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剑波
(杭州师范大学 政治与社会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对话还是规训
——弗洛伊德思想的现代性解读
汤剑波
(杭州师范大学 政治与社会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混杂着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一方面在潜意识中肯定了非理性的价值,另一方面却依旧用精确的科学理性去探测潜意识;一方面肯定性的地位与反抗性压抑,另一方面却依旧沿用着基础主义的话语;一方面批评文明对个体的压抑,另一方面却依旧通过精神分析消解着反抗的力量。
弗洛伊德;理性;非理性;性;文明
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似乎是两个截然对立的文化现象,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在这方面展现的却是一幅悖论画面:他竭力达致理性与非理性的对话,却最终试图以一种科学方式去诠释非理性的东西;他揭示了文明背后所付出的本能压抑之代价,却难以自拔于个体与社会的冲突困境;他详尽分析与肯定了人的性本能,却依旧断定由压抑而带来的神经症是需要治疗的“不正常”病候。弗洛伊德思想中的此种矛盾,也许恰好表征了自启蒙以来西方思想中始终存在的辩证本性: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往往纠缠于一身。弗洛伊德恰恰就是那种仍然用着现代性话语去敏锐感知现代性问题的大师,从中展露了一丝后现代的启迪。
自启蒙以来,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双头并进渐渐演变为理性主义的独霸,到了20世纪初期,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犹如两匹脱缰且在不同道路上奔跑的野马,人的存在是非理性的,科学精神则是理性的,因此理性的东西不能揭示人的生存,非理性的东西只能依靠体悟。这幅弗洛伊德时代的哲学画面似乎表明理性与非理性对话的不可能性,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则既打破了现代理性的支配地位,还从一个侧面否决了理性与非理性间沟通的不可能性。
理性从主体的皇位上被罢黜以及人的主体之被解构,这种后现代精神呈现于弗洛伊德思想中。弗洛伊德把心理定义为情感、思维及愿望等过程,而非仅仅只有意识的内容,尤其强调“心理过程自身是潜意识的,并且整个心理生活只有某些个别的活动和部分才是意识的”。[1](P.11)在此,弗洛伊德剥开理性主义遮罩在人类精神生活之上的厚重帷幕,揭示了决定人类精神的根本性力量全在于意识无法探入的潜意识领域。“无意识”的发现毫无疑问动摇了“人是理性的”信念,否弃了人类心灵内在动力取决于有意识心理活动的观点,确认了那种不受个人控制又无法被意识所把捉的内在生命力之存在。
潜意识既然无法为意识所把握,也就意味着它本性上是非理性的东西。不过,非理性在理性面前绝非沉默的,反过来,理性在非理性面前也绝不是沉默的,而是可以“对话”的。精神疾病的根本问题是意识与潜意识的分裂,患者受着由心理分裂造成的“双重意识”支配。所谓治疗,就是理性的医生通过精神分析法让非理性的病人“说出”自己的潜意识。这里所强调的理性与非理性的对话以及理性对非理性的承认,使得弗洛伊德的理论打开了理性主义统治个人心理的心锁。
进一步,弗洛伊德还打碎了自启蒙运动以来人的形象的完整性。人类生活存在根本的不一致性,表层生活与内在生活分裂,前者受意识支配,后者为潜意识的领域。因此,自我不再是一个统一体,而是充满了冲突——意识与无意识,压抑与被压抑,自我、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冲突。
当然,富于吊诡的是,弗洛伊德的理论又带有强烈的理性主义特色,弗洛伊德试图通过精神分析在非逻辑王国中实现逻辑的解释,或者说在非理性王国中实现理性的解释。“客观主义”的祈求,坚信人的精神运作模型是可以理性地加以把握与严格地科学分析,此种现代性特征始终萦绕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之中。“弗洛伊德利用了从生理学、力学、动力学和水力学采取过来的模型,引入了关于专门的心理能量的观念;这种能量受物理过程中发现的热力学的同样规律支配。”[2](P.44)潜意识虽不可知,但并非不可理解。表面上荒谬的、不连贯的梦境绝非毫无意义,因为“梦并非超自然的表现,而是遵循人类的精神规律”。[3](P.21)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梦”都有一定的意义,“而且用科学的办法去解释它是可能的”。[3](P.79)任何令人费解或者迷惑的精神现象,即便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单词遗忘、印象遗忘、意向遗忘、口误、读误、笔误等等,都是可用精神分析的手段加以阐释。
其次,在科学考察人的心理活动时,弗洛伊德更像是一元论的决定论者。“弗洛伊德主义是非常理性的心灵理论。尤其是,弗洛伊德坚定地支持严格的决定论,并且主张精神事件与物理事件一样从来不归因于偶然性。”[4](P.12)的确,弗洛伊德自己也说过,“决定论彻底地表现在整个心理领域”。[5](P.322)“我相信外在的偶然性,但是,我不相信内心的(心理的)偶然性。”[5](P.324)一个人的心理活动形成有其外在偶然环境的影响,可作为内在心理活动本身确实有原因。任何心理机能的缺失肯定有确切的动机,只不过这些动机人们意识不到,惟其如此才可以用精神分析加以研究。
最后,治疗精神疾病就是让患者理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源——被压抑的潜意识。精神分析的临床应用就是让患者在“自由联想”中消除压抑,“回忆”起自己的病源,宣泄出被抑制的内容,当“患者把激发的事件及其所伴发的情感清楚地回忆起来,并且患者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这个事件,而且能用言语表述这种感情时,则每一个癔症症状就会立刻和永久地消失”。[5](P.19)所谓“治疗好”,指让患者意识到存在于潜意识中的病因,“精神分析治疗的任务可以用这个公式来表示:它的任务是使病态的潜意识的东西都成为意识的。……它的任务是填充患者记忆中的缺失,去除其健忘症。”[1](P.165)这一过程无疑有着鲜明的理性特征,诚如有学者指出的:“弗洛伊德把精神的种种苦恼理解为:通过‘无意识’这一被隐藏的非理性的作用,人被精神诱惑和愚弄,从而企图从中摆脱出来,并且,自己把它带入意识,由之……克服精神苦恼。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他自己是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理性主义者在行动的。”[6](P.147)
弗洛伊德思想的内在悖论之根源在于:分析对象(潜意识)和理性方法之间的相背性,“他以说明无意识的荒诞产物(比如在梦中的荒诞物)有着能被破译的意义为荣。”[4](PP.11-12)精神分析指出人的存在受制于一种完全不为自己所知的力量的控制,却同时想要理性地诠释这种力量。这其实就是“精神分析理论中存在的一个巨大悖论,一个理性的探究系统被施加于一个非理性的系统——来自无意识的冲动……”,而“弗洛伊德据说能理解无意义的东西,或者说能用一种理性的方法去解释来自无意识的分裂而支离破碎的信息”。[4](P.8)用福柯的话说,“虽然疯癫是无理性,但是对疯癫的理性把握永远是可能的和必要的。” [7](P.97)
用理性的方式是无法把握非理性的,或者最终只能还是以独白方式来实现,这一点福柯也许看得比弗洛伊德更深刻。福柯认为,精神分析归根结底还是理性对非理性的征服,是理性强行使得非理性不再成为表征为疾病状态的行动。“疯癫被确定为一种精神疾病。这表明了一种对话的破裂,确定了早已存在的分离,并最终抛弃了疯癫与理性用以交流的一切没有固定句法、期期艾艾、支离破碎的语词。精神病学的语言是关于疯癫的理性独白。它仅仅是基于这种沉默才建立起来的。”[8](PP.2-3)虽然福柯承认弗洛伊德第一个严肃地对待了医生-病人(理性-非理性)的关系,使这种关系表现为一个能动的整体,而不是医生(理性)单方面地客观地审查患者(非理性)而形成的关系。但弗洛伊德仍然保留了医生的“巫师”地位,“为其安排了一个近乎神圣的无所不能的地位”,站在病人面前的医生却又仿佛隐藏在病人身后或者头上。医生处在这样一种位置上,“一种绝对的观察,一种纯粹而谨慎的缄默,一位在甚至不用语言的审判中进行赏罚的法官”,进行精神分析的医生依旧如同分布在疯人院的集体生活中的各种权力。[8](P.257)所以,精神分析“始终无缘进入非理性统治的领域。对于该领域的本质因素,它既不能给予解放,也不能加以转述,甚至不能给予明确的解释”。[8](P.257)
弗洛伊德的性观在他那个时代毋庸置疑具有极大的激进性,与生物主义、与基督教神学观都有着巨大对立。首先,弗洛伊德把性本能与生殖区分开来,性被快乐的需要所驱动。其次,弗洛伊德把婴儿描述为性的存在物,不仅追求生殖器的快感,而且整个身体都存在这样的快感。第三,弗洛伊德批评性的“文明化”,认为文化必定压制性本能。第四,性欲与无意识相关,许多被压抑的欲望保留在无意识之中,虽被遗忘但仍然对个体发挥着作用。第五,弗洛伊德把性欲发展与人格发展联系起来,人的性心理发展划分为5个阶段:口欲期、肛门期、性蕾欲期、潜伏期、生殖期等等。第六,在恋母情结中,弗洛伊德展示了一出家庭悲剧:性欲和禁止的相互作用。[4](PP.113-115)
弗洛伊德对压抑本能的现代文明社会持批判性的态度,在他眼里,个体的历史与人类的历史都是一部性本能逐步被压抑的历史。人的性本能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性本能完全与生育无关而自由活动;第二阶段,除了生育之外的其他性本能均受到压制;第三阶段,生育变成了“合法”的性目标,禁忌与习俗、道德与宗教逐步发展出来成为抑制性本能的重要武器。可是,“文明的标准要求每个人具有相同的性生活方式,这是社会不公正的明显现象之一。事实上,由于肌体的原因,有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适应社会的要求,而有些人则须付出心理上的巨大牺牲。”[9](P.88)人的性能量是守恒的,压抑并不能减少“力比多”的总量,而只能促使其转移。受挫的“力比多”必然会寻找到出路或者说寻求替代性的满足。一些人能够通过创造性的“升华”活动来发泄被压抑的性能量,“将原来的性目标转移到另一不具性特征的目标上的能力叫做升华。”[9](P.86)不过,“依靠升华,即将性本能由性目标移至更高级的文化目标,也只是极少数人间断地才能做得到的……因此,大部分人要么换了神经症,要么受到某种伤害。”[9](P.88)于是,更多的人以病态神经症的方式展现被压抑的性本能,在文明的道德压制下,即便轻微的性禁忌都足以使人随时患病。
然而,弗洛伊德的性观念又具有现代性特征,这首先在于弗洛伊德的性话语依旧是科学性的。性不再被视为难以启齿的话题,却成为了严肃的科学问题。力比多是一种能被“量化”的本能力量,“可对性兴奋的过程与变化进行测量”,力比多的产生、增强或者减少、分配与转移,都是可以测量的。[9](P.54)其次,弗洛伊德依旧坚持着本质主义或者说基础主义立场。本能是源于有机体内部的并表现为一种恒定的力量,而且是无法用逃避对付它的。存在不能再划分下去的最为原始的本能——自我保存的本能与性本能。
比较一下弗洛伊德与福柯对性压抑的分析,也许有益于理解弗洛伊德性学何以仍然是现代性的。弗洛伊德仅仅简单地指出压抑的事实,福柯却要研究压抑到底是怎样运作的。福柯指出,性控制不仅表现为对性赤裸裸地压制,还表现为性的话语都受到权力的控制欲管理。权力通过“性话语”渗透到最微妙的和最个体化的每个人的行为之中,穿透和控制了人们的日常快感。从本质上说,性压抑既是对性的排斥、阻碍和否定,又是对性的煽动与被鼓励说出来。18世纪以来的西方世界,性从未停止过激发一种普遍的话语热情,性从隐秘处被揪出,各种话语方式诱使着人们说出自己的性,人口学、生物学、医学、心理学,自然也包括了精神分析理论。“性在19世纪运作的方式,既受压抑,又通过心理学、精神病学这些技术手段的分析,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受到强调,从而表明那不仅仅是一个压抑的问题。”[7](P.7)
精神分析的性话语系统免不了成为操控人的一种权力机制,弗洛伊德那种揭示人的性本能被压抑的精神分析过程,其实正是性控制的特征之一。“权力作为一种召唤机制而运作;它引出了它监视的那些性怪癖。” [10](P.34)精神分析把人当成观察、检查、询问的对象,依然要求被确定为“不正常的人”展示自己身上的“真相”。它是围绕着性和针对性建立起来的一个规模庞大的展示真相的机器,“性不仅仅是有关感受和快感、法律或禁忌的事情,还是有关真实与虚假的事情。性的真相成了本质的、有用的或危险的、珍贵的或可怕的东西。简言之,性已经被构成为一种真相赌注。”[10](P.42)精神分析“通过检查和坚持不懈的观察来进行;靠要求人们坦白的提问和潜藏在这些提问背后的秘密来获得话语的交流”。[10](P.33)因此,精神分析表面上是一种对人的本性的解放,其实却彻头彻尾是一种科学的“坦白”方式:首先,有一种“让人开口说话”的临床规范,通过自由联想、催眠、询问谈话等等,把坦白程序纳入到科学观察的范围;其次,有可以解释所观察到现象的因果性公设,无论怎样看上去的症状,都可以解释为某种程度的性原因造成的;第三,有被隐藏的性本质,性真相的特点就是潜在性,所以需要通过科学方式把它揭示出来;第四,有解释的方法,性是一种有待解释的对象,性的真相是聆听坦白的人通过分析建构起来的;最后,性被医学化,虽然性不再是错误或罪恶、过度与犯禁的问题,却成了正常与病态之间的区分。“坦白”之中哪里有自由可言呢!在坦白的话语形式中,有需要坦白的对象和督促坦白、强迫坦白、鉴定坦白的倾听者,最终,在坦白的仪式之中,真相宣布了坦白者的无罪与纯洁,让坦白者获得了虚假的“自由与拯救”。表面上“坦白”好似从性压抑的权力中解放出来,真相属于自由,实际上,“真相本质上不是自由的,错误也不是;真相的展现完全浸透了权力关系。坦白就是一个例证。” [10](P.45)
权力不是事后对欲望的压抑,一旦人们开始谈论所谓“性本质”、“性本能”之时,权力就已悄悄潜入。而“弗洛伊德的杰出天才把他置于18世纪以来由知识和权力策略划定的一个关键时刻上,他极富有成效地重振了认识性和把性纳入话语之中的古老命令”。[10](P.115)但反讽之处在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所作所为,却被冠以了“性解放”的事业。“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从许多方面看都显得非常现代的理论。他相信存在着本质性的人类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他坚持一种决定论的、科学的、实证主义的视角。”[11](P.37)
在弗洛伊德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既是文明的发展过程,也是个体被不断压抑的过程。他一方面认为压制人的本能会导致神经症,另一方面却认为压抑是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他一方面谴责文明的压抑性,另一方面精神分析的目的却是要使个体适应周围的现实世界。由此,“有病的”就不是现代性的资本主义社会,而是患有神经症的个体。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文明是人不同于野兽的一种状态表征,“所谓人类文明,对此我的意思是说,人类生命从其动物状态提升而来、而且不同于野兽生命的所有那些方面”。[12](P.118)可文明的发展与个体的性本能处于一种矛盾关系中。为本能支配的个体实质上是文明的敌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些破坏性倾向,也就是反社会和反文化的倾向,在相当多的人身上,这些倾向是十分强大的,它足以决定他们在人类社会中的行为。” [12](P.119)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为了使共同生活成为可能,文明要求个体做出一定的牺牲;为了对个体严加防范,文明创造了一切规章制度与风俗习惯。那种妄想放弃对本能的克制与压制来实现文明的成果是不可能的,“每一种文明似乎都必须立足于对本能的克制和强制之上”。[12](P.119)整个人类的文明,必定建立在对人的本能压抑之上。“每一个体都必须做出一定的牺牲,如人格中的权力欲、进攻性及仇恨性。正由于此文明才得以产生——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共享。”[9](P.85)
文明抑制本能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要使性本能适于文明的要求几乎是极不可能的。文明发展的结果,很难使人类避免克制、痛苦与未来的灭绝。”[9](P.109)在一个文明社会中被压抑的人,需要本能发泄的出口,他可以寻求在各种创造性活动中获得满足。然而,在与自己的性本能抗争中,很有可能一个年轻人耗尽了自己的能量,而不能专注于创造性的活动。弗洛伊德说:“我认为禁欲不可能造就充满活力而自立的人,也难以产生创造性的思想家、勇敢的解放者或者改革者,倒是容易造就一批‘行为规矩’的弱者,他们在芸芸众生中失去了自我,并不情愿地听任一些强者的摆布。”[9](P.90)任何目标的实现乃至对问题的理性思考,都需要一个人用执著精神去实现,而性压抑下的男女的行为都会变得越来越谦和、顺从,胆怯于对任何问题的大胆思考,这不正是扼杀了人的创造性吗?更警醒世人的是,对于大多数文明人来说,压力之下患上神经症成为一种宿命。“正是施加于文明人(或阶层)的‘文明的’性道德对性生活的压制而导致了神经症的产生”。 [9](P.84)精神神经症是一种心理现象,或者说是“心因性的”,“源于潜意识(压抑了的)观念化情结的活动”。而这里的潜意识情结主要是性方面的,精神神经症其实就是人的未被满足的性需要的替代性满足方式。“破坏性生活、压制性活动、歪曲性目标的因素”是“精神神经症的病因学原因”。[9](P.85)
文明的进步产生于爱欲与死亡、生的本能与破坏本能之间的斗争中。“文明是一个服务于爱欲的过程,爱欲的目的是先把每一个人,再把每一个家庭,然后再把每一个部落、种族和国家都结合成一个大的统一体,一个人类的统一体……人类的自然的攻击本能,个人对全体的敌意和全体对个人的敌意,都反对这个文明的计划。这种攻击本能是死的本能的派生物和主要代表”。 [12](P.206)那么,文明是用什么方法来控制攻击性呢?一是通过内在化,自我把自己作为一个超我而和自我的其他方面对立起来,用良心的形式对自我进行严厉的攻击,由此而产生的就是一种“罪疚感”,即超我与自我之间的一种紧张关系。良心是本能克制的结果,良心是超我的功能,监视和判断自我的活动与意图,行使稽查员的功能。另一方面,攻击性本能或者说死的本能“外在化”,“当死的本能向外指向某些对象时,它就变成了毁灭的本能。可以说,有机体是通过毁灭外部机体而保存自己生命的。”[12](P.233)
经历了世界大战之后的欧洲,人们反思着文明的问题。弗洛伊德认为公平的分配财富并不能解决文明的根本问题,因为文明问题的所在不仅是物质的,还更为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决定性的问题是,是否能够、以及在何种程度上才能够减轻强加于人类的本能牺牲的那种负担,使人和那些必须保存下来的本能协调一致,并且为它们提供一种补偿。”[12](PP.119-120)文明创造了物质财富及其分配的手段,不过,文明还需要使得文明得到保护的“心理财富”:即“强制的手段和其他那些意欲使人和文明社会融为一体、并且为人类所做出的牺牲予以补偿的手段。” [12](P.122)
然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临床应用却是让文明世界内的个体顺应着现实世界,因为压抑是人类社会的不可逃避的特征。弗洛伊德对现代文明社会的基本批评所包含的最初控诉,似乎日益转到了自己原初计划的对立面,精神分析不再是消解内在化个人身上的压抑,而是“转变成为使得个人适应压抑社会要求的一种手段”。[13](P.45)在这个意义上,“精神分析本身仅仅成为现存社会的意识形态,神秘化了现存社会的压抑本性,并且有助于不断生产这种压抑。”[13](P.45)“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历史就是人被压抑的历史。文化不仅压制人的社会生存,还压制了人的生物生存;不仅压制了人的一般方面,还压制了人的本能结构。但这样的压制恰恰是进步的前提。……人的首要目标是各种需要的完全满足,而文明则是以彻底抛弃这个目标为出发点的。”[14](P.7)压抑表现为如下一系列转变上,从快乐的直接满足转向延迟的满足,从追求快乐转向限制快乐,从欢乐与消遣转向苦役与工作,从接受转向生产,从没有压抑转向获得安全感。正是在从快乐原则转向现实原则的过程中,人类发展出了理性这种功能或者说心理机制。精神分析最终仍然接受了现实原则,接受文明对个体本能的压制。“在这种意义上,治疗是一种顺从过程。”[14](PP.190-191)
非压抑的文明是否可能呢?是不是真如弗洛伊德所言“每一种文明似乎都必须立足于对本能的克制和强制之上”[12](P.119)?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就是要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因为,倘若压抑是文明的必然本质,那么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文明代价论就毫无现实意义,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替代这样前景的可能性。
或许真如有学者所言,弗洛伊德给我们的这样一幅后启蒙的人及其人类社会的画面,有一种决定性的力量,但它不受我们控制和我们并不知道。难怪我们对弗洛伊德的理解也处在一种困境之中,弗洛伊德中有着启蒙理性主义与德国浪漫主义的结合,这使得“那些赞成理性/科学世界观的人们,批评弗洛伊德对心理学采纳了‘主观的’和‘非理性’的视角;而那些站在创造性的/想象的一边的人们,批评弗洛伊德太理性了和太关注理解精神现象了”。[4](P.177)此外,弗洛伊德之后的另一个问题仍然没有消散:文明的出路在哪里呢?“不压制侵略性,社会和文化就不能存在,可是压制破坏性的欲望则导致社会的每个成员内心生活的进一步神经机能症化。人类面临着两者择一:或者消灭战争,或者在压制性文化的桎梏下生活的人们进一步神经机能症化。”[2](P.23)可能,思想的力量就是在于对这些问题的不断诠释与重提之中。
[1]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4)》,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
[2] 阿·米·鲁特凯维奇:《从弗洛伊德到海德格尔——存在精神分析评述》,吴谷鹰译,上海:东方出版社,1989年。
[3]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2)》,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
[4] Horrocks. Roger.FreudRevisited:PsychoanalyticThemesinthePostmodernAge. New York: Palgrave, 2001.
[5]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1)》,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
[6] 今村仁司等:《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胡塞尔》,卞崇道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
[7] 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
[8]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
[9]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3)》,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
[10] 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11] 乔治·瑞泽尔:《后现代社会理论》,谢立中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年。
[12]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8)》,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
[13] Brown,Bruce.Marx,FreudandtheCritiqueofEverydayLif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1973.
[14] 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
(责任编辑:吴 芳)
Dialogue or Discipline——Modernity Interpretation of Freud’s Thought
TANG Jian-bo
(School of Politics and Sociology,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Freud’s psychoanalytic theory is the mixture of modernity and postmodernity. On the one hand, Freud affirmed the value of irrationality in subconsciousness. On the other hand, he precisely detected subconsciousness through the method of scientific rationality. On the one hand, he affirmed the status of sex and resisted sexual repression. On the other hand, he followed the basic principles of fundamentalism. On the one hand, he criticized the suppression of civilization on the individual. On the other hand, he dispelled the forces of resistance through psychoanalytic approach.
Freud; rationality; irrationality; sex; civilization
2017-06-15
汤剑波,杭州师范大学政治与社会学院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西方哲学研究。
B521
A
1674-2338(2017)04-0056-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4.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