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文体学思想的学术渊源及影响

2017-03-10 15:49任竞泽
关键词:严羽文渊阁上海古籍出版社

任竞泽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文艺新论

朱熹文体学思想的学术渊源及影响

任竞泽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朱熹的文体学思想渊源有自,首先是继承前人并与其儒家的理学哲学思想密切相关。其中,朱熹核心的文体观即“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和“读诗须先识得六义体面”之辨体为先思想,就是其“先体而后用”思想的反映。他主要继承了黄庭坚、谢良佐、吕本中以来宋时名公的“先其体制”的辨体论观点,并影响了真德秀、吕祖谦、严羽、倪思、王应麟等学者的文体观。而其“变而不失其正”的破体变体观,则远接孔子、庄子,近承秦观、谢良佐、吕本中和胡寅,并对南宋中晚期李明复、朱鉴、李杞、俞琰、黄伦、卫湜及明清学者相关的辨体批评观产生了重要影响。

朱熹;文体学;辨体尊体;理学

朱熹的文体学思想丰富全面而极具理论体系,主要包括“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向背”和“读诗须先识得六义体面”之辨体为先思想,以及“变而不失其正”这一处理辨体和破体对立范畴的辩证观点。[1]朱熹“先其体制”的文体学思想渊源有自,除了继承前人并以自身的哲学理学学术思想为根基之外,主要继承了黄庭坚、谢良佐以来宋时名公的辨体论,并影响真德秀、吕祖谦、严羽、倪思、王应麟等学者的文体观。而其“变而不失其正”的破体变体观则继承了孔子、庄子及其宋代谢良佐、吕本中和胡寅等学者的相关观点,并对其后南宋及明清学者的辨体理论批评产生深远影响。

作为继孔子之后影响最大和最深远的中国思想家,朱熹的各种学术思想,包括文学思想、文体学思想,可以说都是其理学哲学思想的分支、注脚和推衍。其中,朱熹核心的文体观即“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和“读诗须先识得六义体面”之辨体为先的思想,即是其“先体而后用”哲学思想及其如何“为学与读书”的反映。

关于先体而后用,《朱子语类》卷九十四云:“今解云,必体立而用得以行,如何?曰:‘体自先有。’”[2](P.2374)卷五十三云:“以体、用言之,有体而后有用。”[2](P.1286)再如“仁义,其体亦有先后”,“仁对义为体、用。仁自有仁之体、用,义又有义之体、用”。[2](PP.120-121)对此,张立文云:“‘体用’范畴,在朱熹的哲学范畴系统中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纽结’。……从其对立而言,‘体先用后’,‘体立而后用行’,‘先体而后用’。……在朱熹看来,尽管‘体用一源’,互相统一,但亦不能不无对立,而有先后之异。”[3] 熊十力对体用的哲学意涵进行了如此解读:“宇宙实体,简称体。实体变动,遂成宇宙万象,是为实体之功用,简称用。”[4](P.108)

我们知道,文论的命题术语多来源于哲学的概念范畴,辨体亦不例外。关于“体与用”的辨体内蕴及其关系,姚爱斌云:“古典文体学中各种辨体思想,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文体生成中‘体和用奇’和‘体一用殊’规律。不同视角辨体思想的互补与交融,构成了相对完整的古典文体学的面貌。”[5]

与此相关的还有“理先气后”的命题。《朱子语类》卷一“理气”上云:“又问:‘有是理而后有是气。未有人时,此理何在?’”再如:“问:‘先有理,抑先有气?’曰:‘理未尝离乎气。然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后!理无形,气便粗,有渣滓。’”再如:“或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曰:‘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气则为金木水火,理则为仁义礼智。’”[2](P.3)钱穆对此指出:“朱子论宇宙万物本体,必兼言理气”,“理与气既非两体对立,则自无先后可言。但若有人坚要问个先后,则朱子必言理先而气后”。[6](PP.32-33)

再如《朱子语类》云:“或问‘理在先,气在后’。曰:‘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后相似。’”再如:“或问先有理后有气之说。曰:‘不消如此说。而今知得他合下是先有理,后有气邪;后有理,先有气邪?皆不可得而推究。’”再如:“问:‘有是理便有是气,似不可分先后?’曰:‘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说是今日有是理,明日却有是气;也须有先后。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2](P.3)

理与气是常与变的关系,如钱穆所云:“理是一,气是多。理是常,气是变。没有多与变,便看不见一与常。”[6](P.36)关于理与气的这种常与变的辩证关系,一方面如同朱子针对辨体与破体的对立关系而提出“变而不失其正”的辩证辨体观一样;另一方面,其辨体内蕴又与体用及刘勰的通变文体观有相通之处,正如姚爱斌指出的那样,这里的“通”与“变”的关系,相当于“体”与“用”的关系;这里所说的“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也与姚鼐所说的“协和以为体,奇出以为用”的道理相通。[5]

此外,我们需要着眼于“体制为先”辨体论之“先”字或“先与后”这一关键词,观照朱熹在“先体后用”和“先理后气”的哲学基础上提出的“先动而后静”及为学与读书先后等问题。《朱子语类》卷一“理气”上云:“问:‘太极解何以先动而后静,先用而后体,先感而后寂?’曰:‘在阴阳言,则用在阳而体在阴,然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不可分先后。今只就起处言之,毕竟动前又是静,用前又是体,感前又是寂,阳前又是阴,而寂前又是感,静前又是动,将何者为先后?不可只道今日动便为始,而昨日静更不说也。如鼻息,言呼吸则辞顺,不可道吸呼。毕竟呼前又是吸,吸前又是呼。’”[2](P.3)关于为学与读书之先后问题,朱熹称“为学须先立得个大腔当了,却旋去里面修治壁落教绵密。今人多是未曾知得个大规模,先去修治得一间半房,所以不济事”,“学须先理会那大底。理会得大底了,将来那里面小底自然通透。今人却是理会那大底不得,只去搜寻里面小小节目”,“为学须是先立大本”。[2](P.130,188)

他还受到曹丕的“文本同而末异”之“本末”文体论及“气之清浊有体”之“清浊”文气论的影响。《朱子语类》云:“蔡伯靖曰:‘山本同而末异,水本异而末同’”[2](P.29),“或问气禀有清浊不同。曰:‘气禀之殊,其类不一,非但‘清浊’二字而已。今人有聪明,事事晓者,其气清矣,而所为未必皆中于理,则是其气不醇也。有谨厚忠信者,其气醇矣,而所知未必皆达于理,则是其气不清也。推此求之可见。’”[2](P.74)

宋人辨体风气及师友家学渊源,对朱子形成“先须识体制”“先识六义体面”之辨体观具有重要的影响。宋代文体学理论尤其是“先体制”或“以体制为先”的辨体观,在中国古代辨体理论批评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对此古今学者多有论述。如元祝尧《古赋辨体》称“宋时名公于文章必辨体,此诚古今的论”。[7](卷8,P.817)这种辨体观经“宋时名公”诸如黄庭坚、谢良佐、陈师道、吕本中、张戒、朱熹、吕祖谦、严羽、真德秀、王应麟、洪迈、倪思等得以承传,其轨迹颇为清晰,在这一发展脉络中朱熹是最重要的链条之一,以下简要勾勒其渊源影响。

北宋道学家谢良佐对朱熹的辨体论影响最为直接,其中“学诗先识取六义体面”在《朱子语类》中被直接引用两次,化用两次,可见一斑。[1]他处所见的谢氏文体理论还很多,如“先须辨认得他体性始得”、“即须教他识个体段始得”、“说得大体亦是”等都对朱熹有一定影响,如《上蔡语录》卷一:“气虽难言,即须教他识个体段始得。”“所谓有知识须是穷物理,只如黄金天下至宝,先须辨认得他体性始得,不然被人将鍮石来唤作黄金,辨认不过便生疑惑,便执不定”,“问此诗如何?曰:说得大体亦是,但不免有病,不合说一中分体用。”[8](卷1,P.567)

谢良佐(1050─1103),字显道,学者称上蔡先生,与游酢、杨时、吕大临并称程门四大弟子。谢良佐的思想对后世影响颇深,朱熹《德安府应城县上蔡谢先生祠记》称:“熹自少时妄意为学,即赖先生之言以发其趣。”[9](P.3794)朱熹著《论语集注》时采用谢良佐所著《论语说》四十余条,曾刊定《上蔡语录》,并两次为《上蔡语录》题跋。

黄庭坚(1045-1105)与谢良佐等同时代人,他在《书王元之《〈竹楼记〉后》里提出的“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辨体理论影响深远。在黄庭坚的影响下,“江西诗派”成员吕本中提出了“学诗须先见体式”之辨体论。吕本中为吕祖谦伯祖,吕祖谦“先见文字体式”的辨体观直接秉承吕本中。如吕本中《童蒙诗训》云:“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然后遍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他人。”[10](P.44)吕祖谦《古文关键》卷首“总论看文字法”云:“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遍考古人用意下句处。”[11](P.340)朱熹与吕祖谦为挚友,如刘玉民云:“朱、吕两人有三山之会、婺州之会、寒泉之会、鹅湖之会、三衢之会,两人长达十九年的学术交流,终使朱熹成为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朱、吕学术交流实为我国古代学术交流之典范。”[12]所以两者辨体论互相借鉴启发,当不言而喻。朱熹与吕祖谦的学术虽然也有许多分歧,[13]但在“先识体制”和“先识六义体面”与“先见文字体式”之辨体论这一点上则极为相似,可以说毫无二致。而朱子与吕祖谦合作编著的《近思录》有关“识体”和“体用”的文体观点,尤能窥见两者文体学的血脉关联。如“为学”云:“学者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论学便要明理,论治便须识体。”[14](卷2,P.21)“道体”云:“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惟观其所见何如耳,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14](卷1,P.5)

此外,朱熹的“学诗先识六义体面”当还有家学渊源,如朱松《上赵漕书》云:“盖尝以为学诗者,必探赜六经以浚其源,历观古今以益其波,玩物化之无极以穷其变,窥古今之步趋以律其度。”[15](卷9,P.514)这种学诗的先后源流看法,与刘勰以来关于文体源流的“文源五经”说高度契合,而且所谓“穷其变”与“律其度”云云,可以说正是朱熹“变而不失其正”的辨体变体观所本。

朱熹的文体学思想对其后与其学术渊源颇深的著名学者如真德秀、王应麟、倪思、严羽等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这集中体现在“体制为先”之辨体观上,如王应麟《辞学指南》“表条”云:“西山先生曰:表章工夫最宜用力,先要识体制,贺谢进物,体各不同。”《辞学指南》中引述倪思的辨体言论,其卷二云:“倪正父曰: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极其精工,不可谓之文矣。”王氏接着评道:“凡文皆然,而王言尤不可以不知体制。”[16](P.281)众所周知,真德秀是朱熹的私淑弟子,王应麟从学宗祖朱熹和吕祖谦,而真德秀与倪思皆中博学鸿词科,其关系密切,其首知泉州时,曾写信向前任知州倪思请教治泉之方。

作为“朱熹的二传弟子”,严羽提出的“先体制”的辨体观直接继承了朱熹的理论并有独创。首先是“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的辨体论。《沧浪诗话·诗法》云:“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17](P.695)其后小字注云:“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严羽还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辨体”内涵即“辨尽诸家体制”。其《诗法》云:“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答吴景仙书》云:“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17](P.707)论及朱熹和严羽的师承关系,方彦寿云:“从师承来说,严羽曾就学于包恢,而包恢之父包扬,淳熙十年(1183)为朱熹武夷精舍门人。……从包氏父子均从学于朱熹的情况来看,严羽实乃朱熹的二传弟子。”[18]莫砺锋亦云:“朱熹强调应以李白、杜甫为典范,他说:‘作诗先用看李杜,如士人之本经。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苏黄以下诸家诗。’在朱熹去世约三十年后,严羽始提倡‘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竟与朱熹之言如出一辙。今考严羽的家乡邵武与朱熹晚年讲学之地建阳为邻县,严又师从朱熹的弟子包扬,则严羽很可能对朱熹的论诗之语是有所闻的。”[19]曹东《论严羽美学思想的文化背景和哲学基础》对朱熹和严羽的文体学思想关系也有论述:“严羽的美学思想在很多方面同朱熹的理学与美学思想有密切的关系。一是读书。二是严羽主张学诗要识尽体制,‘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这个思想源自朱熹。朱熹强调:‘先须识得古今体制,雅俗向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三是自然平淡。四是严羽认为作诗‘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读诗如治经,‘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将古今之诗分等,一等一等取熟而参之,这都是本自朱熹之说。朱熹不喜唐代近体,但是却十分推崇李杜,认为‘作诗先用看李杜’,潘德舆的《养一斋李杜诗话》也明确指出:‘谓李杜二集须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则吻合朱子之论,不可攻也。’”[20]

在对待“俗体”上,黄庭坚、朱熹和严羽也是一致的,朱志荣对其关系论述得很清楚,如《论江西诗派对严羽沧浪诗话的影响》云:“在对待‘俗’的问题上,不仅严羽和黄庭坚是一致的,几乎有宋一代的文人士大夫都有一种‘崇雅黜俗’的倾向,范仲淹、苏轼、黄庭坚、张戒和朱熹等人都有高论。严羽诗法:‘诗去五俗:一俗体,二俗意,三俗句,四俗字,五俗韵。’朱熹称‘不杂俗体’。” [21]

朱熹“变而不失其正”之变体破体论的哲学思想具有深远的源流及影响。其远源来自老庄“小变而不失其大常”的辩证思想,朱熹在《朱子语类》卷37、74中两次以道家辩证思想说明他的儒家伦理纲常。其原文是《庄子·田子方》云:“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其后,汉晋以来注解《庄子》者都有所引述,如汉高诱注《淮南鸿烈解》卷16和晋郭象注《庄子注》卷7等。到了宋代,秦观最早引用庄子之言来说明他的用兵之法和李陵之败,如《李陵论》:“臣闻草食之兽不疾而易薮,水生之虫不疾而易水,行小变不失其大常也。知此者可以用兵矣。何则?夫用兵之法,有所谓常,有所谓变。什则围之,伍则攻之,不敌则逃之,兵之所谓常也;以寡覆众,兵之所谓变也。古之善用兵者,虽能以寡覆众,而什围伍攻之道,未易忽焉。所谓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呜呼!李陵之所以败者,其不达于此乎!”[22](卷20,P.526)

朱熹有关“变而不失其正”的君臣伦理纲常“权变”思想,其宋代理学的思想渊源主要是谢良佐、吕本中和胡寅,其文体学思想中的辨体论则直接受到计敏夫的启发。如谢良佐所谓“处为中庸”、“君子而时中,无往而不中也”、“执中无权”、“中无定体”、“须权轻重以取中”、“变诈为权”等论,都对朱熹的“变而不失其正”之思想产生了极大影响。《上蔡语录》云:“问子思曰小人之中庸,小人何故有中庸?曰:‘小人之中庸者,小人自以为中庸,小人以他安常习,故处为中庸,故无忌惮也。君子而时中,无往而不中也。中无定体,须是权以取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今人以变诈为权,便不坏了权字?’曾本云:‘问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又曰君子之中庸小人之中庸,不知小人何故有中庸?或曰小人自以中庸是否?曰:不须着反字。小人之中庸者,小人自以为中庸。小人以能安常习,故处为中庸,故无忌惮也。君子而时中,无往而非中也。中无定体。因指所执扇曰:以长短言之,则彼为中;以轻重言之,则此为中。须权轻重以取中。’吴本云:‘因指所执扇曰:以扇头为中,则扇柄非中也。须是以轻重之中为中。如此又却是权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今人以变诈为权,便不坏了权字。’”

再如吕本中《吕氏春秋集解》卷四云:“或曰:‘孔父贤而书名,则曰礼之大节也。今此则名其君于下,而字其臣于上,何以异乎?’曰:‘春秋者,轻重之权衡也,变而不失其正之谓权,常而不过于中之谓正。’”[23](卷4,P.77)卷九云:“故通其变以示不失正也。不言齐命,为桓公讳也;不系于卫,示无讥也。若云城卫楚丘则彼我俱非也,凡变而不失其正者,皆以讳为善。天下之大伦,有常有变,舜之于父子,汤武之于君臣,周公之于兄弟,皆处其变也。贤者守其常,圣人尽其变。会首止逃,郑伯处父子君臣之变而不失其中也。噫!此春秋之所以为春秋而非圣人莫能修之者也。”[23](卷9,P.77)胡寅《寄秦丞相书》云:“相公之赐,可谓深矣远矣,不可以有加矣。夫非常之议,反经合权,非有司之任也。故愿相公以道揆之,乃能变而不失其正也。”[24](卷17,P.515)计有功云:“唐诗自咸通而下,不足观矣。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气丧而语偷,声烦而调急,甚者忿目褊吻,如卓戈手交骂。大抵王化习俗,上下俱丧,而心声随之,不独士子之罪也,其来有源矣。司空图辈伤时思古,退已避祸,清音泠然,如世外道人,所谓变而不失正者也。余故尽取晩唐之作,庶知律诗末伎,初若虚文,可以知治之盛衰。”[25](卷66,P.936)

南宋初年沈该的《易传》卦体之“正体变体”说及其“变而不失其正”的辩证观点,即是朱熹引用《庄子》“变而不失其正”辩证观的反映,并对朱熹卦体卦变之说和李心传的《易传》研究产生了影响。如沈该《易小传自序》云:“圣人因六爻之变系辞焉,以命之,以辨吉凶,所以通不可不易之至变,故上下无常。刚柔相易,变动不居,惟变所适,其道屡迁,不可为典要,爻也者,言乎其变也,此之谓也。是故爻辞之所命,虽不离乎大常,而变卦之微寓焉。自王辅嗣而下皆未尝以变卦释爻辞,道其大常也。若夫变动不居之妙,则在学者精思默识而已。辄以臆说妄窥渊奥,既以正体发明爻象之指,又以变体拟议变动之意,亦庶几万有一得焉耳。夫观变玩占,易道之小者也。虽小道亦有可观者焉,名之曰易小传,以别于大传云尔。若夫一卦之内,义有可明,爻变之外,言有未尽者,每卦别为论,亦庶几变而不失其正,小而不遗其大者也。”[26](卷首,P.460)朱熹的“卦体卦变”之说当受其影响:“伊川不取卦变之说。至‘柔来而文刚’,‘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诸处皆牵强说了。王辅嗣卦变,又变得不自然。”[2](P.1666) “问:‘近略考卦变,以彖辞考之,说卦变者凡十九卦,盖言成卦之由。凡彖辞不取成卦之由,则不言所变之爻。程子专以乾坤言变卦,然只是上下两体皆变者可通。若只一体变者,则不通。两体变者凡七卦:随、蛊、贲、咸、恒、渐、涣是也。一体变者两卦,讼无妄是也。七卦中取刚来下柔,刚上柔下之类者可通。至一体变者,则以来为自外来,故说得有碍。大凡卦变须看两体上下为变,方知其所由以成之卦。’……今所谓‘卦变’者,亦是有卦之后,圣人见得有此象,故发于彖辞。安得谓之乾坤重而为是卦?则更不可变而为他卦耶?”[2](P.1667)李心传《丙子学易编》:“需上六与随初九同,皆变而不失正者。”

除了以上《易传》之辩证思想外,张载的“变而不失其道”的儒家中庸思想对朱熹的影响当更为直接,如张载《张子全书》卷一:“以此修身,则为顾养;以此及人,则为锡类;以此处常而尽其道,则为底豫为归全;以此处变而不失其道,则为待烹为顺令,爱恶逆顺处之,若一生顺死安,两无所憾。事亲而至于是,则可以为孝子;事天而至于是,岂不可以为仁人乎?”[27](卷1,P.94)

朱熹的“变而不失其正”的正变观对真德秀的影响最大,真德秀提出了“遭大变而不失其常也”、“处变而不失其正”、“盖处君臣父子之变而不失乎中庸”、“变而不失其正是亦常而已矣”等相似的观点,如真徳秀《西山读书记》卷三十二云:“公遭流言之变,而其安肆自得乃如此,盖其道隆徳盛,而安土乐天,有不足言者,所以遭大变而不失其常也。”[28](卷32,P.135)卷三十四上云:“又别为一义,虽非平时待小人之正法,然处变而不失其正,亦学者所当知其详。”[28](卷34上,P.239)卷三十四下云:“是以泰伯去之而不以为狷,王季受之而不以为贪,父死不赴,伤毁发肤而不为不孝,盖处君臣父子之变而不失乎中庸,此所以为至德也。”[28](卷34下,P.275)真徳秀《问文王至徳》:“文王武王,均为圣人,但所处之时既异,故所行之道不同。文王所处,乃君臣之常,武王所处,乃君臣之变。常固正也,变而不失其正,是亦常而已矣。然常道人皆可为变,则非圣人不可为。”[29](卷31,P.494)

此外,在南宋中晚期,李明复、朱鉴、李杞、俞琰、黄伦、卫湜等人都在五经疏解中谈到过此类问题。由于朱熹在当时具有重大影响,他们的观点很可能受到朱熹的启发。如李明复《春秋集义》卷九云:“曰春秋者,轻重之权衡也,变而不失其正之谓权,常而不过于中之谓正。”[30](卷9,P.324)朱鉴《文公易说》卷十云:“问:旁行而不流。曰:如云行,小变而不失大常。”[31](卷10,P.633)李杞《用易详解》卷七云:“雷风,天地之变也。惟其变,所以能常也。君子观易之象而立不易,方立不易,方其遭变而不失其常者欤!……然六十四卦未尝指名其人,而于明夷独以文王箕子言之,何哉?盖明夷者,圣贤遭天下之变而不失其正之卦也。”[32](卷7,P.447)俞琰《周易集说》卷三云:“官虽贵乎有守,然处随之时,不可守常而不知变也。变者何?趋时从权,不以主自居也。故曰官有渝,渝,变也。变而不失其正,则吉。”[33](卷3,P.25)黄伦《尚书精义》卷十八云:“昼夜之代谢,寒暑之往来,风雨之作止,未尝一日不变也,变而不失其常,晦而不失其明,杀而不失其生,岂非所谓一者常存而不变故耶!”[34](卷18,P.339)卫湜《礼记集说》卷九十六云:“长短者,度之所起也,故谓之度。阴阳一消一长,昼夜一短一长,虽小变而不失其大常。”[35](卷96,P.118)

其后,明清以来的学者在注解朱熹著作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谈论此问题,如李光地《朱子礼纂》卷四云:“下使宗子得以田禄,荐享祖宗,宜亦歆之,处礼之变而不失其中。”[36](卷4,P.710)程川《朱子五经语类》卷三十云:“旁行而不流,曰:此小变而不失其大常。”[37](卷30,P.270)诸如此类很多,兹不赘举。辨体理论的“先其体制”、“辨体为先”及其正变论之所以在明清达到极盛,与朱熹在宋明理学及思想史和学术史上的崇高地位及重要影响是密切相关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其中,朱熹对明吴讷、徐师曾、许学夷等及清叶燮、王士祯、戴名世等的影响都极为明显,详参拙文《“文章以体制为先”的辨体论源流》。[38]

有关朱熹文学思想的研究论著和论文已然很多,但有关其文体学的研究却寥寥无几。朱熹研究大家莫砺锋云:“如果我们对朱熹的文学业绩及文学思想知之不深,我们对他的全部学术活动和整个思想体系的理解也将是不全面的。更何况在宋代文学史和宋代文学思想史上,朱熹确实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我们怎能因为震于其理学家身份的赫赫有名而忽视这种地位呢?所以我认为学术界应该充分重视对朱熹文学的研究,从而完整地认识朱熹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巨大意义。”[39]由于文体学思想是朱熹文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有关其文体学及其渊源影响研究的学术意义不言自明。

[1] 任竞泽:《辨体与变体:朱熹的文体学思想论析》,《厦门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

[2] 朱熹著、黎德靖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3] 张立文:《论朱熹的“体”与“用”范畴》,《学术月刊》,1984年第7期。

[4] 熊十力:《体用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

[5] 姚爱斌:《协和以为体,奇出以为用——中国古典文体学方法论初探》,《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6期。

[6] 钱穆:《朱子学提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

[7] 祝尧:《古赋辨体》,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8] 谢良佐:《上蔡语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9] 朱熹著、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10] 傅璇琮:《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研究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

[11] 洪本健:《欧阳修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

[12] 刘玉民:《吕祖谦与朱熹交游述论》,《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

[13] 郭庆财:《朱熹吕祖谦学术之歧的再检视》,《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

[14] 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5] 朱松:《韦斋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6] 王应麟:《玉海附辞学指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

[17] 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18] 方彦寿:《朱熹的“援佛入儒”与严羽的“以禅喻诗”》,《文艺理论研究》,2009年第3期。

[19] 莫砺锋:《论朱熹对历代诗歌的批评》,《南京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

[20] 曹东:《论严羽美学思想的文化背景和哲学基础》,《苏州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

[21] 朱志荣:《论江西诗派对严羽沧浪诗话的影响》,《文艺理论研究》,2007第5期。

[22] 秦观:《淮海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3] 吕本中:《吕氏春秋集解》,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4] 胡寅:《斐然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5] 计有功:《唐诗纪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6] 沈该:《易小传》,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7] 张载:《张子全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8] 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9] 真徳秀:《西山文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0] 李明复:《春秋集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1] 朱鉴:《文公易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2] 李杞:《用易详解》,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3] 俞琰:《周易集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4] 黄伦:《尚书精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5] 卫湜:《礼记集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6] 李光地:《朱子礼纂》,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7] 程川:《朱子五经语类》,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38] 任竞泽:《“文章以体制为先”的辨体论源流》,《求索》,2016年第5期。

[39] 莫砺锋:《论朱熹文学家身份的历史性消解》,《江汉论坛》,2000年第10期。

TheAcademicOriginandInfluenceofZhuXi’sStylisticThoughts

REN Jing-z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China)

The origin of Zhu Xi’s stylistic thoughts has its own ground. First, he inherited them from his forerunners which are closely related to his Neo-Confucian philosophical thoughts. The core of his stylistic view holds that Bian Style is prior to other things, termed as “the priority of learning ancient and modern systems of body” and “the mastery of six artistic skills before reading poems”, which is the reflection of the view “body has priority over use”. In fact, he carried on the view of Bian Style of “the priority of body” from Huang Tingjian, Xie Liangzuo, Lü Benzhong, and etc., and further influenced the stylistic views of other scholars, such as Zhen Dexiu, LüZuqian, Yan Yu, Ni Si, Wang Yinglin, and etc. In addition, his view of “Breaking Style and Variant Style”, termed as “variant as well as authoritative”, carried forward the traditional thoughts from Confucius, Zhuangzi, Qin Guan, Xie Liangzuo, Lü Benzhong, and Hu Yin, and exerted important influence upon scholars in the mid and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such as Li Mingfu, Zhu Jian, Li Qi, Yu Yan, Huang Lun and Wei Shi, as well as the Qing Dynasty.

Zhu Xi; stylistics; “Bian Style and Zun Style”; Confucian Neo-Confucianism

山 宁)

2017-09-30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一般项目“宋代文体学思想研究”(11BZW021)、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重大项目“中华思想通史·文艺思想编”的研究成果。

任竞泽,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唐宋文学和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

H052,I024

A

1674-2338(2017)06-0075-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6.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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