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学校门口停满了接孩子的摩托车,像是河流冲出来的一堆沙土,趁着还没放学,生锈的铁门还没被那个一脸不耐烦的老头推开,人们有的小声聊起昨晚人民广场的抢劫事件,有的埋头玩手机。王间找不到熟人可以说话,他又没有手机,每次他都远远地停在人群之外,看著他们,抽烟,一根不够,接着抽第二根。他喜欢这样,等得久一点也无所谓。有时候会有几只鸽子站在抬头即见的铁皮屋顶上,没一会儿就飞走了,“咯咯”叫几声。王间觉得鸽子的叫声蛮好听,像是刚学习说话的小男孩吐字不清的嘀咕。县城里还有人养鸽子,似乎就在学校附近,他一直没弄清楚是哪一户人家,这几条巷子都很深,他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查问。他一开始也不理解学校怎么会藏在巷子里头,她让他来接孩子,第一次,一年前的事,他刚从惠东回来,骑着摩托车找了半天,也懒得开口问,最后还是找到了,否则打死他也找不到红星小学的位置。学校看起来是有些年月了,那两扇铁门应该换过好多次了,终究又是生满了锈,上不上锁其实都无所谓,随便一脚就能把它们踢倒在地——如果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县城人家还远没有需要在荒地上建房子的时候,学校就在荒地之上,多少显得孤零零。他想应该是这样。
王间没有参与的事情还很多,他不能像本地老头那样,抖着手坐在六社市场门口,说1949年前城北六社都是他们郑家的田地。他举家搬到县城来,满打满算,也就八年时间。八年前,他在村里开拖拉机帮人拉货,每到秋季,到村里收购花生和芝麻的老板就得请他往城里拉,那时他还觉得县城是个城市,开着拖拉机在穿城而过的广汕公路上跑时多少有点害羞,更想不到有一天会搬进城里来。说起来是有些不光彩,人家进城是因为时机到了,要到城里买个房置个业,最普通的也得有份工作,他什么都不是,他是逃难来的。还是因为那辆拖拉机,过巷子时刮了邻居一块新墙,起了口角,那时王间脾气出了名的坏,道个歉赔点钱就能过去的事情,他非要闹得比天还大,也因为是喝了点酒。他这辈子被马尿害得不浅,戒了一阵子,如今又开始偷偷地喝,现在喝跟以前喝感觉不太一样,如今的王间更觉得酒是好东西,但他不可能喝醉了,像八年前那样和邻居因为一点小事就打起来的事情,他现在可干不出来。那辆拖拉机估计还荒弃在村子里,已经被人家砸烂了,如今它身上长出来的锈肯定不比红星小学大门的少。
说是逃难一点都不为过,拖家带口,连夜到了县城,觉得能逃得也就这么远了,不可能再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妻子一路骂,孩子一路哭,他酒也醒了大半,身上还淌着被刀子扎出来的血。先是在小宾馆里窝了几天,打听到邻居并没有被他一扳手砸死,他这才松了口气,觉得可以在县城安心住下来了,匆匆忙忙在贸易城三楼隔成方块格子的出租屋住了下来。周围住满了外地工人,还有玉照公园里拉生意的老女人,不过从窗户看出来,倒也能看到半条螺河,横河而过的龙山桥下还有人姜太公一样悠闲垂钓,河两边是茂密的柳树——这地方终究不一样。他跟妻子说,我们就在这里待下来吧,我跟你发誓,再也不喝酒了。妻子没说什么,默默搜出嫁过来时娘家送的几样金银首饰,准备第二天就到人民路的金铺当了,他看着泪水都快出来了。确实就想好好过日子,给这一家子幸福的未来,戒酒的誓言听着连自己都感动,也确实戒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三四个月吧。
学校的大门终于被人粗暴地推开,堵在门口的家长也合力帮了忙,似乎孩子们是被囚禁在里面的,他们来营救了。人群在涌动,王间继续把最后几口烟抽完。他有三个女儿在这所学校读书,分别读一二三三个年级,每天不是大的值日就是小的值日,要么就是那个不大不小的,他有时都会叫错她们的名字。总之,她们在班级里要相互等待,这是她们的妈妈特意交代的,放学后就得形影不离,不能随便要老头子给的钱和吃陌生人的糖,等等,她在保护孩子上还是花了些心思。王间还得再等她们一会儿,通常是别的家长都跑光了,女儿们才慢悠悠地出来,似乎是约定俗成的配合,他们一家总是最后离开。一辆摩托车塞了四个人,前面站一个小的,后面坐两个大的,除了小女儿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说她班上的那些事,剩下的三个人都是沉默的,刻意的沉默。王间得全神贯注,先骑出一段巷子路,他防着有人突然从门口泼出一盆脏水,或者横巷里窜出一个不要命的小孩。出了巷子,左拐上广汕公路,这穿城而过的公路一直是县城车祸的多发地,行人、摩托车、小车、跑长途的货柜车,都挤在一起,来的,往的,乱成一锅粥。昨日,王间就目击过一场车祸,两辆摩托车撞到了一起,在地上哗啦啦滑了十多米才停下来。他以为会死人,死个人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了,谁知两人都麻利地站了起来,相互骂了几句就在路中央扭打了起来,停下车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王间觉得无趣。还有当场被货柜车轧死的,轧成饼的,脑浆像豆腐花一样洒了满街的,一年总要听说好几宗。王间没有目击,就像他好多事情都没机会参与一样。但车祸过后,十字路口倒是有几天出现了些不耐烦的交警,他们呵斥行人,拦住闯红灯的摩托车,并把它们扣留在一边,任由主人苦苦哀求也不还给他们。遇到狠的,要砸摩托车跟交警玩命的,交警也有息事宁人的时候,偷偷把人叫到一边,把车钥匙还了过去。王间还没遇到过,他心中总是愤愤不平,不过真让他遇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苦苦哀求的人,还是发疯耍狠的那个。
每次把三个女儿安全接回家,王间都如释重负,却又是短暂的,午饭过后,他又得送她们回到那些巷子尽头里去,在两扇破败的铁门前放下她们。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暂时还看不到尽头。他难以想象,怎么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他甚至都忘了这个过程是怎么过来的。每个女儿都从嗷嗷待哺开始,一把屎一把尿,到她们会爬会走会跑,上幼儿园,上小学,多么漫长的过程,这中间他是否缺席过?是的,他是缺席的。有一些时间,他根本没把这个家当回事,他甚至消失过几年时间。有一段现在想起来像是做梦一样的插曲,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女孩叫阿粒,并且还和她生了一个儿子。他们组成另外一个小家,明目张胆,在螺河的北面生活,一年,两年,总之,没超过两年。他觉得可笑,畜生不如,那时他是另外一个叫王间的人。这样一来,也就怪不得全家人对他的冷淡了,大女儿和二女儿,她们显然更听妈妈的话,她们站在了同一阵线,唯有小女儿,渐渐表现出亲昵,这亲昵却又是陌生的,王间隐约记得她的出生,却忘了她的成长,他每次看着她都像是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哦,对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已经两岁了。他偶尔会用街头的公共电话联系他们母子,彼此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三句过后就得吵起来,最后他说,看过了年有没有时间,去看看你们。对方没说话。
妻子在一家快餐店里打工,中午不回来,他们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通常是各自想办法,大女儿下厨煮面条,只做两个人的份,她们不但生他的气,还生小妹的气,气她不该和他亲昵。他又得下厨再煮一次,煮给小女儿吃,他自己不吃,随便啃几块饼干,看会儿电视,时间就差不多了。他体验过时间的漫长,和阿粒分手后,他并没有回家,也不敢回家。他躲在惠东,什么事也没做,时间就像是缠在日夜的轴上,连绵不绝,没有来源,也看不见尽头。那种慌乱的漫长,越到后面越让人恐慌起来,而时间一旦被分割成了片段,便又有了紧促感,它当然也会带来恐慌,却远比因为漫长要来得轻易,至少它在快速地流逝。下午两点到四点这两个小时里,王间充分自由,他不想回家,也没具体可以去的地方。他故意把摩托车骑得很慢,从广汕公路左拐进了人民路,人民北骑到人民南,上人民桥,过螺河,经过乌暗街,路开始变小,行人多了起来,路面也坎坷不平,街道两边开满了服装店和咸茶铺,他以前经常带阿粒来这里买衣服吃咸茶,再往左拐过去,就到了马街,沿着马街走,等于就围着县城绕一圈了。到了马街尾,过龙山桥,又上广汕公路,很快就看到右手边立着的牌坊,龙潭村,他家就在龙潭村里。他还在惠东时,是她自己花钱买的地,请人建的两层楼房,前前后后,一个女人,也没一个帮手,花掉了几十万,自建了两层小楼。王间刚回来时,一看,有些不敢相信,他在心里佩服起这个女人,他一直觉得她是文弱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没想到经过一些事,反倒让她变了一个人,看样子什么事都能做,在县城里,比他还要如鱼得水。她打工的快餐店就在马街尾,具体是哪一家,王间不知道,他没问,也没去寻过,只是每次骑车从马街尾过时,他会故意留意街道两边排成一队的十几家快餐店,吃的也都是一样的口味,隆江猪脚、东海咸茶、潮汕粿条……这个县城还不怎么接受太多外地的伙食,和阿粒在一起时,她就经常抱怨,说在这里吃不到一口辣,你们怎么都吃得这么清淡,像是喝白开水。
她在快餐店打工似乎只是个借口。
王间已经很久没在白天看见过她了,对她的容貌竟然有些恍惚。她肯定是老了,这么些年,以一个被抛弃的形象在亲友的谈论间活着,还要打工养三个女儿。他一年前提出要回来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但他是真的想回来,不妨试一试,没想到,她答应了,她说回来吧,没什么事干,就接下小孩。仿佛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夫妻间也只是不重不轻吵了一架。好吧,既然她都不计前嫌,他还能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亲友吗?不过回来没多久,他倒是后悔过,他在家里被孤立了起来,他是个陌生人,闯入者,除了必须要说的话,他们之间没说过一句闲话,没睡在一起,更不可能有性生活。他多少次想要离开,最终没有实践,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小女儿开始接受了他。其实也谈不上接受,她只是慢慢熟悉,和这个每天跟她们生活在一起的男人熟了起来,她还挺喜欢他,对他有依赖感,倒也不因为什么,就因为他会每天给她煮面,听她讲班级里的事,念路边商铺的招牌……他唯一能说话的也就只有小女儿,有时,他们之间要传递什么信息,也会通过小女儿来实现。所以,昨晚她下班回来,吃了饭,要睡觉时,却叫小女儿来到他的房间,小女儿先是笑,笑了一会儿才说,妈妈让我告诉你,明天去佳美轩订个蛋糕,要大一点的,一家人吃。一家人吃,当然也就包括他了,他有些惊讶,问,怎么要订蛋糕,谁生日啊?他确实不知道三个女儿都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他太不像是她们的父亲了。小女儿说,是我啊,你不记得啦。王间忙拍了下脑袋,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王间得赶在她下班之前订好蛋糕。第一次,他有强烈的即将去做某一件事的兴奋感。
佳美轩在玉印路。玉印路很短,如一小截木棍斜跨在广汕公路和龙山大道之间。没什么事,王间一般不往那跑,印象中,除了贸易城对面的工商银行稍微齐整点,整条街挤满了杂乱的水果店杂货店和摩托车维修站。他住在贸易城那些年,玉印路就在路对面,再往前一点就是玉照公园了,也就是说,王间的目光通常会把玉印路忽略,搬离贸易城后,他就更没把它放眼里了。大概是几年前吧,那里好像发生过一次火灾,烧死了两个外地女孩。王间不太记得了,那时死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干的事离死人也不算远。
那时,王间是一名毒贩,前后有两年的时间吧,他在县城干的就是这事。拿货送货,是整个链条里的某个环节,除了这事,他不知道该干什么才能赚到好多钱。他不能在贸易城三楼的隔间里继续住下去了,一家人挤在那么狭窄而潮湿的房间里,身上都沾了霉味,他怀疑腋窝下都长出青苔来了,得搬走,租个小区房,或者买块地,自建房——他听说龙潭仔的地皮还不算太贵,一百平也就十万块。起初,他就想着赚够十万,后来有了十万,他又想着再赚十万,把起房子的钱也赚了。他的愿望都实现了,更为幸运的是,一直到撒手不干,他也没有在政府公布的通缉犯名单出现过,倒是有一两个合作伙伴的头像和名字赫然在上,他不敢多看,渾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他过得提心吊胆,遇到警察得绕道走,夜里听到警车响,他也会立马醒过来,就再也睡不了了,眼睁睁等天亮,探听消息,谁又被抓了……他想早点收手,幸运的是,他并不像其他毒贩那样染上毒瘾——当然,直到他遇上了后来的情人。那时的阿粒,也就二十岁不到,长得漂亮,四川人。县城的外地人不算多,除了建筑工地的,就是玉照公园里站着拉客的,阿粒不是,她是瘾君子。王间给她提供货源,刚开始,两人属于一般的供求关系,没怎么往来,慢慢熟了,有时,她手头没钱,要赊几天,他也就答应了,几天后,还是没钱,她就说,算了,我陪你睡一次,不行就两次。他没说什么,他只想赚钱。他第一次带着她去东陆酒店开房时,心里还觉得亏了,毕竟不是几百块钱的事。后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和她开一次房,每次做爱,她都得先“溜冰”,她让他也试试,他在兴头上,就跟着试了,一试就停不下来了。
王间当然清楚,妻子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他。不被原谅,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他甚至连岳父的葬礼都不敢在场,哪一天如果被原谅了,他反而会觉得,到底怎么啦?他会焦虑而不安。即便是几年前的事情,他回想起来也有种恍如隔世感,像是看露天电影,所有的影像在银幕上,被风吹皱,起伏,伴随边上竹林的声响,便有了一种飘忽的不真切。有了毒瘾后,他时常处在幻觉中,毒品的作用让他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妻子找到螺河南堤他和情人的住处时,他甚至提着菜刀要砍她们母女几个,她们挤在角落既慌恐又怀恨的眼神倒像是刻在了心里,清晰而顽固,时常会在眼前一闪而过,凌厉如刀——他不太记得了,似乎一切都在梦里进行。直到阿粒怀孕,并生下男孩,当王间抱着男孩在怀里,他真切的哭声,屎尿的味道,让他意识到,必须得做出决断了。他突然对眼前的一切都感觉到厌恶,想离开小城,彻底消失一段时间。他把那些年赚到的钱分成三份,一捆一捆都是现金,从来不敢存进银行里,一份给了妻子,一份给了情人,让她滚回老家,一份自己留着。他把手机像垃圾一样丢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再重新拿手机。离开县城后,他又把自己丢进外面陌生的世界里,茫茫人海,他开始了戒毒之旅,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如今看来,幸好留了些钱给妻子,否则他这一家现在估计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王间停下摩托车,靠在龙山桥头抽根烟,过了桥,右拐,就是玉印路了。时间还早,三点不到,这个时候的县城呈现出一种慵懒的气息,斜对面的书画装裱店门口还挂着羊年的对联,一年的日照早已经把红色晒成了惨白;水果档的主人坐在马扎上打瞌睡,乌黑的葡萄叮满了苍蝇;螺河是浊的,长时间没下雨,都快干涸了,不见垂钓和洗衣物的人。王间抬头仰望,灰霾的天空中有几只白鸽飞过,它们像是听到隐匿在某处的哨声,瞬间集体转弯,藏进了一片低矮的屋舍里,消失不见了。八年前,王间刚到县城时,这里还是另一番模样。那时,他也简单,只是一个逃难者。
他从玉印路找过去,一家挨着一家,终于在尽头找到了佳美轩蛋糕店,就在广汕公路边上,如果从另一端寻找,他第一眼便能看到。他支好摩托车,小心地推开蛋糕店的玻璃门,“吱呀”的声响,让店里的小女孩忽地站了起来,也许他打扰了她的美梦。小女孩看着他,似乎还没有真正反应过来。他迟疑了一下,先摸了下口袋,确定钱已经带了,才走上前,低下头去看玻璃柜子里的各种蛋糕。
先生,需要订生日蛋糕吗?
是的。
想订多大的呢?
嗯,不知道呢,我女儿七岁生日。
好的,那就三磅吧。
王间不知道三磅蛋糕有多大,玻璃柜里也找不到一个成型的蛋糕可以对照,他付了钱,拿了单子,往外走,推门时,他再次跟小女孩确认,晚上九点要取的,别误了时间,小女孩有点不耐烦了,说,放心吧叔叔。四年前,阿粒也这么叫他,她说:“叫你叔叔,你就不亏啦。”王间出门骑摩托,竟不自觉笑了一下。
回县城之前,王间去成都找过阿粒,实际也是为了见儿子,总得见一见,他在电话跟阿粒说,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王间生了三个女儿,还不是想生个儿子,倒也不是重男轻女,他只是贪心,想男女都要,农村人求的就是个“双全”,再说,他也希望看到一个男孩慢慢长成自己的模样,这过程一定很美妙。阿粒没说她在成都,她骗了他,说还在乡下父母那呢,等他下了飞机,她才说,别转车了,她就在成都,在她堂妹开的水果店里帮忙。幸好,一年不见,他们各自都戒了毒,胖了一圈,两人见面,都笑了一会儿,说,有点认不出来。王间没敢待多久,阿粒也没跟家里人说,否则他们可能会跑来把他揍一顿。儿子已经会走路了,咿咿呀呀说一口四川方言,这点让王间很伤感,他想过要回儿子,话憋在心里却一直没敢说,总该找个适当的机会跟阿粒说的,她不能带着孩子一辈子,她得嫁人,他想这个理由应该足够充分让她放弃孩子的抚养权。
王间沿着螺河北堤一路返回,他本可以挑一挑捷径,看时间还早,便想多绕个弯。他记得鸽群是在东驿市场的上空右拐消失的,它们飞过县总农会旧址,俯瞰了中国银行和建设银行,继续向前。它们进入了低矮民居,弯曲的巷子,高低不齐的瓦房,像是一大片癣,卑微地隐藏在县城中间,人的眼睛看不见,鸽子在上空,鸽子总能把底下这一切看得真切。王间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鸽子,至少是一只落单的鸽子。他跟在鸽群背后,努力跟上队伍。他沿着鸽群飞行的路线,骑着摩托车在贴满通厕和淋病广告的巷子转悠。和鸽子一样,他其实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俯瞰县城的场景,无论巷子怎么曲折,他总是能在这缠绕的空间里找到出路,而且往往恰好,转过几个弯,路过隐蔽在巷子中间的祠堂和小庙,几个老人散坐在祠堂前吸烟,长久的沉默让他们对一个骑车而过的人过度关注……在巷子的尽头,隐约便看见了“红星小学”几个黄色大字,似乎比鸽群还要清楚这个县城的具体方位。
他还是跟丢了,鸽群消失在巷子里,它们肯定在哪户人家落脚了。这户养鸽子的人家就隐藏在巷子的某个节点上,他应该是上了年纪的人,他每天清闲,没什么事,就像王间,只负责把家里的“孩子”送出去,又召回来。然而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王间小小迷糊了一下,把方向搞反了,出巷子时,才知道已经到了人民路上了,他赶紧掉头,他知道错在哪里,在一个Y型路口上,他贸然地选择了左,实际上应该往右,他得回头弥补这个已知的错误。待他到了学校门口时,迟到了十分钟,就因为这十分钟,学生几乎都被家长接走了。他的三个女儿站在巷子中间,她们各自背着款式和颜色都一模一样的书包,站成一个三角形,在传着脚下一团作业纸,他估计她们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他感到愧疚,笑着跟她们说他刚才订蛋糕去了,这显然是个容易被戳穿的借口,她们谁也没说话,默默地爬上摩托车,只有小女儿笑着问爸爸:“有没有订大一点?”他说:“三磅。”他们都不知道三磅蛋糕到底有多大,显然是个不太让人满意的答复。
他第一次订蛋糕,也第一次知道蛋糕是用“磅”而不是用“斤”论的,如果是用“斤”,那可就简单得多,三斤,五斤,八斤,他很快就能想象出相应的体量。事实上,他也从来没过过生日,甚至于几个孩子的出生年月日,他都没记住,包括远在成都的儿子,只知道他们生于哪个季节,大女儿应该是夏天,二女儿是中秋前后,小女儿是冬天生的,临近过年,儿子呢?大概是春天刚过,清明节那会……反正他没记住是哪一天,今年儿子生日,他刚好给阿粒打电话,她很开心,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他愣了一会儿,没答上来,阿粒就把电话挂了,隔会儿又打过去,问她是什么日子他真不知道。阿粒几乎在电话那端吼叫——是你儿子的生日。公共电话通话质量本来就差,女人声音的尖锐和电流声差点把他的耳朵弄聋。哦,长记性了,他是記住了几天,可没过多久又忘了。
或许在阿粒心里,王间就欠儿子一个蛋糕,大蛋糕,多大呢,三磅吗?显然不是——当他接过店员递过来的蛋糕盒子时,便觉得,三磅蛋糕小了点,他应该再订大一点的,五磅,或者六磅,原来三磅蛋糕这么小,他后悔没有询问清楚就贸然下单。退掉是不可能了,佳美轩说不定一天也就接到这么一张单子,再说,也来不及了,她们都在家里等着他提蛋糕回去。她们特意把房间清扫干净,摆出一张圆桌,买了水果和饮料,还帮他带回一包十五块钱的好日子,妻子把烟给他时,他能感觉到她眼神里温情的一面,尽管脸上依然不见笑容。他似乎也成了一个小孩,她的儿子,他欢快地“领旨”,出来提蛋糕,小女儿说先把灯关了吧,等蛋糕回来点蜡烛……他把蛋糕放在摩托车前面的脚踏板上,一路上却惴惴不安,时不时瞧上一眼,似乎每看一眼它就缩小了一点,如同身揣炸药,他即将亲手毁灭一切。想起当年贩毒,几公斤冰毒放在背包里,他也没这么不安过。
他假设,一家人把蛋糕上的蜡烛吹灭,他问小女儿,你许了什么愿望啊?小女儿忸怩半天不愿讲,最后才说,我许妈妈生个小弟弟(如他们事先说好的那样,她果然没让他失望)。王间和妻子匆忙对视,赶紧又避开了,他们不可能再生孩子了,于是,在这个时候,他得趁机说,你们本来就有个小弟弟,要不我把小弟弟带回家,你们喜欢吗?他问的是小女儿,实际上问的也是大女儿、二女儿,和她们的妈妈。他再假设,如一年前她答应他回家,一年后,她说不定也会答应。她也许会说:“那就把他带回来吧。”他等着她这句话呢。
半个月前,他其实已经问过阿粒,像是和她开玩笑,他说,你肯把儿子还给我吗?阿粒笑着说,你拿什么来换?他问,你要什么?她说,十万,你给我十万,我就把儿子还你。这最后一句话,王间听出了认真,她不像是在开玩笑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苦笑,十万,要是在以前,他根本没放眼里过。他想阿粒还真够狠的,这不是在逼他吗?
王间把摩托车骑得很慢,广汕公路的货柜车在他背后摁喇叭,每摁一下都像是大山坍塌在眼前,他的耳朵快聋了。到了家门口,他把摩托车停好,却迟迟没进门,他抬头看二楼,她们果然把灯全关了,时有嬉闹的声响,像在玩着某个游戏,真的很开心。王间就那样站在自家门口,仰头看自家窗户,听着这黑漆漆的一家正因为什么事情而高兴,就好像他是一个过路人,突然被这笑声给吸引,它们仿佛一群鸽子,正盘旋在头顶上空。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