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卫平
(四川外国语大学 德语系,重庆 400031)
歌德童话《新帕里斯》的仪式解读
丰卫平
(四川外国语大学 德语系,重庆 400031)
晚年歌德自传性作品《诗与真》的创作动机,是通过回忆审视自己的成长经历,尝试填补早年创作文学作品之间留下的空白。其中,第一部的第二卷讲述的是歌德六七岁的经历。战争和自然灾害产生的一系列后果使年幼的歌德感到无助,他通过做手工和给同龄人讲故事而获得了一种成就感。《新帕里斯》是他此时反复讲述的一则童话。从其意象、主题、情节解析可以看出,这是一则仪式性非常强的童话故事,其中的“梦”“更衣”“门”和“说故事”隐藏有在当时语境下和作者个人生平背景下的仪式性内涵和人生价值。说故事具有个体认同的功能。讲述故事的能力——文学创作成就了歌德。《诗与真》的创作也是一次故事的讲述,不妨看作是歌德本人在经历一个仪式——回顾以往通过讲述以捋清、反思并再次“认清自己”。诚然,歌德每一部作品的创作都可看作是“认清自己”的仪式。《新帕里斯》——这一童话故事的讲述,也是在现实中不知所措的年幼的歌德意欲认知自己、确认自我从而认识世界、认识现实的心路历程,童话不只是一个男孩的奇遇,也是一种心理陈述和诉求。
新帕里斯;仪式;自我认知
《新帕里斯》出现在歌德晚年的自传性作品《诗与真》里。其中,晚年歌德回顾自己的成长岁月——从童年一直到他26岁去魏玛之前。歌德在《诗与真》的自序里说到了写作的动机是通过回忆审视自己的成长经历以尝试填补早年创作文学作品之间留下的空白。童年到26岁是一个人最重要、最宝贵的成长时期,是其认识、理解自我和人生,探明人生方向的关键时期。歌德说:“于是我就开始了另一个方向——我一辈子不能背离的方向,这即是说,把那些使我喜欢或懊恼或其他使我心动的事情转化为形象,转化为诗,从而清算自己的过去,纠正我对于外界事物的观念,同时我的内心又因之得到宁贴。因为我的天性常常把我从一个极端抛到另一个极端去,我需要有这样的才能比任何人更为迫切。我所写出来的一切,只是一大篇自白的片断,这本小书就是想使这篇自白变得完整的一个大胆的尝试”(歌德,1999:287)。由此而看,读者在《诗与真》中可读到歌德的心路历程及时代和他周遭的人对其成长的影响,当然也包括老年歌德回望自己的青春岁月所做的思考。
歌德在《诗与真》第一部的第二卷开篇就讲到,1756年,著名的“七年战争”爆发了,此时歌德7岁。7岁前的歌德与法兰克福的居民和德意志各邦的民众一样较长期生活在和平、安康之中。可是因为战争,世界一分为二,甚至连歌德的家人也因为战争产生纷争,那就是支持奥地利的外祖父一家和站在普鲁士一边的以父亲为代表的少数人,年仅7岁的歌德与父亲为营。不过,正如他6岁时发生的里斯本地震动摇了他对上帝的信念一样,战争以及人们因之而生的不和——这其中也包括他至亲至爱的家人——使他对一系列传统的价值观念产生了怀疑,包括正义、良善、高尚等等,这一切导致年幼的歌德在现实中感到无助。为了排解这种心理上的不安,孩提的他只能依靠自己。歌德在书中写道,因为战争大人们更愿意小孩们都待在室内。让7岁的歌德觉得高兴的是,他从母亲那儿继承的讲故事的能力能使同龄人感到快乐。在歌德讲述的众多故事中,《新帕里斯》是此时的他反复给小朋友们讲的故事,歌德自己称之为童话。
歌德写道,童话故事开始于圣灵降临节星期日的前一晚,主人翁是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的小男孩。男孩做梦梦见自己在镜子前试穿新衣,受众神委托的墨丘利出现在他的梦中,墨丘利告知他的使命是为苹果化身的三位女孩分别寻找三个英俊的小伙子。虽然歌德在《诗与真》中说自己将这个童话故事反复讲给小伙伴们听,可他并未交代童话中的男孩——新帕里斯是否为三个女孩找到了伴侣,童话显然是个开放的结局。而他的同伴们听了之后自己也到花园的墙上去寻找那扇奇特的门,期望自己也有如此的奇遇,然而最终未果。
有关仪式的概念和分类,文学人类学上已有足够的探讨。仪式是人类生存愿望的表达方式之一,可以表达人类的心理诉求,具有通过特定空间和形式表现人们的潜在意识和内心渴望,如祈求、希望、担忧、恐惧等,仪式的原型承载了与人类生存相关的种种意蕴,所以文学对于原型性仪式有意或无意的引用是与人类生命价值和意义联系在一起。仪式中所包含的神话、信仰、象征符号和宗教等因素体现了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人生仪式中的过渡仪式是一个人成长重要阶段的体现,关乎个体身份、角色的认定。歌德在《诗与真》第二卷里讲述的是自己在六七岁时的经历。在心理学上,7至8岁是小孩建立自信、培养兴趣爱好、特别是树立道德理念的最佳时期。不过这一年龄段的小孩更愿意生活在自我中,目的是构建自己的自我意识。虽然这不属于个人成长的关键过渡时期,但也非常重要,而对德国文学史上和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伟人歌德而言,他自传性作品中所描述的一切都是值得读者研读的。
仪式与神话是文学艺术的源头。歌德为何要在幼年时讲述以神话故事为范本的童话,为何在人到晚年回顾过往时将这一故事记录在册。其实,歌德并非仅仅是要讲述一个男孩的奇遇,仔细分析可以看出,这是一则仪式性非常强的童话故事,其中的意象、主题、情节等隐藏有仪式性内涵及其在当时语境下和作者个人生平背景下的社会历史内涵和人生价值。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讲,梦是人被压抑的潜意识愿望的满足。而从人类学的角度讲,梦是产生仪式的诱因和仪式的外化形式。那么,《新帕里斯》中叙述者“我”所要完成的仪式是什么呢?首先要明确“我”在现实中有何种被压抑的潜意识愿望。正如上文所述,《诗与真》第二卷讲述了六七岁的歌德经历了他童年时期的两件大事:里斯本地震和“七年战争”的开始。这动摇了他对上帝的信念和他有生以来所习得的传统的价值观,也亲眼所见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因为对战争的意见不合而导致家庭纠纷,而且“党派的偏私之发现在孩子的心中觉得是很不痛快的,甚至对他有害”(44)。七岁的歌德在偏爱孤独时期又遭遇如此“震撼”和“动摇”,怀疑上帝,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可信,于是他于不安之中只有依靠自己,依靠自己“内心的反省”(43),而“还是孩子的我”茫然不知,连自己都未认清。所以,“我”此时渴望有人能指点迷津,或者认清自己,以对所发生的一切作出判断。《新帕里斯》首句“新近在圣灵降临节的星期日之前的一晚夜,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镜子面前,正在穿着我的亲爱的父母特别为我做来过节的夏季衣服”(46-47)。在梦里,“我”在镜子前试穿父母给我做的新衣。“照镜子”从心理学上看就是要认清自己。只有照了镜子,才能知道自己的模样,把自己当成一个对象去看,才能认识自己。所以,这里的“我”照镜子,是要看看父母——成人——给自己的衣服是否合身。这可以推测为,“我”怀疑父母指派给我的“身份”,照镜子的行为正是因为这种怀疑产生的。 “但是,我老穿不好衣服,因为我不是把衣服拿错,就是拿起这一件,那一件又从身上掉下来了,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47)由此可知,成人指派的“角色”不合“我”的意。此刻,天神的使者墨丘利的出现似乎让“我”知道了自己的角色——新帕里斯:为化身为苹果的三个姑娘找到城里最英俊的三个小伙子。“我”因为太喜欢另一个在他指尖上跳舞的小巧女孩想要抓住她而被她一击昏厥过去。“我”清醒过来时,是“应该穿衣上教堂去的时候”(48),从梦境回到现实,“我”应当去履行约定俗成的仪式——去教堂礼拜,这是“我”在现实中的身份应该完成的行为。可见,这里的衣服都是身份的象征。衣服穿不上身、“该穿衣服”,这些表述表现出“我”并不乐意接受家庭或社会强加于“我”的身份,所以,“我”在做礼拜时、在外祖父家吃饭时、去拜访朋友时都不由自主地想到梦中的画面。无论是“我”对现实中强加的身份的排斥还是对梦中新身份的好奇,讨论现实世界与梦中世界的真实性并不必要。这里,梦和照镜子一样暗示的是“我”的一种心理活动:想要在各种信念被动摇、被震撼时认清自己。“内心的反省”就是具有创造性的描述能力的自我确定,这种能力在讲述《新帕里斯》这则童话故事时得以发挥。梦构筑的是一个遥远的心灵境界,如此距离才能认清自我,使“我”在迷乱中找到方向,这是叙述者“我”认知自我的启程,而不仅仅是童话故事的“序曲”(Klotz, 2002:116)。
在古代的巫术活动中,祭门仪式中的“门”非实物意义上的门,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门”作为内与外的分割或时空的隔断,既是一种联系、也是一种界隔,而在人的内心,门成为心理状态发生变化的过渡连接的环节。
童话的开始,梦境让“我”进入一个奇妙的、意料之外的空间,如上所述,那是“我”的心灵境界,现实的困境使“我”潜意识中产生了想要认知自我的欲望,这是心路历程的开端,童话的情节发展让这一自我认知和确定的仪式得以延续。连接上面的情节,“我”从昏厥中醒来回到现实中,在穿着父母做的新衣去拜访朋友时,在花园的“不详之墙”上发现了一道装饰精致的小门,奇特的是,这扇门不能从外面打开,一个装扮古怪的看门人从里面开启了门,看门人邀请“我”走进门,可是 “我”心生不安,因为:“守门人的奇怪的打扮,地方的偏僻和其他渺茫不可测的事情使我顾虑重重。”(49)不过,奇妙的花园诱惑我不知不觉中跨过了门槛。如此一来,“我”的自我认知仪式继续进行。“我”走进那道小门,实际上是走进了自己的内心、走进了自己的潜意识,使梦开启的认知旅程得以完成。门由此成为一个特殊的象征,“我”在现实中产生的怀疑和不安以及由此而生的那种渴求在此一一呈现。小门作为“不详之墙”的一部分,它是一个临界空间,这里显然不是在地理方位上,而是在“我”的心理上有起承转接的作用。7岁的“我”在现实的迷惘中不知所措,由于年龄的原因“我”事实上并不清楚自己的需求,也就是说,自己并未能认清自己的内心。所以,这里的门和墙承担相同的作用:门和墙之外是“我”和“我”所处的现实,之内是“我”的内心。德国哲学家齐美尔在《桥与门》中说:“……墙是死的,而门却是活的:自己给自己设置屏障是人类的本能,但这又是灵活的,人们完全可以消除屏障,置身于屏障之外……因此,门就成为人们本应或长久站立的交接点,门将有限单元和无限空间联系起来。通过门,有界的和无界的相互交界,它们并非交界于墙壁这一死板的几何形式,而是交界于门这一永久可交换的形式。”(齐美尔,1991:4-5)门的意象具有思辨的特征,入门和出门是一段历程的开启和结束,就《新帕里斯》中的“我”而言,走进“不详之墙”上装饰精致的小门,实际上是走进了他的潜意识。 “世人无时无刻不站在门的里边和外边。通过门,人生的自我走向世界,又从外界走向自我” (齐美尔,1991:7)。外界的动荡导致“我”的困惑和不安,成人的世界最终迫使“我”走向自己的内心。在故事中,“我”走进门,在看门人的带领下游览奇妙的花园,“我”发现花园的中央被金栅栏围起来,我好奇地想要探个究竟,看门人在“我”满足他一次一次的换装要求后,允许“我”走进一道又一道门,直到“我”走进园中一座精美的别墅的门,重遇三个苹果女和在“我”指尖上跳舞的娇俏女孩。在此,门内的故事与“我”之前所做的梦的梦境中的情节连接起来,梦开启的认知自我的历程由走进“门”得以延续。故事的最后,当“我”即将离开花园走出门时,看门人一再提醒他要记住三个物件以便再次找到这扇门。这何尝不可理解为看门人在提醒“我”应时常回归自己的内心?
无论是在宗教还是世俗仪式中,参与、举行仪式人们都要更换服装,沐浴更衣有去秽、保持身心洁净的意思,更有转换角色、身份的意义。比如,在宗教仪式中,教士更换服装、穿上法衣,是授职的一个庄重的过程和接受神职的重要表达。在《新帕里斯》童话中,“我”多次更换服装,“更衣”这一日常生活行为在此具有了不寻常的意义。如前所述,“我”在镜子前试穿父母给的新衣,衣服总是穿不上身,表示“我”对父母及社会所赋予的身份的怀疑。当“我”随后走进墙上的小门,想要参观花园的中间部分时,看门人要求我取下帽子和佩剑,满足这个条件,“我”才能走进花园更深的地方,这里的帽子和佩剑是服饰的一部分,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当花园中金栅栏围起来的地方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时,看门人又表示“我”必须再次更换衣服才能进去,于是“我”穿上奇特的具有东方色彩的衣服,在一面大镜子前打扮一番,走进迷宫一般的花圃,如此才得以与梦中的女孩们相遇,使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身份——众神的宠儿:为三个女孩找到如意郎君。为何是东方色彩的服装?汉斯·格沃伦认为,“我”穿的东方服饰是“装模作样的仪式”,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Geulen, 1985: 85)。不过众所周知,歌德的抒情诗组合《东西合集》中融入了东方文化的元素,显然,歌德在东方世界发现了新的艺术源泉,这赋予他创作的灵感,也体现了歌德对东方文化的认同。歌德在青年时代就对伊斯兰教的《古兰经》有所了解,而且经常阅读东方文学作品。或许,这里的东方色彩服饰表现了歌德对东方异域文化的兴趣,同时也不妨看作是他潜意识中对那些自己从小被传授的西方宗教和世俗文化、传统价值观念的心理排斥,童话中写道:“比起我原来的硬绷绷的星期日衣服来,我更喜欢一点。”(51)“我”觉得镜子中的新形象“很漂亮”。前文提到的在镜子前无可奈何而又不知所措地试穿父母给做的新衣以及去教堂礼拜换上礼拜服,现实的困境迫使7岁的歌德即童话中的“我”渴求一种新的角色,也包括象征身份的服饰。有分析认为,《新帕里斯》中的神奇花园是“诗的王国”(Fiebich, 2007: 265),是“我”获得文学创作灵感的地方,在此“我”喜欢每次更衣而扮演的角色(Fiebich, 2007: 272)。随后,在与“我”心仪的小女孩的打仗游戏中,“我”在尽兴中不能克制自己,也忘记了神赋予自己的使命,与她发生了激烈的争斗。当“我”怒不可遏、幸灾乐祸时,从四面八方喷出的水淋湿了“我”被刀枪刺破的衣服,“我”索性脱光赤裸着站在水中:“我觉得在暖和的天气里淋浴一下还挺惬意的。于是我赤身裸体,迈着架子十足的步伐阔步走进倍受我欢迎的水流的喷射中,并想能够这样舒舒服服地多淋一会儿才好。我的怒火渐渐地熄灭,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希望能与我的女对手取得和解,握手言欢。”(57)衣服被刺破、被一件件脱掉都意味着“我”不能胜任新的角色,让叙述者感觉舒服的赤身裸体亦可看作是回归本我,这又与《诗与真》全书的一个基本准则联系起来:每当叙述者在现实中陷入困境,“我”回归本我,依靠“内心的反省”臆造自信心。可是,此时的“我”赤身裸体、毫无遮挡,是一个“十分可怜的角色”——既无身份也无服饰,颇具讽刺意味。不过,当看门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指责“我”不遵守神奇花园的规则时,“我”又有自我意识地大声告知:“我”是“众神的宠儿”。看门人立即表现出对“我”的尊重,并帮“我”穿上起初的衣服,引领“我”走出花园,回到现实。
可见,故事中每一次的更衣使“我”获得一种身份、一种特权,得以走进三个女孩,使自己意识到神的使者墨丘利交给的任务。而在童话中“我”最终并未完成这个使命。可是,歌德的本意其实也并非是要讲述一个有完整意义的故事。童话中所描述的变幻莫测的场景本身也导致故事没有一个可期待的整体上的意义。而《诗与真》中,7岁的歌德给他的同伴讲述这个故事,既给小伙伴们带来快乐,而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也给歌德本人带来自信,如他所言:“……儿童的玩意和劳作从多方面训练和促进了我的创造力、表现力、想象力以及一种技巧,而且是在那样短的时间,那样狭小的地方,花那样小的代价,恐怕更没有别的途径能够有这样的成就了。”(45)如此的成就有助于建构幼年歌德在迷乱现实中的自信心。
童话让听者从局限的、熟悉的、受约束的世界中解脱出来而置身于美学的幻想中,对亦真亦假的故事充满乐趣。故事的魅力不止于此,还吸引听者去探究故事隐藏的模式及谜一般的、可能的意义。
帕里斯是希腊神话人物,是特洛伊国王和王后的儿子。可是神预言说王后生下的这个儿子将毁灭特洛伊城。因此,国王夫妇让佣人把刚出生的儿子扔到山上。佣人不忍心便决定把小孩带回家去,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并为他取名为帕里斯。帕里斯长大成人后,有一天遇到了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神阿佛洛狄忒三位女神,她们因为争夺象征“谁是最美的女子”的金苹果而争吵起来,于是就找帕里斯评判是非。最后,帕里斯判定爱神最美丽,使她得到了金苹果,爱神答应让帕里斯得到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海伦为妻,由此引发了著名的特洛伊战争。
歌德的《新帕里斯》事实上与希腊神话故事并没有多大关联。歌德只是借用这个名字及神的使者这个身份,而他同时借用的还有纳尔奇斯这个临水照花、顾影自怜的美少年。在歌德的故事中,这两个神话人物名字的出现是在看门人最初带着他走进花园时,花园里的两只燕八哥分别叫着“帕里斯”和“纳尔奇斯”。值得注意的是歌德如下的描述:“当看门老人听到燕八哥叫这些名字时,他好像一直在认真地盯着我看。”(50)看门人和墨丘利在歌德的故事中可以看作是具有相同身份的人,他们是“我”的引路人、导师。当“我”一次次打算进入花园的深处时,也是看门人提出不同的条件,这个角色类似于德语文学成长小说中常见的成长角色的导师。“帕里斯”和“纳尔奇斯”的意义,正如克洛茨所分析的,前者意味着自我意识,而后者显然是自私、自恋者的象征(Klotz, 2002:120)。克氏认为,《新帕里斯》童话的主题是:“我”如同神话里的帕里斯接受应当完成的使命,可是故事的最后“我”并未完成这个使命,这是受阻于另一个神话人物纳尔奇斯的自私。看门人在鸟儿叫着“帕里斯”和“纳尔奇斯”时认真地注视着“我”,实际上是在提醒“我”应甄别这两个角色。虽然看门人给他讲述了壁龛里的细绳是用于惩罚滥用信任的人——因为神奇花园的人乐于施信于人,可是在与小女孩的打仗游戏中,“我”太过兴致勃勃,过于自我,而忘记了游戏的规则。游戏中的“我”全然忘记看门人的提醒和小女孩的信任,所以他接近三个女孩的必穿的新衣被刀枪刺破、被喷水淋透,最后是赤身裸体,虽然不象神话中的纳尔奇斯那样因与泉水中自身的影子相恋而憔悴至死,当看门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也是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我”虽然如同帕里斯一样接受了神的使命,可是在关键时刻的行为举止却如同纳尔奇斯。所幸的是,童话中的“我”虽没有圆满的结局,但是在看门人指责“我”时,“我”仍然没有忘记神的使命,“我”颇有自我意识地自称是“众神的宠儿”。
克洛茨认为,这两个神话人物的设置体现的是歌德时代市民阶层的生活理念与无私的利他主义的抵触。不同于之前的封建时代,此时的市民能够靠自我的力量、依据自我的兴趣和利益来实现自我,可是这种自由可能会在适当的社会环境中发展成毫无顾忌的自私自利。歌德童话中的“我”也是在自我尽兴中而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克洛茨认为,出身于市民而后被封为贵族的歌德认可的是第三种可能:那就是众神的宠儿与自我的和解——既具有自我意识而又无自私之心的市民(Klotz, 2002:121)。另一种解释断定,由“帕里斯”和“纳尔奇斯”拼贴组合的人物“我”体现了“众神的宠儿”的双重性——凤毛麟角而又势单力薄(Mayer & Tismar, 2003: 51)。或许,这里不妨看作是晚年歌德在回顾自己的童年时的一种自我反思。7岁的歌德在现实中无所适从,只有依靠自己的手工劳作和富有想象力的讲故事才能确认自我,在迷乱中构建自我。“帕里斯”和“纳尔奇斯”这两个名字虽只是出现一次,歌德的童话与作为模板的神话也没有任何紧密的联系,这可能是孩童的故事中也不应当有的逻辑,但可看作是歌德本人的一种矛盾心理:相信自己,可是不能太自我,更不能陷入自恋中,以免“我的天性常常把我从一个极端抛到另一个极端去”。可见,歌德借用神话人物讲述的故事事实上是 “对同一个虚拟故事的复述包含着人们对某种价值的认同和传承”(彭兆荣,2004:98)。倘若将《新帕里斯》看作是一种自我认知仪式的写照,那么这里两个神话人物的出现也体现了神话与仪式的紧密关系。尽管与希腊神话故事处于一种松散的联系中,但歌德借用原型故事中的人名和金苹果,将7岁时讲述的故事命名为《新帕里斯》,其用意也显而易见:“具备想象的实践性表述带着某种类似于‘神话——仪式’建构的隐喻指示。” (彭兆荣,2004:97)
众所周知,“说:听故事”是远古时代原始人类最早的集体娱乐活动之一,口耳相传也是人类文明最古老的文明传承方式,这一活动也仿佛是一种仪式。同时,“说:听故事”也起到神灵启示、人的集体和个体认同的作用。7岁的歌德反复向小伙伴讲述的《新帕里斯》只是其众多故事中的一个“代表作”。歌德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讲故事的能力被小伙伴们喜爱并给他们带来快乐,同龄人的认可使他在困惑时期获取了自信心。就此而言,这里的“说:听故事”模式具有个体认同的功能。儿时歌德讲述故事的能力成就了歌德,使文学创作成为他一生的职业,成年的他一直通过文学创作讲述故事,作品数不胜数。而晚年歌德创作《诗与真》的动机就是通过审视自己的成长经历填补其文学创作中的空白。《诗与真》的创作也是一次故事的讲述,不妨看作是歌德本人在经历一个仪式——回顾以往、讲述、捋清、反思以再次“认清自己”。事实上,歌德的每一部作品的创作都可看作是“认清自己”的仪式:颇具自传性特色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让歌德认清自己、摆脱烦恼而得以拯救;“认清自己”在戏剧作品《塔索》作为剧中人物的台词重复多次,《塔索》也可看作是歌德本人认识、处理魏玛时期世俗事务与文学创作之间的矛盾而对自己的一种警诫;成长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也是以认识自我和现实促进自我的成长为主题;《浮士德》更是一种仪式——“一个社会化‘通过仪式’在艺术作品中的范例” (彭兆荣,2004:77)。
如上分析,《新帕里斯》这一童话故事的讲述,也是在现实中不知所措而迷惘的歌德意欲认知自己、确认自我从而认识世界、认识现实的心路历程,童话不只是一个男孩的奇遇,也是一种心理陈述和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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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蒋勇军
The Ritual Interpretation of Goethe’s Fairy TaleTheNewParis
FENG Weiping
The creative motivation ofTruthandPoetry, the autobiographical work in Goethe’s old age, is to fill the blank left by his earlier literary works through recalling and examining his growing experiences. The second volume of the first part tells the experiences of Goethe in his six and seven years old. Young Goethe feels helpless due to a series of consequences caused by war and natural disaster. He achieved a sense of achievement by doing handicrafts and telling stories to his peers.TheNewParisis a fairy tale repeatedly told at this time. From its image, theme and plot analysis, it can be seen that it is a fairy tale with strong rituality, among which “dream”, “clothes-changing”, “door” and “story-telling” contain the ritual connotation and life value under the context and the author’s life background. Story-telling has the function of individual identification. The ability of story-telling— literary creation contributes to Goethe’s achievement. The creation ofTruthandPoetryis also a story-telling, which might as well be regarded as Goethe himself experiencing a ritual—recalling the past through telling in order to clarify, reflect and “recognize himself” once again. Indeed, the creation of every work of Goethe can be regarded as a ritual to “recognize himself”.TheNewParis—the telling of this fairy tale is also a spiritual course in which helpless and young Goethe intends to recognize and identify himself to perceive the world and reality. Fairy tale is not only about a boy’s adventure, but also a psychological statement and appeal.
TheNewParis; ritual; self-cognition
I516.074
A
1674-6414(2017)04-0013-06
2017-03-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童话及童话元素在现代德语文学中的运用研究”(17BWW085)的阶段性成果
丰卫平,女,四川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德语语言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