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维吉尼亚·沃尔芙
一
灭顶之灾并不是忽然到来的。它从年初就拉起了警报,只是当事者忙于考职称、评奖,无暇顾及。整天在电脑前写东西的人,眼睛酸一点,耳朵鸣一阵,眼药水滴了,中西药也吃了,能有什么大事?年纪轻轻的。再说,即便当时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没用,全世界医学界拿它都毫无办法。它,叫多发性神经纤维瘤。通俗地讲,就是凡有神经的地方,都可能长一大堆土豆般的小东西,种一个,收一窝。
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这一层层让人绝望的递进关系让女记者杨菲先是双耳听不见了,再后来,比如今天,做了伽马刀后,左眼那唯一的光亮也荡然无存。
三十五岁前,杨菲漂亮、优雅,全国知名文学大刊主编,京都风头正健的十大青年女作家之一,由她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也已开机。不敢说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但也花团锦簇,一路春光。三十五岁生日刚过完,杨菲就成了聋子、瞎子,以后等待她的将是被丈夫抛弃,被病变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残肢疾肤,是更年期,是孤死家中,无人问津。
杨菲进手术室时,她没让护士推,而是自己昂着头、挺着胸走进去的。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她没有想那么具体,她想要么一了百了,要么人生亮丽如初,因为她太相信那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全医院最年轻的神经科主任了。从第一次她踏进这所全国顶尖的医院坐在让她心跳的年轻主任面前的椅子上时,她就把她的性命完全交付给了他,因为他的自信,他清亮的眼神,他那堆在书桌上的发在世界知名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太值得信赖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般男人没有的那股淡淡的却又让她迷醉的味道。什么味道,杨菲说不清,但是她知道那是最能诱惑女人的,特别是像她这种走遍全国各大医院,最终几乎可以说是死死拽住了他的女病人。他刚看到杨菲时,眼神多情得让杨菲好似回到了十八岁,春波一浪接着一浪,搅得她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那时,是她一个人来的。那时,她能听见,右眼虽然有些胀痛,但丝毫不影响她对一个男性的判断。从事写作十几年,什么男人没见过?她还笑着告诉他,她要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发在《人民日报》上。
那天,她还不知道她得的是神经纤维瘤,更不知道全世界拿它都没办法,要是知道,她会很珍惜有声音有光亮的世界的。前不久,她读了一本《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她才发现自己白活了,要先结实地活着。那时,也就是三个月前。三个月前,他给她看病,微笑着说,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我在国外见过此病。就是听了这话,她回到单位,参加了高级职称评审,申报了鲁迅文学奖,她还找到社长历数了自己多年来的工作业绩,想为年底当副总编冲刺,而且反馈的消息都是乐观的。她还想着,要结束自己并不如意的婚姻,找到自己的真爱。
仅仅四十分钟,世界天翻地覆,风云激荡。人生的风月宝鉴悬在她眼前的不是美女,而是骷髅。
如果早知道全世界拿这种病没办法,杨菲会让职称、评奖还有那个副总编滚到一边去,三个月时间,整整九十天,她要到全国各地,不,世界各地好好走一遭,倾其所有,买遍京城商场名牌衣服,每天换着穿,要跟心爱的人把一天当作一生去过。还有,她不会选择这个让她看不见听不见的伽马刀,虽然后来年轻的神经科主任说了,如果不做伽马刀,连命都会没的。听不见,看不见,要命何为?
母亲要是在,她会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母亲没了,她躺在家乡的苹果园里,已经三年了,墓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
丈夫就在身边?对,肯定是他,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是杨菲能闻到,丈夫就坐在她床边。一个跟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丈夫身上的气味,做妻子的,当然熟悉了。丈夫一直握着她的手,起初是轻轻的,好像怕握痛她似的。现在,五个手指头紧紧地与她相抠着,身子也贴過来了,起初她想推开他,她想病房里一定有别人,虽然她知道这是间单人病房,可是刚手术完,一定有人,但不是熟人。味道是陌生的。丈夫把她搂得紧紧的,她感觉他哭了,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应当是她这个病人哭呀,反倒是丈夫。丈夫的哭,让她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还有人帮顶着,绝望削减了不少,她轻轻推开丈夫,说,咱们回家。
年轻的科主任终于来了!自从她看不见听不见后,她一直盼着他来。她要他给她一个说法,一个交代。细思量,说法交代给一大堆,又有何用?当她确信他来了后,她痛苦地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没了眼睛和耳朵,她的嗅觉现在倒格外敏感了,她闻到了那股没有烟没有酒只有他独有的味道扑进了她鼻孔,近到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要干吗?丈夫还在跟前呢。他拉住她的手,她以为他要握,他在她手心里轻轻画着,她起初很恼怒,以为他这个时候还跟她调情。他还敢?后来,他仍在画,是一笔一画地画,她才明白他在她手心里写的是字,是一个词:对不起。
年轻的主任没有治好她的病,仅给她的丈夫示范了跟她沟通的唯一的方式,那就是在她手心写字。从此,她倾听和注视世界的方式就只有手心。当然,后来又延展为胳膊,甚至腿,这是后话了。
一切黑暗时,她没哭,丈夫哭时,她没有哭,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让她肝肠寸断的词,滂沱大哭,这一哭,直哭到出院,直哭到把对那个她曾顶礼膜拜的全国的医院踩到脚底,把那个曾击起她情感涟漪的男人打到十八层地狱。
二
姐姐是第二天到的,一大早。
杨菲生活得意时,无暇让姐姐到身边来与她分享;她病了,需要抚慰时,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姐姐。虽然是丈夫的主意,但是也契合了她的心境。她真怕姐姐责怪她。
姐姐身上的味道,是久远的陌生,但是她知道那是姐姐。姐姐刚握着她的手,她就知道,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姐姐是第一次到北京来,郑重其事地用了化妆品,不用说是那种低廉的,味道刺鼻的劣质品。衣服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来自老家县城东街那个挤得人都无法呼吸的批发市场,布料是粗陋的,上面还有没来得及剪掉的线头,样式是烦琐的,摸在手里有不少褶子,有些还挂住了她的指甲。虽如此,仍亲切。
痛苦消解了一夜,见到姐姐时,杨菲已经不像起初陷进黑暗中那么绝望了。
整夜,除了消弭痛苦,她也把未来的日子细细捋了一遍。睡时,丈夫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十点半了,睡吧。她紧紧偎依在丈夫怀里,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丈夫在她手心写字,被她挡住了,说,我没事儿,你睡吧。丈夫睡着后,杨菲背过身,面向窗户。窗子开着,吹进来的风,凉凉的,已经处暑了,一定是有月亮的,她感觉月光照进了房间,罩在自己身上,也是冰冰的。她估摸她精心挑选的白纱窗帘,在微风中,也一定轻轻摆动着。她的家,她双手建立起来的家,大到家电,小到手片大的一个相框,都是她跑遍全城,货比三家,精心挑选买的。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在她这样的年龄,已经相当大了。还有她的事业,从大学毕业进到这个杂志社,就跟林黛玉一样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整整十三年,从助理编辑、编辑、副主编到主编,不敢说步步惊心,也可以说是事事小心。因为她知道,自己一个农村孩子,没有背景,要在这个人才成堆的大都市,在这个全国作家仰慕的杂志社立稳脚跟,是多么的难。终于苦尽甘来,在全社最新一次民主测评中,她排名第一。而这时,她的一个中篇小说,又得了鲁迅文学奖,可以说到年底,顺风顺雨就能当上副总编。
现在,疾病,使得所有的光华,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生活,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杨菲起身上卫生间,自信自己在黑暗中没问题。住了两年的家,怎么会呢?结果腿还是撞到了门框上。平常不是摸黑上卫生间的?对了,那时,有月光,现在,她是瞎子,即便华光齐射,对她都毫无用处。她忍着痛,慢慢地挪着小碎步,好像挪了一个世纪,总算上完厕所,她忽然想了此残生。她直直地挪向客厅,她知道卫生间直对着的是她最喜爱的单只白布蓝花沙发,摸到了沙发宽大的后背,右拐,直对着就是大门,开门,下电梯,出单元,就是院子。直走到冬青树篱,拐弯约二百米就是大街,一辆接一辆的车,大车小车,宝马林肯现代应有尽有。她只管迎着这些车流,就像《魂断蓝桥》中的女主角玛拉平静地迎着卡车,任凭车灯在脸上照耀,在人群的惊叫声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或像身着一袭黑天鹅绒长裙的安娜,跳下铁轨,让呼啸而过的火车结束自己无望的爱情。从此,芳魂散去,一了百了。
不能穿着睡衣。要走,也要走得体面些。她摸到大门右边的饭桌,靠外的椅子上,搭着她去医院时穿的衣服。那是件孔雀蓝印花裙子,她摸了半天,里外前后,得分清。平常头一伸胳膊就上身的衣服,现在穿了半天,却怎么也穿不上。手感滑滑的,挺舒服。拉链不是在右腋下吗?怎么腰这么紧,胳膊也伸不开。难道不是?正思忖着,一只手搭在她腰间,起初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除了丈夫,还有哪个?那手指是熟悉的,温润中带着一些粗糙。他牵着她的手,写道,干啥,大半夜的?
让我死吧,别拦我,我不想拖累你。说完,她肩膀紧靠着丈夫的身体,屏着气观察着自己手心的细微变化。
丈夫没有说话,扶着她进了卧室。她多么希望他能表个态,哪怕只是虚假地应付,只是让她心里稍稍安妥些,但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松松的,不耐烦的,好像在说,你还嫌不烦吗?进屋不久,他很快又睡着了。
这还不到一天,丈夫握着她的手,就从紧变松了。还有身体,已经离她远了。
杨菲望着窗外,感觉浑身冷飕飕的。长久思索后,她明白任何事都将不同以往。以往,你是众星捧月,丈夫对你惜香怜玉,可是你都成废人了,人家还会对你好吗?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一双失去光明的眼睛,会是什么鬼样子,她看不到,但过去她见过盲人死鱼般吓人的眼神。这么一想,她哆嗦了一下,不禁靠近了丈夫。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别人越不在意你,你越要好好活着。一半是赌气,一半也是无奈。那怎么活?她想好了,不给丈夫添累赘,既然过去没有,那么现在和将来也不会。非但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他的麻烦,还要做得更好,让他觉得对她不好,会心有愧疚。这么一想,她所有的痛苦又减少了一些。
她跟姐姐是坐在沙发上的,丈夫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那气味忽东忽西,她让他上班去。丈夫拉着她的手要写字,她推开了他,说,快去,上班,我没事。说完,她又说,有姐姐在呢,你安心去上班。
丈夫终于走了,她如释重负,抱着姐姐,开始了从医院到家的第二次大哭,这一次,她哭得很是放肆,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是只有在亲人面前才有的痛快淋漓,她边哭边不停地说,姐姐,我怎么办呢?我还不到四十岁,去年怀了孕,我却做了,为了职称。现在想来,名呀利的,与身体比起来,全是浮云。
姐姐是小学语文老师,一定跟她讲了许多,可能讲着讲着,才记起来妹妹听不见,所以又开始笨拙地往她手心写字。因为急,她写的字,杨菲感觉不出来,姐姐又写,虽然不能每个字都感觉到,但她大体猜出就是:已经发生了,好好面对吧,你有工资,有房子,怕啥?
是呀,怕啥呢,即便丈夫变心另娶,她有的是钱,可以找保姆,只要有钱,这个世界上,很多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虽然她买的那上万册的书读不了啦,层出不穷的好电影、演出、衣服,也看不到了,但是她衣食是无忧的,还有每月将近万元的工资,还有她多年积蓄买的房子、车,不可能也一下子消失无踪。房子和车不像人,会离开,只要精心地照看着它们,它们会为你服好务的。可是,你还能照顾它们吗?这一想,她又想死。
姐姐只有十天假,丈夫要帶姐姐到北京玩玩,姐姐说她要让妹妹熟悉家,自己就不去了。丈夫说平常他们做饭就不多,现在更不用做了。以后中午他都叫外卖,晚饭他下班回来做。杨菲则坚决要自己做饭。姐姐一点点地带着她熟悉家,自己的家,第一次变得这么陌生,四处充满了恐惧。姐姐告诉她,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按顺序放好了。比如做饭,灶台左边按顺序放油瓶、生抽、香油,右边依次是精盐、鸡精、姜粉、大料之类的。柜子下面一层是米,二层是面,三层是……姐,你好像把我当白痴似的,我怎么会连米和面都分不清?我是瞎了,聋了,可是我没有傻呀。
刚说完这话,杨菲就后悔了,她看不见姐姐的表情,但是她闻到姐姐身上的那股味道忽地离她远了。她喊姐!姐!说着,急步从厨房往外走,不小心,一下子撞在饮水机上,人和机全倒了,浑身湿了。姐姐当然跑来了,抱着她,姐妹俩抱头又是一场大哭。姐姐把她拉在床边,是卧室。姐姐帮着她换了衣服,坐在她旁边,床一晃一晃的,显然是在叠衣服,她摸着衣服,那是她的。姐姐告诉她,挂在柜子外层的是夏天的裙子,里面的是春秋裙。她悲哀地说,姐姐这些我不需要了,你都拿走吧,我这个样子别说穿裙子,就是一个人出门都难,你都带走。还有柜子里几条新裙子,是宝姿的,商标都没撕呢,床头最底下的柜子里放着的苹果6手机,是最新款,七千多块我刚买的,你拿着吧。姐姐抱着她,浑身一抖一抖的,想必又哭了。
姐姐说,我给你把东西全都收拾好了。然后拉着她的手一件件地让她摸,一件件地交代。
姐姐忽然拉住她的手,让她摸一张纸,说,把它烧了。
起初她不知道是啥,姐姐说离婚,后面字还没写完,她就一把抓住了纸,好像抓住了她的罪证似的。
为啥呀?你不是过得很幸福吗?
她多么希望姐姐没说这话,多么希望自己的婚姻一直是姐姐所艳羡的,可是一张离婚协议书,好像让自己脱了光鲜的华服,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亲人面前。谁的婚姻不是千疮百孔,怎经得起推敲。她说,那时我心性太高,总觉得自己应找到更好的人。她在给自己找补,姐姐握了握她的手,说,我撕了。
撕了!
幸亏是我发现了。姐姐写道。她在思索该如何接口,姐姐又写道,幸亏,否则陆刚不定怎么你呢。
谢谢姐!她说着,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你姐夫退休金现在很少,你大侄子结婚,把家都掏空了。
她明白姐姐话里的潜台词,姐姐要的可不只是她的态度。她让姐姐把自己的手包拿来,手包是去医院时拿的。
姐,你看里面还有多少钱?
姐姐显然是数了一会儿,说,两千三百块。
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三千三百块。
她说那你就全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姐姐前脚走,同事们后脚就来看她了,是社长带着大家来的。有很多人,他们每一双手都握过她,不写字,她也知道是谁。手长毛的是大王,她的发行部主任,一个能吃能喝整天玩小姑娘的主,打老婆更是家常便饭,人家却健健康康地活着。她的副主编李莹也来了。李莹夸张地搂着她的肩膀,一会儿在她脸上亲,一会儿又给她削水果,她知道那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社长说,她的职称已经批了,得了鲁奖社里又奖了十万。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放在以往,她肯定得请大家撮一顿,现在这一切对她都没意义了。她微笑着,坚强地微笑着,无论同事们怎么在她手心里写字安慰,她一律都说,谢谢,谢谢,我很好,很好,你们都去忙吧。终于等到他们要走了,她强忍着,一直微笑着送他们出了门。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盼望着他们来,他们来了,她为什么却如此的不耐烦,她拒绝细想。
起初,她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她第一次在黑暗中给丈夫做了饭,虽然把香油当成了橄榄油,虽然炒的菜没熟,虽然她的腿上胳膊上都是伤,但是她还是做了饭,即便是没做好,但毕竟她没有吃他做的饭,没成为他的累赘。
煤气灶开了,她手指感觉火燃起来了,倒油,放菜,她估摸着菜熟时,要出锅了,才发现煤气火早灭了。她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摸着关煤气,摸着到厨房外把窗子打开。
饭丈夫吃了,她也吃了,吃得干干净净的,因为盤子是她洗的。她给丈夫叠衣服,收拾家,好像日子跟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又怎么能一样呢?这时,她才知道痛苦说来就来了。
因为家里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股熟悉的香水的味道,让她差点窒息。他们一直在客厅,她在自己书房。丈夫以为她看不见,没有告诉她来者是谁。但是她知道来客了,而且是她,就是曾跟丈夫有一腿的李副主编,她的部下,她的闺蜜,李莹。平常她在书房,练字练累了,或者在电脑上用语音写东西时,丈夫都会过来,给她端杯水,或者拿个水果,可是那天没有。她口渴了,自己进厅到厨房饮水机去接水时,丈夫挡住了她,把水连同她送回到书房。她离开时,闻到一股香水,那是李莹常用的香奈儿5号。她坐在哪?她来干什么?竟然到她家,当着她的面来跟丈夫行苟且之事?还是让丈夫帮助她当上主编?
她推开丈夫,摸着沙发的一角,循着香水的味道说,来客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来得及戴墨镜的眼睛一定非常丑陋。
她感觉布衣长沙发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丈夫说,没有人呀。
这不是有咖啡味吗?你又不喝咖啡。杨菲说着,感觉那香水味忽地随着一阵风远去了,她感觉大门开了,一缕不要脸的风不请就闯了进来,很快又夹着尾巴逃走了,大门想必关上了。
杨菲坐到沙发上,咖啡味直冲鼻孔。她十个指头最大限度地张开,左右长长地摸了一遍长沙发,沙发凹凸不平,仍有香奈儿的味道。
时间过去了多长时间,她不清楚,只感觉好久好久,丈夫来时,她已睡下,丈夫刚往床上一坐,她说,你走!
丈夫不动,要拉她的手,她说,走,走,走!丈夫停了一会儿,带着香奈儿味躺在了她身边。
这一晚上,她没有跟丈夫说话,一直是丈夫说,真的没有啥事,真的,只是来了一个朋友,相信我。他写这些话时,搞得她手心难受,他又在她胳膊上写。起初她还质问他既然来了人,为什么要瞒她,可见有鬼。后来知道说不清,也制止不了他,就不再说话,任凭他写。
次日,她就想打个电话。她原来试图用语音的,可是她无法找到手机上的微信。手机现在对她毫无用处。
她开始研究起家里的固定电话来,普通的电话盘,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她是被邻居老太太家饭菜的香味确定时间的。邻居老太太在她生病前,她没跟她说过话,不,确切地说,是说过话的。有次,她把自己不穿的衣服装在塑料袋里连同垃圾准备扔进院子里的垃圾桶时,老太太正提着一捆小白菜迎面走来,一看到她往垃圾桶里扔衣服,马上抢过来说,遭罪呢,这么好的大衣,还是羽绒的,能穿。老太太胳膊上的黑斑,身上的酸臭味,让她恨不得马上离开她,于是她连同袋子都推给她,扭头快步上了楼,刚进电梯,老太太小跑着也跟了上来。老太太笑着,讨好地说,听说你是作家哩!杨菲笑笑,没有说话。老太太又说,我听我家老头子整天念叨,说你写的书能让人哭半天,正拍电视剧呢。至于嘛,不就是几件旧衣服吗?到她们家这一层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杨菲开锁时,感觉后面的黑影没有动,扭头一看,老太太仍满脸堆着笑说,我是说,你要是还扔东西,给我行不,这衣服,在老家那边都是出门才穿的哩。
杨菲点点头,关上了门。
后来杨菲还是扔过衣服的,只是她并没有给老太太。倒是老太太隔三岔五地一会儿给杨菲几个玉米棒、三两袋香椿苗之类的,这些东西她不能确定它的来历,所以她不吃,全让丈夫吃了。老太太应当是湖南人,她没问,反正每天炒菜都要放辣椒,一股很冲的味道直呛到邻居杨菲的鼻孔里,这让她很不高兴,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家又没犯法。现在这味道却成了杨菲确定时间的钟表。世道呀,谁能料想如此。
杨菲把米洗净后,要盖锅时,才想起电饭煲有熬粥、蒸排骨、米饭等多种功能,昨天做的粥,是丈夫设置的,今天做米饭她忘记让他设置了。她把开关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放在了她估摸的档位上。然后回到电话机前,继续打电话。
电话拨了三次,两次都感觉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挨别人骂了。她浑身都出汗了,才拨出十一个号码,电话响了半天,她不知道是不是通了,对方是不是接了,只说,我病了,想和你见一面,明天上午十二点,在我家跟前的小月河花园里的素菜馆。然后挂了电话。
吃饭时,打开锅,才发现米是米,水和水。档位看来设置错了。
次日丈夫上班时,杨菲让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的街心花园,她说她想坐会儿。丈夫走时,说,你几点回去?我让咱们院的小简来接你。我跟小简说了,如果你同意,把咱家钥匙给她,每天让她帮你做饭,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她。她是守大门的老简的女儿。当然丈夫是用电报语。她想了想,说,如果我不在公园,就在素菜馆。素菜馆就在公园里,循着香味她可以安全地走进去,她过去是那的常客,病后,她再没去,想必服务员还认识她。
丈夫说,那我让小简陪着你去,她说,不用,让她下午两点来接我。说着,她脸红了,丈夫是什么表情,她无从知道,生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你怎么能知道到了呢?
我能闻到。
丈夫递给她扫盲棍,走了。
这天,她是化了妆,穿了自己心爱的白色连衣裙。她凭着感觉化的,化妆时,她的手哆嗦得非常厉害,病后整整一个月,她没有出门,也没化妆,感觉手都生了。
她坐在化妆台前,先护肤,水、精华素、眼霜、日霜,这些都是兰蔻。抹底粉时,她紧张极了,生怕头发上沾了粉,她抹得很细致,一点一点地抹。画眉毛时,她费了些劲。她知道自己眉毛后半部有些淡,常常在镜子前得描半天,可现在描了半天,她还不能确定眉毛是否歪了。
好在,有丈夫。
她拉着丈夫的手从化妆台挪到衣柜前,打开了柜子。她说,我穿哪件好看?丈夫说连衣裙,你身材好,这件荷绿色的无袖连衣裙我最喜欢你穿。她想了想,说,我想要那件白的,也是无袖。既然是丈夫喜欢的,她就不能穿着丈夫喜欢的衣服跟别的男人去约会,这对丈夫是尊重。
丈夫递到她手里,她摸了半天,不能确定,最后,她再摸后背上的拉链,就微笑了。她一切打扮好,说,你看看,粉没沾头发上吧?眉毛和口红有没有破绽?丈夫的手很轻柔,在她脸上抹了一下,在她手心上写道:你很美。
她怕丈夫起疑心,解释说,这是她病后第一次单独外出,她想让自己漂亮些。丈夫拍了拍她的手心,没有说什么。
素菜馆今天好奇怪,没有闻到香味,她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慢慢往素菜馆方向走去。她戴着墨镜,手里的棍子让她感觉好丢人,她没用,她要让人觉得她是买回来给家人用的。
杨菲总感觉身后有人,凭直觉,她认定是个女的,而且是个比自己年轻的女性,传递过来的是汗味,她本想说,小妹妹,扶我到素菜馆,给我要杯水果沙拉。可是她没有开口,一步步地往素菜馆挪去。
终于到了,高高的门槛,厚重的大门上镶嵌着八个大铜钉,她很后悔眼睛能看见时没仔细看那铜钉上写的什么字。门是半开的,她没防备,差一点摔倒,好在,她抓住了门把。
大厅在进门的右手边,园中有棵海棠树,现在八月底了,花没了。千万不要撞到树上,她慢慢朝大厅挪着,身边人来来往往的,带着风,不时地碰着她,她微笑了,在人堆里,她是安全的。可马上就犯了难,她忘了饭店大厅跟院子之间是不是有台阶,有几个台阶。与其绊倒,还不如用棍子。她正要用棍子试探着走时,一双手扶住了她,对方举她的左胳膊,她就抬胳膊,举她的右胳膊,她就迈右腿。那只柔乎乎的手把她領到了餐桌前,扶着她坐下来,她说,谢谢,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小妹妹,请你把服务员叫来,我要吃水果沙拉和一杯咖啡,拿铁的,共一百元,你给他们,他们都知道。
那个软乎乎的手把她的手放到杯子跟前,放到水果盘前,走了,她说谢谢,也不知道人家是否听见。
杨菲一直等到三点,她要约的那个男人没有来,小简把她接回了家,她才知道那个肉乎乎的小手就是丈夫帮她找的护工小简。她没有让小简来照顾自己。她想她能解决生活中一切难题。
她不知道她打的那个电话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接的,那是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人。当时她丈夫在洗澡间。她接电话后,没有告诉丈夫,恨恨地把电话号码删了。她以为那男人知道了她的病情,不再理她了。
三
男人叫秦钟光,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他跟杨菲是在去年一次笔会上认识的。开会期间,两人单独去过一次西湖,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短短的一天时间,除了来回坐了两小时高铁,加上吃饭,逛街,实在没时间,也可能双方都太矜持,反正针鼻眼大的事儿都没有。
他们离得并不远,坐高铁二十分钟就能到,开会结束后,却没有联系。直到半年前的一天,杨菲忽然打电话说,她就在他所在的城市,他问清了她住的宾馆。他们再见面,他以为杨菲会主动,是她主动找他的呀,可是真见面了,杨菲仍是如上次一样跟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他握着她的手,先在她的手心里轻柔地画着,看她低着头,没有拒绝,他开始坐到她旁边,摸着她的手臂、肩膀,一边爱抚,一边轻声地说着情话,吻着她的唇。他是情场老手,知道吻要热、要软、要长、要深、要活,同时她那美妙的乳房随着他拉、揉、提、含,吐,果然,在他的十八般武艺下,她乖乖地解除了武装,先是婉拒,迎合,最后发起了攻势,他俩达到了心灵与肉体的高度默契。
事后,杨菲半天才说,跟丈夫生活一点激情都没有,他一点都不像在大学时那么风花雪月,知道给自己送花,关心自己的内心感受,在机关待久了,就像机器,没有一点温度,整个一个现代版的卡列宁。他说,我在西湖边,就爱上了你,可是你的冷漠让我止了步。她笑了,说,你吊高了我的胃口,我已经无法回去了。现在更不想跟丈夫过了,我婆婆整天在家里不是随地吐痰,就是上了厕所不冲马桶,烦得我要死。等忙过职称,我就离婚,让他跟他妈愿去哪就滚哪。虽说人在市委,也就是个处级干部,只要一接领导电话,无论干什么,他马上坐直,比接到圣旨还紧张。我敢说在做爱时他还想着如何写材料呢,所以每次搞得我都没激情,我才三十四岁呀。
他怔了一下,抱着她的手明显地松了一下,说,离婚还是要慎重。
她笑了,说,你怕什么,我离婚了又不嫁给你。
虽如此,他们还是度过了幸福的十天。那时,他老婆在外地进修。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如度蜜月般,玩遍了杭州的大小角落,他们最喜欢的西溪湿地,一待就是一周。反正他那一阵单位也没啥大事,他请假说胃痛,于是痛痛快快玩了十天,好像神仙夫妻似的。他没想到他们那么能聊,在床上,在宾馆,在公园,在大街,两人都是争着不停地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那一刻起,他曾生起跟她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冲动。每每这念头刚一涌出,儿子可爱的小脸一下子就堵在他面前,让他立即把产生的不切实际的欲念挡了回去。他安慰自己说,这个多情善感的女人碰不得,她太敏感了,身体上的每根汗毛都是触觉,这样的人注定是最难伺候的,激情可以,千万不能娶到家里,否则会烧了自己,也毁了别人。分别时,两人痛痛快快地做爱,那天晚上,做了三次,到清晨她走时,又做了一次,做得痛痛快快。他送她到进站口,当她拉着他手亲时,他紧紧地抱住她,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下体的关键部位对她又产生了深深的欲念。他握住她的手,把手放在那个膨胀的部位,他真想说,留下吧。但是她坚决地丢开了他的手,提着包快速地进了站。
高铁只有二十分钟呀,只要他想她,他立马就能去。他在心里说。
谁知大半年过去了,他们却没有见面,他一直想去見她的,她先说她到外地学习去了,又说她回老家了,最后他发微信,她也不理他了。可能人家只是逢场作戏,那么漂亮,又在那样的位置,接触的作家成千上万,可能把他早忘了。忘就忘了,反正漂亮女人多的是。文化圈,一浪推一浪,再加上他所在的又是一个旅游城市,他又是晚报的副总,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抱,不少她一个。
前天聚会,他才知道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那天,他跟妻子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带着夫人,于是说话就比较规矩,表现得也比往日要拘谨。有人忽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心里猛一哆嗦,下体呼地一热。
怎么可能?她得病了,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多发性神经纤维瘤?他没有说话,妻子却不停地详细问杨菲那个病能不能治好。
回到家里,他情绪甚是低落,妻子也没跟他说话,他们俩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碌着。他一会儿出去喝水,吃水果,不时地看看在饭桌前在电脑前忙个不停的妻子。妻子是个好妻子,把书房让给他,自己总坐在饭桌前批改学生的作业,她是初中三年级的数学老师。他第四次出去喝水时,妻子忽然说,前天杨菲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我把它删了。
他停住步,望着妻子神态平静的脸,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妻子却埋下头,继续批改起作业来。
他拉出椅子,坐在妻子对面。他发现几片西红柿皮,沾在自己最爱的白碟边,忙起身拿着倒进了垃圾袋。这些平常都是妻子做的。妻子仍没有想把刚才断了的话头接上,他便说,她是好作家。
妻子抬起头,说,你们文学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她让你念念不忘。
他望着她,暗自思索她怎么知道的,思前想后,没有什么破绽呀。
妻子又说,去看看她吧,一个女人,得了这种病,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站了起来,洗了妻子爱吃的桃子放到她旁边,走回书房。一直到晚上睡觉,那只桃子还在饭桌上放着,桃上那抹艳红因为放了一天,不知怎么生出一块黑色的疤来。是滚到地上了,还是在哪碰着了?他不知道。他拿起来,恨恨地咬了几口,把它全部咽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给社长发了条微信,说到京城去组稿。下了高铁,他才知道,除了她的手机,他还没有她的其他联系方式。
作为记者,当然这难不倒他。他去了杂志社,虽然他也是个作家,但是京都的人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当他说他是杨菲的一个作者时,漂亮又热情的自称李副主编的女人又是给他倒水,又问了他三遍名字,确定他不是处于一线的作家后,对他冷淡了许多,说,告诉你杨菲的家里地址也没用,她一个人在家,听不见,又看不见,你怎么联系她?只有一个办法,找她丈夫。李副主编说着,用漂亮的眼睛翻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们关系,你不敢去找他。
告诉我她丈夫的电话。
李副主编愣了一下,说,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下,她丈夫在市委组织部当处长,我去给你问下。
李副主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拿一张纸写了杨菲家里的地址,还写了杨菲丈夫的电话,她没有写杨菲丈夫的名字,而是写着陆处长的电话。
电话里陆处长的声音是不带任何温度的,他没有问秦钟光是谁,也没有问他找他妻子干什么,只是说,半小时后我到编辑部来接你。
不愧是组织部出身的,果然,半小时,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差,准点来到李副主编办公室。李副主编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果,显然他们熟悉,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因为他一上来,她就递给他一杯矿泉水,说,你看天这么热,茶又热着,先喝点水。可是奇怪的是她刚才竟然说不知道陆处长的手机号码。
陆处长对李副主编点点头,把矿泉水接过来重新放到桌上,说,走吧。
他们出来时,陆处长望着隔壁说,呶,那是杨菲的办公室。我得空去整理。李副主编马上接口道,你啥时来,我帮你。
陆处长说谢谢。
秦钟光看了一眼那写着主编办公室的玫瑰门,上面落了一层灰,心里酸酸的。
一路上,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司机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把音乐开得很低,好像是钢琴曲《梁祝》,听得如泣如诉。
与她交流,只能在她手心里写字。陆处长半天才说。
秦钟光看着他。
如果是陌生人,写慢些,她凭感觉。
秦钟光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没想到他们分别后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病了,一个人在家,会是什么样子?她曾告诉他家里的布置,可是陆处长说,你在车里,我先跟她沟通一下,自从病后,除了单位的人,她谁也不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