,历史上称之“卢德运动”(Ludditism,或译为“勒德运动”,据说其首领名为Ned Luddite),这些人被称为“卢德分子”。为此,英国政府颁布了《摧毁机器被限制破坏法》和《1812年恶意破坏法》,将卢德运动定为严重罪行,并调动军队加以镇压,才得以平息。历史证明,卢德运动对于全球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进程,不可能、实际上也没有起到多大的阻止作用。
在当代,也存在着一批反对工业化、自动化、数字化,乃至反对一切新科技的人士。他们也被称为“新卢德分子”。确实,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给人类带来某些灾难性后果,例如环境污染、人口巨增、贫富差距等,但是,诚如20世纪初中国伟大的革命者孙中山所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任何想以个人、族群乃至国家的名义来阻止工业化、数字化、全球化的浪潮,都会无能为力,无异于螳臂挡车。最好的办法是因势利导,利用这种工业化、数字化、网络化、全球化的潮流,来实现创新,造福人类。
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1812—1870)在《双城记》中说:“这是一个最美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糟糕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头,也是一个愚昧的年头;这是一个信仰的时期,也是一个怀疑的时期;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也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我们都在直奔天堂,我们也在朝相反的方向奔去。”中国当今的情况,与他在那个时代获得的感受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我们应当以更多的乐观心态去拥抱这个时代,而不是抱怨或者反抗这个时代。仍举中国传统学术研究为例,以新出甲骨、金文、简帛、碑刻文字为主要对象的古文字研究,历来最称艰深,完全依赖学者个人的学术积累和天才识见,在乾嘉朴学时代和晚清金石学时代向来如此。然而在今天,巨大的数据库可以将出土文献的海量信息全部容载,检索手段不仅可以精确到句子、单字,甚至可以精确到每个字的偏旁部首。只要识别出古文字中的个别偏旁、个别单字,就可以进行竭泽而渔的比对,既可与同时期的出土文本进行比对,也可与传世文献进行比对,从而释读出单字、单句乃至整篇文献。
英国科学家和小说家C.P.斯诺(C.P.Snow,1905—1980)曾说:“知识分子中特别是文学知识分子,都是天生的卢德派(Ludditism)。”*C.P.斯诺:《两种文化》,纪树立译,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1页。作为深受人文教育薰陶的高校知识分子,在情感上当然可以怀恋过去,反刍缓慢生活和田园牧歌,但必须时时警惕自己,不要成为反现代化的时代阻力。
附带提一句,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大陆的人文知识分子发起过一次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参见杨华:《人文精神问题讨论综述》,《人文论丛》1998年卷,武汉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那场讨论的根本特点是,面对商品经济大潮和其他政治、文化的冲击,中国大陆知识分子呼唤人文精神和士大夫人格的回归。今天,我们不仅要继承此一话语,加强人文关怀,而且还应当拓展人文精神的内涵,使它能够对这个时代起到更多的引领作用。如果没有人文观照,科学技术可能沦为没有理性的工具。
经济全球化和互联网使全球正在成为一个互通声气的村落,不可避免地造成文化的趋同现象,也就是文化的同质化。在当今中国,即使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深山荒村,对好莱坞的流行文化也有所了解。一些富于传统特色的文化遗产和历史记忆正在消失,具有地域特色和族群符号的亚文化在主流文化面前丧失了存在的优势。
中国伟大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1910—2005,他于1938年在伦敦大学经济政治学院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早就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在20世纪80—90年代指出,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在汉族文化的强势影响下,必须尽力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进而,他将这种经验扩大到全世界,认为面对全球化、西方化、美国化的形势,各民族、各国家都应当保持清醒,保持文化的多元性(plurality)和差异性(diversity)。为此,他在北京召集了多次世界性论坛,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著名口号*费孝通:《费孝通论文化与文化自觉》,群言出版社2005年版。。
文化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原则,要求我们在文化上不分高低,互相尊重。毕竟,任何人都不希望未来的世界文化像电脑硬盘一样被“格式化”,变成同一模式和同一风格。在这方面,人文研究和人文教育应当承担更多的责任,发挥更多的功能。
举例而言,目前中国境内分布着129种语言。即使同属汉语,其中又存在着七个大的方言区(北方方言、吴方言、赣方言、湘方言、闽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每个方言区内又有非常复杂的发音差别(次方言),甚至乡与乡、村与村之间都有通话障碍。众所周知,国家统一和语言统一是各国实现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但是在当今,语言学家们正在担心,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可能会导致汉语方言消失得太快,从而损害文化的多样性,于是人文学者试图通过学术研究和方言教育来进行干预。语言只是中国文化内部差异性的一个方面,饮食文化和烹调技艺分为八大菜系(鲁菜、粤菜、川菜、苏菜、浙菜、闽菜、湘菜、徽菜),戏曲分为四大声腔(南昆、北弋、东柳、西邦),武术分为五大流派(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昆仑,又有南拳和北腿之说),等等。中国地理环境的多样性,造成文化的多样性,正所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历代统治都试图进行文化的“大一统”,即通过儒家学说和王道政治建立“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统一文化*《汉书》卷72《王吉传》。,然而,这种地区差异性从未消弭。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民族众多、政治早熟的国家,也是一个长期雄居东亚的大帝国,它对整个东亚文化起过决定性的主导和辐射作用。以汉字、儒教、律令制度、中国化的佛教等几项文化要素为共性,在东亚(包括中国、朝鲜、日本、越南以及东南亚、蒙古高原、青藏高原的部分地区在内)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文化体,有学者称之为“汉字文化圈”或“儒家文化圈”*[日]西岛定生:《东亚世界的形成》,《日本学者形容中国史论著选译》(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8页。。这个“文化共同体”的历史进程与其他民族有诸多不同,其进入现代化的道路也有诸多特别之处。如何描述和解释这些独特性,这是非常重要的理论课题,我们发起“文明进程的中国路径”学术讨论(2012年)*杨华:《20世纪思想家论文明进程的“中国路径”》,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杨华、梁枢:《文明进程的“中国路径”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就试图对之有所贡献。
描述和解释中国文明在整体和细节上的特点,可以对全世界的人文学术研究有所贡献。近200年来全世界的人文学术研究,其理论框架和术语建构大都以西方经验为主,对东方尤其是对中国的元素了解不够,所以这种“世界经验”或许不够全面;反之,20世纪以来,中国学术界基本照搬了西方人文学术的理论框架和术语建构,用以解释中国5000年来的历史道路和文化面貌,难免有“削足适履”之嫌。20世纪60年代末至80年代,台湾学界展开一场“学术中国化运动”,杨国枢、李亦园、文崇一等学者以心理学为突破口,进行中国国民性研究。1972年《思与言》杂志社举办“发展与民望”系列研讨会,开始警惕西方学科以及方法论的压倒性影响。而大陆学者如庞朴、汤一介、张立文、蒙培元、余敦康、陈明、林毅夫、郑杭生、邓正来等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从不同学科、不同领域渐次展开学术本土的启蒙工作*王学典:《中国向何处去:人文社会科学的近期走向》,《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王学典:《把中国“中国化”——人文社会科学的转型之路》,《中华读书报》2016年9月21日。。
伴随着中国的国力强大与民族复兴,中国学术界越来越强调自己的话语权,明确提出打造“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理念。可以说,中国学术走向世界之路与中国现代化的客观进程相伴随,也与中国学界从自我封闭到与世界接轨的自觉诉求相关联。由《文史哲》杂志近三年连续发布的年度人文学术“十大热点”,便可看到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2014年的热点之一是,当年5月北京大学启动的“燕京学堂”计划引发广泛质疑。质疑的核心在于“中国学”这一欧美汉学界研究中国学问的特定概念,是否适用于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类似的个案还有孙康宜、宇文所安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以及以欧立德(Mark C. Elliott)的《乾隆帝》为代表的“新清史”研究。此类质疑的问题意识是,西方话语体系是否可以简单移植到中国历史与文学研究。2015年的头条热点是,世界历史科学大会在中国举行,大会的第一主题是“全球化视野下的中国”,14位学者就历史时期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中国在全球化过程中的作用等问题做了发言,此次大会被认为在“展示历史学家们在摆脱欧洲中心主义或称西方中心主义的研究框架方面”取得重要成果。2016年的头条热点是,“本土化”渐成人文研究的主流取向。当年5月,中国举行哲学社会科学座谈会,与会者认为,近40年中国以独特道路和方式实现了大国崛起,其制度安排、社会结构和发展路径等,超出或颠覆了基于西方历史经验所得出的诸多被认为具有普世意义的社会科学结论。随之,一些西学范式和框架对于中国经验和现实的解释显得无力了;中国人文社会科学转而更加尊重本国事实和特点,极力构建本土化的话语体系和理论模型。
如果排除狭隘民族主义和极端保守主义,中国人文学界的这种“本土化”趋势,至少有三重意义。第一,可以重构中国学术的解释模型和话语体系,这些解释模型和话语体系本来在传统中国人文学术中并不缺乏,只不过是最近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走向一条“反向格义”的道路*刘笑敢:《“反向格义”与中国哲学研究的困境》,《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刘笑敢:《反向格义与中国哲学方法论反思》,《哲学研究》2006年第4期。,矫枉过正,使得当前中国学术在表达中国传统时出现了误识或偏差。第二,包括文学、历史、哲学、语言学、艺术等学科在内的人文科学,如果充分开掘中国传统的本土资源,会为世界学术界提供更加丰富的素材和经验,进一步丰富世界学术的内涵和框架。第三,对中国本土文化的研究越是透彻,对中国文明发展史的独特性揭示得越清晰,越有利于揭示全球文化的多样性,越有利于各民族之间的文明对话。在这个意义上,“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庶几可以反映这种现状,表达这种诉求。
谈到跨文化和跨学科,不免让人想起英国的著名汉学家李约瑟(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1900—1995)。他本来是剑桥大学的生物化学家,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中国文化发生浓厚兴趣,后来成为著名的中国科技史专家。他编撰了巨著《中国的科学与文明》,1971年被选为英国人文科学院院士。李约瑟说,他一生都在“搭桥”,即在相互矛盾分裂的事物中寻求联系,达到平衡。他将科学与宗教结合起来,将生化化学(biochemistry)与形态学morphology)结合起来,将宗教与社会科学结合起来,将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结合起来,都获得了巨大的创新和突破。
在学科分化越来越细,研究越来越碎片化的今天,人文学术和人文教育要实现跨文化和跨学科的突破,必须从以下途径进行思考。
首先,必须突破东方和西方、本土与世界的界限。本民族知识与域外知识之间的隔膜,这是几乎所有国家都存在的问题。由于20世纪中期近40年的封闭,中国的学术界、知识界在这方面问题尤其严重。目前,中国的高等教育充分注意到国际化的问题,各大学都在进行有益的探索。例如,武汉大学的中西比较哲学班、世界历史试验班,都收到一定效果。年轻一代的外文沟通力远超前代,他们与世界其他地区、其他教育背景的同代人之间,交流将会更加顺畅。
其次,必须突破科技与人文的界限。科学与人文的分途,是英国教育史上争论已久的重要话题。19世纪,就大学教育中科学与人文的课程孰轻孰重问题,学者们即开始争论。20世纪沿续了这种争论,查·珀·斯诺(C.P.Snow,1905—1980)既是科学家,又是小说家。他在1959年一次著名演讲中提出,当代的科学家和人文学者实际上代表了“两种文化”,未来将属于先进的科学文化。这个观点遭到英国20世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弗·雷·利维斯(F.R.Leavis,1895—1978)的反对,利维斯坚持只有一种文化,即“文化传统”。未来的学科分裂可能越来越细,知识可能越来越碎片化,要打通人文与科学两种知识体系的界限非常困难。不过,互联网和数字科技给这种打通带来一些曙光。因为在信息时代,通过互联网而实现的“知识民主化”,可能使“自我教学”更加便捷,使个人的知识结构更容易突破现有的教育模式。在新时代,人文学的范围可能拓展得更加宽广。
再次,必须在人文学科内部进行跨学科的实践,这也是我们要强调的重点。文、史、哲、艺等人文学科的学科划分,是西方人文学科的体系,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传入中国。晚清时节,在教育改革的呼声之下,清政府于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7月命张百熙、荣庆、张之洞等人拟订学堂章程。这个以日本学制为蓝本的新式学堂章程,于次年(1904年)1月公布,此即《奏定学堂章程》(此年为癸卯年,故又称“癸卯学制”)。根据这个章程,其大学堂教育下设经学、政法、文学、医科、格致科、农科、工科、商科八科,每科下又设若干门。癸卯学制虽然号称“以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宗旨”,但是它奠定了中国20世纪分科教育的基本格局。中国20世纪的分科教学,尤其是1949年后受到前苏联教育模式影响,有利于培养分科的“专才”,但是对于理解中国传统的文献和知识,大为不利。
中国传统的人文教育模式,虽然存在着注重精英教育、忽视民众教育的缺点,但其通透性、综合性,以及知识与人格并重的特点,对于完善人格、塑造通才实际上是利大于弊的。周代贵族教育礼、乐、射、御、书、数六大修养并重,孔门弟子在通学这“六艺”的基础上,又分为德行、政事、文学、言语四科。儒家向来强调“尊德性”与“道问学”并重,儒家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之后,由此方法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官僚、士绅、学者,对于维系传统社会的稳定和中华文明的传承起到过重要作用。1175年(南宋淳熙二年)的“鹅湖之会”,朱熹与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展开激辩,就“格物致知”和“发明本心”各执一端,其实质是“道问学”与“尊德性”孰轻孰重的争论。虽然后来双方不欢而散,但传统社会中道德与学问合一的特点却是亘古不变的。儒家历来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基点;通过正心诚意、克己崇善的自省自修(例如“日三省吾身”的日课),与学问精进同步体认。现代分科教育模式最大的缺陷是知识与德性分离,通过逐级学校教育,一个人可以成为学术精英,但由于没有相应的修持环节,道德修养却不一定同步提升。
另外,就知识体系而言,中国传统的教育模式也有可取之处。中国传统的知识体系在先秦两汉分为六部(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方技、术数),见诸《汉书·艺文志》;魏晋以来,分为四部(经、史、子、集),见诸《隋书·经籍志》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传统儒生(即现代所谓“知识分子”)那里,这些知识的界划并不那么分明,他们更习惯于或者更尽其可能地将所有知识整合为一体,而使自己成为不囿于一家的“通才”。从古代的郑玄、王肃、孔颖达、司马光、苏轼、朱熹、王应麟、顾炎武、钱大昕、阮元,一直到近现代的孙诒让、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无不如此。但自民国以来,受到西式分科教育的影响,通才渐少而专才涌现,这不能不说是现代教育模式的结果。首先是文理分科,再就是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分科,然后在人文科学内又实行文、史、哲、艺的细分,学术人才各守一隅,专习一技,通才的罕出便不足为奇了。
中国传统的书院教育,对于克服以上两大弊端,不无借鉴之处。只须看一看朱熹所定白鹿洞书院院规(《白鹿洞书院揭示》),以及其门人程端蒙、董株制订的《程董二先生学则》,便可明了当时书院学习的修德路径和作息制度。通过这些“日用功夫”,进德和修业二者可以齐头并进。直到近代,一些书院虽然开设了新学课程,接受了西学知识,但其作息模式还保留传统教育的优点。例如,1897年,维新派在湖南长沙开办时务学堂,聘请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他规定的《学约》中包括立志、养心、治身、读书、穷理、学文、乐群、摄生、经世、传教十项功课。养心之法是,“每日亦当以一小时或两刻功夫静坐”;治身之法是,“每日于就寝时用曾子三思之法,默思一日之言行失检者几何,而自记之”;读书之法是,“量中材所能肄习者,定为课分,每日一课,经学、子学、史学与译出西书,四者间日为课”;学文之法是,“每月应课卷一次”;乐群之法是,“每月以数日为同学会讲之期,诸生各出札记册,在堂互观,或有所问,而互相批答,上下议论,各出心得,其益无穷”;摄生之法是,“起居饮食,皆有定时,勿使过劳,体操之学,采习一二”*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饮冰室文集》之二,第23~29页。今收入《饮冰室合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梁启超这一套办学方法,原来是从乃师康有为的万木草堂和长兴学堂中移植而来(康氏专有《长兴学记》),据梁氏《万木草堂小学学记》所记,康氏所办书院的办法亦分为立志、养心、穷理、艺学、经世、传教、学文等项*梁启超:《万木草堂小学学记》,《饮冰室文集》之二,第33~35页。今收入《饮冰室合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后来梁氏参与清华研究院的创立,按照他的说法,也是为了让新式学堂吸收更多传统书院的教育方式:
我们觉得校中呆板的教育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想参照原来书院的办法——高一点说,参照从前大师讲学的办法——更加以最新的教育精神。各教授及我自己所以在此服务,实因感觉从前的办法有输入教育界的必要。……现在的学校大都注重在知识方面,却忽略了知识以外之事*梁启超:《清华研究院茶话会演说辞》,《饮冰室文集》之四三,第5页。今收入《饮冰室合集》第5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
他认为,要向青年输入的是孔子所说的知、仁、勇“三达德”,换言之,他认为新式学校只重视知识,而忽略了仁和勇的教育。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礼记·中庸》。。以今天眼光来看,所谓三达德实际上就是包括人文关怀、道德修养、综合知识和强健体魄在内的综合素质。如何培养出具备这些综合素质的青年人才,恐怕旧式书院教育比新式学校分科教育更具有优势。
目前,中国大陆正在反思学校分科教育的弊端。传统书院教育的优长,无疑是可供汲取的重要资源。在民间,已开始出现各类民办书院,但目前尚处于初创和成长期。而体制内的各高校也正在进行两方面的探索:一是建立一种“大本科”的通识教育,例如复旦、浙大,一二年级不分系科,到高年级再分到各系;二是建立国学班、人文实验班,也就是回归到中国传统的古典教育,把原来分割到文史哲各系的古典文献放到一起阅读,综合起来而不再是分散地传教给青年学生,例如武大、人大。这些可贵的探索,必将开出人文教育的新花朵。
Chinese Humanities and Cross-cultural Dialogue
YangHua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China)
The impact of networking and globalization on humanities research and education is both positive and negative,but it is inevitable that we should embrace rather than reject this trend. In recent years,the Chinese humanities has shown a trend of “localization”,which is of great value to enrich the discourse syste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framework of the world academy,and also to reveal and explain the diversity of human civilization. Humanities academic research has an obligation to promote dialogues between civilizations,not only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science and humanities,the cross-cultural dialogues should also be carried out within the humanities disciplines.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humanistic education model,which is based on the academy as the carrier,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remedy of the subject-specific education in today’s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Humanities Research;Humanities Education;Cross-cultural;Localization of the Academic Research;Academy
10.19468/j.cnki.2096-1987.2017.02.006
杨华,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主要研究中国文化史、先秦秦汉史、中国古代礼制问题。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课题“民间日用类书与中国古代礼制研究”(15JJDZONGHE018)、武汉大学委托项目“中国古代礼治与法治研究”。
*本文是作者在2016年上海“中英大学人文对话”论坛上的发言,此次发表作了部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