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煜[四川省宣汉县教师进修学校, 四川 达州 636150]
唯美主义者的悲剧——论北村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蒋 煜[四川省宣汉县教师进修学校, 四川 达州 636150]
北村在作品中塑造了唯美主义的女性形象,她们在性格特征上表现为天性敏感、渴求完美。但由于在现实中找不到确定的价值取向,她们在生活和精神上都陷入了无所凭借的绝境。北村通过这些女性形象表达他对于精神性叙事的探索。悖论是,在他笔下,唯美主义女性形象最后走向了毁灭,男性却在基督教的庇护下得救了。这种矛盾性显示出北村作为男性作家的深层无意识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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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村最初是以先锋小说家的身份涉足文坛的。他的作品主要以个体话语和精神探索为主,呈现出形而上的精神探索的鲜明力量。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以唯美主义者的姿态出现。此处的唯美主义指的是一种存在方式,是个体生命虽然置身于现实生活中,却对精神世界保持着永恒的追求。唯美主义的女性形象在性格特征上表现为天性敏感、渴求完美。她们执着地将自己与周围的人隔绝开来,竭力从心理和精神图景中摒弃世俗的污染,以永葆内心的洁净。但由于在现实中找不到确定的价值取向,她们在生活和精神上都陷入了无所凭借的绝境,无路可走,最终抵挡不住世俗的侵蚀,走向悲剧,或者是自杀,或者是出走,或者是沦落。
对于这些以孱弱身躯去对抗强大世俗力量和男性话语中心的女性形象,北村试图过滤掉世俗化的影响,对她们的惨痛遭际予以温情注视。玛卓(《玛卓的爱情》)、超尘(《伤逝》)、青果(《淌水的东西》)、美娴(《强暴》)、周渔(《周渔喊叫》)等女主人公都是美女,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美而不入世,这里面的戏剧性冲突就会相当复杂。超尘刚到出版社时,让人想入非非,但过了不久,人们就纷纷与她疏远了。在出版社的人看来,超尘是一个“孤僻的人”,她从不与同事有上班时间以外的接触。她的一举一动都与现世价值不相符合:社里开分房大会,会议上说房子紧张,需要有人发扬风格,超尘立即站起来说她不要房子了,令其他人大吃一惊又大喜过望;她年纪轻轻,却向社里申请退休;在为旧情人找工作时,她无法容忍老干部的动手动脚,打了他一巴掌,愤然而去;当出版社充满着找保姆、谈减肥等无聊话题,连丈夫也乐滋滋地融入其中时,超尘只能选择向隅而泣或干脆逃离。
北村将超尘作为唯美典型置放于世俗生活的狭窄罅隙之中,展示出她艰难的生存环境和曲折心境。而对于玛卓,北村则通过她难堪的生活境况,一再强化着她内心对于世俗生活的坚决拒绝。玛卓是一个漂亮的才女,她可以选择认同社会功利价值的方式舒适地生活。但这些东西无法打动玛卓,更无法挽救她,她感到彻骨的孤独。这种铭心刻骨的孤独体验使玛卓自觉地将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在大学时代的野炊中,玛卓独自出走,呆呆地站在一个干旱见底的水库中,一任上百条泥蛇在她身边窜来窜去;她感动于刘仁的痴爱,接受了他,却无法容忍她对其他女人的偶一注视。她的“三次注视”理论让人瞠目结舌,她的诗句更是体现了唯美主义者的极端立场:我向你举起双臂/不知以什么姿势放下/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是不是要我用死来到达。”这种极端如此坚硬,最后大概是会令男士退避三舍的。这也意味着像玛卓这样的女性,她们的悲剧性命运早已注定。
再来看看北村笔下其他的女性形象:绝色天使青果不喜欢男友的粗俗,拒绝奢靡的物质生活,而宁愿与“我”过着清贫的相亲相爱的苦日子(《青果》);周渔是一个不明白世俗本质、一心沉醉于自我世界之中的女人。在丈夫死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欺骗与背叛之中(《周渔的喊叫》);美娴与刘敦煌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模范夫妻。在一个黄昏,美娴被强奸,于是他们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美娴对生活的感觉和胃口全部被破坏掉,败坏掉了,这不只来自于施暴者,还来自于不能救助自己的丈夫刘敦煌(《强暴》)。
在这些唯美主义者看来,从实际生活出发的种种功利评判伤害了她们的内在灵性,她们的处世原则与世俗价值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她们看到了人生沉陷于庸俗泥潭中的本质。但是,在与世俗的抵抗中,由于她们缺乏坚实的心灵力量和自我化解的能力,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四处奔走碰壁,无法抵达内心的完善,因此,她们在精神上的抗衡只能以毁灭而告终。
超尘在对生活极度失望之后,自觉地将生活的理想放低了,企图尝试与世俗妥协。可是,她能够把握的生活比她最低要求的还要低:疼她的姐姐私下里塞给她二十美金,原是卖淫所得,姐姐因此被姐夫一拳打死;旧日情人李东烟回来后,超尘以为他们之间还能延续旧日未完的纯洁情缘,可李东烟却不断暴露出他俗不可耐的一面,超尘向往幸福生活的可能性彻底地碎裂了,如小说所说:“超尘本来是一个视爱情为至上的人,总是把爱情理想化地虚拟成一幅山水画。但她从来没有实际地经历过这种爱情。”凡此种种,无不尖刻锐利地刺痛了超尘对生活朴素的想象和纤弱细致的灵魂。在与世俗发生冲突时,大多数人会慢慢地妥协,并渐渐地融入到琐碎、具体和平庸的生活河流之中去,但追求完美的超尘无法忍受,她宁愿自杀也不愿意与世俗生活达成一致,这是唯美主义者与常人的重要区别。一天早上,出版社的人来上班时,将满地的红看成了一张红地毯,原来那是超尘的浓酽血浆,她割腕自杀了。这种方式真是残酷而触目惊心。
既然连降低生活标准这么简单的事都不能实现,那么,像玛卓那样对生活精益求精的只能是别无选择地走向灭亡。玛卓与刘仁结婚以后,两个人恐惧地发现他们的爱落实了,却失去了从前“精神爱”的浪漫情趣,他们在新婚第一天就迅速地陷入了婚姻的老化状态。做了妈妈以后,玛卓的生活暂时世俗化了,她从一个才女变成了一个“简单甚至有些愚蠢”的母亲。刘仁以“出国赚钱”为由从玛卓身边逃离开去,他在日本什么工作都做,想为玛卓和孩子安排一个美好的未来。然而,玛卓到日本以后却跳车自杀了。漫天都飘舞着刘仁从前写给她的情书,那铺天盖地的情爱、刘仁对未来的许诺、小孩失母的阴影,都战胜不了她心中的“恐惧和黑暗”。唯有永恒的“黑”才能让她彻底地从对生活的失望和对“黑”的恐惧想象中解脱出来。
周渔最后嫁了个华裔工程师,跟随丈夫一起出国了。在这看似美好的结局里,蕴含着周渔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这其实也是精神对抗的失败;李兰手执电线触电自杀了;美娴从一个贤妻良母沦落为妓,只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幻影,其实这一切都是从她被强暴的那个黄昏开始的。北村通过唯美主义者在现实中的悲剧性结局,撩开了凶险生活的一角:或许所谓的幸福只是一种表象。而强暴是一个锋利的工具,割开、撕裂了生活的美好表象,裸露出了其绝望黯淡与无所皈依的本质。
《伤逝》《玛卓的爱情》《淌水的东西》《青果》等文本采取的是第一人称叙事,主观色彩极浓。经由第一人称的讲述,文本中唯美主义者的生活不再是以女性特质为主,即女主人公的恋爱、结婚、生子都不是她们生活的本身,而成为北村精神理念的投射方式。他借女性形象的塑造表达了自己对于精神救赎的极度追求:“一定有一个安慰者,来安慰我们,他要来教我们生活,陪我们生活。”那么,这个安慰者到底是谁呢?在基督徒北村看来,只能是神,是上帝,是耶稣。他认为,正是有着这样一个信念的支撑,苟活者才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念想。
北村是一个关注存在终极问题的作家,他将拯救的力量寓于精神追寻之中。在他的小说系列里,虽然女性都毁灭了,但他却在男性人物中寄寓了自己的理想。对于那些“寻找一个信仰并得着这个信仰作生命”者,他会让他们获救,让他们以皈依基督教的方式来为心灵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在经历了血腥、杀戮、情欲等各种各样的尝试之后,刘浪还是找不到在现实中安顿心灵的地方。当他皈依基督教时,才发现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安慰者”,是自己的心灵和精神的栖息之所(《施洗的河》);程天麻曾以文学为宗教,癌症摧毁了他的精神,在反抗死亡的恐惧中,他企图切腕自杀。然而在杨福晋的祷告声中,他的“眸子里渐渐地闪一种光”来,喻示着他在精神上得救了(《消灭》);孙权杀了张良,入狱后受到基督教徒刘北的感化,信了主。从此以后,他觉得生命充满了力量,并以悲悯之心去拯救饥渴的人们(《孙权的故事》)。至于北村为何安排“女性毁灭/男性获救”这一模式,我认为这里面体现出了他作为男性作者的深层次集体无意识思想,那可能是他自己也难以感知到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女性一向被描述为弱势群体,只能在男权文化的规定中生活。当然,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中,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大量的女作家涌现,张洁、王安忆、铁凝、迟子建等人以自身的体验和经验,对女性的美和力量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在男作家中,也不乏对女性持欣赏、赞叹、悲悯、同情者,比如莫言、苏童和贾平凹等人。不过,细读他们的文本,还是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比如,关于莫言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观点认为莫言是女性主义者,另一种观点认为他不是女性主义者。从这种分歧中可以看出,在男性作家的文本表层与内里,或许铺展着两种不同的意识、不同的想法。这一点在北村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他以温暖洁净的笔触,将女性形象刻画得那么生动、多情、摇曳、柔韧,执着于自己的信念而从不改变。但是,这样的赞美却掩盖不住北村的男性中心意识,他最终还是将对女性精神理念的投射化作了无处可依的虚幻,而对于男性在精神上历经挣扎的努力则持肯定性的态度,这种叙事模式呈现出北村二元对立的精神指向和理念化的叙事方式,是一种值得深入探究的写作现象。
① 北村、朱水涌、南帆、谢有顺等:《人文环境与知识分子》,《上海文学》1994年第5期。
作 者:蒋 煜,四川省宣汉县教师进修学校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