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对杨秀琼形象的建构(1933-1936)

2017-03-10 06:20邓先宇
传播力研究 2017年12期
关键词:救国申报游泳

文/邓先宇

杨秀琼(1918-1982)是我国近代体育史上一位优秀的游泳运动员,在1933年全国第五届运动会上,她拿下五个冠军;翌年又在第十届远东运动会上夺得三项冠军;1935年全运会上依然延续了良好状态,摘得两冠并打破多项纪录;1936年,杨成为仅有的两名参加柏林奥运会的中国游泳运动员之一。

杨秀琼的成名,使她的影响力超越了体育界,而成为中国妇女甚至中华民族的象征。这期间,媒体——尤其近代上海最具影响力的《申报》——对她形象的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新闻媒体对于人物和事件的报道并非“镜子式”的反映,而是根据一定的新闻立场和新闻价值标准对既存事实进行选择和加工,其最终产生的报道,一定是为满足媒体某种需要服务的。

本文以《申报》在1933年至1936间对杨秀琼的有关报道为蓝本,将其置于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中,试图探讨《申报》塑造了怎样的杨秀琼形象,并对其背后的原因作简要分析。

一、杨秀琼的媒介形象建构及原因分析

(一)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形象

1.《申报》关于杨秀琼“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形象的相关报道

在1934年马尼拉远东运动会期间,杨秀琼首次以“为国争光”的形象出现于《申报》。赛前,曾有菲律宾媒体批评中国女选手“系比赛美丽而来,非来作运动竞赛”。而在5月16日,杨秀琼夺得50米自由泳冠军,又带领中国队在200米接力中战胜菲律宾。次日《申报》以《打倒菲人无聊批评》为标题,对杨秀琼场上的表现做了报道,并评价菲律宾所发表“无聊之批评、今日已经打倒”[1],这一切都自然源于杨氏的出色发挥。

更令人振奋的是,杨秀琼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又先后拿下100米自由泳与100米仰泳冠军,并荣获女子游泳个人锦标。《申报》对此的报道,更加渲染了“为国争光”的情绪:

“女子游泳,我国美人鱼杨秀琼,此次在菲风头大健,包办各项游泳冠军。游泳场中,我国国旗屡升、国歌迭奏,观者掌声不絶,为我国在远运会中空前所未有,大争国家体面,菲人誉之为‘中国小姐’云。”[2]

在总结此次运动会时,杨秀琼也成为《申报》重点谈论对象。5月21日,白榕以《远运会的感想》为题,批评了一些运动员的浮夸作风。在他看来,出席远运会的选手代表国家的形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与中国的名声有关。而杨秀琼的出色表现不仅让关心运动的人感到兴奋,“即我们每一个中华人民,都要为之雀跃三百的”。[3]

记者沈美鎭也发文称,以杨秀琼为代表的中国女子游泳队“诚为我国在远运会中最光荣之一页”,并寄希望她们在下一届远运会中再接再厉:“保持已有之霸权、国家荣誉亦与有焉”。甚至杨秀琼的终身大事,也与国家荣辱联系起来。当得知有香港中年商家追随其至菲律宾后,有人评价道:“女士身关系我国运动界荣誉,此后大问题,非徒一身荣辱也。”[4]

1935年,体育记者汪剑鸣为杨秀琼写自传,评价“她不仅为我国织弱的妇女出了一口气,而且为吾怯懦的民族争得无限的光荣。”她的“中国小姐”身份也被多次提及。可以说,杨本人已成为国家民族的代言人,“杨秀琼”这个名字已经与整个国家民族融为一体,她获得的成就亦象征着国家的辉煌。

2.“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形象的建构原因

杨秀琼“为国争光”的形象集中体现在《申报》对马尼拉远东运动会的相关报道中,其中直接原因无外乎菲人对我国女运动员的批评,以及中国在该届运动会上令人失望的表现:“最堪难者,竞走及游泳,他人占先,我独落后,且或相距过远,则观众掌声与笑声,非所以督促,并或呼其国名以讥笑之。故华侨对田径比赛,诚少数出席参观,因当不得菲人冷讥热嘲也。”[5]

在其他项目上的失利,使得国人与菲律宾华侨颜面无存,甚至因为怕被嘲笑而不敢出席比赛。而杨秀琼的横空出世,使国人得以扬眉吐气,之前所遭受的闷气一扫而空。在她夺冠后,《申报》反复提及了“为美丽而来”这句评价,深刻反映出这个冠军所带有的鲜明“民族性”。

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自“九·一八”事件、伪满洲国成立以来,日本加紧了对华侵略,也加深了国人的民族危机。在运动会期间,日方提出修改会章,以达到拉伪满入会的目的。5月21日,在中方代表坚决反对的情况下,日迫菲再度开会,避开中方代表,通过“决议”,非法解散远东体育协会。面对这种强烈的民族危机,民众需要寻找一种心理上的安慰,而杨秀琼在不被看好的情况勇夺桂冠,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国人心中的不安,也成为了人们所期盼、所认同的“中国”形象。

(二)“体育救国”倡导者形象

1.《申报》关于杨秀琼“‘体育救国’倡导者”形象的建构

在杨秀琼成名后,人们不仅关心她在运动场上的表现,对她在场外的生活也大感兴趣。有作者称:“女士的一言一动,自有各报记者做伊的‘起居注官’,可见‘标准美人’的言行录,自有非常的价值。”[6]自远东运动会成名后,“民族英雄”杨秀琼自然受到了更多关注,其与政府关系也更密切。

远运会归来,杨秀琼先是到上海南华体育会表演游泳,又受南昌新生活俱乐部邀请参加水上运动大会,接着又回顺江而下参加首都游泳比赛,回香港之前又赴上海高桥海滨浴场表演游泳。杨秀琼在这一路受到众多人士接待,而《申报》也记录下了从邀约到表演的整个过程。

在香港南华会的欢送晚宴上,杨秀琼便明确表示了此次北上的意图:“南华会向以体育救国,蒋委员长以新生活救国。小妹此次愿以体育救国之精神,带到南昌去,并将新生活之救国精神,带回南方来。”[7]把体育——尤其是游泳与新生活运动相结合,以实现救国强国的目标,贯穿了杨秀琼整个表演历程。

新生活俱乐部筹备主任刘百川在欢迎杨秀琼的致辞中提到,杨秀琼不远千里,“挟体育救国精神而来,其足以慰同人之殷,亦如杨女士将到时所沛之甘霖也”,而杨秀琼在南昌的表演,也会激发出当地青年男女参与游泳运动的热情。杨秀琼则表现得很谦虚,称自己在远运会夺冠只是侥幸,这次来南昌 “不过带来体育救国四字,赠以相勉。”[8]

在上海港沪华人埠际游泳表演赛前,文章再次提到杨秀琼所肩负的重大使命:“一方面启示吾国女界同胞天付之体格,不在任何国人之下,故杨女士能产生优良之成绩;一方面提起社会人士对于游泳运动,发生绝大之兴趣,是诚于吾国体育之提倡,获益匪浅。”[9]

2.“‘体育救国’倡导者”形象的建构原因

“体育救国”精神曾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风靡一时,尤其是“918”事变和伪满洲国的成立,整个社会陷入空前的民族危机,使人们不得不紧迫起来,思索各种救国的途径,“体育救国”就是其中的分支。

孟寿椿的文章也许能反映部分人的观点,他首先将个人身体素质上升到民族存亡高度,认为一个民族想要在世界舞台上光荣的站住,拥有多数体力强健的人民是基本条件之一。他先以晋、宋两代为例,接着提到东四省的沦亡,绝不仅是张学良个人的罪过,每个国民都应担负起责任。“故居今日,欲图洗雪国耻,恢复失地,舍积极提倡体育增进国民的体力或抵抗力二外,更无他道。”在结尾处,他在强调“九·一八”国耻的同时,大力提倡体育救国。[10]

此前,刘长春以中国运动员的身份参加了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虽未取得成绩,却让国人备受鼓舞:“从前,没有中国选手加入大会,是我们放弃权利;无论怎样地轮流开会,总轮不到我们中国来。现在,有了一位刘长春君,在世界运动场下了一颗种子;将来,一而十,十而百,选手愈派愈多……”[11]

杨秀琼的横空出世,无疑给当时的中国体育界打了一剂强心剂,人们看到了“体育救国”的可能性,而杨以冠军之资来宣传“体育救国”,无疑有更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三)“健康美”代言人

1.《申报》关于杨秀琼“‘健康美’代言人”形象的建构

杨秀琼虽以“美人鱼”的名号著称,但在其成名时,“标准美人”这一称号叫得更响亮——有牙刷品牌请杨秀琼代言,便以“标准美人用标准牙刷”为广告词进行宣传:“余最喜欢用双十牌牙刷,因其一毛丁拔允,称国货中之标准牙刷。”[12]

在1933年全运会夺冠后,有香港记者传出15岁的杨秀琼将与年逾40的福建商人陈向元结婚的谣言,后者还患有胃病。虽然随后被辟谣,但大部分人的观点还是为这位“标准美人”不能嫁一个标准丈夫而鸣不平。[13]在人们的观念中,杨秀琼代表的是年轻的、新一代、健康的女性,而后者则是年老的、老一辈的、患有疾病的男性,两者是完全不搭的。

那么什么样的男性才配得上“标准美人”呢?有文章曾就“才子与佳人”的话题进行讨论。作者认为,“才子佳人”的标准也应随时代变化,不是过去那种“文质彬彬、岸然道貌、风流潇洒”的人才能称才子,佳人“亦不像从前终年深处闺中,养的一身白皮肤儿,吟风弄月,剌绣操琴,方能当得起此种美誉”。[14]

作者以青年飞行家孙桐岗和杨秀琼为例,认为新时代的才子佳人应该能够用自己的知识、技能“为国家有真确的贡献,对社会有实际的报效”,而非“专是舞文弄墨和调脂抹粉”。[15]

杨秀琼在报端的形象体现了“健康美”这一特点。在杨秀琼抵达南昌时,记者描绘其风采称“杨小姐较前丰腴,益增其康健美”,而在晚宴时又称“杨氏姊妹,身衣白绸旗袍镶以红边,体魄健美,一望而知为好运动之体育家也”。[16]

在一篇谈“健康美”的文章中,作者以杨秀琼为例,批评了女性对舶来脂粉的追求:“真正的健美女性,一方是凭借不假脂粉的天生丽质;一方面是在乎实际体格的鍜鍊和德性的涵养。”杨秀琼每天要花两小时练习游泳,根本无暇顾及“擦肉色花粉以及从事于冶容的工作”,她的腿上踝上,也不需要每瓶五元至二十元的肤香膏,这才是合于时代的中华民族标准健美女性。[17]

2.“‘健康美’代言人”形象建构原因

以中国古代与外国人的审美视角,中国女性代表的是一种“林黛玉式东方型纤弱体格”的病态美。而在上世纪20年代,不管是从“强国强种”、“两性平权”还是“吸引异性”的角度,都使评价女性“美”的标准渐渐发生了变化,与“病态美”相对的“健康美”开始为知识分子所提倡。他们还特别从欧美各国中寻找健美女性的范例,以提供国内女性效法。[18]

这些论者认为,西方女性所代表的康健的,有力的,活跃的美,是“由平素勤习运动注意养生可以得到,决非以人工的矫揉造作所能弄成功”。[19]中国女性需要向西方取经,才能成为真正的美人,而她必须是受过体能训练或擅长运动的。

那么很显然,杨秀琼体坛健将的身份与这种“健康美”的标准完美契合,并且其自身也拥有相当高的人气和号召力,无疑有利于新的美的标准传播。另外,人们之前还只能从国外寻找范例,而今有了杨秀琼这个例子,其“健美”的形象自然被广泛宣传。

也有保守人士质疑杨秀琼是否真正代表“健康美”,认为她“把健康美、姿态美,全歪曲在出风头上,歪曲在肉感上”,不过作者依然肯定了对“健康美”的提倡,只是“好事拿到中国,总要变坏”。[20]但在杨秀琼在远运会上创造佳绩后,这样的质疑便很少见诸报端了。

二、小结

综上所述,杨秀琼在《申报》上所呈现出来的形象大致可概括为“为国争光的运动员”、“‘体育救国’倡导者”与“‘健康美’代言人”三种。显然,三种形象背后都有着极其强大的政治引力,国家与民族的存亡是人们最关心的事,体育不只是竞技运动那么单纯,更是各民族竞争的缩影。

就连看似无关国家民族、更着眼于女性本身的“健康美”形象,最终也是期望女性能“对国家有真确的贡献,对社会有实际的报效”,而较少提健康对于女性自身有何积极意义。这也体现了中国近代体育新闻传播对体育本质的偏离,体育几乎已经和政治混为一谈。用政治规律来解决体育问题,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杨秀琼作为体育明星,过多的宣传与曝光,反而使人们把她作为观赏而非学习的对象,这与倡导“体育救国”的初衷也相去甚远。因此,在柏林奥运会失利后,才有人意识到,训练出明星制度的体育的明星,对于中国毫无益处。毕竟,“在民族存亡的紧急关头,我们所要干的‘当务之急’似乎真多,这些国家的装饰品似乎还用不到急急的来考究。”[21]

对于今人而言,在对体育明星做宣传报道时,如何平衡好“体育”与“政治”两者的权重,仍是需要仔细思考与琢磨的问题。

[1]打倒菲人无聊批评[N].上海《申报》,1934-5-17(13).

[2]杨秀琼个人冠军包办三项第一共得十五分百公尺自由式仰泳又获胜游泳场我国旗屡升国歌迭奏[N].上海《申报》,1934-5-19(15).

[3]白榕.远运会的感想[N].上海《申报》,1934-5-21(19).

[4]颜文初.远运会闭幕赘言,全国运动会可以世界纪录为标准[N].上海《申报》,1934-6-2(18).

[5]颜文初.为国争光之杨秀琼女士[N].上海《申报》,1934-5-30(15).

[6]瞻庐.标准美人的婚讹[N].上海《申报》,1933-11-30(14).

[7]杨秀琼今日离港北上,南华会昨设宴欢送[N].上海《申报》,1934-7-13(14).

[8]杨秀琼抵赣记各界欢迎热烈异常[N].上海《申报》,1934-7-24(15).

[9]美人鱼杨秀琼在沪到处欢迎[N].上海《申报》,1934-8-5(14).

[10]孟寿椿.对本届全国运动会的希望[N].《现代学生(上海1930)》,1933-10(1~4).

[11]瞻廬 .亚林匹克 [N].上海《申报》,1932-8-3(17).

[12]上海双十牌梁新记兄弟牙刷公司[N].上海《申报》,1933-11-6(9).

[13]瞻庐.标准美人的婚讹[N].上海《申报》,1933-11-30(14).

[14]王壬.“佳人”与“才子”[N].上海《申报》,1934-8-11(18).

[15]同上.

[16]杨秀琼抵赣记各界欢迎热烈异常[N].上海《申报》,1934-7-24(15).

[17]南国佳人.由舶来脂粉说到妇女的健康美[N].上海《申报》,1934-8-23(17).

[18]游鉴明.超越性别身体——近代华东地区的女子体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6-39.

[19]白榕.远运会的感想[N].上海《申报》,1934-5-21(19).

[20]苏丹.健康美与姿态美[N].上海《申报》,1934-3-31(26).

[21]方克文.世运会给我的感想[N].上海《申报》,1936-8-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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