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县长：县长形象构建与地方的清末新政——以巴县档案为中心

陈显川

（四川文理学院四川革命老区发展研究中心达州635000）

“制造”县长：县长形象构建与地方的清末新政
——以巴县档案为中心

陈显川

（四川文理学院四川革命老区发展研究中心达州635000）

清末新政是中国近代史上影响重大的一场改革，给地方社会造成了深刻而直接的变化。州县政府对新政的理解和重视程度直接影响到改革的实施与具体面貌。从巴县档案中新政时期州县官员自我形象的构建可以发现，他们努力突出自己在新政中的贡献，通过新政的话语来彰显官声政绩，以获得良好的名誉和晋升的机会。这表明新政在当时成为重要的时代话语，在地方上占据着很高的话语权势，因此影响到地方官员构建自我形象的内容和方式。

清末新政 巴县档案 形象构建 警务

清朝统治的最后十年是危机与转折并存的十年。庚子之变后，国家再次面临深沉的危机，同时也在惨痛的教训之后重启改革，试图除弊振衰，挽救危局。清末新政一开始就是由清朝的最高统治者发起和领导，并且于1900年8月22日颁布的具有新政改革纲领作用的上谕明确预示这次启动的是一场全方位的改革[1]419，420。然而历来都存在对新政改革诚意的质疑，如当时美国驻华公使康格（E.H.C o n g e r）就对慈禧太后发动改革的诚意抱怀疑态度，认为“不能期望会有许多真正的改革”[1]421。后世的研究者也有很多人认为清末的新政改革不过是庚子事变后被迫采取的表演，宪政改革的本质不过是故作姿态的骗局[2]500。当然，也有很多研究者认为清末新政改革虽不成功，但并非完全欺骗世人[3]23，改革的内容远远超出洋务运动乃至戊戌维新的范围[1]420。但在争论之外还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无论朝廷推行新政改革的主观“诚意”有多少，新政确实作为一项国家政策在地方广泛而深入地推行，并对地方社会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新政改革中办理警务、学堂、实业、地方自治等各项要务，无不依靠地方官民的参与和支持。因此，州县以下的基层政府和地方社会如何理解与对待这场全国性的改革，其对新政的影响更加直接而具体。清末新政形成的政治氛围与地方上对其重要程度的认识，决定了州县办理具体事务的虚实缓急，直接关系到新政改革在地方所呈现的面貌。因此，朝廷推行的新政改革在地方上形成了何种情势、州县在处理纷繁的地方事务时将新政事项置于何种地位同样值得重视和探讨。

新政时期州县官员如何建构自我形象为这一问题提供了一个侧面观察的角度。当新政改革之风深入到州县地方时，形成了十分具有权势的“话语”。有新政背景的地方事务明显具有了更被重视的地位，官员主持新政事项的优劣多寡几乎等同于政绩高下。尽管并非人人都真正理解和支持新政，但州县官吏为了官声仕途，在建构自我形象时十分重视新政方面的业绩，努力塑造出一个“新政”县长的形象。

一、谋名：警署碑文纠纷与县长形象构建

立碑撰文是中国传统社会里十分重要的一种表彰方式，表彰的内容反映出普遍的时代认同，即哪些事情被认为意义深远或功劳卓越，可以名留青史。清末新政时期，州县官运用新政话语来构建自己的官声名誉变得十分普遍。在四川巴县（今属重庆）档案中关于大足县令邝国元一案就是显例。邝国元在办理警务新政的过程中，以修建警署并塑像撰文这种方式来为自己建构一个贤能县令的形象，形象构建的背后反映出了新政话语在地方州县的特殊地位。

邝国元并非因为其政绩突出而载入史籍，反而是一场诉讼让其事迹被档案所记载。宣统元年（1909）五月，大足县候选训导李师沆等人禀控已经卸任的县令邝国元数款罪状，有一项是邝国元为自己立生祠，并在祠中为自己立像。邝国元本广东人，以茂才入仕，光绪三十四年任大足县令，约一年便离任。由于已经卸任归籍，无可对质，侵吞钱款各项都难以查实，但立生祠一事，因“生祠”犹在，故成为控诉的重点之一。

原来所谓“生祠”，其实是大足县所修建的警察局署。巡警一项，本系新政要务，光绪三十四年（1908）正月，邝国元调任大足县令，其时县中已设立巡警，但尚无警署。邝国元在县中的祠堂附近修建警署，后把自己的塑像立于警署之内。李师沆等人对邝国元在任时的官风政绩十分不满意，指其弊政斑斑，并认为于警署内为自己立像，和旁边的祠堂无异，因而控告邝国元“立生祠”。

警署内的邝国元像还附有一篇记文，名《邑贤侯邝公留像记》，署名“大足绅民撰”。兹节录如下：

光绪戊申正月，邑侯善甫（邝国元号善甫—引者）邝公奉大宪檄来……集邑绅告之曰：“今天下政治维新，操切者过于激烈，因循者失于苟安，皆非为治之道。审大利之政，立而兴之，弊之政，在而除之，而治民之本已得矣。邑虽弹丸，民实繁庶，吾承之炘土，凡地方应办事宜，务须次第推行，实事求是，愿于绅等共勉之。”

时邑警察自昨岁开办，巡兵未受教育，以之保护人民未臻妥协。公慨然曰：“警察之议立，保安正俗，卫生消防，为地方自治之基础，然宗旨规则，非讲习多时，未易晓然。”因考选识字壮丁，嘱警长诸生立课程、严训迪，阅四月而毕业。出乃会集众绅、召巡士立于堂下，约之以礼，摄之以法。巡警设于国家，以捍卫人民，捕盗、灭火、究奸。市中各争斗□戾者，善为挑（调）解，务与绅民相亲相爱。开办至今，巡警遂著成效。

初，绅等请于公曰：“邑设巡警，苦无局。宫虽宏廠，为粤籍家庙，每岁庆祝，□视礼醮，往来杂沓。使以公废私，亦觉不情。思谋公地而新造焉，为一劳永逸计，望公大力提倡，以成其事。”公曰：“绅等有志于斯，吾何惮竭力经营。”爰分绅等鸠□凡材，度东街城防公地，□量基址，绘图创修，直接遗爱祠堂。公曰：“邑之竖祠，乃为桂、丁两公德泽在民，去不能忘。今修局而附于祠，祠加以楼，更令邑人随时观感，足极与□。”公日夜筹画，节存公款，抵为修费，暇则亲往督工，未数月而栋宇巍然。

楼成，众绅请于公曰：“是可以‘邝公楼’名，并留公像于其中，以志大焦恩量虑（原文如此—引者），为吾邑植特别新政之基。且以局乃发凡起例，若动民事，靖地才，设□成自治会，分职谋公，划区置长，与夫摭修习艺所，兴设警□□，开办劝工局，兴设婚姻券，凡属新政，今次第□举，将来治安效果，宪□实行，俱赖公为之。”权与楼名邝公，盖亦傲滕王之阁，醉翁之亭……[4]

这篇《邑贤侯邝公留像记》本来就是“纪念称颂”性质的文字溢美之辞自然不可尽信（结合其他史料可以推测，这篇《邑贤侯邝公留像记》很可能仅仅是对邝国元的虚谀之辞，所言与事实截然相悖①），然而这篇碑文的史料价值在于：这篇不论属于“称颂”或“阿谀”的表彰文章，其中的逻辑显示出许多重要的时代信息。即从这篇文章中用来“制造”②一个“邑贤侯”形象时所使用的例证，至少能够让我们看到在当时人眼中，哪些东西是最重要的，重要到足够决定和支撑一个地方长官的形象。

这篇文章首先塑造出的，是邝对于新政有自己独到的认知和理解。“邑贤侯”邝公一到任上，就“声称”自己对新政认识与众不同，远超世人，并且有对各项新政竭力兴办的态度：他批评新政操切者的激烈，也不同意因循者的不思变革，主张切实为地方兴利除弊，认为踏踏实实从地方的利弊出发，利则兴之，弊则除之，才是更高明的治民之道。时值光绪三十四年（1908），举国维新，新政各项事务开办已经有数年时间。在这“天下政治维新”之时，人人皆言新政，“变革”成为时代的主流认同，保守者自然会被目为迂腐，而另一方面，主张激烈的人在地方也并不被认可。在当时，“折中务实”的主张起码在理论上是被认可的。所以上谕中也有“新进讲富强，往往自迷本始，迂儒谈正学，有往往不达事情”之语[5]4601，4602。因此，“制造”出一个对新政持务实主张的邝国元，既符合地方对新政的理解，又显得“邝公”深谋远虑，极端高明，更能为他博得名誉。

在文章的主体部分，呈现出了一个为办理巡警事务而劳心劳力、躬亲庶务的勤政县长形象。他为巡警延师设课，讲习教育，提高了巡警的素质，使得警务大为进步，颇有成效。他以国家新政为念，又体恤民情，慨然同意了绅民另建警局的请求，不占用南华宫作为局署。在修建过程中他不但日夜筹划，还时常亲自监督，不但不趁机中饱，反而节存公款。文中所塑造的邝公，于新政实力推行，有“植基之功”，所以堪称“贤侯”。

这便是“邑贤侯”邝公的事迹和形象，起码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这一形象已经足以使邝获得“贤侯”的名誉，树立邝的官声，与立像撰文、表彰人物的意图相孚。邝国元对此肯定也是赞同的（至少是默认的），因为在新建的警署中立像撰文肯定要获得他的允许。我们可以看到在构建邝国元“贤侯”形象的材料中，最重要的其实就是在新政方面的建树，即在巡警方面的作为。巡警一项，是新政的要务之一，邝在警务上略有所作为，就获得了“植新政之基”荣誉，拥有了被绅民立像、撰文、用其名字作为警署楼名以示纪念和表彰的资本。如果邝国元果真系贪婪无为的腐败官吏，我们更可以确定，他使用虚假手段编造，也要迎合当时新政，浓墨重彩“构建”自己在新政中的政绩以骗取名誉。

二、谋事：州县新政事务的日常、考核与官声政绩

普遍来说，当时四川各地对于官吏的新政政绩有比较严格的考核。因此，新政不仅与名誉相关，而且直接关系到官员的仕途。在这样的政治制度安排下，地方官吏不得不重视新政事务以谋取政绩，新政不仅是国家决策下的要务，也逐渐成为地方的常务和州县衙门日常政务的中心之一。

依照通饬，地方的州县官员每月须把所办理的新政事项详细申报，以备上级查核。巴县每月申报的内容除传统的钱谷、刑名事务之外，办理新政的农工、商矿、巡警和学堂等事务是主要的内容。在清末新政时期，这些新政并非临时之事，而是变得和钱谷刑名一样，是地方州县日常性的重要事务了。

由于每月办理各事的具体情形不同，这类报表的内容有详有略，合前后表册则可以掌握地方办理新政的概况。以巡警为例，宣统二年（1910）七月巴县再报：“镇北巡警已筹定于七月二十日开办，镇乡巡警教练所招学生八十名，俟毕业配派各区瞭望。”九月，“现已筹办乡镇教练所一所，聘员教练。札饬各场里总监保挑选该处土著良民，送县考验，合格学生六百名。定于十月初一日开堂教练，两月肄业，各回本场开办。（乡镇教练所）堂设城外王爷庙。”十月，“乡镇教练所业已于十月初一日开堂，聘员教练”。十二月，“乡镇巡警教练所学生现已两月修业，定于十二月十五日乡镇一律成立巡警，署设县侧萧曹祠，划分六区，每区设区、巡官各一，派出所六，共派巡警三百名，配派各场，巡逻地段”。宣统三年（1911）三月，“乡镇巡警教练所头班学生已于去年十二月毕业，配派各区服务。现于三月续开二班，饬各场首人保送学生，选取合格学生六十八名，于十八日上课，拟定八个月卒业”[6]。通过这些频繁的申报，不仅今人可以了解到当时巴县办理乡镇巡警的过程，在当时督抚也可以据此掌握到州县办理的成效。每月申报各州办理情况，是地方重视新政的表现和结果，也促使各州县实力办理新政。

当然，这类公文存在虚浮的可能，所以，为防止地方虚报，督抚除要求各州县官如实申报外，也派员到各地督查，以确定州县是否如实办理，并以新政成绩作为赏罚属员的重要标准。同时，州县也要深入调查各个场镇，以考察新政在基层的实施情况。如宣统元年（1909）三月，巴县派员前往三里各场调查新政实施情况时强调：

近来新政繁多，迭经分饬遵办，特恐团保首人或有瞻徇情面，难期实力奉行。现在各事催办甚急，岂能任听逾延，合行委员调查，为此札。仰该员即便束装前往县属三里各场，调查辑制图、户口表册是否逐处详填；巡警、蚕桑、传习所、学堂经费是否遵章筹定，务令尅期分别照缴，毋任诿延；禁止妇女缠足是否实行；盗贼、赌博是否绝迹；烟馆是否尽停，有无私开暗煮；分售官膏，是否照章购领；团练保甲是否认真举行。比兹要政，均望详查督催，不准里总监保稍有疏懈，任意抗违。倘有不遵，轻则就便酌办，重则知会另签[7]。

尽管调查稽考的内容并非全为“新政”，如盗贼、赌博和团练保甲等乃地方向来之事，但“新政”时期倡导的各项事务，其在场镇的实际情况都在详细调查之列，并对违抗不遵者有惩处之令，以免地方上“瞻徇情面，难期实力奉行”。

三、小结

地方对各项新政的大力提倡，严格督促各级官吏实力办理，并对各州县的办理情况详加考核，使得新政在当时成为重要的时代话语，在地方上占据着很高的话语权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地方官和绅民的言行方式与价值观念。因此，对于官吏而言，新政的“形象”在地方十分重要，关乎官吏的赏罚声誉，甚至直接关乎去留升降。因此，不少地方官都在“力行新政”，而那些举办不力者，则在形式上为自己造势。樊增祥在陕西布政使任上也曾遇到这样的州县属员，当时“政务处责令各省各州县将所办学堂、工艺、巡警诸要政造具表册，咨送备查”，这类文书通常有衙门书役负责，而清涧县令则亲自书写表册和禀文，并在禀文中突出该文册乃自己亲笔，以“铺陈治绩”。尽管樊增祥个人对此并不满意，故言：“天下不通人专好舞弄笔墨，该令即其一也”，以其为“不自知”之人[8]291，292，但该令此举却说明当时新政在地方的地位，大多数地方官吏都不得不把新政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并刻意突出自己或真或假的新政政绩来争取仕途上的升迁。

注释

①李师沆认为文中内容大都是“凭空谀撰，以无为有，倘得邑人面质，不知（邝）何以为辞”。若参考李师沆的品性声誉，其对邝国元的控诉可能大致是可信的。可参见陈习珊：《大足县志》卷五，人物（上），民国三十四年铅印本.

②“制造”一词的意义，取自彼得·伯克《制造路易十四》的书名，即“Fabrication”。参见彼得·伯克著，郝名玮译：《制造路易十四》，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

[1]王建朗，黄克武.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晚清卷（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2]韦庆远，高放，刘文源.清末宪政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

[3]侯宜杰.二十世纪初中国政治改革风潮[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4]巴县奉札饬查大足县候选训导李师沆等禀控卸署县令邝国元买填仓谷短价朦吞等情一案.四川省档案馆藏：清代巴县档案[A].全宗号6-54-113.

[5]朱寿朋.光绪朝东华录[M].北京:中华书局，1958.

[6]巴县申赍每月考绩表.四川省档案馆藏：清代巴县档案[A].全宗号6-54-95.

[7]巴县札委李清麟前往三里各场调查新政实施情形文.四川省档案馆藏：清代巴县档案[A].全宗号6-54-395.

[8]樊增祥.樊山政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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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16-12-23

陈显川，四川文理学院四川革命老区发展研究中心专职研究人员，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