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符号与软实力的关联路径:兼论“中国梦”的符号价值

2017-03-11 14:42
文化软实力 2017年1期
关键词:中国梦实力符号

林 玮

文化符号与软实力的关联路径:兼论“中国梦”的符号价值

林 玮

20世纪中后期以来,学界对“文化”的认识出现了由“文化符号论”向“文化实力论”的转型。这在政治上表现为对文化符号与权力分配关系的反思,从葛兰西、阿尔都塞到布迪厄,符号权力从民间转移到国家,软性力量得到承认;在经济上表现为马克思、鲍德里亚对符号经济的深刻剖析。文化符号与软实力的两条关联路径都被批判,却得到国际政治、跨文化传播等现实问题的支持和确证。“中国梦”的符号价值需要在政治上提供公平、正义的社会权力想象性分配,在经济上实现文化成果的全民共享,其对内凝聚与对外吸引的软实力意义要协调发展。

文化符号;文化软实力;中国梦;符号赋权

文化表征为符号,这是德国哲学家卡西尔(Ernst Cassier)的著名论断。当卡西尔将动物与人类以“信号”(Sign)和“符号”(Symbol)相分野时,神话、宗教、语言、艺术、历史和科学等主要处理人类生存意义的形态便被纳入符号系统之中,从而使文化与符号之间具有牢不可破的关联*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41,72,281,288.。这一思路与20世纪中后期的哲学“语言论转向”密切相关,直到晚近,从符号角度讨论文化问题仍是学界热点。符号学、符号理论不但促进了语言、文学、艺术等学科的发展,也对社会学、传播学、经济学等领域具有重大意义。但随着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尤其是“文明冲突论”影响下的地缘政治学视角进入文化领域,这一关系人类精神层面的问题便开始出现了质变:文化不再作为表意系统而被言说,却成了与政治、经济、军事等相并列的“实力”显现。这既是对作为认识对象的“文化”在观念上的一次创新,也是人类自我反思的认识论变革。不妨将其概括为从“文化符号论”向“文化实力论”的转向:“与文化符号论把文化看作特定民族的生活方式的符号显现不同,文化实力论把文化视为特定国家实力的体现”*王一川.电影软实力及其效果层面[J].当代电影,2008(2):28.。与这一观念变革相联系的认识论趋势是“特定民族生活方式→特定国家实力”,亦即是“文化”的符号价值需重置于国家层面加以考量,符号与政治、经济、军事等关系国家政策和发展战略的相关方面需再做关联。

本文尝试从文化符号与软实力的关联入手,分析二者的连接渠道,并以“中国梦”的符号意义为例,讨论其软实力价值的发挥路径。索绪尔以来的符号学传统面对“文化实力论”的巨大转向,被西方马克思主义重新激活,文化符号出现了与软实力的理论关联。这一关联表现为政治与经济两条路径。通过马克思主义者对符号权力、符号资本的分析,文化的实力属性得到了理论确证——尽管确证方式多半以知识批判或精神反思的姿态进行,但它却恰恰说明了“文化实力论”从一开始就具有极大的思想震撼力和社会影响力,成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不可忽视的对象。

一 文化符号与软实力的政治关联:符号权力论

符号作为文化软实力的外显层面,对人的注意力有吸引和凝聚的作用。人的注意力(或称注意力资源、眼球经济)是有限的,因此其分配便具有政治意味。从这个角度说,也可以认为“符号处于软实力的核心”,而“随着软实力的发展成为趋势,当代世界正在持续增长的现象乃是符号的战争”*Fraim,John.Battle of Symbols:Global Dynamics of Advertising, Entertainment and Media[M].Einsiedeln Switzerland: Daimon Verlag,2003:34.。“战争”双方的“软实力”对抗中,作为武器的“符号”尤为重要。

这一观点同样来自于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经过索绪尔、维特根斯坦、乔姆斯基等阐释之后,在法国思想家福柯(Michel Foucault)那里得到集中显现。福柯把社会话语视为一种权力分配,话语秩序、话语实践构成了整个社会微观权力分配的基础。他深刻地指出,“物”与“词”(符号)之间的关系充斥着种种权力的作用,使“事物本身背负起越来越多的属性、标志和隐喻”;这些属性、标志和隐喻即是符号的作用,让事物“最终丧失了自身的形式,意义不再能被直觉所解读,形象不再表明自身”*福柯.疯癫与文明[M]. 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15.。尽管针对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话语权力分析仍有诸多批评,但福柯已经在社会语言学意义上指出了话语、知识等符号形式与权力之间有密切关系。

而这一思路显然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有关。在葛兰西(Antonio Gramsci)那里,意识形态是一种文化霸权或译为文化领导权(culture hegemony),它是“一种在艺术、法律、经济行为和所有个体及集体生活中含蓄显露出来的世界观”,分布于哲学、宗教、民间传说等领域之中*Gramsci. Antonio. 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M].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1971:328.。文化霸权由政党、教会、工会、学校、学术文化团体和新闻媒介等构成的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所控制*葛兰西文选[M].中央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439.,而这些文化符号生产、传播机构所进行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都属于“文化软实力”的范畴。尽管按照葛兰西的理论,文化霸权的对外功能是强大的斗争(阵地战)而非柔性的吸引,但考虑到葛兰西受到的列宁思想的影响,文化霸权更具有“对内凝聚”的功能*转引自赵一凡.葛兰西:西马之战略[J].中国图书评论,2007(2):49-50.。可以说,“文化霸权”与“文化软实力”是来自两种不同立场或时代语境对同一种对象的各自表述。对此,“软实力”理论的倡导者约瑟夫·奈(Joseph Nye)有清晰的认识:“霸权是俄罗斯、中国领导人使用的责骂词。在美国这等软实力超强的国家,这个词不常用。它可代表美国优势,但不表示支配与控制”*约瑟夫·奈.美国霸权的困惑[M].郑志国,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15.。尽管这一说法存在显而易见的前见与偏见,傲慢之情跃然纸上,但就理论的分野而言,约瑟夫·奈确实在其倡导的“软实力”概念与西方左翼话语之间划出了一个相对明晰的界限。

与福柯基本同时代的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承接葛兰西,将文化霸权向符号/话语理论推得更远*阿尔都塞对葛兰西的直接继承,参见Althusser.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M].Trans. Ben Brewster.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1: 142. 关于福柯和阿尔都塞的区别参见理查德·D·沃尔夫.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消费主义和美国资本主义:左派的教训[J].吴昕炜,译.学术研究,2008(6):42-49.。他把宗教、教育、家庭、传媒、文学、艺术、体育等均视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Althusser.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M]Trans. Ben Brewster. London: New Left Books,1971:96.,它们不断生产出具有某种意识形态的“主体”,形成一种“询唤”(interpellation)。这极类似于软实力的“对内整合”功能,赋予个体以集体性认同。尽管阿尔都塞据此批判资本主义,但文化符号及其教育功能所具有的确认自我身份的意义却得到了揭示。在此之上,阿尔都塞的学生米歇尔·拜肖(Michel Pêcheux)指认符号语义学具有斗争意义,语言符号是权力冲突的重要场域*参见Michel Pêcheux.Language, semantics and ideology: stating the obvious[M].Trans. Harbans Nagpal.London and Basingstoke: Macmillan,1982.。

事实上,揭示以符号为代表的文化与权力的隐匿关系,是20世纪左派思想家的重要工作,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是集大成者。他标举符号/象征权力(symbolic power),即“通过言语认识特定事物的权力,使人们‘眼见为实’的权力,确定或改变世界的视野,从而确定或改变对于世界的实践乃至世界本身的权力”*Bourdieu.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170.,乃是社会交往过程中极为重要的因素,可以谋取符号利益(symbolic benefits),区分社会阶层,甚至具有硬实力所无法获得的合法性,因而也成为硬实力所必须依靠和掩盖的交换关系。比此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更进一步的是,布迪厄说明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学校、家庭、社会环境等)是如何作用于个体,使之形成惯习系统和性情倾向,以制造“占位感”,达到社会结构与心智结构之间的同构。而在他看来,“国家”是最具有符号权力的机构,它通过设立种种科层体制使符号化(transfigured)的权力得以施展,形成了“合法化符号权力的垄断”*包亚明.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58.。由此,符号权力便从此前的“市民社会”(葛兰西)或“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阿尔都塞)的民间,转移到了政治性的“国家”之上。

更重要的是,布迪厄进一步看到了符号权力或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发挥与政治暴力、警察暴力同样的作用”,而“马克思主义传统的一个巨大缺陷,就是没有为这些‘软性’的暴力形式留出余地,而这些形式即使在经济领域中也发挥作用。”*布迪厄等.实践与反思[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69.换言之,布迪厄已然看到了“硬实力”(政治、警察)和“软实力”的异同,并指出其所应具有的意义。由此,文化、符号、国家、软性等属性得到了初步统合,“国家文化软实力”概念初具雏形。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从葛兰西的批判所针对的“市民社会”到阿尔都塞、布迪厄的“国家”,都是建立在西方资本主义话语体系中的意指所在,与社会主义国家的形式与内容都大不相同。究其实质而言,马克思早就说过,“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各个人借以实现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该时代的整个市民社会获得集中表现的形式,所以可以得出结论:一切共同的规章都是以国家为中介的,都获得了政治形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584.这其中,“一切共同的规章”便内蕴于“文化符号”的意涵之中。

简而言之,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布迪厄的学说,视符号为权力表达的批判路径,让文化与实力取得了隐匿的关联,为文化软实力理论奠定了基础*关于布迪厄与约瑟夫·奈在文化软实力理论上的影响关系参见Javier Noya.The symbolic power of nations[J].Place Branding 2.1,Jan 2006:53-67.。但诚如上文所言,上述“左倾”思想家对符号的阐述都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国家政治权力批判的立场之上的,也即是“符号权力被定义为这样一种权力:它强加并灌输各种分类系统,使人把支配结构看作自然而然的,从而接受它们”*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69.。对此,资本主义社会的知识界提出了相应的批判:首先“视话语为我们强加于事物的一种暴力”;其次,对其进行“批判性分析”和“谱系分析”,前者应对“包围话语的制度”,后者则针对“话语在其间有效形成的序列”*福柯.话语的秩序[M]//肖涛,译.许宝强.语言与翻译的政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1-31.。如此一来,文化符号被呈现为待解构、待批评的负面力量,与之相关的软性实力也成了是资本主义国家对内整合所端赖的体制性权力,“强加于各种现实建构原则的特定符号权力,成了政治权力的一个主要向度”*布迪厄,华康德.实践与反思[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87.。至于福柯等人将这种批判深入至微观层面则是后话。

显然,这并非其后由约瑟夫·奈所开启的“软实力”议题中的应有之义*张国祚.理论思维与文化软实力[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6:47-48.。约瑟夫·奈自谓“软实力”乃是一种积极正面的权力,是“一种可控的吸引力”*Nye, Joseph. Notes for a soft-power research agenda[M]//Felix Berenskoetter ,M. J. Williams.Power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Routledge,2007:162-163.。这就意味着葛兰西、阿尔都塞、福柯、布迪厄等人所延续的西方知识界提出的“符号权力传统”在后冷战时代以及对外交往的国际政治语境,乃至约瑟夫·奈本身作为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助理国防部长等政府实务性外交高级官员的具体话语体系中被再次反转:现代民族国家开始作为一个主体,对内进行民众整合,对外进行柔性吸引。这一符号“战争”,不再是葛兰西所言的被统治阶级面向国家机器所展开的“阵地战”,而是以国家为主体,在国家与民众、国家与国家之间进行的文化传播、交融与创新。晚近以来的这种带有官方话语色彩的“软实力”理论为文化符号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开辟了新的路径,也即是符号必然成为权力的表征,符号与受众资源关系到微观权力的分配,那么通过有序的议程设置,便有可能使特定语境中的国家文化软实力实现符号结构的最优化配置,并以相应的发展战略而形成长效机制。由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开启的符号权力解构和剖析,反过来成为了符号权力建构的理论基础,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理论的吊诡,但也是国家形态实践由单纯的资本主义过渡到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并存的一种必然,尤其是在社会主义中国崛起的语境中,这种翻转为中国道路自信、理论自信,乃至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提供了一种“弯道超车”的可能。而正如下文即将指出的那样,这种可能性实践不仅主要在话语空间中展开,也在整个国家的文化活动中展开*黄亚平.典籍符号与权力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3-31.。

二 文化符号与软实力的经济关联:符号资本论

文化符号的实力显现,除具有政治意味的权力路径外,还表现为对经济的影响。也即是,文化符号作为经济对象,进入市场交换领域,通过符号与物质资源的转移,引起国家实力的变化。20世纪中叶以来,在国际范围内普遍出现了售卖文化的“新经济”现象*Leadbeater, Charles.Living on Thin Air: The New Economy[M].Harmondsworth:Viking,1999.。依据“文化”的多重含义,这一现象可以有不同命名。从文化的信息传播角度,可称为“信息经济”或“知识经济”;从文化的感性效果角度,可称为“体验经济”;从文化的受众资源角度,可称为“注意力经济”;此外,还有“非物质经济”、“软经济”、“服务经济”、“文化经济”、“审美经济”等说法。这些命名既有交叉,又各有其独特含义。而如果从文化的符号属性出发,则可以将其称为“符号经济”(symbolic economy)。这一从文化角度出发的界定,不同于狭义金融学意义上专指资本运作的“符号经济”(symbol economy),后者更倾向于马克思所言的“虚拟经济”(fictitious economy)*金融学上将符号经济作为与实体经济(real economy)相对立的概念,专指"资本运作、外汇率及信用流通"参见彼得·德鲁克.管理的前沿[M].许斌,译.北京:企业管理出版社,1988:38.关于马克思对虚拟资本、虚拟经济的论述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528-529.。

马克思提出的“虚拟经济”是一个批判性极强的概念,他认为债权、证券、股票等“作为纸质复本,只是幻想的,它们的价值额涨落与它们有权代表的现实资本的价值变动完全无关”*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540.,因此,虚拟经济乃是“一切资本主义国家”,“周期性地患上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媒介而赚到钱”*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7-68.。这一“周期性”的揭示,将金融危机的根源归因虚拟经济,却也间接承认了虚拟经济的实力。晚近以来的世界经济发展,尤其是金融自由化的浪潮也印证了这一观点。党的十六大报告首次提出“正确处理虚拟经济和实体经济的关系”问题,恰恰说明马克思意义上的批判在当代语境中必须接受一次新的反转与认识,也即是说,有效利用和控制虚拟经济可以产生极大实力。

从文化符号参与市场运作的角度来看“符号经济”,相同的问题依然存在。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正是从马克思对虚拟经济的分析中发现其“忽视”,进而延续其批判立场,展开新的分析。他首先认定当代语境为“消费社会”,以区别于传统马克思主义者所批判的工业时代。在此基础上,他承续索绪尔与拉康的理论,将符号交换理论与人的欲望增殖联系起来,指认符号体系具有激发人的消费欲望的实力,并最终以“拟像”(simulation)作为符号发展的极致:“它不需要原物或实体,而是以模型来产生真实:一种超真实(hyperreal)”*贝斯特,凯尔纳.后现代理论:批判的质疑[M].朱元鸿,等译.台北:巨流出版社,1994:150.。这赋予了文化符号体系以极高的控制性地位,符号甚至具有操纵真实、支配主体的“实力”。以“符号交换”为特征的“符号经济”,凸显的是“符号价值”(sign value),以独立于传统经济的“使用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英译鲍德里亚的“符号经济”多为“economy of sign”,这不同于主流经济学讨论文化意义上的“符号经济”时多用的“symbolic economy”。前者泛指融入日常生活实践之中的符号,而后者则是指由文化、创意所带来的知识增殖,是一种“文明化”的经济现象*John Allen. Symbolic economies:The ‘culturalization’ of economic knowledge[M].Paul du gay,Michael PrykeCultural Economy. 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2:39-59. 但这两个术语的区分并不严格,斯科特·拉什等在讨论文化符号经济时,交替使用这两个术语参见Scott Lash,John Urry.Economies of Signs and Space[M].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4.。换言之,从不同立场考察符号经济,所得到的结论也大不相同。继承了马克思批判精神的鲍德里亚所进行的符号政治经济学分析,仍将符号的经济学特征恢复到政治学意义上,借助意识形态理论展开符号学判断:“符号绝非与其意涵相对立的客观,它是最意识形态的术语”*Jean Baudrillard. 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ign[M].St.Louis:Telos Press,1981:159.。这就是说,从批判立场(政治经济学)出发,符号与软实力之间的经济关联又会重新回到政治关联之上。这固然有深刻的反思价值,但却有可能削弱符号资本的独立性,混淆经济与政治的差异*国内学者对文化符号的经济价值展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参见刘方喜.符号经济与剩余价值的流传:新艺术政治经济学批判[J].中外文化与文论,2011(2):97-105.。

符号资本是将文化符号视为一种特定的经济要素,参与市场交换,即“文化经济”*“符号资本”不同于布迪厄从权力角度定义的“文化资本”.在布迪厄看来,文化资本是个体据以获得社会认同的文化资历,包括文凭、知识等.参见Bourdieu.The forms of Capital[M].John Richardson,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for the sociology of education.New York:Greenwood,1986:241-258.。一般认为,这一现象进入主流经济学视野始于1966年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教授威廉·鲍莫尔(William Baumol)与威廉·博文(William Bowen)合著的《表演艺术:经济困境》*鲍莫尔等用了大量笔墨来说明经济资本对演艺产业的重要意义,第一章第五节讨论演艺公司的资金成本问题,第三章都用来讨论不同来源的资本在演艺产业中的作用,篇幅可占全书的1/3.参见William Baumol,William Bowen.Performing Arts-The Economic Dilemma[M]New York:The Twentieth Century Fund,1966.。此后,“文化经济学”作为经济学分支之一的国际影响渐成大观*文化经济学已经拥有一个独立的国际学会(即ACEI,始于1979年,改组于1992年)、一本专业期刊(即Journal of Cultural Economics,始于1973年)和一项常设的国际学术会议(每两年举办一次,首办于1979年).参见Alexander Dolgin.The Economics of Symbolic Exchange[M].Heidelberg:Springer,2009(4):72.。它在产业经济学上表现为“文化产业”——这一概念的提出同样来自于持批判立场的法兰克福学派。但法兰克福学派在对“文化产业”的异化作用展开批判的同时,却忽略了资本与文化符号的互动关系。正如鲍莫尔所指出的那样,“全国非盈利演艺组织的收入缺口,在当前经济标准下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但对某个特定的演艺组织而言,这数额不大的资金缺口就意味着生与死的差异,至少是文艺演出令人满意还是难以接受之间的差异”*William Baumol,William Bowen.Performing Arts-The Economic Dilemma[M].New York:The Twentieth Century Fund,1966:157.。毫无疑问,文化符号(如文艺演出)与经济资本之间同样具有某种隐匿的关系,它可以使文化符号能够“令人满意”,从而实现软实力“内凝外吸”的功效;也可以通过文化符号的市场化运作,使经济资本得到增殖,进一步提高文化的软实力效果。这关系着文化的命脉与发展方向。

与“符号权力论”相似,“符号资本论”所展示的文化符号与软实力之间的关联主要来自“左倾”的批判立场。从马克思到鲍德里亚、詹明信,都秉持主体追求而对文化符号所具有的经济属性倍加警惕。但这一立场同时揭示了文化符号左右社会经济与政治的可能。毋宁说,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文化符号无孔不入的今天,经济、政治作为传统范畴已经被符号化了;它们的运作、生产和再生产都离不开虚拟的符号形态,同时也成为人类文化的重要资源——经济或政治事件在今天被人们当做“文化”现象而加以谈论、消费已司空见惯。在这个意义上,鲍德里亚所言的“权力变成了符号,并在符号的基础上被创造出来”*Baudrillard.Forget Baudrillard : An Interview with Sylvere Lotringer[M].New York: Semiotext(e),1987:59.便成了文化经济的哲学问题。

在全球产业转移、产业结构调整、生态文明建设等问题日益受到关注的今天,“退二进三”的文化符号资本化运作已属必然。在这一形势下,对文化与软实力之间的两条关联路径之审视与反思都应该出现相应的变化,只有这样才能使中国文化软实力发展既得到战略提高,又能充分满足国民文化需求。文化与实力经由政治和经济两条路径的联姻作为社会的理性选择,未必便如“左倾”文化批评家所担忧的那样会加剧人类异化、阻碍人类远景的追求。

美国政治学家大卫·布莱尼指出:“经济学家与文化批评家都在试图隐瞒这样一个暧昧的问题”,即“技术理性(technical rationality)的体制化是当代社会财富创造的核心,极大地促进了人类自由、平等与个性化的进程;而同样明显的是,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的反社会实践并不能从宏大的社会目标与意义系统中分离出来”*David Blaney,Naeem Inayatullah. Undressing the Wound of Wealth: Political Economy as a Cultural Project[M]//Jacqueline Best,Matthew Paterson.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New York:Routledge,2010:29-47.。换言之,如果中国文化软实力发展战略能够对文化符号及其相关产业、体制问题进行有效而充分的调整和分配,那么“文化”就有可能推动中国自由、平等的社会进程,对内凝聚共识、对外吸引关注,真正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这一判断的基本逻辑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批判话语体系中,政治(国家)与经济(资本)是一种共谋关系,资本家通过“国家中介”把控各种文化形式,使二者胶合而成“社会水泥”;但在社会主义中国的话语实践体系中,国家与市场是相对分离的两个系统,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依违关系,国家力量是对市场逐利性的关键制衡;而具体到文化(文艺)现象中,国家力量更是民族精神、传统价值与最广大人民群众精神需求的重要代表,是对过度市场化的纠偏与引导。故此,习近平主席作为国家的代表,才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要求“坚守文艺的审美理想,保持文艺的独立价值,合理设置反映市场接受程度的发行量、收视率、点击量、票房收入等量化指标,既不能忽视和否定这些指标,又不能把这些指标绝对化,被市场牵着鼻子走”。而这一点从网络文学与代表体制化的“作家协会”,以及传统文论观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可以得到印证*一般认为网络文学在中国诞生于1998年,但网络作家至迟到2010年才有3人首次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而第一家省级网络文学协会(浙江)至2014年才成立,中国作家协会至2015年才成立网络文学专业委员会,这种体制化的过程是可以看出国家与市场(商业)之间的依违关系.相关讨论可参见欧阳婷,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的体制谱系学反思[J].文艺理论研究.2014(1):90-98.。

三 “中国梦”的符号价值与软实力路径

十二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习近平主席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凝练地概括为“中国梦”。这一带有典型符号特色的表述,不但可以视为是中国文化软实力发展的最高要求,也应该被认为是中华民族复兴之路顶层设计的符号表征,更是凝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理论与制度的集中表达。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中国梦”将是中国经济、社会、文化建设的重要指导理念。因此,从文化符号与软实力的关联路径上对“中国梦”做进一步深入的阐释,就显得极为必要而迫切。

把“中国梦”视为文化软实力的符号表征,根据符号学原理,可以分为能指与所指两个层面。从所指上看,文化符号的表征对象一般都是确定的。“中国梦”在很大程度上也具有确定的经济指标作为所指表征,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奋斗的一个理想目标。十八大报告中指出,到2020年“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学者林毅夫提到的中国经济发展增速能够长达20年平稳保持在8%左右*参见林毅夫.8%增速至少保持20年[EB/OL].(2013-04-26)[2013-04-26].http://finance.people.com.cn/stock/n/2013/0426/c67815-21287299.html.,以及胡鞍钢等在人口、人均寿命、水资源、失业率等系列指标的具体分析*胡鞍钢,等.2030中国:迈向共同富裕[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胡鞍钢.中国2020:一个新型超级大国[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这些都是具有确定性的所指表征。但就“中国梦”的能指而言,却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此处使用的“能指”并非传统结构主义语言学意义上的“音响形象”,后结构主义者曾指出,单纯的物质性的音响形象会使“能指的存在仿佛是专门为了引导人们接近所指,因此似乎淹没在它所传达的概念与意义之中”;因此,此处所使用的能指是指更宏大层面对“中国梦”的文化想象.参见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01.Jonathan Culler.On Deconstruction[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2:99.;它概指对中国人精神面貌及中国文化发展前景的整体想象——根据习近平主席的概括,这一文化想象的内涵是“有梦想,有机会,有奋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够创造出来”,而阐释这一内涵的外延则包括文学、电影、艺术、新媒体传播等具体文化产品与社会文化现象。作为文化符号,“中国梦”既需要现实政治、经济改革作为可供奋斗的理想目标,又需要整套文化想象作为其信念支撑,而这一套想象又可以通过上述权力、资本路径,与文化软实力发生关联,甚至实现软、硬实力的相互转化*张国祚.理论思维与文化软实力[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6:21.。

从“中国梦”符号的文化政治来看,它需要在文学艺术创作中倡导社会民主、正义,需要在高扬主旋律的同时,对社会底层、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予以足够的关照,从而形成对社会权力公平分配的想象,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中华民族的向心力、凝聚力和之于自身省察的“当代认同”。以电影为例,在主旋律与现实主义相关联处,通过类型互渗与诗意启蒙,努力使电影既反映、又反思“中国梦”,从而表现出一种强大的思想力量,实现对内整合与对外吸引,这是中国电影软实力构建“中国梦”的重要方向。电影《钢的琴》就试图把握底层生活梦想,通过个人理想、集体主义和社会现实之间的碰撞烘托出个性化且富有情趣的“中国梦”。电影《一九四二》则通过对华夏族群生存的人性探讨,以“彻悟”和“认亲”模式来展示一种宏大且带有悲剧性气息的“中国梦”*王一川.新世纪中国电影类型化的动因、特征及问题[J].当代电影.2011(9):10-11.王一川.当前中国现实主义范式及其三重景观[J].社会科学.2012(12):165-173.。文化符号多具社会权力想象性分配效果,不但有助于释放负面情绪,凝聚民族共识,重建社会信任,还可通过刻画民族、个体的形象来实现跨文化传播,获得软实力范畴中的影响力效果。

从“中国梦”符号的文化经济效果来看,中国文化市场潜力巨大,但文学艺术在打造“中国梦”的同时却难以彰显“符号经济”。电影《钢的琴》与《一九四二》票房远不如《泰囧》;但《泰囧》在国内票房高达12.6亿,在美国却仅有5.7万美元,这也说明了缺乏足够民族独创性(中国道路、中国精神)的电影软实力在对外吸引上的弱势*《泰囧》窘在美国引发的思考[N].人民日报.2013-2-28(23).。“中国梦”的文化构建,需要在注重社会想象和诗意救赎的同时,提升其观赏性,让商业、艺术和主旋律等艺术类型实现相互交融——这是“中国梦”符号经济价值实现的关键。此外,还需要注重提升公众艺术素养,使其具有足够的艺术鉴赏力来对进入市场流通的艺术产品及其营销手段进行祛魅,在批判过分夸大的符号价值的同时,又能提高文化支出,促使健康的文化消费成为国民经济重要的组成部分。另外,还有待于文化市场体制改革的推进,引导资本进入符号流通领域,使文化产业真正成为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的主要路径*张国祚.理论思维与文化软实力[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6:5.。

习近平主席指出:“中国梦是民族的梦,也是每个中国人的梦”,“归根到底是人民的梦,必须紧紧依靠人民来实现,必须不断为人民造福。”这就为“中国梦”的文化软实力建构路径指明了方向。在文化政治上,“中国梦”的文化想象必须注重对“每个中国人”,尤其是对社会底层和普通民众生活梦想的书写,对其进行想象性“赋权”(或称“符号赋权”)。在文化经济上,逐步建立多渠道艺术市场(如艺术院线),丰富艺术成果,让“中国梦”的文化建构既具有充分的多样性,又能够普惠大众,提升其艺术素养,使文化体制改革的成果为更广大人民所共享。

从字面来看,“中国”与“梦”之间具有某种现实与理想的张力,因而也有着极大的阐释空间。这种阐释空间可以吸纳诸多文化元素、文化现象进行软实力的“筑梦”整合。“中国梦”的符号能指不但应该在上述政治、经济两个方面与软实力建立关联,还应发挥文化濡染与增强凝聚力的社会意义,实现“内凝外吸”(凝聚中国力量,走中国道路)的社会效果。

“中国梦”的文化符号要使民众紧密团结、万众一心,要使国家形成一种具有象征性的认同根源,就必须创造出更多反映普通民众生活状态与精神诉求的文化产品,尊重民意的文化符号表达(如微博、微电影、网络新语词等),鼓励民众积极进行文化创作与发言,疏导民间积累的负面情绪(如吐槽、抱怨),使符号更具赋权意义,让民意在文化符号的调整中实现宣泄与平衡。晚近“屌丝”一词频引争议,它的符号价值可视为对某一社会弱势群体的概括。从舆论学的角度看,不妨将这一看似低俗的流行词语看作对文化符号需要相对平衡的一种“谶纬”式显现。相应的,若利用“治愈系”(如电影《老男孩》)、“小清新”、 “洪荒之力”、“小目标”,乃至“蓝瘦香菇”、“皮皮虾,我们走”等流行文化符号加以引导,尽可能使其正面化、积极化,使之彰显出一种网络话语权的公平分配指向,尝试用不断更新和发展的新媒体文化来“凝聚中国力量”,让中国的年轻一代在面对社会转型时期特有的时代机遇和个体压力时,都能坚定地相信“中国人民共同享有人生出彩的机会,共同享有梦想成真的机会,共同享有同祖国和时代一起成长与进步的机会”,就有可能最大程度上实现“凝对内聚”,从而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在对外吸引上,“中国梦”的首要问题是协调大国意识形态冲突——包括中国文化如何获得认同、走向世界,这主要体现在与“美国梦”的对比、竞争上。中国国际形象自2009年始逐渐上升,但在欧洲、北美和部分亚洲国家仍旧较为负面,这与美国的国际形象并不相同*David Shambaugh.China Goes Global: The Partial Power[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10-1.。美国文化符号具有强大的软实力,尤其是其通过文化产业打造的“美国梦”,使其具有相当的话语合法性,在凝聚美国国民精神上起到了相当大的想象性认同核心作用*“美国梦"始见于1931年,它同样具有多面性,“每一个年龄段的人都有自己的美国梦”,参见Lawrence Samuel.The American Dream: A Cultural History [M].Syracuse: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2012:181.。从符号学上看,“中国梦”与“美国梦”是替代性的纵聚合关系,但是符号学研究也说明了,正是依据对等(相当)原则将不同选项从选择轴引申到了组合轴才产生了丰富的诗意*雅各布逊.语言学与诗学[C]//滕守尧,译.赵毅衡.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69-184.。因此,无论从世界文化多样性还是各国文化的参照性角度来说,“中国梦”都需要与“美国梦”共存,并且通过弘扬中国精神、走中国道路,在与美国对话的基础上,通过实际行动来衬托“美国梦”的单一与虚幻。这也是一种国际层面的符号赋权。

西方评论家指出,中国政府“加强软实力建设”,“将大规模投资用于扩张其全球文化形象,发展对外宣传与公众外交”,但“还远远不够”*David Shambaugh.Falling Out of Love with China[J].New York :Times,March 19,2013.。从符号与软实力的关联来看,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或在于“中国梦”的文化想象系统仍待建构,它的对外吸引能力还需要在丰富、完善自身内涵与外延的基础上,与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同步提升。一言以蔽之,以“中国梦”作为符号的文化软实力,不但能指与所指要协调发展,既要突出其对内整合,巩固国民认同,形成一种当代性的家国情怀理想,具有团结人、鼓舞人的作用;同时也需要在世界文化市场的竞争中化身为一定的产业形态,占据相当之份额。这是文化符号与文化软实力在政治、经济两条关联路径上所能给予中国当前文化建设的启示。

(编辑:孙国伟)

本文系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与建设工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面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研究”(2015MZD045)、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影像表达及其美学诠释”(16YJC760035)、中国产业安全研究中心平台建设学术资助项目“我国文化软实力发展与智库建设互动战略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林玮: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讲师,台湾世新大学舍我研究中心博士后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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