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徐
(合肥学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
陈独秀与邓以蛰文学交游考
许 徐
(合肥学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
流布甚广的陈独秀、邓以蛰“世交说”是缺乏历史依据的。两人相识很有可能因邓以蛰姐夫葛温仲介绍,陈独秀与邓父艺孙先生开办尚志学堂的合作及安徽公学期间的同事兼好友关系,进一步拉近两人距离,至于安徽公学的师生之谊、陈本人风采和声望,更使得邓对陈是亦师亦友。两人对文艺本质功能、现代中国书画艺术看法的高度一致,根源在于对改造国民性的高度认同,而国民性问题也是陈独秀对邓以蛰影响最为深刻的地方。
陈独秀;邓以蛰;交游;文学影响;国民性
1933年11月1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刊载了《癸酉行笥杂记》一文,署名“邓叔存”。此文并非普通游记,而是一篇涉及现代中国文化史两位重要人物交游的珍贵文献,作者“叔存”即是杰出的美学家、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人之一邓以蛰,另一位则是此时正在南京老虎桥狱中的陈独秀,文章后半节记载的正是邓探监的场景。邓以蛰在文中称两人乃分别“几乎二十年”的“故人”,自问“受他(笔者按:指陈独秀)的影响不少”,然而在以往的陈独秀研究和邓以蛰家族研究中,两人交游全貌却并不清晰可见。在代表性的陈独秀研究专著中,如唐宝林先生《陈独秀全传》、任建树先生《陈独秀大传》、朱洪先生《陈独秀传》、石钟扬先生《酒旗风暖少年狂——陈独秀与近代学人》等中,或寥寥几笔,或无迹可寻。也有一些论著,主要关注点放在邓探监的历史片断,如朱洪先生《陈独秀的最后岁月》。值得注意的是沈寂先生的《陈独秀传论》,该书为多篇文章合集,有专文写两人,不过其中近半篇幅写苏曼殊与邓家的结交,并且依据的文献主要是《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5月13日第3版转载的《癸酉行笥杂记》一文后半部分。文中虽提及陈、邓与邓二哥邓初(又名庆初、仲纯)、苏子谷(曼殊)早于1907年东京留学之时即相识,且陈与邓氏兄弟是同乡,但两人究竟何时相识相交,却无确论。同时,文章提出了陈对邓专攻美学影响的重要问题,然而如何影响,这种影响又体现在邓艺术美学思想的哪些方面,由于作者是历史学家,故对此亦未深究。刘纲纪先生在《邓以蛰先生生平著述简表》中,则认为陈邓大约在1907年日本留学时相识。[1]472还有一些研究者,更是认为陈邓两家世交,邓的父亲邓艺孙先生是陈的老师,故陈与邓氏兄弟自幼情同手足。[2]63然而,事实果真如此?本文拟从陈邓相交何时这一疑问出发,通过史料梳理,解决三个问题:一,陈邓两家是否世交,若世交,是否幼时相识?二,若非世交,陈邓何时结交?三,陈邓交游是否对邓产生影响,如有,在邓的艺术美学思想中体现如何?通过考证,既可写实二人交游史实,也可补白陈邓二人年谱并深化相关生平思想研究。同时,更重要的是,邓作为与朱光潜、宗白华齐名的现代中国美学三位大师之一,厘清陈对邓的影响,也可进一步发掘陈独秀对中国现代文艺美学观念发生的内在影响。
1952年暑期,在对南京市的高等学校和科学文化机关进行思想改造时,邓以蛰先生四弟邓季宣先生曾对南京图书馆龙蟠里分馆的思想改造负责人,也是他的学生刘敬坤谈及邓家与陈家的关系:“他们家(笔者按:邓家)和陈仲甫(笔者按:陈独秀)家处得很好。陈仲甫的两个儿子延年和乔年与他(笔者按:邓季宣)是一起到法国去勤工俭学的”。[3]67而陈独秀晚年也确是受惠于“江津四邓”的照顾,1942年5月在江津离世后也由邓氏叔侄理料后事,并落葬于邓家的“康庄”。可见,陈独秀确与邓家友情笃厚。然而问题在于,“处得很好”并非等同“世交”,亦非等同陈邓自幼交游。综合《民国怀宁县志》《义门陈氏宗谱》《承启堂邓氏宗谱》《实庵自传》《邓以蛰先生全集》和陈松年、濮清泉等回忆资料,并未发现陈邓两家世交的相关证据,故“世交说”当存疑。为免此说以讹传讹,当须考述以尊史实。
其一,《民国怀宁县志》中并无陈邓两家交好的记载。民国四年由舒景蘅(字怡笙)主持纂修的《怀宁县志》收入了邓石如、邓传密、陈衍庶及陈章旭、陈衍蕃五人,分别见于“卷二十一隐逸·五”“卷十九文苑·三十四”“卷十八仕业·六十五”,邓石如、邓传密是邓以蛰先生高祖和曾祖,陈章旭、陈衍蕃是陈衍庶父亲和长兄,陈衍庶则是陈独秀叔父和嗣父。三人小传(陈章旭、陈衍蕃无独传,仅在陈衍庶传末提及)中皆有与时人交游的内容,现摘录原文如下:
邓石如,字完白,……袁郎中廷极尝赠石如鹤二……石如篆籀八分书,尤为曹竹墟文植、朱石君珪、秦端厓潮诸公所重。[4]512
邓传密,字守之,号少白,父石如见隐逸传。……受知武进李兆洛……新城陈用光仁和、龚自珍、何绍基、邵阳魏源、泾包世臣,皆引重与交。……当时鉅公如胡文忠、曾勇毅、彭刚直,无不重其学,怜其遇,经纪其家。而左文襄以大少篆自重,平生私淑其父,与传密周旋尤至云。[4]460
陈衍庶,字昔凡,从三兄衍中学。工书画,以邓石如、刘石庵、王石谷、沈石田四先生为师,自颜其居曰“四石师斋”。 ……平生最心折同邑姜筠,谓当时画家无出其右者。……尤喜奖掖后进,于潘勖篆刻、萧愻画,称誉不去口。长兄衍蕃値乱,父章旭契之从戎,后入杨厚庵宫保幕僚。[4]437
这三段文字,比较清楚地展现了陈邓两家至少三代以来的主要交友情况。邓石如生于1743年,卒于1805年,因年代较远,自不必考。从邓传密和陈衍庶的交游圈,也可判断两家难有交集。邓家交游圈皆为晚清赫赫有名的人物,如文中言及之李兆洛、陈仁和、龚自珍、何绍基、魏源、包世臣、胡林翼、左宗棠等人,或晚清重臣,或文坛名宿。而陈衍庶虽是晚清大收藏家、书画家,但陈家交游范围与邓家显然不是同一圈层。陈传中姜筠(姜颖生)、萧愻(萧谦中)是师徒关系,系清山水画家,潘勖(潘强斋)亦是篆刻名家,三人皆怀宁人,不过声名均不及邓氏家族及邓氏友人。至于杨厚菴,也是湘军名将,但陈衍庶之父陈章旭也仅有过一段短暂的杨府幕僚生涯,一生并不得志。不过陈传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陈衍庶虽与邓家并无密切交往,但却十分仰慕邓石如,并尊其为四师之首。也就是说,虽无师承之礼,但邓石如先生及其代表的邓家艺术,在事实上成为了陈衍庶的创作导师。更有意思的是,邓陈两家的这种师生关系,到了他们的后辈陈独秀、邓以蛰这里,又颠倒了过来,陈则成了邓氏兄弟的精神导师,当然,这是后话,本文第三节会有详述。
其二,从陈邓两家族谱《义门陈氏宗谱(聚星堂)》《白麟邓氏宗谱(承启堂)》来看,也无联姻记录。先来看《义门陈氏宗谱》(藏安庆市宜秀区白泽湖乡独秀村陈祠组陈氏宗祠),自陈独秀祖父陈章旭起,章旭妻为劳氏,其长子衍蕃娶妻叶氏,二子衍藻娶妻吴氏,三子衍中(陈独秀父)娶妻査氏,四子衍庶娶妻方氏、谢氏、邵氏,衍中生二子二女,长子庆元(陈独秀长兄)娶妻张氏,庆同(陈独秀)娶妻则为高氏姐妹和潘兰珍,独秀大姐嫁商人吴向荣,二姐嫁画家姜筠之侄超甫。再来看《邓氏宗谱》(藏安庆市宜秀区五横乡白麟村邓氏宗祠),邓石如生五女一子,存两女一子,两女分别嫁张大宇(一说方大观)、方九畴(一说王传闻),邓传密、邓作卿至邓艺孙为单传,也无与陈氏联姻。直到邓以蛰这一辈,才与陈独秀有了联系,这个联系也非联姻,乃因陈独秀挚友葛温仲是邓艺孙婿、邓以蛰姐夫。而这个关系,到了下一代才更加密切,陈独秀二姐之婿为葛康俞,而葛康俞即葛温仲之子。葛康俞尊陈独秀为舅父,与邓以蛰三兄弟亦是郎舅关系,与陈独秀子延年、乔年为表兄弟关系。至此,因为安庆城的另一大家族葛家,陈家与邓家方有了亲戚关系。
其三,从相关自传和回忆材料看,也无幼时交游的证据。陈独秀1937年7月写于南京第一监狱的《实庵自传》,虽仅两章,但时间跨度从出生至1897年18岁参加南京乡试,正可作为考察其少年青年时期相关情况的重要资料。这其中,有几个关键段落:
我们这一门姓陈的,在怀宁本是一个小户人家,绅士们向来是瞧不起的,全族中到我的父亲时才有一个秀才,叔父还中了举,现在看见我们弟兄又都是青年秀才,不但另眼相看,而且造出许多神话,说我们家的祖坟是如何如何好风水,说城外迎江寺的宝塔是陈家祖坟前一管笔,说我出世的前夜,我母亲做过什么什么梦,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我从六岁到八九岁,都是这位祖父教我读书。……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书》《五经》都读完,……(母亲)总是用好言劝勉我,说道:“小儿,你务必好好用心读书,将来书读好了,中个举人替你父亲争口气,你的父亲读书一生,未曾考中举人,是他生前一桩恨事!”……自从祖父死后,经过好几个塾师,我都不大满意,到了十二三岁时,由大哥教我读书,大哥知道我不喜欢八股文章,除温习经书外,新教我读《昭明文选》。
这位“今科必中”的先生,使我看呆了一两个钟头。在这一两个钟头当中,我并非尽看他,乃是由他联想到所有考生的怪现状;由那些怪现状联想到这班动物得了志,国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因此最后感觉到梁启超那班人们在《时务报》上说的话是有些道理呀!这便是我由选学妖孽转变到康、梁派之最大动机。[5]202-211
这几段文字主要涉及到了陈独秀家世、少时求学和思想发展的有关问题。陈独秀自陈“在怀宁本是一个小户人家,绅士们向来是瞧不起的”,这是符合实际的,并非胡适等所言的自谦之词。陈独秀三子陈松年的回忆可与此互证:“我家世居安庆府城,听说我父亲出生时,尚住在安庆北门“后营”旧居,又名十八家,是贫民窟,在同仁医院(现在的一一六医院)的东隔壁。……后来,昔凡公在外做官发了财,大概在光绪来年,就在南水关(今土产仓库隔壁)盖了一套新屋,全家才由北门后营迁至新居,这个房子就比较好了”。[6]324而对照邓以蛰、邓季宣的相关回忆,邓家与陈家家世传统有着明显不同。邓以蛰在《辛巳病馀录》中比较“自下望上”“以大观小”两种山水画法时,有过一段少时的回忆:
皖垣北乡,距城四十里许,有铁研山房者吾先人之故居也,位于平阪之中,四围皆山,而一面为水,水曰凤水,山曰龙山,龟山,白麟山,故吾高祖完白山人有印曰“家在四灵山水间”,盖纪实也。山房中斋额有挹翠楼、无极阁、长寿神清之居等皆为楼上。吾幼时常居楼,坐对行循,起卧恒不去目前者,乃一绝好之大痴之《富春山居》或九龙山人之《溪山无尽》长卷,四时朝暮,风雨阴晴,各呈异态,真不待搜筐箧,卷舒把玩而后适也!于是,乃知楼居之足仙,林泉之可乐也,而宗少文之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不其然乎?[1]284
邓季宣也有类似的回忆:
“家居怀宁北乡大龙山之麓,上溯祖先七代,皆属知识分子,多从事于文艺及教育工作,故命堂名为‘守艺堂’(指文艺技艺而言,为清名学者李兆洛书匾,悬为庭训)。恪守明末遗老之民族思想,从不参加有清一代之科举考试。乾嘉之际,朝野上层知识分子,多称先高祖邓石如为高士,或称江南布衣。先曾祖守之公,长湖南衡阳书院多年,与张皋文、刘太古、龚定庵、魏默深、何子贞诸人相交游。先父生平亦仅服务教育,为清末之维新分子,在安徽方面,对辛亥革命,致力殊多。如此家庭传统,对本人少年意识,影响颇深——养成个人清高思想,不求仕进,故于政治意识,亦较为淡薄。”[7]
对比两人和陈独秀的回忆,至少有这样几点不同:第一,陈家在陈独秀嗣父陈衍庶(昔凡)中举经商发家之前,并非安庆城里的大户,而是世居于贫民窟的小民百姓。而邓家自邓石如起,早已是声名远播、交游甚广的文化世家。第二,陈家还是严守科举致仕的传统,由于陈家发家受益于科举制度,所以陈独秀祖父和母亲才对他寄予厚望。而邓家则秉承隐逸之风,绝不参加科举,不求仕进,远离政治。第三,陈衍庶还是传统的封建官宦,视走上革命道路的陈独秀为“乱臣逆子”,父子隔阂很大,所以《实庵自传》中陈对这位嗣父只字未提,只说自己“自幼便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而邓以蛰的父亲邓艺孙则是赞成维新、支持辛亥革命的新式知识分子,虽曾任安徽都督府教育司司长,但终身服务教育。道不同不相与谋,家世家风、政治志向这些重要区别,也使得两家至少到陈衍庶和邓艺孙这一辈难以成为世交。陈邓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成长环境,陈的回忆文字是充满斗争的紧张感的,与祖父反抗,与科举反抗,与婚姻反抗,与嗣父反抗,儿时即反抗封建家族的陈后来从事的也是政治革命,且为“终身的反对派”。而邓氏兄弟的回忆文字则满是闲云野鹤的闲淡舒缓感,邓终身从事的也是艺术及教育工作。同时,在这些回忆材料中,我们也没有发现两家交往、两人少时交游的资料,邓艺孙先生也从未做过陈的老师,陈的老师主要是其祖父、大哥庆元以及几位不知名的塾师。实际上,由于两人年龄相差十二岁,陈在南京乡试未举之后,1898年入读杭州求是书院学习西学,嗣后又随陈衍庶前往东北,1899年因母亲病逝回到安庆,1901年10月第一次去日本留学,而此时的邓(生于1892年)才是不到十岁的孩子,邓的二哥邓仲纯(生于1888年)此时也才十一二岁,幼时交游无从谈起。不过,这里也提供了陈与邓家后来交往密切的一个信息,即邓艺孙为“清末之维新分子”,“对辛亥革命,致力殊多”,而1897年的陈独秀亦是“由选学妖孽转变到康、梁派”,陈与邓家父子在除旧布新、救亡图存的探索中是志趣相投的,故而在后来的安徽革命运动中有过不少合作。
因此,流布甚广的陈邓“世交说”是缺乏历史依据的。但同时,政治上的共同倾向,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陈本人后来的革命声望,却使得到陈这一辈,陈与邓以蛰乃至邓家有了真正的世交之谊。
既然陈邓“世交说”和二人少时交游是不成立的,那么陈邓二人究竟结交于何时呢?关于陈邓相交,目前最早的有明确记载的,见于1906年夏秋之际三渡日本回国的陈以“仲甫”之名写下的一首题画诗,全诗如下:
罗袜玉阶前,东风杨柳烟。携锄所何事,双燕语便便。[5]106
所题之画曰《葬花图》,陈独秀挚友苏曼殊所作,故陈在诗后题记《曼上人作该图赠以蛰君为题一绝》。画中女子娉娉独立于礁溪,虽流水落花但无枯肃伤情之感,和苏画向来悲凉感伤的风格并不一致,这可能是画作赠与对象的缘故。因为二人合作的作品,赠给的“以蛰君”,此时只是一个15岁的少年,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这个“以蛰”,就是本文讨论的邓以蛰先生。这幅画邓以蛰也一直珍藏,解放后还在家中悬挂,视为三人友情象征。那么,1906年是否就可作为陈邓结交的时间节点呢?为了确认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考证,以探清本相。考证这个史实,我们可从三条线索入手,分别是陈与邓姐夫葛温仲的友人关系,陈与邓父亲邓艺孙的同事关系,陈与邓在安徽公学的师生关系。
其一,陈与邓姐夫葛温仲的友人关系。葛温仲(约1881-1914),名襄,怀宁北乡白麟畈(今属安庆宜秀区五横乡白麟村)人,系安徽省立中学之始全皖中学的首任校长。[8]陈独秀与葛温仲、葛循叔兄弟均是好友,《存殁六绝句》中的“曼殊善画工虚写,循叔耽玄有异闻”[5]106,表达的就是对葛温仲之弟葛循叔的追思之情。青年葛温仲在张之洞设立的培养将才为宗旨的江南陆师学堂,系统学习了现代军事学知识,为时之青年才俊。目前可考的史料,早期陈葛交往主要有三个节点。一是陈1902年3月第一次留学日本回国,前往南京拜访同乡好友葛及汪希颜,章士钊与葛汪为陆师学堂同学,在葛汪介绍下陈章相识,两人后虽政见不同,但私谊不断。[9]256二是陈1901年10月赴日留学后,入学“东京学校”和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思想逐渐由康梁改良转向激进革命。故1902年回安庆后,即在安庆姚家口北藏书楼与葛温仲、何春台等人发起演说会,“传播新知,牖启民智”[10]382,开启了安徽近代革命的序幕。藏书楼1901年由安庆士绅程建勋等创设,且得到时任安庆府知府方连轸、怀宁县知县姚锡夫支持,但却成为安徽反清革命的策源地。三是陈葛等人革命活动为清政府所敌视,两人被迫离开安庆,1902年夏到达日本。陈于1903年春回到安庆,葛则在日本留学直到1905年回国,在日期间葛参加了留日学生拒俄运动,后与陈等人筹组安徽爱国会。陈葛1903年日本留学,现存一张东京合影可为佐证,照片中五人由左至右为陈独秀、周筠轩、葛温仲、赵伯先、潘璇华。[11]33由此可见,陈葛的这种友人关系,至迟1902年也已紧密建立,而由于陈1901年10月至1902年3月在日本留学,且回国后即去拜访葛,故可推断两人交往应当是早于1901年10月的。葛家与邓家同为白麟村民,葛温仲和葛循叔分别娶邓艺孙长女和小女为妻,可谓世交。葛作为邓的姐夫,邓很有可能因葛认识陈。1901年10月,也是我们考察陈邓交游的一个重要节点。
其二,陈与邓父亲邓艺孙的同事关系。陈与邓父的同事关系,还要从陈独秀主编的《安徽俗话报》谈起。1904年4月30日该报第二期“本省的新闻”栏登载了一个“招收学生”的新闻,全文如下:
有本省志士李德膏君,在湖南同乡官商中,筹集经费,禀请湖南巡抚,创设安徽旅湘公学,专收安徽人,学习普通各学,前月在省城,遍贴招贴,招收学生,学中学费火食,每年只收四十千文,已于本月初一开学。听说学规功课,样样都不错,我想安徽有志求学的青年,很可以到那里去学习哩。[12]16
陈如此推重并且为之广而告之的安徽旅湘公学,是由李光炯(字德膏)、卢仲农在长沙创办的新式学校,黄兴、赵声、张继等均曾任教。因黄兴、宋教仁等人谋划慈禧七十寿辰起义事泄,不得不于1905年迁至安徽芜湖,而陈独秀,即是“迁校运动的中心人物”[13]35。1905年出刊的《安徽俗话报》,还专门为这次迁址刊登了整版广告:
安徽公学广告
公学原名旅湘公学,在长沙开办一载,颇著成效。惟本乡人士远道求学,跋涉维艰,兹应本省绅商之劝,改移本省。并秉拨常年巨款,益加扩张,广聘海内名家,教授伦理、国文、英文、算学、理化、历史、地理、体操、唱歌、图画等科。于理化一门尤所注重,已聘日本理科名家来华教授。……身体健康、心地诚朴、志趣远大、国文通顺者方为合格。此布。[12]
虽然陈是迁校核心人物,但为免清政府的干涉,聘请李鸿章后裔前驻英钦史李经迈和淮扬道蒯光典为名誉总理,邓艺孙先生为副总理,李光炯则为监督。陈仅以教师身份,以学校为基地组织、参与革命活动。学校所聘教员,多是陈之友或革命党人,如柏文蔚、苏曼殊、潘赞化、潘璇华、陶成章、张伯纯、谢无量等。藉安徽公学,陈与邓父邓艺孙先生成为同事,但二人却不仅仅限于一般的同事关系。除了邓艺孙本身就是赞成维新并参与辛亥革命的开明绅士,还有另一个佐证,即陈与邓父有一位共同的友人苏曼殊。苏曼殊1906年曾在芜湖皖江中学任教,与邓父结交,1907年苏还有一幅《寄邓绳侯图》赠给邓父,其跋云:“怀宁邓绳侯艺孙,为石如先生贤曾孙也。究心经学,不求闻达。丙年(即1906年)衲至皖江,遂获订交,昕夕过从,欢聚弥月,亡何,衲之沪。月余,申叔来,出绳侯赠衲诗曰:寥落枯禅一纸书,欹斜淡墨渺愁予。酒家三日秦淮景,何处沧波问曼殊?忽忽又半载,积愫累悕,云胡不感,画此寄似。曼殊志。己酉八月既望,属蔡守补题。”[14]50该跋所提邓艺孙诗为《忆曼殊阿阇黎》,苏曼殊亦有《次韵奉答怀宁邓公》相和,诗云:“相逢天女赠天书,暂住仙山莫问予。曾遣素娥非别意,是空是色本无殊”。[15]366有学者认为苏到芜湖任教是陈的介绍,并因此推断苏与邓父相交亦是缘陈,但这种推断尚乏充足证据。据苏对其与邓艺孙交往的另一段记载:“余今夏适皖江,就申叔之招”,[15]366苏来皖江其实因题跋中提及的刘申叔(即刘师培)之邀。但陈毕竟是被苏视作“畏友仲子”的最重要的友人,虽无证据是陈介绍苏与邓父相识,但却有三人交好的史料。这段史料见于苏曼殊1916年所写的小说《碎簪记》,小说起首就提到了三人:
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罢,徘徊于南楼之上,钟声悠悠而逝,遥望西湖风物如恒,但与我游者乃不同耳。计余前后来此凡十三次:独游者九次,共昙谛法师一次,共法忍禅师一次,共邓绳侯、独秀山民一次,今即同庄湜也。[15]230
三人同游西湖是在1912年春,且是苏游西湖唯一一次三人同行,足见三人友情之殊,亦见交往之久。也正因这层关系,才有1906年苏画陈诗赠以蛰的文坛佳话。因此,可以有这样的结论,陈与邓以蛰相识相交,不能排除陈与邓父关系的影响,而陈与邓父同事的时间至少在1904年冬至1905年初春之间,因为二人共襄盛举的安徽公学1905年3月即已开学(前引安徽公学广告称:兹定于乙巳年二月内开学),作为筹备迁学的两位重要人物,在正式开学前的一段时间自然颇多交集。而两人相识可能时间更早,大概是1902年,同样缘于教育。据1915年印行的《怀宁县志》,“尚志学堂清光绪二十八年邑绅冯汝简赁荣升街民房开办,后迁藏书楼。”[4]137陈与邓父都曾为怀宁士绅冯汝简先生创办尚志学堂奔走出力,邓父安排女婿、同盟会会员,也是陈的好友葛温仲参与校务管理,而陈对冯兴办学堂尤为尽力,以致1996年出版的《怀宁县志》有了“陈独秀创立尚志学堂”的误说。辛亥革命之后,陈与邓父还曾在安徽都督府共事,陈曾任安徽都督府秘书长,邓艺孙曾任教育司司长,当然这是后话了。
其三是陈邓在安徽公学的师生关系。据刘师培所撰《邓绳侯先生阙铭》,安徽旅湘公学“易名安徽公学,公推艺孙为监督;网罗时彦,以任教席,赵声、刘师培、苏曼殊、陈独秀、柏文蔚、孙毓筠等,皆与焉。嗣后并创办安徽女子公学,及皖江中学”。[16]125-126陈独秀此时在芜湖,既主编《安徽俗话报》,又同时在安徽公学及皖江中学任教。而邓以蛰1899年至1903年在家乡的私塾求学,1904年被其父送入尚志学堂,1905年因安徽旅湘公学迁至芜湖,邓以蛰也来到芜湖,就读其父任监督的安徽公学。[1]283至此,陈邓之间有了真正的师生之谊。
实际上,邓在安庆就读的荣升街尚志学堂也是一所新式学校,与陈开展革命活动的藏书楼同处一地,而陈对尚志学堂又倾注全力支持,故其时邓就不免受到陈的影响。陈是十八岁即有“皖城名士”之称的,1902年回国后在藏书楼的活动,使他已经逐步成长为安庆地区革命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1903年因东京“驱姚”事件被强行遣送回国后,在安庆又领导了安徽的拒俄运动,陈当年5月17日在藏书楼的演说“词情慷慨,满座欷歔”,陈“发爱国之思想,振尚武之精神,使人人能执干戈卫社稷,以为恢复国权基础”的倡言,在爱国学生中掀起巨澜,“各学生印入脑筋,勃发忠义,走相告语,或拟请抚皖电奏,或拟公电上达政府。数日之内,纷纷告假,多有不上课者”。[17]此时的陈,已然成为安庆乃至安徽青年学生的精神领袖,而舆论中心《苏报》的报道更使陈的影响进一步扩展至皖地之外。安徽公学则是“清末民初安徽中等学校之最著者”[18]143,“一时各地方的革命领袖人物荟萃于芜湖,吸引着不少青年,轰动了芜湖社会。安徽公学成了当时中江流域革命运动的中心,也成了中江流域文化运动的总汇”。[10]379邓在这里的学习,更是近距离地受到了陈言传身教的影响,使得他的思想更加成熟。1907年,16岁的邓以蛰与二哥邓仲纯、陈独秀等人一起东渡日本,开始了第一次留学生涯。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陈对邓的这种影响主要不是政治观念上的,邓自陈“独秀的主张,说实话,我压根儿就没有理会过;我为他辩护的,终不过为他的人格罢了”,在邓看来,陈“直是南宋的陈同甫”,他对陈更多还是景仰于陈“极痛快爽直”的人格魅力。而陈的儿子延年、乔年因革命牺牲,邓给予高度肯定:“有所为而捐躯,正是一门节烈,再光荣没有的了”。[19]378-380
通过上述考证,我们可以有这样的判断,陈邓相识很有可能藉由邓姐夫葛温仲的介绍,在开办尚志学堂中陈与邓父合作及安徽公学期间的同事兼好友关系进一步拉近了陈邓两人的距离,安徽公学的师生之谊、陈本人的风采和声望,使得邓对陈是亦师亦友,既尊重,又亲切。结合邓自称陈“少年的小友钝生”中的“少年”来看,陈邓二人相识最早可能在1901年,至迟不迟于1902年,经过几年交往,至少在1906年,两人在书画相赠时已成为挚友。而邓“背着他(笔者按:陈独秀)遇有非难他的人,虽至友也必争到耳红面赤为止”[19]378,足见这份友情在邓心中的重量。
陈邓二人1901年左右相识,邓甫入学尚志学堂,即受到陈的进步思想启蒙。安徽公学期间,更是少年邓以蛰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陈亦师亦友的身份自然有着重要的影响。东京留学期间,邓开始学习文艺理论,同住一室的陈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即邓所言“我弟兄两人凑兴的事也不少”,“受他的影响不少”)。后来邓只身在美国学习哲学美学时,在给陈和胡适信中又直陈以《新青年》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如“崭然灵光”,“既惊且喜”。不难发现,在邓个人成长的几个关键阶段,陈都产生了深刻影响。那么,这种影响到底体现在邓的思想的哪些方面?我们需要结合陈邓的相关著述来揭蘖这种内在的影响。邓述及陈影响目前可考有明确记载的有四处:
陈仲沉酣于他的拜轮(Byron)与雪梨(Shelley)的全集;和尚终日无衣衫出门,吃着睡着,哼他的以龚定庵为蓝本的七言绝句(他当时所出的《文学因缘》《潮音》中翻译诸作,凡是五七言古体,不是章太炎修改的,便是仲甫所作,和尚只会绝句。)我弟兄两人凑兴的事也不少。若独秀仿效(希望仲甫见到勿生气)或尝试拜轮式的浪漫生活,到得他本性太强,仿效不易,格格不入的时候,他老是愤慨多怒,直接当其冲的人固是别人别性,但形诸文字的是封封给我们两兄弟的信。这些信倘能流传人间(倘若我家山房一切无恙,这些信必定还在人间,但不敢保),潘彼得了,保加侨了(Boccacio),猛忝动了(Montaigne),都没有那些文字的痛快淋漓。[19]379
他曾酷爱书画,他到过我的山庄,将我家的收藏一一评定,为之编目,其中较好的如弘光时成回和尚山水小幅、渐江山水幅等等,他称之不去口,上面的题跋,他多能背诵(曼殊画中成回的题句,就是他诵与和尚的)。记得他为了一幅萧尺木的山水得不到手,竞同朋友翻脸!如今我也酷爱字画,好为赏识,我自问在东京同住的时候,受他的影响不少。[19]382
迩来偶于国内报纸得悉兄等近在大学种种创业革新,皆吾辈日常所辗转思维,不知何以将此意中美竟顿时表露天下,若出郭门春郊绿遍者,粪尘毒雾之中,对此崭然灵光,既惊且喜。然吾国文艺复兴,要自兄等始耳,曷胜感慕![1]1
他(笔者按:邓以蛰)曾向我(笔者按:刘纲纪)谈起陈独秀后来成了右倾机会主义者,但在“五四”时期提倡新文化是有贡献的。[1]434
从这四段文字出发,结合陈邓相关著述,可以发现陈对邓的影响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
其一,对中国现代书画艺术的看法。陈独秀出身于书香门第,其嗣父陈衍庶是山水画名家、收藏大家,黄宾虹在《近数十年画者评》中言:“皖江南北,素多画士……陈昔凡庶、姜颖生筠皆左清晖而右麓台。”[20]111陈自幼也受家学浸染,拥有很高的书画鉴赏水平,故能将邓家收藏“一一评定”,甚至有的题跋“多能背诵”。陈在《答吕澂(美术革命)》中集中谈到了他对现代中国绘画的看法。陈认为“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王画是指清朝王石谷为代表的“三王”,为何要革他们的命呢,陈作了解释:“我家所藏和见过的王画,不下二百多件,内中有“画题”的不到十分之一;大概都用那临、摹、仿、抚四大本领,复写古画;自家创作的,简直可以说没有。这就是王派留在画界最大的恶影响。到是后来的扬州八怪,还有自由描写的天才,社会上却看不起他们,却要把王画当作画学正宗。说起描写的技能来,王派画不但远不及宋元,并赶不上同时的吴墨井(吴是天主教徒,他画法的布景写物,颇受了洋画的影响),像这样的画学正宗,像这样社会上盲目崇拜的偶像,若不打倒,实是输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最大障碍。”[5]15原来,陈独秀是要以“洋画写实的精神”来改变复古模仿的守旧画风,改造国民性。《今日之教育方针》,陈独秀首先就是将“现实主义”作为“贫弱国民教育之第一方针”。因为“尊现实也,则人治兴焉,迷信斩焉:此近世欧洲之时代精神也。”此精神,“见之伦理道德者,为乐利主义;见之政治者,为最大多数幸福主义;见之哲学者,曰经验论,曰唯物论;见之宗教者,曰无神论;见之文学美术者,曰写实主义,曰自然主义”。[5]172因此,陈独秀才断言:“譬如文学家必用写实主义,才能够采古人的技术,发挥自己的天才,做自己的文章,不是钞古人的文章。画家也必须用写实主义,才能够发挥自己的天才,画自己的画,不落古人的窠臼。”而1924年邓以蛰在《晨报副刊》先后发表的《中日绘画展览会的批评》《续评中日现代的艺术》《致孙伏园函》等文章,与陈的观点是高度一致的,同样主张要有艺术家主体的“创造性”。邓对三王派评价同样不高,反对当时美术界存在的陈规虚套、舞弄笔法、好奇立异、自作聪明的不良之风,要求创造性的画作。那么如何创作呢?邓主张:“是先打开自己的觉性之门,引入应有尽有的印象在你的脑府里,互相揖让,互相推选,结局的章法,一班一班的成了画图。再用你的沉挚的感情干于其中,使得这般印象成喜成悲,只看你的款待的方法何如。然后再讲求技俩,使得这般图画,脱成艺术之形。”[1]19那么,艺术创造的源头,这应有尽有的“印象”从何而来呢?在邓看来,“画家先要观察自然,向自然吸收印象,艺——笔法,渲染——之生存”,[1]21也就是说,艺术创造首先要师法自然,写实生活,这与陈写实主义的绘画主张是一致的。
其二,对文艺与社会人生关系的看法。1922年8月,陈独秀在为亚东图书馆印刷发行的《独秀文存》作自序的时候,明确地说道:“我这几十篇文章,原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但“就此可以看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迁底产物,在这一点,也或者有出版的价值”。[5]472虽有自谦的成分,但在陈独秀这里,文艺的作用显然在于宣传社会思想的“论旨”。而在《文学革命论》中,陈独秀之所以要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也是因为目睹“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稍减”的现实,主要乃“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所致,故亟待通过“革新文学”而求“革新政治”。[5]289-291新文学的“三大主义”,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的主张,国民文学强调的是文学的本质和主旨,写实文学强调的是文学的创作态度与手法,社会文学强调的是文学的功用。在《新青年》发刊词《敬告青年》中,陈独秀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科学”与“人权”的口号,在“三大主义”中他首先要建设的“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就是为了人的解放,即“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5]159邓以蛰同样强调艺术对社会、对人生的建设性意义,他指出:“艺术与人生发生关系的地方,正赖生人生的同情,但艺术招引同情的力量,不在它的善于逢迎脑府的知识,本能的需要;是在它的鼓励鞭策人类的感情。这鼓励鞭策也许使你不舒服,使你寒暑表失了以知识本能为凭藉的肤泛平庸的畅快。”[1]43也就是说,艺术创作不是迎合人的本能的物质性的、低层次的需要,而是要能够提升人的精神层次,促进人的发展。邓以蛰还明确地指出:“文学的内容是人生,是历史,这是通例”。[1]51“诗的内容是人生,历史是人生的写照,诗与历史不能分离。”[1]56因此艺术创作必须脚踏实地,“艺术的促进人生在陶熔薰化,不在鞭策教训;在真实的表现,不在委曲的引诱”[1]67,从历史、从现实、从社会、从人生出发,即他所倡吁的:“我们社会需要你们艺术家,你们艺术家也需要我们社会。我们俩何不快来握手把臂,吻颈一心,行这个同偕到老的见面礼呢?”[1]38而一旦艺术创作“由理想变为空想,它的表现必近于夸诞驳杂,唤不起观者诚意的领略”。[1]96
其三,陈邓对文艺本质功能、现代中国书画艺术看法的高度一致,根源在于他们对改造国民性的高度认同,而国民性问题也是陈对邓影响最为深刻的地方。陈独秀是较早进行国民性思考的知识分子,早在1903年安徽拒俄运动中,陈独秀藏书楼的爱国会演说就指出了中国危亡的根本:“盖中国人性质,只争生死,不争荣辱,但求偷生苟活于世上,灭国为奴皆甘心受之。外国人性质,只争荣辱,不争生死,宁为国民而死,不为奴隶而生”。[5]11陈独秀认识到,腐败的清王朝只是加剧中国危亡之势的推手,深层次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国国民的劣根性,所以陈才提出“提倡刺击”的挽救之策,从改造、启蒙国民性入手,而不是一味地排满反清。陈独秀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是相当尖锐的,“吾国社会恶潮流势力之伟大,与夫个人抵抗此恶潮流势力之薄弱,相习成风,廉耻道丧,正义消亡,乃以铸成今日卑劣无耻退葸苟安诡易圆滑之国民性”。[5]181因此,陈独秀选择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作为三个集中批判的靶子,是因为他敏锐地发现这三种文学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即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也就是说,在陈独秀看来,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国民性改造的问题,这三类脱离现实之作的文学,其最深远的危害在于对国人的精神革命无所裨益,而人无革新,则政治革新、社会进步、国家自立皆是空谈。所以,陈独秀才要“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义无反顾地“为之前驱”。[5]289-291青年时期的陈独秀尤为强调写实主义的问题,极力倡导白话文学,乃是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到中国“不能够多多识字读书”的人太多,而白话、俗话的创作,浅近易懂,可以“通达学问,明白时事”,能够起到思想启蒙的重要作用,而启蒙在陈独秀看来正是将沉梦不醒之国人唤醒之首要事。[5]18邓以蛰同样对国民性问题十分忧虑,他指出:“外人尚能代吾小民鸣不平者。若是之淆乱是非,黑白莫辨,吾恐中国民性将斫丧无余矣。民性丧尽,虽有古之旦丁、拍曲乐,近之易卜生、左拉,生于中国,恐其文章思想糟粕于人之眼,亦不过上海之民权素消魂集若也,尚何文学之足论哉!文学之贵于人生,近则陶冶扶植一国之国民性,远则组精会神,求世界百战之场,一日化为春嘘之野,百朵明艳之中,见萎蕾而不剪除者,弗能也。”[1]2邓以蛰同样把国民性问题作为思想启蒙首要的问题,并主张文学正在于“陶冶扶植一国之国民性”。陈独秀将左拉、易卜生与托尔斯泰并列为世界三大文豪,与陈一样,邓以蛰也是十分推重左拉、易卜生所代表的写实主义和个人主义。他深刻认识到:“北京有许多性情上生了赘瘤的群众;有许多性灵滋长的孩童”[1]35,故需以艺术为“性情之开导,教养之上材”。[1]37基于这样的考虑,邓以蛰不但强调为人生的艺术,而且强调为大众的艺术。在《民众的艺术》中他说:“大概艺术自始就未同生命分开,更说不上艺术与民众有成两回事的理由。初民有他们剧烈性的音乐所以激起同样的情感来参加群众的跳舞;这中间若除去群众,即无所谓跳舞同音乐了。……不用说,我们走进博物馆或故宫三殿内,对着那些商、周的鼎彝以及石砚瓷器,连远在古昔的祖先的工作感情都同我们连接起来了。艺术那一件不是民众创造的?那一件又不是为着民众创造的?历史尽管为功臣名将的名字填满了,宫殿华屋尽管只是帝王阔人住居的,那一点又不是民众的心血铸成的?艺术根本就是民众”。[1]98艺术本身就是民众的创造,更重要的是,民众一旦离开艺术,就失去了作为人的存在的价值,邓以蛰因此主张:“为艺术而有艺术的艺术只是艺术家鉴赏家的艺术;民众的艺术,必得民众自己创造的,给民众自己受用的才是呢”。[1]101所以他对解放后北京美协组织的江苏邳县农民绘画展览,才有“生拙有趣,朴厚有力”的高度评价。
邓以蛰曾高度评价陈独秀对新文化运动的贡献,并将陈等人发起的新文化运动视作“吾国文艺复兴”之始,而陈对邓本人的影响,及由此个案出发考察陈对现代中国文艺观念发生的影响,亦可作如是评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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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何旺生)
A Study on CHEN Duxiu’s Literary Friendship with DENG Yizhe
XU Xu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HefeiUniversity,Hefei230601,China)
The widely-spread rumors that CHEN Duxiu and DENG Yizhe were old family friends is a lack of historical basis. The two acquaintances are likely due to the introduction by GE Wenzhong, DENG Yizhe’s sister-in-law, CHEN Duxiu and DENG’s father became colleagues and friends when they started Shangzhi School and co-worked in Anhui Public School, which further narrowed the distance between the two, the friendship between the teachers and students in Anhui Public School and CHEN’s prestige also makes CHEN both as a teacher and friend for DENG. The two’s views on the essential functions of literature and art, modern Chinese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is highly consistent, rooted in a high degree of recognition on transformation of the national character, while CHEN’s national issues had a profound impact on DENG.
CHEN Duxiu; DENG Yizhe; friendship; literary influence; national
2017-05-26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陈独秀与中国现代文学观念的发生”(AHSKY2015D113)阶段性成果
许徐(1979-),男,安徽六安人,合肥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文化批评。
I109.5
A
1674-2273(2017)04-006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