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栋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敦煌文献疑难字词的判定
赵家栋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敦煌文献疑难字词的判定主要采取四条主要标准和两条次要标准,四条主要标准是:第一,前贤时彦整理和校录敦煌文献时标注的俟校待考的字词;第二,前贤时彦通过文献语例的排比归纳已考释出意义但值得进一步探讨其意义来源的字词;第三,前贤时彦众说纷纭的字词;第四,前人未释的字面普通而意别或意义晦涩难通的字词。还有两类疑难字词也是我们分析考释的对象。两条次要标准是:第一,异文类字词;第二,误录误校字词。
敦煌文献;疑难字词;判定
陈寅恪在《敦煌劫余录序》中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①“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②自上世纪初始王道士在敦煌藏经洞发现敦煌写卷以来,这些写于公元五至十世纪的敦煌文献材料,为二十世纪中国中古历史、社会、宗教、民族文化等诸方面的研究注入了新的研究要素,拓宽了学界研究的视野和领域。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敦煌文献的不断刊布与研究的深入,以及学界对传统研究少有关注的基层社会史、妇女史、宗教信仰、环境史、科技社会史等方面研究的重视,敦煌文献必将以其独特的文献特点,在新的学术视角下发挥其更为重要的价值。
敦煌文献的特点体现在诸多方面:其一,敦煌文献的书体及书写形式多种多样。敦煌文献几乎都是写卷,其写成年代大致处于公元五至十世纪,这正是中国古代字体从隶书向楷书转变并逐渐定型的时期,体现在写卷字体上则各种书体尽有,篆、隶、行、草、楷诸体皆备,再加上抄写者不同的书写风格,同一书体又往往呈现不同的书写形式。其二,敦煌文献内容驳杂。这其中绝大部分是佛教文献,此外还有传统意义上的经史子集以及很大一部份俗文学文献,如变文、讲经文、民间应用文书等。其三,敦煌文献本身及其研究成果的查找收集十分不便。敦煌莫高窟发现敦煌写卷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写本原卷分藏在中国、英国、法国、俄国等各个地方,早期的学者大都要远涉重洋辗转于巴黎、伦敦等收藏地抄录或拍照,然后再依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分散研究,所以他们所能看到的写卷非常有限,同一内容的异本写卷往往很难收集齐全,这也是早期校录研究不尽完善的主要原因。这些校录研究的成果查找起来也同样不易,因为校录出来的文本形式各不相同,有很多并不是以专著或专文的形式发表,而是包含在研究性论文当中,尤其是一些较短的文书,又很少有合集发表,这就给依据文献来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在资料收集上造成了诸多困难。其四,受校录者校录水平的影响,敦煌文献校录本的质量也优劣不等。敦煌文献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涉及诸多学科门类,这无疑增加了校录的难度,对校录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校录者必须具有跨学科的知识和视野,最好能和其它学科的专家通力合作,这样才能校录出较为权威性的校录本。
我们对敦煌文献疑难字词的判定有四条主要标准和两条次要标准,这四条主要标准是:
(一)前贤时彦整理和校录敦煌文献时标注的俟校待考的字词
系统全面地诠释敦煌文献中的疑难字词当发轫于蒋礼鸿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该书从“解疑”、“通文”、“探源”、“证俗”、“博引”五个方面通释了敦煌变文中的疑难俗语,附录一“变文字义待质录”汇记了60则待质的疑难字词,其中部分语词已被学界破解,如项楚《敦煌变文字义析疑》、《变文字义零拾》就是对《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中所附《待质录》的若干词语加以考释,同时驳正了《通释》中的一些条目。黄征《〈变文字义待质录〉考辨》对《变文字义待质录》中所提的问题逐条考释疏证,并将其在编著《敦煌变文校注》过程中发现的费解字句汇记成《敦煌变文字义新待质录》附于其后。除了蒋礼鸿、黄征二位的待质录以外,前贤时彦还校注了数量可观的敦煌文献,校注者通常在按语中会对一些疑难字词标示“俟考”、“待考”、“费解”等术语,这也为我们勾稽出了数量可观的疑难字词。随着敦煌文献校录与研究的不断深入,虽然这些俟校待考的字词一部分已被破解,但依然还有不少亟待解决。
(二)前贤时彦通过文献语例的排比归纳已考释出意义但值得进一步探讨其意义来源的字词
在敦煌文献疑难字词的考释实践中,前贤时彦通过文献语例的排比归纳考释出相当数量的字词,但排比归纳方法作为一种考释词语的方法,在方法论上是存在缺陷的,因为所谓的排比归纳永远是不完全归纳,就具体的字词来说,其考释过程和考释结论只是对字词在语言使用过程中“流”的把握,理论上只是无限接近字词义的“源”。有鉴于此,我们在应用排比归纳法时将结合相关故训材料来验证或补充,探讨其本字和本训,解释其意义的来源,分析其语义引申的理据。
(三)前贤时彦众说纷纭的字词
这些字词通常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解释,这其中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各种解释或均言之成理或均不尽人意,如本文下编“释证篇”中的“诸问”、“笙”、“芳拨”等;还有一种是后人重新校录整理前人的成果但由于求之过深,或力求新解以不误为误妄作校改的字词,如P.3812卷《唐诗丛钞》之《十二月诗》:“二月仲春春盛暄,深闺独坐绿窗前。□□□□□□赖,教儿夫婿远巡边。”③《辑考》云:“《总编》谓‘巡’字‘大戾’,校作‘防’。”其实作“远巡边”不误,《总编》以不误为误,《辑考》出校而未作按断。“巡”有“巡护,巡防”义,宋龚明之《中吴纪闻·范无外》:“方贼起,郡中令总甲巡护,虽士流亦不免。”《宋史·食货志上二》:“民输夏税,所在遣县尉部弓手于要路巡护。”《宋史·刑法志一》:“若驱虏官吏巡防人等,不以伤与不伤,凡情不可贷者,皆处以死刑。”对于长官来说,“巡”为“巡视”义,而就一般士卒来说,则偏向“巡逻”义,敦煌写卷P.3885卷《唐诗文丛钞》之《阙题》诗:“宝镜孤悬月,香炉积生烟。不知征客意,无事远巡边。”这里的“征客”就指出征戍边的普通士卒,上文诗中抒情主人公的夫婿也为一般守边服役的戍卒。
(四)前人未释的字面普通而意别或意义晦涩难通的字词
敦煌写卷中存在大量的俗文学文献,一些字词俗语看似字面普通,但从汉语史或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却并非如此。略举两例:
【艺行】
P.3720+P.3886+S.4654《悟真受牒及两街大德赠答诗合钞》之太岑《五言四韵奉赠河西大德》诗:“肃肃空门客,洋洋艺行全。”④
又《栖白上奉赠河西真法师》诗:“知师远自敦煌至,艺行兼通释与儒。”⑤
按:“艺行”一词,《大词典》未收,“艺行”当是个并列复合词,意为才艺和品行。“艺”即“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六种古代教学科目。《礼记·学记》:“不兴其艺,不能乐学。”《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何晏集解:“艺,六艺也。”邢昺疏:“六艺谓礼、乐、射、驭、书、数也。”《逸周书·籴匡》:“成年谷足,宾祭以盛,大驯钟绝,服美义淫,皂畜约制,余子务艺。”朱右曾校释:“艺谓六艺。”后又借指儒家经籍。王充《论衡·艺增》:“言审莫过圣人,经艺万世不易。”明李东阳《哭商懋衡侍讲》诗:“讲经春殿炉烟暖,校艺秋闱烛影红。”精通儒家经典的才能也可称为“艺”,又引申有“技艺、才能”义。《书·金縢》:“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论语·子罕》:“吾不试,故艺。”邢昺疏:“试,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见用于时,故能多技艺。’”
“行”指“品行、德行”,《书·酒诰》:“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楚辞·九章·橘颂》:“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对于佛教僧徒来说,其品行、德行主要指恪守戒律的操行,即“戒行”,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闻义里》:“宋云、惠生见彼比丘戒行精苦,观其风范,特加恭敬。”宋郭彖《睽车志》卷4:“郭门外精舍;老僧戒行严洁。”
“艺行”一词,佛典中也有用例,唐神清撰、慧宝注《北山录》卷 4:“道德降矣!艺行美矣!”(T52/596c⑥)又卷6:“近世握管记者,鲜闻道德,艺行卓迈为高僧,多其聚徒,结纳延誉为高僧。”(T52/614b)宋惟盖竺编《明觉禅师语录》卷2《歌颂·送全禅者》:“有龙彪兮时之相宜,有艺行兮人之所归。”(T47/678c)
从诗歌韵律来看,上揭二例诗句的平仄格式分别为:
肃肃空门客,洋洋艺行全
知师远自敦煌至,艺行兼通释与儒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这里,“行”为仄声,而表“品行、德行”之“行”,中古正读去声映韵。
准此,诗句中的“艺行全”和“艺行兼通释与儒”当为赞颂悟真禅师既精通儒家经典的才学又恪守佛教戒律的操行。
【正真】
P.3967《周卿泰法师诗钞》之《送令狐师回驾青海》:“敛袂辞仙府,投冠入正真。广开方便品,务欲接迷津。”⑦
按:“正真”一词,《大词典》释为“确实、名副其实”,例举《魏书·释老志》及白居易诗。此释义于此处不洽,这里的“正真”当指正真之道,是与邪恶、邪见之道相对的无上正真之道。丁福保《佛学大辞典》“无上正真道”条下云:“(术语)梵语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Anuttara samyaksabodhi之古译。《无量寿经》上曰:‘时国王闻佛说法,心怀悦豫,寻发无上正真道意。’又曰:‘开化恒沙无量众生,使立无上正真之道。’”三国吴支谦译《佛开解梵志阿颰经》:“佛言:‘吾本用恶杀故,求佛无上正真之道。汝梵志种,但口贵仁,虽手不杀,心皆有杀。今我为佛,身、口、意净,一切不杀。用天下人皆好杀故,教以仁义。’”(T1/260a)
另外也有一些字面普通而意义晦涩难通的字词,它们在具体的写本中字形清晰,但语意晦涩,难于索解,造成“晦涩难通”的原因主要有字形变异、语音流变、方言俗语、古语典故等。
需要指出的是,有一些意义“晦涩难通”的字词,由于材料和个人能力的限制,我们只是尝试提出不同的解释,以待后贤定夺。这里仅举“红解”为例。
【红解】
《苏武李陵执别词》:“汉将得胜,约行二十余里,犹未回旗。无赖当即抽军,汉将德(得)胜,遂被狂寇顺风放火,红解连天。”⑧
按:关于“红解”一词,词义不明。诸家亦未作训释。《校注》云:“徐校:‘解’与‘焰’音近借用。”⑨《选注》(1746)云:“原文‘解’是‘焰’字形误,同‘焰’。”⑩今谓“红解”之“解”原卷字形作“”,乃为“解”字俗写,然“解”与“焰”在语音和字形上皆相较甚远,其音借或形误的可能极小。笔者这里试另作二说,以待博达諟正补充:
一者,“红解”似可校读为“红鲜”,“解”与“鲜”形近而讹。“鲜”又为“燹”之音借。“鲜”、“燹”,《广韵》上声狝韵皆有“息浅切”一读,可得相借。“燹”特指野火,《说文·火部》:“燹,火也。”《玉篇·火部》:“燹,野火也。”《龙龛手鉴·火部》:“,或作。燹,正。息浅、苏典二反。《字统》云:‘逆野火。’”又《龙龛手鉴·豕部》:“燹,苏典、许位二反。野火也。”《宋史·神宗纪二》:“诏岷州界经鬼章兵燹者赐钱,胁从来归者释其罪。”此句指李陵所部被“狂寇顺风放火”,就李陵来说即为“逆野火”,“红解连天”意为红彤彤的逆野火直冲云霄,喻指火势之猛烈。
又者,“红解”似可读为“红焎”。“解”,《广韵》有“胡买切”,匣母上声蟹韵;焎,《广韵》“许列切”,晓母入声薛韵。唐五代西北方音中,匣母开始清化,与晓母趋近。入声薛韵的塞尾开始弱化,与阴声韵蟹韵相近,故“解”可与“焎”相借。《广韵·薛韵》:“焎,火气。”金韩道昭撰《五音集韵·薛韵》:“焎,火气。”可能“焎”为口语词,俗书不知本字“焎”而借“解”为之,“红焎”意为红彤彤的火气。
以上四类是我们判定疑难字词的主要标准,还有两类疑难字词也是我们分析考释的对象。
一类是异文类字词。敦煌写本文献与传世文献的异文材料中有时会有一些较为复杂的异文现象,需要运用文字、音韵、训诂手段,结合文献系联诸多异文材料来排比归纳,有的还需立足于文字学史、汉语史的高度进行分析考证,才能对异文字词作出准确的释义。下面我们分别举敦煌写卷中唐诗丛钞与今见各种刊本的唐诗以及敦煌佛经写卷与传世刊刻本之间的异文现象来具体说明。
【万万(萬萬)—暮暮—漠漠】
P.2673《唐诗文丛钞》之《北邙篇》:“南桥昏晓人万万,北邙新故冢千千。”⑪
按:“万万(萬萬)”,P.2544 卷作“暮”,S.2049 卷作“暮暮”,这两则异文,似与原卷“万万(萬萬)”没有关系,因为“万万(萬萬)”与下句“千千”对仗工整,语意顺畅。但我们通过同卷《北邙篇》诗句“墨池沙枯通草万(萬),妆楼瓦尽向林倾”中“草万(萬)”读为“草蔓”推知,“万万(萬萬)”似可读为“漫漫”,“漫”,《广韵》“莫半切”,明母去声换韵;“万(萬)”,《广韵》“无贩切”,微母去声愿韵。明母、微母皆为唇音,轻重之别,且古无轻唇音,虽然唐五代西北方音已出现轻唇音,想必并未彻底分化;而重唇明母与换、愿韵相拼,读音相近,故“万万(萬萬)”可读为“漫漫”。“漫漫”有“遍布、众多貌”义,宋玉《钓赋》:“漫漫群生,孰非吾有。”唐戴叔伦《苏溪亭》诗:“苏溪亭上草漫漫,谁依东风十二阑。”
至于 P.2544 卷作“暮”,S.2049 卷作“暮暮”,其中“暮”读为“漠”,为音近相借。“漠漠”也有“遍布、众多貌”义,《西京杂记》卷四引汉枚乘《柳赋》:“阶草漠漠,白日迟迟。”晋陆机《君子有所思行》:“廛里一何盛,街巷纷漠漠。”
“千千”形容数量众多,文献多见,唐章碣《赠边将》诗:“千千铁骑拥尘红,去去平吞万(萬)里空。”所以“漠漠”可与“千千”相对为文。厘清了“万万(萬萬)”、“暮暮”、“漠漠”三者的关系,就很好地沟通了不同卷号的异文关系,有利于对诗句的理解。
【产(/彦)—伪—喭—谚—赝】
《圣语藏》本与敦煌本《法句譬喻经·双要品第九》作“彦”当是“谚”的省旁字,又作“喭”。“真”与“谚”分别指“真言”与“俗语”,“俗语”指相较于“真言”的俗传之语。后汉支曜译《成具光明定意经》:“何谓广戒?曰广戒者,谓能摄身之三殃。……意行者,则心习智慧,思惟生死,常住慧处,不惑流淟,又深入道品,空无之要,别了真喭而无疑难,见善则劝,成则代喜,斯意之三戒。”(T15/453a)《大正藏》校记云:喭,宋、元、明本作“谚”。《玄应音义》卷 5:“真谚,宜箭反,俗言也。了别真言,无疑难也。又经文作喭,非也。”⑭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 4:“(丈夫)谓菩萨曰:‘尔等惑乎?以鬼魅为妻,捐尔二亲九族之厚,为鬼所吞,岂不惑哉?尔等无寐,察其真赝矣。’”(T3/19c)《大正藏》校记云:赝,宋、元、明本作“谚”。《玄应音义》卷 20:“真谚,宜箭反,《说文》:传言也。俗语也,真犹真实也。言了达真言俗语也。经文从口作喭,误也。”唐慧皎《高僧传》卷4《于法开》:“故东山喭云:‘深量,开思,林谈,识记。’”(T50/350b)《大正藏》校记云:喭,宫本作“彦”。此处“喭”和宫本作“彦”皆当为“谚”。又唐湛然述《止观辅行传弘决》卷7:“喭云等者,喭传也,应作谚字,若作喭者,吊也。”(T46/374b)
今见各种刊刻本藏经之《法句譬喻经》“彦”字作“伪”,可能是在刊刻时已无法理解“彦”的确切词义而臆改为“伪”。又《六度集经》卷4也将“谚”字改为“赝”,因为“赝”也有“假、伪造”义。《宋书·恩幸传·戴法兴》:“帝常使愿儿出入市里,察听风谣,而道路之言,谓法兴为真天子,帝为赝天子。”或把“赝”看作“谚”的音借亦可,“赝”俗作“偐”,《集韵·谏韵》:“赝,伪物也。或作偐。”
另一类是误录误校字词。由于并非每个敦煌学家都深谙语言文字研究,如果对敦煌写卷中的俗字和俗音了解不够深入专业,在校录研究过程中势必或多或少存在误录误校现象。特别是早期海外藏卷时由于时间紧,条件不允许,讹误较多。即使后来有了缩微胶片,有的也模糊不清,对照校录也往往会出现疏漏,甚至有据误本而加以比附想象牵强附会的情况。如:
【丽蔓—丽蕚】【薨(梦)里—薧里】
S.5639《亡文范本等(拟)》:“曾闻悲夫芳枝丽蔓,开雕而但见荣枯;翠柳鲜条,春秋而须期⑮变灭。是知泡幻非久,浮世难恒;虽叶桃李之颜,终归薨(梦)里之貌。”⑯
按:“丽蔓”,《愿文集》录文作此,萧旭《校补》云:“‘丽蔓’不辞。下文‘惟小娘子芳枝丽质,芙蓉而解语堂阶’,则‘蔓’当作‘质’。”⑰今谓“丽蔓”之“蔓”,原卷字形作“”,乃是“蕚”字,“蕚”为“萼”之俗写,《字汇·艹部》:“蕚,俗萼字。”唐皮日休《桃花赋》:“开破嫩蕚,压低柔柯。”李清照《临江仙》词:“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蕚渐分明。”又敦煌写卷中亦见“愕”字写作“”,如 P.2044V《愿文范本(拟)》:“传五梦于天中,摩耶惊慢(愕);现双足于椁外,迦叶摧形。”⑱《愿文集》录文作“慢”,校改作“愕”,萧旭《校补》认为:“慢,同‘悗’,《集韵》:‘悗,惑也,或从曼。’《汉语大字典》无例证,据此可补。”⑲其实原卷字形作“”,当录文作“”,“”当为“愕”之俗写。“蕚”指花萼,有时代指花。文献中亦见“丽蕚”用例,如唐陶举《花蕚楼赋》:“虽丽蕚之不足,实规模而寡仇。”宋代李迪有诗句云:“日烘丽萼红萦火,雨过柔条绿喷烟。”
又“薨里”,《愿文集》录文作此,并将“薨”校改作“梦”。萧旭《校补》云:“薨,原卷作‘’,疑即“蒿”。蒿里,古挽歌名。”⑳今谓《愿文集》录文校改皆误,《校补》因对原卷字形识读有误,故释义也误。其实“薨里”之“薨”,原卷字形作“”,乃是“薧”字,《说文·死部》:“薧,死人里也。”《玉篇·死部》:“薧,薧里,黄泉也,死人里也。”
【疽—疸】
P.3269《燃灯文(拟)》:“使龙王雨主,九夏疽无伤禾;海圣风神,三秋霜无损谷。”㉑
按:“疽”字,《愿文集》录文作此,又 P.3149《新岁年旬上首于四城角结坛文》:“使龙王雨主,九夏疽无伤苗;海圣风神,三秋霜无损谷。”《愿文集》(602页)同。然“疽”意谓“癕疮”,《灵枢经·痈疽》:“热气淳盛,下陷肌肤,筋髓枯,内连五藏,血气竭,当其痈下,筋骨良肉皆无余,故命曰疽。”《汉书·陈平传》:“(亚父)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颜师古注:“疽,癕疮也。”此义与文句无涉,其实愿文二例中“疽”字,原卷字形分别作“”、“”,乃为“疸”字俗写,敦煌写卷中“旦”字或作为汉字构件的“旦”,字形常作此形,如P.2299《太子成道经》:“明旦,召诸大臣,说此梦瑞。”其中“旦”字,原卷字形作“”;S.462《金光明经果报记》:“汝但能为所煞众生发心愿造《金光明经》四卷,得免脱。”其中“但”字,原卷字形作“”。敦煌写卷中也见“疸”作“”相似之形,如 S.318《洞渊神咒经·斩鬼品》:“匈(胸)背懊(燠)熟(热),或有黄疸。”其中“疸”字,原卷字形作“”㉒。
然“疸”为病名,中医称因脾胃虚热上升形成胸闷体黄的病。《素问·平人气象论》:“溺黄赤,安卧者,黄疸……目黄者曰黄疸。”唐孙思邈《千金方·论证》:“疸有五种:有黄汗、黄疸、谷疸、酒疸、女劳疸。”此义与愿文用例也不洽,今谓“疸”当读为“燀”,疸,《广韵》有“多旱切”音,为端母上声旱韵;燀,《集韵》有“党旱切”音,为端母上声缓韵。旱、缓二韵合流,且反切下字皆为“旱”字,当二者音同。“燀”为“炎热”义,《集韵·缓韵》:“燀,厚燠也。”《六书故·天文下》:“燀,谓过热如焚也,”《吕氏春秋·重己》:“是故先王不处大室,不为高台,味不众珍,衣不燀热。”高诱注:“燀读曰亶。亶,厚也。”三国魏何晏《景福殿赋》:“冬不凄寒,夏无炎燀。”欧阳修《再论湖南蛮贼宜早招降札子》:“况渐近夏暑,南方燀湿,士卒不习水土。”
准此,“九夏疸(燀)无伤苗”与“三秋霜无损谷”相对,文意相承接。
注释:
①陈寅恪《敦煌劫余录序》第4页,原载《历史语言研究集刊》1930年第1本,又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②同上。
③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第380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
④同上第336页。
⑤同上第337页。
⑥本文所引佛典文献标注格式中“T”指《大正新修大藏经》(台湾“中华佛典协会”及法鼓山佛院著,2014年)、“X”指《卍新纂续藏经》(同前),“/”前后的数字分别表示册数和页数,a,b,c分别表示上中下栏。下同。
⑦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第445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
⑧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第1202页,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⑨同上第1204页。
⑩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增订本)第1202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
⑪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第128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
⑫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增补定本)第11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⑬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第93-94页,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版。
⑭《慧琳音义》卷34引录玄应《成具光明定意经音义》:“真谚,言建反,谚,俗言也。言了别真,俗语无疑难也。经文从口作喭,俗,非也。”(T54/536a))
⑮萧旭《校补》云:“‘须期’当作‘须斯’,字之误也。”是。见于萧旭《〈敦煌愿文集〉校补》,载《群书校补》第三册第956页,广陵书社2011年版。
⑯黄征、吴伟《敦煌愿文集》第207页,岳麓书社1995年版。
⑰见于萧旭《〈敦煌愿文集〉校补》,载《群书校补》第三册第956页,广陵书社2011年版。
⑱黄征、吴伟《敦煌愿文集》第158页,岳麓书社1995年版。
⑲同①第937页。
⑳同①。
㉑黄征、吴伟《敦煌愿文集》第526页,岳麓书社1995年版。
㉒诸原卷字形皆据黄征,见于黄征《敦煌俗字典》第75-76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On the Judgment of the Problematic Words in Dunhuang Documents
ZHAO Jia-do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g Jiangsu 210097)
The judgment of Dunhuang documents mainly adapts four principal criteria and two secondary criteria.The principal criteria include the following aspects.The first group is the problematic words labeled by previous scholars when they made editing and collation of Dunhuang documents.All the problematic words lack proofreading and examination.The second group refers to the problematic words that have the precise meaning without the etymology.The third one means the controversial problematic words.The fast one refers to the problematic words that have the normal literal meaning and obscure connotations.The two secondary criteria include the words with derivative class and the problematic words produced by spelling mistakes or checking mistakes.
Dunhuang documents;problematic words;judgment
H02
A
1673—8861(2017)02—0033—06
[责任编辑]肖 晶
2017-05-05
赵家栋(1974-),男,安徽无为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敦煌吐鲁番文献语言。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0&ZD117)、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13YJA740081)、南京师范大学优秀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