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茶堡克萨

2017-03-11 15:20杨素筠
草地 2017年1期
关键词:村落

杨素筠

据哈休考古发现,马尔康茶堡的这些古村落,也有五千年的历史了,伴随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历史,茶堡河谷的古碉房与村落仿佛在时间里站老了。

马尔康茶堡河流域的山谷,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着上百座藏式邛笼石碉房,很多属于明清时期的建筑,形似碉房,站立成“冒”字型,其上部似笼子,非常壮观独特,《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数丈,为邛笼”,它们带着明显的象雄文化烙印,一座座矗立在高高的茶堡山梁,因山势而显得更加高峻。当地老百姓谁也说不清楚,一座一座石碉房究竟在村子里活了多少年,他们与这里的村庄一起站立在云端栉风沐雨究竟有几百年。

其实,这种藏式建筑群,在整个藏区都已经比较少见了,据有关资料记载,目前,这种风格的碉房式民居仅在西藏阿里、四川壤塘县以及四川马尔康市境内的茶堡河流域有较完整的保留。村里的人不知道这些建筑技术是从那里起源的,这些技术究竟是从西藏阿里传到茶堡河谷的,还是从茶堡河谷传到遥远的阿里的。

现如今,古村落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老人们下山或者进城管孙子读书,长大的孩子们也都去了城市,到马尔康、成都抑或更远的远方打工去了,年轻人几乎没有想再回村子的,仿佛村落和碉房都老了。这里老去的不仅是人们,也不仅是村落,老去的还有碉房和碉房上往日的炊烟,可是我们的乡愁却无法老去。今年,在参与中国古村落沙尔丛恩村调研的两个月中,我们踏访了这里的村村寨寨,我深切地感受了这种农耕文明的远去的无奈和忧伤。

2016年7月一天下午,我与西南交大古建筑调研人员来到茶堡河谷,走进哈休村一个叫阿尔莫克萨的碉房,调研人员认为这七层楼的古老碉房很有古建筑学研究价值,于是他们楼上楼下的忙着测量数据,其实,这几天他们已经在沙尔乡丛恩村测绘了二十几座这样古老的碉房,每到一处都让他们惊讶和激动。

在茶堡的山川里,每一个自然村落里都有一座房名叫克萨的碉房,“克萨”藏语指新房子的意思,是每个村修建时间相对晚的那座房子。

我和主人阿尔莫克萨·阿让,坐在楼顶的荒草里闲聊。阿让对我说,过去,他奶奶在这碉房三楼的小屋里生了十四个孩子,他的妈妈也在那间小屋里生了十四个孩子。他说,那时每当夜晚来临,这个碉房每层楼都睡满了家人,生育孩子的母亲睡在小木房里,其他人就睡在楼上楼下的草堆上或者火塘边,家里热闹而温暖,家里每代人都有在西藏学习归来的喇嘛,六楼经堂旁一直住着家里的喇嘛与和尚。到他这一代,他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孩子,妻子二十九岁就因先心病去世了。现在,他的两个孩子都很少回家,女儿出嫁到脚木足的一个村里,儿子还没有成家,在马尔康城里开挖掘机。每天他一个人孤独地守着这个碉房,平时住在不远处一座二层楼的新房子里,他说他这几年也很少上古碉房来了。

听他这么说,一种淡淡的忧伤向我袭来,我为这座古老而美丽的房子被遗忘而忧伤。其实,当看见这满楼顶的荒草,楼下阳台斑斑点点的雨滴坑时,我就知道,这个楼的主人真的没有更多精力来管护他的碉房了。经堂门上有一把古老的铁锁,我问他,经堂也搬迁吗?他说经堂里面的三宝还没有搬走,他说搬动那些佛像与法器得请喇嘛测算,不能轻易搬动,他还说,有好几个稀有珍贵的法器被哪个不听话的侄儿偷偷拿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阿让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话间他打开了经堂,让我参观,我看见一层薄薄的灰尘铺在屋子里,我用力去拉了拉门前转经筒下的皮绳,经筒刚转开,“砰”的一声,那皮绳断了,我看着阿让不知道怎么办了,“很久没有给皮绳上油了,皮子脆弱了,没事没事”他反而安慰我。他说,经堂房门前的木板地供信宁玛派的百姓念经时坐,经堂里供黄教僧人念经时用。

参观完经堂,我和阿让又回到楼顶的草地里坐着,他说,楼頂这个草地过去是家里的打场,过去,家里十几亩地的青稞麦子和大豆都要在这里打晒归仓。他说,如今孩子们不回来,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粮食,他就很少种地了,只种了两亩多玉米,玉米主要用来喂那两头猪,其他的十几亩地都让给从山上搬下来的亲戚们了,他说平时除国家退耕还林和大骨节病补助外,儿子也会给他捎钱回来。他说他每天都只想喝酒,喝了酒就会想过往。说到这里,阿让拿起身旁的白酒瓶猛呷了几口,话语和表情显得很忧伤,他眯着眼睛看着西斜的太阳,继续说到,又像是自言自语,“孩子们春节会回来看我的。”他说孩子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很思念已经病逝多年的妻子,也思念碉房里曾热闹无比的日子。

很多时侯,刚过六十岁的阿让,就这样孤独地坐在夕阳下看着远方,直到月亮升到碉房的顶上,更多的时候他会以醉酒来打发孤独的光阴。我劝他别喝坏了身子,应该常常上楼来给房子除除杂草,为儿子们看好这碉房,如果雨水渗漏到房子里去,房子就容易腐掉。他说只要有人喜欢看这房子,他就一定少喝酒,他说等今年的雨季一过,他就上楼来扯草,并请人来夯实这屋面的黄泥地,他让我放心,其实,我相信他会那么做。

阿尔莫·克萨碉房高大挺拔,耸立在茶堡的古村落里,只是它即将随着主人老去而老去。与阿让家情况相同,山上很多人家基本都搬下山了,都在沙尔河坝经营所那地方有一所新房子,老碉房一般留一两个老人看守着,老人们在山上继续看着土地里的青稞、麦子、土豆和玉米,生态环境好了,常常有野兽到地里偷吃庄稼,所以每当庄稼成熟的时候必须要有人看守,还要看好放牧草场上那些牛羊。

在沙尔丛恩的自然村落里,有十二座叫克萨的碉房:雅尔根·克萨、足·克萨、同足·克萨、额米·克萨、独乌·克萨、刹迪·克萨、嘎木迪·克萨、雅·克萨、班古·克萨、蒙各洛·克萨理、蒙各洛·克萨嘎、森甲·克萨,克萨碉房基本上是六层至七层楼,高近二十米左右。可以想象,过去生产力低的情况下,要修这么一栋高大结实的石碉房是多么不容易。

沙尔丛恩村除克萨碉房外,还有近七八十座古老而完美的碉房,丛恩虽然已被列入中国古老村落名录,但是,目前仅有雅尔根·克萨碉房享受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维护,八十岁的老奶奶住在楼下新建的厨房里,数着玛尼珠,手里握着一把为游客开碉房的钥匙。

每一座克萨碉房的故事没法藏在山风里,他们与风一样在历史里流传:干木迪·克萨的主人,是1936年恢复卓克基土司官寨时著名的工匠熊如·仁精,当年,他的儿子是茶堡地区最好的木雕师,他家经堂的木雕和唐卡让索观赢土司也嫉妒三分,今天,木雕师的儿子银巴,也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与妻子守在这碉房里,孩子们都不愿意爬这么高的山上来了。今天,村里,再找不出像他父子手艺这么好的工匠了,村里基本上也没有几人会修这种房子了。1958年额米·克萨随着他的最后一个主人的去世,早也变成残墙断壁,耸立在足村的后山上已有几十年了。蒙古洛·克萨理与蒙古洛·克萨嘎二个碉房是邻居,克萨理的养子阿罗泽仁说,他只有在孙子读书的假期时才上山来,来看看地里的庄稼,大儿子和媳妇都在城市打工,小儿子当了大藏寺的和尚。克萨嘎的主人这几天有点生病,说话时,他总是咳嗽,他说自己快八十了。据不完全统计,丛恩村克萨碉房,祖祖辈辈是自己的主人的只有足·克萨一家了,这些几百年的碉房很多已经换了多个主人了。

记得六月中旬,我第一次去丛恩村嘎木迪布鲁·三郎严木初家时,87岁的老奶奶布鲁·三郎严木初刚去世几天。村里的十几个老人在他家念经,他家邀请村支部书记、村长和我们去他家里吃饭,我们在他家吃了饭,还听了几个老人讲故事。可是,当时隔一个月,七月中旬,我再去村里的时候,只看见布鲁·三郎严木初家的门已经被一把大锁紧紧锁住了,邻居告诉我说,三郎严木初回城里开挖掘机去了,他妈妈下山去守经营所的新房子了,他叔叔回城里开出租去了,邻居还肯定地说,这家人可能再难回来了。看着一个月前还人来人往的鲜活的碉房,这时紧锁着门的碉房突然就在我心里苍凉了许多,邻居也有无限的伤感和孤独。仿佛几百年高耸的碉房在瞬间老去了,也许,这里的山风很寂寞,想把碉房的故事带到远方去吧。

克萨碉房的故事,仿佛就是一本茶堡的历史,丛恩山上,茶堡河谷,还有很多比这些克萨更多更古老的碉房,也有比克萨碉房家更古老的故事,毕竟克萨是村里的新房子。如今,一座座叫克萨和不叫克萨的石碉房,只能站在寂寞的山梁上,随着这里将要消失的村落文化而无可奈何地老去。

责任编校:邬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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