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文化唯物主义的思想源流

2017-03-10 14:40赵国新
关键词:阿尔都塞葛兰西唯物主义

赵国新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文艺新论

英国文化唯物主义的思想源流

赵国新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英国文化唯物主义虽头顶“主义”之衔,却难膺理论之名,这是因为,它既没有生发出一套系统的批评原则,也没能提出一个普适性的理论概念,它只是一系列批评实践的统称。这些批评实践之所以被归为同类,是因为它们的操作手法、分析对象和思想渊源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文化唯物主义是对此前盛行的两种文学批评的有限继承和部分否定,它们是F.R.利维斯的“细绎派”形式主义和蒂里亚德的历史主义。更重要的是,它在很大程度上还得益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塑造,路易·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安东尼奥·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以及雷蒙·威廉斯的文化理论不仅为其提供了行文立论的思想框架,还赋予它左翼文化政治的鲜明色彩,使之有别于其他通行的文学理论与批评。

文化唯物主义;细绎派;历史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

引 言

英国文化唯物主义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盛行于90年代,时至21世纪,其势头虽远逊从前,但威力犹在,尤其在莎士比亚研究领域,它已占居正统地位[1](P.2),取代了先前称雄争胜的各种研究方法:A.C.布拉德雷的人物分析、E.M.W.蒂利亚德的历史主义、细绎派的道德形式主义。不过,它虽头顶“主义”之衔,却难膺理论之名,它既没有生发出一套系统的批评原则,也没能提出普适性的理论概念,它只是一系列批评实践的统称。这些批评实践之所以被归为同类,只是因为它们有着相似的操作手法、分析对象和思想来源。

一般来说,文化唯物主义者在分析文本之前,总要先讲一段鲜为人知的掌故逸闻,由此切入历史背景,勾画思想氛围,再去征引一些不入传统批评家法眼的非文学文献,一方面,他们要去揭橥作者如何不知不觉地受到主导意识形态的左右,从而有意或无意地去维护统治阶级的现实利益和价值观念;另一方面,他们还不遗余力地去挖掘作品中隐含的矛盾,尤其是钩沉与主导意识形态相对立的内容;在大多数情况下,作者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些颠覆性内容的存在。这种批评方式既有细绎派缠绵细致的解读特点,又有马克思主义制度揭秘的政治眼光,它能够从最常见的经典文本中,从人们习焉不察的字句里,出人意料地暴露出与主流观点相异的新意蕴。

文化唯物主义以研究英国文艺复兴文学而起家,以探讨后殖民和同性恋问题为后续。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文化唯物主义者主攻英国文学的重头戏——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尤其以英国文学王冠上的明珠——莎士比亚的戏剧——为关注焦点。在这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专著和论文集有:乔纳森·多利摩尔的《激进的悲剧》、凯瑟琳·贝尔西的《悲剧的主体》、约翰·德拉卡斯基主编的《另读莎士比亚》、乔纳森·多利摩尔与艾伦·辛菲尔德合编的《政治莎士比亚》。[2](PP.184-185)90年代后,除了继续探讨文艺复兴文学之外,文化唯物论也开始涉足方兴未艾的后殖民主义和同性恋诗学,尤其同性恋问题是好几部专著探讨的重心,例如乔纳森·多利摩尔的《性别歧见》、艾伦·辛菲尔德的《王尔德的世纪》和《文化政治:酷儿解读》,这种研究转向既有学术原因,也有个人原因:在20世纪90年代初,酷儿理论诞生,同性恋逐渐成为批评界的热门话题;就个人生活而言,文化唯物主义的主将辛菲尔德和多利莫尔都是同性恋。

在思想来源方面,文化唯物主义是对此前盛行的两种文学批评的有限继承和部分否定,它们是“细绎派”的道德形式主义和蒂里亚德的历史主义,套用一个哲学术语,文化唯物主义是对它们的大胆“扬弃”。更重要的是,文化唯物主义还得益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塑造,路易·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安东尼奥·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以及雷蒙·威廉斯的文化理论不仅为其提供了行文立论的思想框架,还赋予它左翼文化政治的鲜明色彩,使之有别于其他通行的文学理论与批评。

一、细绎派的道德形式主义

自20世纪30—70年代,细绎派一直主宰着英国文学的研究和教学,即便是威廉斯和特雷·伊格尔顿这样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也深受其影响,伊格尔顿的一段话很能说明问题:“英国当今的英国文学研究者们,无论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其实无一不是利维斯派……以利维斯为代表的潮流已经流入英国的英国文学研究的血管,并且已经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批评智慧,其根深蒂固的程度不亚于我们对于地球环绕太阳转动这一事实的坚信。”[3](P.31)在60、70年代的学术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文化唯物主义者也不例外,他们在校学习期间,无不受过细绎派的严格训练,练就了一副看字缝的敏锐眼光,养成了揣摩字句、微言大义的行文习惯,同时也吸收了细绎派的一条重要主张:用文学批评干预社会生活。

说起利维斯的细读式批评,很容易把它和美国的新批评相提并论,仿佛二者是大洋两岸的一对孪生兄弟。利维斯的文学批评,无论是诗歌批评还是小说批评,注重文本的细读,突出文字的感受力;但是,正如前人曾经指出的那样,他的批评思想中也有一定的社会学倾向。利维斯深受马修·阿诺德的影响,秉承了文学即是人生的批评这一理念,有意将文学阅读与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要求文学创作坚守道德,促进文化的健康。另外,他在具体的批评中,也常把文本放在文学传统中进行比较、阐发,并非完全就事论事、孤立地对待文本自身。在他看来,批评家在分析作品之际,要尽可能地留意其中独到的细节,再比较参照类似作品,进而判断其价值的高下。这种从文学史长河中披沙沥金的做法,其视野和格局远比美国的新批评宏阔高远。

从1932到1953年,利维斯主编文学评论期刊《细绎》,他以此为阵地,创建了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形式主义流派——细绎派。利维斯本人在剑桥屡遭排挤,最后仅以高级讲师身份退休,但细绎派批评却成为剑桥英文研究的正统方法。细绎派注重形式分析,反对文学批评考虑历史和社会因素。在实际操作过程中,细绎派批评家往往撇开历史语境,远离时代思潮的影响,分析字里行间的微妙含义,再去引申发挥,同时探察作品是否具备道德严肃性。他们把经典著作作为文学研究的真正对象,以它们为改变世道人心的利器,对于30年代以来兴起的流行文化,一概予以贬斥,认为这是文化堕落的症候,腐蚀人心的元凶。在文化唯物主义者看来,这种文学观暗藏着狭隘的精英主义文化观,兼具人文主义的狂妄自大,甚至与英国当局有意识形态共谋的嫌疑。

当然,细绎派之所以得势,是有历史原因的。它有一个重要的纠偏对象,那就是一战之前盛行的传记式批评。这种批评喜欢大谈作家的生活轶事,疏于审美的考量,忽视作品的风格与结构,行文枝蔓丛生,结构松弛拖沓。与此相对,细绎派力主批评家关注作品本身,撇开外在的因素,让文学批评摆脱散漫的业余作风,变成一门立论严谨、科学式的学科。就此而言,细绎派的主张有一定的道理的。然而,它基本否定了社会和历史因素对文学批评的重要意义,这就未免矫枉过正了。为了反击“细绎派”的这种极端做法,文化唯物主义者强烈要求文学批评要引入社会和历史因素,在这方面,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蒂利亚德的历史主义方法,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否定了他的总体性历史观,反对黑格尔式的时代精神主宰论,转而强调社会思潮的多样性和矛盾性。

二、蒂利亚德的历史主义批评

意大利哲学家乔万尼·巴蒂斯塔·维柯为历史主义制定了一条奠基性原则:“创造即真知”,其大意为:以文本形式传递给我们的有关过去的知识,只有从当年创造者的角度出发,才能得到恰当的理解。[4](P.106)换句话说,现代人若想正确理解过去的事物,只有把自己设想成为古人,仿佛身处彼时彼地的思想传统与社会现实之中,努力还原历史现场,以今人之心映鉴古人之心,方能真正领悟这些史事的存在理由。在维柯之后,黑格尔是历史主义的集大成者,他认为,任何事物的产生,都有时代背景和前因后果,只有从当时的具体背景出发,才能做到正确的理解;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有一种主宰性的时代精神,支配着这一时期的思想和文化。深受黑格尔影响的历史主义批评家,经常把某一历史时期的文学视为时代精神的表现,他们在文学分析当中,要么探察时代精神如何影响文学创作,要么研究作品如何反映了时代精神。

蒂利亚德就是这样一位历史主义批评家。在批评理论不断翻新的当代,他差不多成了过气人物,在常见的文学批评史著作中,极少能够见到他的名字。雷纳·韦勒克在《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五卷“英国批评”)中对他只字未提,却用了整整一节的篇幅去探讨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5](PP.224-226)虽说后者的名气和地位远不及他。若不是文化唯物主义者动辄把蒂利亚德从故纸堆里翻腾出来“吊打”一番,他的名字很可能早就湮没不闻了。其实,他在文学批评领域也曾雄踞高位,他的《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和《伊丽莎白时代的社会图景》是莎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引领了20世纪40年代莎学研究的新方向。在这两本书中,作者努力还原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的社会意识,论证莎士比亚的作品是都铎王朝意识形态的体现。

19世纪的学者对文艺复兴时代的看法,与18世纪启蒙思想家基本相同,无论是“文艺复兴”一词的首创者米什莱,还是文艺复兴文化史大家布克哈特,都把文艺复兴与中世纪截然对立起来,认为前者代表了一种全新的精神。20世纪的学者则不然,荷兰文化史家约翰·霍伊津哈在《中世纪的衰落》中极力证明,二者并非断然决裂,而是有所传承。蒂利亚德遵循了这个思路,他在《伊丽莎白时代的社会图景》中着重指出,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人仍然一如既往地信奉中世纪的许多观念。这种观点也体现在他的另一部著作的标题中:《英国文艺复兴:虚构还是事实?》。

蒂利亚德认为,在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盛行的中世纪观念中,最重要的就是一条名为“存在的大链条”的宇宙秩序论,它支配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根据这种观念,整个宇宙呈现出一个尊卑有别、等级森严的秩序,从上帝、天使、日月星辰到人类社会和动植物世界,从上到下构成了一个不可僭越的等级序列。上帝是整个宇宙的主宰,太阳是日月星辰的主宰,国王是人类社会的主宰,狮子是动物世界的主宰,如此等等;凡是破坏秩序者,必遭上帝惩罚。实际上,这种观念体现的是一种天命君主论的意识形态,其主要功能在于教化和恐吓臣民,防止其造反作乱,从而达到维护封建等级制的世俗目的。这种秩序观念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非常隐晦地出现在莎士比亚历史剧中。作者在剧作中极力描写血腥内战和王政危机等乱象,这种现象折射出、同时也加剧了他的同时代人对社会和政治秩序混乱的深刻忧虑。“我们从莎士比亚历史剧中得到的画面是无序。不成功的国外战争还是大的主题;国外战争的胜利和国内和平(只)是例外,对无序的恐惧从未消失”。[6](P.7)蒂利亚德的这一论断是有充分依据的:在他所认定的出自莎翁之手的九部历史剧当中,有四部直接描写了英国史上至为惨烈的内战——玫瑰战争,它们分别是《亨利六世》(上、中、下)和《理查三世》;其他剧作也表现了内战频仍、外战不休、生灵涂炭的失序景象,《约翰王》写的是13世纪初金雀花王朝的约翰王与反叛诸侯之间的内战,《理查二世》写的是金雀花王朝末代国王理查二世与族人博林布鲁克(兰开斯特王朝的开国雄主、未来的亨利四世)之间的内战,《亨利四世》(上、下)写的是博林布鲁克登基后与各大反叛诸侯的内战,《亨利五世》写的是对法战争,在这几部剧作中,王纲解纽、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景象时有出现,即便是被蒂利亚德认定为伪作的《亨利八世》,描写的也是因王位继承危机造成的宫廷内斗。

不仅如此,蒂利亚德还认为,这种秩序观念也或隐或显地出现在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中,甚至贯穿于整个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和非文学作品当中。这种理念在时人的头脑中根深蒂固,已被视为天经地义,根本不需要作家去刻意表现:“秩序这种观念被视为理所当然,在人们的集体意识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除了训诲目的非常明显的篇章,作者几乎无需提到它。”[7](P.7)总的说来,在蒂利亚德看来,在伊丽莎白时代,整个社会的思想铁板一块、高度一致,体现君主意志的宇宙秩序论处于绝对支配地位,莎士比亚等人自动认同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他们的作品反映并维护了天命君主论和封建等级制。

蒂利亚德强化了文化唯物主义者的历史意识,促使他们将社会历史因素重新引入文学批评,但是,他的这种总体论式的史观过于简单化。在文化唯物主义者看来,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其社会思想都是复杂多变的,里面充满了相互矛盾和相互对立的因素,没有哪一种思想能够垄断一切,哪怕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文学作品中的情况也是如此。莎士比亚的戏剧固然体现了都铎王朝的意识形态——天命君主论,但是,如果细读文本,往往也会发现,它们有时也对它提出严重质疑。例如,在《理查二世》的末尾,忠心耿耿的卡莱尔主教诅咒说,博林布鲁克会因篡位而遭到报应,鲜血将浸润英格兰大地,在莎士比亚时代的人们看来,这个预言果然应验了:玫瑰战争就是对博林布鲁克家族的惩罚。就此而言,我们似乎可以得出结论,莎士比亚是维护天命君主论意识形态的。然而,就在这部剧中,作者字里行间似乎也在暗示,理查二世如何背信弃义、治国无道,导致祸起萧墙,因此,他的倒台也有咎由自取之处,从文化唯物主义的视角来看,作品在此又挑战和颠覆了天命君主论意识形态。

三、雷蒙·威廉斯的思想贡献

在文学批评领域,“文化唯物论”一称是雷蒙·威廉斯的首创。用他的话说,文化唯物论是“在历史唯物主义内部研究物质性文化和文学生产特性的一种理论”。[8](P.5)既然属于“历史唯物主义”,这就意味着,从事批评实践的时候,必然要涉及社会和历史状况。另外,这里提到的“物质性文化”范围甚广,它不仅包括文学和艺术,还兼及其他文化形式,甚至影视传媒。

威廉斯对文化唯物主义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在60和70年代,他一直与细绎派的批评传统作斗争,力主文学批评应与社会历史研究相结合,撼动了剑桥英文系研究和教学的传统,这给美国留学生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9](P.2),在威廉斯的影响下,格林布拉特走向了新历史主义批评的道路。威廉斯还引入了人类学对文化的定义——文化就是全部日常生活方式,从而打破利维斯等人以文学和思想杰作为文化的狭隘做法,这样一来,文学与非文学文献、经典与非经典作品,其研究价值变得难分高下。这就驱散了经典作品头上的神圣光晕,为文化唯物主义批评引入非经典作品、非文学文献正了名。

另外,威廉斯对社会系统的层次划分也为文化唯物主义者提供了思想灵感和理论指导。[8](PP.121-127)他把社会文化分为三个部分:残余成分、主导成分和新生成分。主导成分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价值观念和社会体验;新生成分指的是崭露头角的价值观和社会体验;残余成分指的是过去遗留下来、未被主导文化收编、仍在当前文化形态中发挥作用的思想因素,例如人们一直在遵奉的宗教、传统和习俗。新生和残余文化成分可以联起手来,向主导文化发起挑战,提出政治异见。例如,在19世纪40年代,也就是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大行其道的时期,猛烈抨击工业资本主义残酷剥削的,不仅有新兴的社会主义宪章派,还有一些老派的土地贵族——也就是所谓的托利社会主义者,柯尔律治就是他们的代言人——论言辞之激烈,柯尔律治不逊于马克思。这种文化成分的结构划分,对文化唯物主义的批评策略多有启示,促使他们在分析作品时,不仅要揭示该作品是如何在主导文化的因素的统摄下有意或无意地充当了文化统治工具,而且还会去证明,在貌似天衣无缝的主导意识形态之下,还暗藏着异质性的内容,即,抵制主导意识形态的残余和新生成分。

最后,威廉斯激进的文化思想也推动了文化唯物主义的政治批判倾向,激发他们去分析文本中蕴涵的文化压迫机制。用多利莫尔和辛菲尔德的话说,文化唯物主义决不故作不偏不倚的中立姿态,它毫不讳言改造现存社会秩序的政治意图。[10](P.ⅷ)正是由于威廉斯的影响,文化唯物主义的政治色彩更加鲜明。

当然,在研究对象上,威廉斯与辛菲尔德等人还是有区别的。后者重点研究正统的文学作品,尤其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名作,他们虽然也大量引用非正统文献,但那只是为了勾画时代的思想氛围。威廉斯涉猎的范围更为广泛,他于文学之外,兼及教育、出版、传播等领域,他的研究路数类似于微观文化社会学。

四、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

阿尔都塞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最负盛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他对英语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的影响,远远超过其他西马理论家。英国的伊格尔顿、美国的詹明信、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斯图亚特·霍尔及其研究团队,无不受过阿尔都塞的思想熏陶,在六七十年代的思想氛围下成长起来的艾伦·辛菲尔德和乔纳森·多利莫尔等人,也接受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在文化唯物主义批评家的著述中,意识形态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术语,毫不夸张地说,文化唯物主义实质上就是意识形态批评,它使用的正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概念。

意识形态一词首创于18世纪,此后,其内涵屡经变化,从马克思到卢卡奇,再到阿尔都塞,他们对意识形态理解不同,表述各异,难免让人慨叹:有多少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就有多少种意识形态。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意识形态是虚假的意识,是对现实的扭曲认识和刻意误解。在列宁那里,意识形态是中性的,是某一个阶级的政治思想,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卢卡奇的意识形态概念是追随列宁的,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特意强调: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取决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成熟程度。也就是说,从马克思到卢卡奇,意识形态一词逐渐失去了贬义。在葛兰西手中,意识形态被细化为两类:积极意识形态和消极意识形态。前者是一个社会所必备的思想常识,后者则是专门为某一个阶级服务的思想意识。

到了阿尔都塞那里,意识形态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主要体现在他的两篇论文《马克思主义和人本主义》(1965)和《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1969)之中。在他看来,意识形态不是有意识的信仰、价值观和政治立场,也不是一种虚假的社会意识,妨碍人们认清社会状况,掩盖阶级冲突的真相,它主要是一种无意识的东西,是“个体与其真实状况想象关系的再现”[11]。也就是说,无论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都认为主导意识形态是真理,并把它当作行动的指南。资产阶级就是借助意识形态这个无形的武器,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阵地,成功地将自己的利益包装成全社会的利益,取得了全社会的认可,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价值观念推行到全社会,让人自动接受、奉之如仪,这就是詹明信所说的政治无意识。

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乔治·卢卡奇不同,阿尔都塞坚决反对黑格尔式的总体论,他以多元决定论替代了总体论。按照黑格尔的看法,总体的性质表现在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当中,套用一句常见的话就是:“普遍寓于具体之中”。他在《精神现象学》中的名言“真理是全体”[12](P.12),就是这种总体论思维的明显体现。然而,在阿尔都塞看来,这种总体论有一个致命错误:它认为社会上有一个可以决定一切的核心因素,但是,事实上,社会的各个构成要素,例如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要素,均有一定的自主性,某一因素不可能直接决定另一因素。换句话说,社会结构是极为复杂的,各种因素处在一个相互矛盾和相互冲突的关系之中,每一种要素都是由其他多种因素决定的,这就是他所谓的多元决定论。

这种多元决定论给文化唯物主义者的启发是,在每一个时代的内部,都可能有好几种相互冲突的思想潮流和价值观,不存在一种大一统式的时代精神,对于这一时期的文化,总体性的解释总是片面的,因为事态万殊,绝难以一驭百,任何一种思想只能覆盖部分历史画面,而无法延及全部,即便是都铎王朝的意识形态,也可能遭到同时代其他人的质疑。文化唯物主义者对蒂利亚德的历史主义的批判,也是这种多元决定论对黑格尔的总体论的批判。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最让人诟病之处在于,它充斥着政治悲观主义情绪,过度夸大意识形态的影响力,贬低人的主观能动性,仿佛每一个人都深陷意识形态的牢笼而无法自拔。另外,阿尔都塞也忽视了意识形态的可变性,在他那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成为一种超越历史时空的永恒不变的东西。相比之下,葛兰西笔下的文化霸权则表现出更大的灵活性,他的文化霸权理论也更具乐观精神,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英国新左派逐渐转向葛兰西。

五、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

在欧洲大陆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当中,除了阿尔都塞之外,对战后英国左翼启发最大的就是安东尼奥·葛兰西了。自从70年代以来,他的文化霸权理论在文学、哲学、史学、政治学和文化研究等领域均有重大影响。近年国内外媒体和学界大谈特谈的所谓“软实力”,其实并非什么新鲜理念,它只不过是葛兰西的“文化霸权”在当代的翻版而已。

一战之后,西欧无产阶级革命均告失败,葛兰西痛定思痛,力求总结失败教训,制定新的斗争方案。他在墨索里尼的监狱中写下了32本、两千多页的笔记,这些泣血之作汇集成《狱中札记》一书,在他身后出版。这些思想探索的终极目标是,为西欧发达国家寻找走向社会主义的现实策略。葛兰西的这个想法与二战后的英国新左派不谋而合。到了20世纪70年代,经过佩里·安德森和汤姆·奈恩的大力译介,英国左翼思想界出现了“葛兰西转向”这样的盛况,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逐渐取代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在左翼思想界的主导地位。

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植根于他的市民社会理论。在他看来,国家是由市民社会和政治社会构成的;所谓政治社会,指的是由政府、军警和司法机构组成的强制性国家机器,它们主要以直接的暴力为统治手段,而市民社会则是由非强制性的、相对独立的社团等组成,如教会、行会、社区、学校等机构。与政治社会一样,市民社会也有维护现存秩序的功能,但与前者不同的是,它以柔性的思想手段——也就是文化霸权——间接地帮助统治阶级行使统治功能,维护其价值观和物质利益。[13](PP.7-8)葛兰西认为,资本主义民主制度越发达,它的市民社会就越强大,国家政权也就越稳定。这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在西欧失败、却在俄国成功的重要原因。十月革命之前的沙皇俄国是一个半封建国家,它的市民社会还处于原始状态,政权的维系完全依赖暴力,没有市民社会作为缓冲,经不起严重的政治震荡,一旦革命的洪流冲垮了它的政治社会——国家暴力机关,它的统治也就寿终正寝了;西欧社会则不然,那里的市民社会发达,统治阶级主要依靠社会成员的自动赞同实现统治,即便政治社会垮台,还有市民社会这座坚固的堡垒,也就是说,只要资产阶级还掌握文化霸权,资本主义的统治就会继续存在。[13](P.194)

葛兰西所说的文化霸权,不是国际政治中的霸权,即国与国之间的政治支配关系,它指的是同一国家之内各阶级之间的思想支配关系:统治阶级将于己有利的价值观和信仰推行到社会各阶层的过程。文化霸权的实现,依靠的不是强制手段和暴力措施,而是大多数人的主动认同。文化霸权不仅植根于政治和经济制度当中,还以经验和意识的形式内化于社会思想之中,它是捍卫统治阶级利益的思想堡垒,是维护资本主义现状的巨大稳定器。有鉴于此,葛兰西强调,工人阶级若想取得政权,必须先赢得文化霸权,这是取得政权的先决条件。

文化霸权理论最让人心仪的地方在于,它不像阿尔都塞笔下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那样无所不在、坚不可摧,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始终处于动态的平衡状态,它一直面临着被压迫群体的挑战。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能够暂时控制人民群众,但后者依旧拥有讨价还价的能力,一旦他们看穿它的真实面孔,就不再认同它。在这种理念的启发之下,文化唯物主义者在进行文本分析的时候,不但寻找其中暗含的颠覆性因素,揭露资产阶级文化霸权的内在矛盾性,还极力强调,这些颠覆性因素对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具有反制能力,因此,比起美国的新历史主义,英国文化唯物主义在政治上显得更加乐观、自信。

结 语

比起其他现代批评流派,无论是注重内在研究的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还是注重外在研究的读者反应理论、精神分析批评、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文化唯物主义明显表现出一种超越性特征,它博观约取、兼收并蓄,既有成功的文学批评必备的三要素:文本的细读、历史的意识和理论的视角,也有当代左翼文化政治的标配:现实的关怀。凡此种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利维斯、蒂利亚德、威廉斯、阿尔都塞和葛兰西等人的思想塑造。当然,影响文化唯物主义者的,绝不止于上述人等,米歇尔·福柯、瓦尔特·本雅明、皮埃尔·马歇雷、甚至布莱希特,也在文化唯物主义批评中留下了思想痕迹,但相对而言,这几位人物的影响还是微弱一些。

[1]NeemaParvini,ShakespeareandContemporaryTheory:NewHistoricismandCulturalMaterialism, London: Bloomsbury, 2012.

[2] Hans Bertens,LiteraryTheory:TheBasics, London: Routledge,2001.

[3]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4]爱德华·萨义德:《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

[5]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

[6]蒂利亚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牟芳芳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6年。

[7]E.M.W. Tillyard,TheElizabethanWorldPicture, London:Chatto & Windus, 1956.

[8]Raymond Williams,Marxismand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9]Stephen Greenblatt,LearningtoCurse:EssaysinModernCulture,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90.

[10]Jonathan Dollimore andAlan Sinfieldeds,PoliticalShakespeare:EssaysinCulturalMaterialism(1985),2nded,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4.

[11]Louis Althusser, “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 inLeninandPhilosophyandOtherEssays,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1.

[1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

[13]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

TheIntellectualOriginsofBritishCulturalMaterialism

ZHAO Guo-xin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Essentially speaking, Cultural Materialism is not an independent theory with its own critical principles and universally applied concepts as the suffix "ism" implies, but a general term for a series of concrete practice with similar interpretative strategies, analysis objects and intellectual sources. It draws upon the close reading method promoted by F.R. Leavis and the Scrutiny group, and at the same time rejects their tendency to negate the vital role played by socio-historical factors in literary criticism. Inspired by E.M.W. Tillyard's historicist criticism, it re-introduces historical visions into literary studies, while staunchly opposing to his Hegelian thinking of totality which tends to view any historical period as intellectually monolithic. And more important, it is largely shaped by some prominent Western Marxists including Raymond Williams, Louis Althusser and Antonio Gramsci, who furnish it with theoretical frameworks and political concerns, thus making it distinct from other prevailing literary theories and criticism.

Cultural Materialism; The Scrutiny group; historicism; Western Marxism

2017-07-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史”(12YJC752047)的研究成果。

赵国新,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当代西方文论和19世纪英国文学研究。

B561.59

A

1674-2338(2017)05-0053-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5.007

(责任编辑:沈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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