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东方出版社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出版《豹典》(2016,东方出版社)《媚骨之书》(2015,东方出版社)、《梼杌之书》(2015,东方出版社)、《霜语》(2015,北岳文艺出版社)、《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2014,云南人民出版社)等文学、文化专著。多本著作入选年度中国好书榜。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笔、主编,现供职于报社。
桐花凤
台湾著名历史学者、作家高阳在大陆出版的著作可以用海量来形容。但他有一部现代题材的长篇小说叫《桐花凤》,并不引人注目。其实这并不是没有在大陆出版,而是被改头换面过。它的大陆版书名很陡,叫《咆哮中的吻》。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6月第1版,书的扉页是高阳引清人王士禛(渔洋)词《蝶恋花》的名句:“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此书封面是打扮非常西洋的时髦男女,相当怪异媚俗的图书设计,完全不对高阳的言路。1993年漓江出版社才推出了同名小说,封面又似乎过于简略了。
小说《桐花凤》展现了高阳历史叙事之外的另一面,也展现了高阳触及现实情欲层面的才华。小说开篇即说:“成都多植紫桐,每当暮春,桐花盛开,有五色灵禽,来吸取桐花的朝露,称之为‘桐花凤。他明明是桐花,却不以为能对桐花凤有任何奉献。这份因谦卑产生彼此认知的差距,造成了不必要的悲剧……”
桐花凤是一种小鸟,体型比燕子稍小,因暮春时栖聚于桐花而得名,故借桐花、桐花凤比拟男女之间的痴缠。这是用小女人的口吻说的软语,心目当中的男人就好像桐花,我呢就是桐花树招来的小鸟,小鸟依人,这是用情很深的话。
王士禛此词艳传一时,因此被戏称为“王桐花”,以后更有模仿者。近代冯干干有词《浪淘沙》云:“妾是夜来香,郎是螳螂。花花叶叶自相当。莫向秋边寻梦去,容易繁霜。”其词序说明:“蕙风翁《天春楼漫笔》有记螳螂一则言:藤本花有曰夜来香者,其叶下必有一二小螳螂栖集,纤碧与叶同色,若相依为命者。……余笑语翁:若仿王桐花句例,当云‘妾是夜来香,郎是螳螂矣!翁深赏是语,谓天然《浪淘沙》佳句也。”
张晓水、张二水、张伍合著的《回忆父亲张恨水先生》里提到一桩趣事:1936年,张恨水、张友鸾、卢前、左笑鸿等几位友人相聚南京“六华春”,酒过三巡,张友鸾大谈扑克牌奥秘。左笑鸿说,扑克牌最高分为“同花顺”,于是仿效王渔洋的著名情话,吟出:“又是同花,又是同花顺。”张恨水立即接过去说:“冀野(卢前字)辞藻无伦,而身体肥硕,可赠以词:‘文似东坡,人似东坡肉。”席间恰有一盘东坡肉,一语双关,举座闻之大笑。
我们可以说,杜鹃与桐花凤,是蜀地文化的有翼精灵。一个阳刚一个阴柔,恰好展示了情欲意象的两个方面。
桐花是清明时节之花,这种乖巧的鸟儿以穿过暮春雨幕、喜栖集于桐花之间采撷花蕊而得名。庄子早就发现:“桐乳致巢”,这说明“桐乳”喂养了桐花凤。宋代陈翥《桐谱》记载:“(紫桐花)自春徂夏,乃结其实,实如乳尖,长而成穟,《庄子》所谓‘桐乳致巢是也。”
《太平广记》卷四六三:“剑南彭蜀间,有鸟大如指,五色毕具,有冠似凤。食桐花,每桐结花即来,桐花落即去。不知何之。俗谓之桐花鸟。极驯善,止于妇人钗上,客终席不飞,人爱之,无所害也。”唐朝时代,在成都担任要职的李德裕十分熟悉蜀地风物,鉴于当时出产自成都的“桐花凤扇”是川扇工艺扇的最早代表,其《李文饶集》别集之一《桐花风扇赋序》进一步指出:“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并赞美道:“美斯鸟兮类鸳鸯,具体微兮容色丹。彼飞翔于霄汉,此藻绘于冰纨。虽清伙之已至,常爱玩而忘飧。”
到明朝曹学佺编纂《蜀中广记》108卷时,他根据张鹜的《朝野佥载》,补辑一个描述桐花凤的大全:
剑南彭蜀向有鸟大如指,五色华丽,有冠似凤,食桐花,每桐结花即来,花落即去,不知何之,谓之桐花凤,极驯。桐花色白,至春有小鸟,色蕉红,翠碧相间,生花中,惟食其汁,不食它物,花落遂死,性多跳,掷推触即死。东坡词所谓“绿毛么凤”又名“倒挂”,青城、峨眉往往有之,至春啼,其音若云:“无偷花果”。
最后一句,应该是“毋偷花果”才通顺。看来,偷情自然才是上选。
桐花凤并非仅出现在春季,秋天也可见它们玲珑的身影。清康熙年间巫山县籍诗人傅作楫《筹边楼》指出:
天府金城古益州,文饶节钺旧风流。
春秋两见桐花凤,晴雨三调柘树鸠。
梦里关山情漠漠,天边烽火路悠悠。
不堪憔悴西征日,人在筹边第几楼?
清代成都的筹边楼,位置在皇城以西不远处,由此也可推演当时成都的风物。
古代典籍中的梧桐是较为宽泛的概念,主要包括梧桐(青桐)与泡桐(白桐)两种。必须指出的是,这里的“桐花”主要指的是泡桐花,而不是专指梧桐花。
桐花凤并非神话制造出来的,它是雀形目太阳鸟科亦即花蜜鸟科的雄鸟,更准确一点,即蓝喉太阳鸟。而“绿毛么凤”、“罗浮凤”、“倒挂子”,缘其“倒挂”的生态特征,分类上属于雀形目极乐鸟科。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我手头有一部民国35年的《郫縣县志》,第一卷“物产”即指出:“幺凤,又名收香倒挂,闽、广间多有之,毛纯绿,与桐花凤自另一种,周栎园(周亮工)《闽小记》辨之甚详。”(《民国郫县志》,方志出版社2013年12月翻印版,第一卷,149—150页)该书同时指出,古人所谓桐花凤好集美人钗上,是错误的。这充满科学精神的记载,“暴力”地划破了古典美学的皮纸灯笼。
一般而言,太阳鸟体长8至15厘米,体重仅几克,的确轻若鸿毛。它们以细长的嘴、管状的舌吸食花蜜,同时也捕食昆虫。看来,如果仅仅喝露水,解决不了浓愁。
桐花凤来去无所,独钟于蜀地,近乎灵异了。“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这喜欢停驻于美人金钗上的翠鸟,谁能料到,在风雨飘摇的四川晚清时节,竟然从情欲的粉黛闺情之间贸然出走,侧身问鼎刀戈血光,由此足见世道的诡异和深刻危机了。
在我看来,成都女人与桐花凤的确构成了通感和隐喻,只是,她们叽叽喳喳永不休止,太闹山麻雀了。
蜀地银杏
秋天,又到蓉城飞金时。
有人说,成都街头比桂花、木芙蓉多的是银杏。成都的天府大道、滨江路、人民公园、杜甫草堂、武侯祠、建设北路、四川大学、电子科技大学校园以及众多大街小巷里,特别是2010年就建设为成都市首条银杏文化街区的锦绣街和锦绣巷,纷扬飘落的银杏叶以一地的金黄,就像为城市铺上了一层金箔,为料峭寒日带来了阵阵亮彩。
我注意到一些景观道路上,清洁工人往往要等到游客拍照之后,在天黑后才清理。成都电子科技大学自2004年起就决定不再清扫飘落在草坪上的银杏树叶。有一天我带11岁的女儿在沙河边看银杏,她问我:“银杏叶明明是金黄的,为什么叫银杏呢?”
我告诉她,根据《本草纲目》记载,它俗名叫“鸭脚子”,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洁白,今名白果。就是说,名字是针对它的果实而命名的。北宋诗人梅尧臣有“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的诗句,就清楚表明了这一意思。
不仅如此,梅尧臣还将白果作为馈赠亲好的礼品。他在《代书寄鸭脚子于都下亲友》诗中说:“后園有佳果,远赠当鲤鱼。”至和元年(1054年),他还将银杏作为礼品送给他的文坛大家欧阳修,欧阳修收到银杏后有感于其中情义,写过一首酬谢诗。诗中写道:“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问予得之谁,诗老远且贫。霜野摘林实,京师寄时新。封包虽甚微,采掇皆躬亲。物贱以人贵,人贤弃而沦。开缄重嗟惜,诗以报殷勤。”也可以说,梅尧臣是大力将银杏推举入诗的第一诗人。
历代文人描写银杏的诗词里,我认为,还是以南宋词人李清照的《瑞鹧鸽·双银杏》最为知名,托物言志,借物抒情,赋予银杏高贵的品格。她以双银杏比喻丈夫赵明诚。银杏典雅大方的风度韵致,加上外表朴实,品质高雅,果中佳品甘桔也逊色三分。
相传“白果烧鸡”为青城山天师洞的道士创制。据说,在二三百年以前,青城山一位年高的道长久病不愈,日益消瘦。青城山上有一棵银杏树已有500多年的历史,所结白果大而结实。天师洞的一位道士曾多次取用该树所结的白果,同嫩母鸡烧汤,文火炖浓后,给道长食用,使道长病情好转,不久便恢复了健康,精神焕发。从此,“白果烧鸡”便闻名蓉城和四川。
四川人尤其喜欢利用谐音开玩笑。但利用银杏开开涮的,恰恰没有。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24,有《银杏》条:
乡大夫有好为雅谈者,问邻县一友人云:“闻贵乡多银杏,然否?”友人不应,问再三不已,旁人皆匿笑,终不悟。盖“银杏”“淫行”,音同也。又江淮间一御史疏陈水患,内云:“臣乡下流之下流”,人亦传以为笑。
1983年,成都正式命名银杏树为成都市市树,由此拉开了保护、种植、关爱银杏的生态序幕。市区当时有1500多株名古树木,其中700余株为银杏。随着后来陆续移植,2001年据成都市园林局摸底调查,锦江、青羊、武侯、成华、龙泉驿、新津、崇州等十个区县现存银杏古树2042株。在成都十大最老古树里,有8株为银杏。
在百花潭公园北门,有一棵于20世纪80年代初由汶川县漩口百花公社胜利大队胜因寺遗址移入杏园中的唐代银杏,雅号“百果大仙”,主干需要3人才能环抱。由于那里游人如织,被误以为是成都银杏之冠。其实,比这资格老的还有不少:成都郊县靠川西山区是银杏的主要分布地,2002年崇州发现一株胸围达9.84米的千年银杏;大邑县白岩寺古银杏、双流县机投镇古银杏、彭州市熙林古银杏、龙泉驿区石经寺的唐代银杏均为成都著名的古树……
青城山有著名的银杏阁。成都最古老的“银杏王”,位于青城山天师洞,树龄近两千年。树形如巨伞凌空撑开,枝桠纵横盘错,凤舞龙蟠,密如蛛网。腰身间钟乳(树笋)密集悬垂,色泽如碣石粗砺凝重,形态如槌、如笋、如锥,好像缓缓流淌的岩石粘液,似动非动,十分奇异。据道士介绍,此树为张天师手植,道家视为镇山之宝。天师洞这株古银杏树,因张天师手植,道行极深,妖魔不敢来犯,从未遭受雷击。2004年天师洞银杏古树荣膺“天府十大树王”榜首。
王士镇《池北偶谈》中,还记述了两则这样的银杏神事:其一是“辛丑、壬寅间,京口檄造战舰。江都刘氏园中有银杏一株,百余年物也,亦被伐及。工人施刀锯,则木纹理有观音大士像二,妙鬘天然,众共骇异,乃施之城南福缘庵中。”(21卷)另则是“康熙十八年,江南造战舰。凡千百年古树多被斧斤之厄。……巡抚下令苏松道方参议(国栋)亲往伐之,树皆出血。方惊悸得疾,旬日卒。”(25卷)足见银杏树的道法之大,能使恶人丧命。南京栖霞山栖霞寺古银杏,太平天国时有人曾砍过一枝,见树流鲜红汁如血,砍伐人害怕而作罢……
晚清文学家李善济(1870—1921)写有《青城山长联》,也曾写作闻名遐迩的《银杏歌》:
天师洞前有银杏,罗列青城百八景。
玲珑高出白云溪,苍翠横铺孤鹤顶。
我来树下久盘桓,四面荫浓夏亦寒。
石碣仙踪今已渺,班荆聊当古人看。
故国从来艳乔木,况甘隐沦绝尘俗。
状如虬怒远飞扬,势如蠖曲时起伏。
姿如凤舞云千霄,气如龙蟠栖岩谷。
盘根错节几经秋,欲考年轮空踯躅。
……
诗人对这株银杏的描写细致入微,同时又勾勒了银杏的雄姿和气势,读来令人有身临其境、与树同在之感。
民国年间,该地有别名“老鹤”的诗者,欲后来居上,也写下了一首《银杏歌》,其中称:
天师洞前多老林,中有银杏气箫森,
大逾十围高百尺,孤根下蟠九渊深,
拔地参天形古性,神物不知始何代,
道士但云已千年,苍苍独余古时黛。
奇倔直似六朝松,枝头常有白云封,
凡鸟恶禽不敢巢,夜深往往鸣天风。
独恨游人少题咏,肉眼不识孤高性。
……
年年洞口饱霜雪,生有奇骨那能折。
地老天荒不改柯,鬼神呵护皆臆说。
世人但知泰岱松,此物灵异将毋同,
歌罢绕树三太息,如此婆娑老树无人识。
很明显,天师洞银杏俨然不再是树了,而是道气氤氲,慧根所系。诗者托物咏志,也隐喻自己“有志不获骋”的深重感慨。
2015年11月,我应邀担任“72小时影成都—中国大学生72小时微电影创作大赛”电影剧本评委,发现有好几所外省大学甚至来自东南亚大学的学生,他们拍摄的影片恰是围绕成都银杏而展开叙事的,可见银杏树已经成为成都的一个植物象征。
根据《格物粗谈》等书记载,宋人已经知道银杏的种子有雌雄之分,具有二棱的为雄性,具三棱的为雌性。因为银杏的雄性种子核为圆形,具有二棱;雌性的種子核是尖头,且具三棱。从元代开始,农书上不断出现银杏栽培的技术心得。
成都人都知道,大凡一个地方有枝繁叶茂的大银杏树,那它附近就必然有另外的异性银杏存在。道理在于银杏是风媒花,是通过风来传播花粉。其实,这恰是大自然里琴瑟和谐的象征。和谐并非大道理,要实现社区的和谐,建设包容、和谐的城市文化,需要深刻理解、把握民族和成都的独特文化魅力和历史积淀,将我国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下来,由此成为和谐文化的重要内涵。
写过《百花齐放》的郭沫若,自然关注过巴蜀的植物,他也写过银杏: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种,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郭沫若的散文《银杏》写于1942年,至少要比他后来的诗集《百花齐放》要好不少。他在文中提及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银杏的别称叫“公孙树”。其实,这是指银杏生长慢,寿命极长,从栽种到结银杏果要二十多年,三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结果,因此别名“公孙树”,有“公种而孙得食”的含义。
记得是一个黄昏,我到成都最为著名的藏书楼“贲园”拍照,它的藏书高达30万卷。在厚重的书库砖墙两侧,依偎着两棵二十余米高的银杏树。金黄萎谢,铺满了全部屋顶和地面,贲园更显沧桑。一只不知名字的黑鸟站落叶间张望,就像一滴墨汁在撒金纸上漫漶,它在惊慌中振翅,搅乱了一派晚霞……
责任编校:邬彦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