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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应奎(1684—1757),字东溆,号柳南,浙江常熟人。著有《柳南诗钞》十卷、《柳南文钞》六卷,《柳南随笔》六卷、《柳南续笔》四卷;另外,他苦心搜访二十年,辑成《海虞诗苑》十六卷。王应奎是一个终生笔耕不辍的布衣,沈德潜评价说,“言志永言,彼此不袭一章一句,自有真精神面目存乎其间,既非折杨皇荂之词,亦无黄茆白苇之诮,于是乎为东溆之诗也。”他的文也得到了沈德潜的激赏,“抑闻之荀卿氏曰:‘艺之至者,不两能’,东溆素长于诗,而古文刻镂真宰,词必己出,杂志随笔博洽贯穿,可谓艺之至而两能者,诗人文人俱得而属焉。”[1]
不过,学术界对王应奎的关注非常有限,李烨《王应奎与<柳南随笔>和<续笔>》[2]对王应奎的两部笔记的版本进行了探究,朱则杰《清代诗人生卒年丛考》一文考订了包括王应奎在内的数位诗人的生卒年,目前已有的成果尚无涉及王应奎的创作,笔者不揣浅陋,以期抛砖引玉。
关于王应奎的生平事迹,虽然史料记载有限,但根据前人的传记序言及王应奎的诗文作品,我们可以大致还原出王应奎的人生轨迹。
“吾友王君东溆,隐居于李墓塘之滨,距县治四十里。百年地僻,柴门昼掩,虽近市塵,如处岩壑。”[3]其《柳南续笔》卷首自序的落款写道:“乾隆丁丑立秋日,柳南七十四翁王应奎题。”由此可见,该年王应奎已届74岁高龄,而此年是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由此往上推,可知王应奎当生于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年)。另外,王应奎《壬子除夕》诗云:“纸窗灯火影相亲,堂上辞年又一巡。市鲜爆声知岁俭,盘无兼味信家贫。寒畦竟绝三冬雪,残历先开十日春。检点生涯樵斧在,明年仍作负薪人。时余年四十有九,故云。”可见,雍正十年(1732年)王应奎年届四十九,这与他所言是相吻合的。另外,雍正十一年(1733年)年,王应奎有《癸丑除夕》写道:“半百已过成底事,酒阑回首一欷歔。”提到了“半百”,这时王应奎刚好年届五十,符合半百之数。所以,王应奎的出生年份是比较明确的。关键是王应奎的卒年,《柳南续笔》卷首还有一篇邵齐焘所写的序,落款时间是“乾隆二十八年岁在癸未七月十四日”,也即公元1763年8月22日,序中提到:“自君之没,今又数年。”据此可知,王应奎必然是在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年)之前“数年”去世,“数”表示不定的少数,因此,其去世的年份应该在乾隆二十三年与二十五年之间。这与朱则杰先生考订的“约卒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4]是相一致的。
关于王应奎的生平事迹,因为没有查到王应奎的传记,所以只能通过相关史料去还原。好在王应奎的诗集《柳南诗钞》严格按照年代先后来编排,这为我们探知王应奎的生平轨迹提供了相当的便利。“予自辛卯至壬子,凡八入棘闱,场屋之苦备尝之矣。”[3]96辛卯是康熙五十年(1711年),壬子是雍正十年(1732),由此可以确定,王应奎28岁至49岁之间,都在应考,到49岁之后,王应奎才彻底放弃了科举考试,专心著述,他的后半生就是在闭门著述的情况之下度过,“堂中集书万轴,经史百家略具。君以四几周身,堆书及肩,而埋头于其中,縆岁耽耽,不知户外”[3],这是王应奎45岁之后的生活状态,他屡考不中,索性闭门著述,“余少时放诞,颇于群辈中莤莤然,其志常在千里。既以困于无地,不自振立,齿落发谢,渐就衰老,而向时之意,亦不复存,惟思以一竿一笠,自放于烟水之区,扣舷而歌,鼓枻而笑,负麓而行,着簑而卧,极酣嬉自适,而无复拘局,庶几万物不干其虑”[5],所以在他45岁之后,我们可以看到,他生活的状态就只有读书著述了,“青幡影里编吟卷,编次九年诗草,至此始竟。蓝尾尊前侍老亲。”[6]过着“白首山中,屋梁载仰,日有记也,月有效也,岁有得也”的笔耕生活。当然,王应奎并非闭门谢客,王伊说他:“嗜学汲古,至老不释卷,所交皆知名士。”[7]交游也是王应奎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余居山村,与三四素心人联为吟社。”[8]与朋友的唱和往来也就成为王应奎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唱和十分频繁,“海虞之结社诗课者四人,为侯子秉衡、陈子亦韩、汪子西京、王子东溆四人,皆以道自重,发为文辞者也。”[1]四人均是虞山重要的地方文人。
王应奎的生存状态通过其别集我们也大略可知。他是一介布衣,家中有十亩田地,他生活的主要来源,一是卖文所得,二是田地收入。关于卖文的具体情形,王应奎仅在《秋亭移居》中明确写到了自己卖文之事:“卖文十载费驰驱,归卜城东一亩居。门对小桥垂碧柳,地当半郭报清渠。青箱作伴移来便,绿竹为邻看去疏(邻有万木草堂)。记得秋林图画好,而今小筑画中如。”十年的笔墨耕耘,最终只在城东买下了一亩见方的居室,照此估算,其卖文收入并不算高,经济不会太宽裕,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赋税非常在乎,多次抱怨赋税给他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在《卖砚行己酉》中,王应奎写出了自己的窘境:
第一杀风景,薪琴与脯鹤。近事大类此,端溪砚卖却。无复墨花香,几案亦索莫。淬犯入我梦,嗔我情太薄。我非薄情者,为犯陈其略。江南财赋地,旱涝岁间作。逋税千万缗,簿籍半贫弱。官请分年征,输将敢勿恪。朝廷严清查,大吏遣绎络。恩诏荷停追,急公民自若。东邻卖田园,无地安耕凿。西邻卖室庐,转徙死沟壑。于汝复何有,而敢私诸囊。况今薄卖文,石田岁无获。留汝亦何用,徒费我笔削。请犯从此逝,豪家安所托。犯乃去冉冉,梦回余错愕。是时夜向阑,残灯暗帘阁。
由于天灾,田地收成不好,官府却逼要赋税,不少人卖掉土地和房屋以交税;王应奎处境稍微好一点,还可以忍痛割爱,用自己心爱的端砚去换钱以缴纳赋税,赋税成了王应奎心头不能承受之重,所以,一旦有免除赋税的消息,王应奎无比喜悦:“此夕茫茫百感兴,门符新旧悟除乘。高堂瑟缩依炉火,小市黄昏簇店灯。差喜一璮辞束缚,况闻十亩免输征。明年又有丰登兆,树杪朝来尽着冰。”[9]免交赋税,意味着王应奎生活的压力可以减轻些,生活可以宽裕些。由此可见,卖文的收入有限,不足以承担王应奎所有的生活开支,田产才是王应奎重要的收入来源。
王应奎的《柳南诗钞》共十卷,有诗724首,创作内容非常集中,主要记载与朋友的交游唱和,对笔耕生涯的心满意足以及对社会弊端的揭露。
王应奎笔耕终生,自由而惬意,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便是朋友之间的相互切磋:“不辞相对久,把盏细论文”[10]“积雨空阶半藓纹,幽寻还许细论文。青山绕郭有诗意,翠竹横窗无俗氛。”[11]他们的唱和交游是常态化的,“余居山村,与三四素心人联为吟社”[12]雅集定期举行,押题限韵,相互品评并结集出版。王应奎的《菊社倡和诗序》就是在一次雅集之后所写:“怲怲奕奕,庸庸慅慅,举天下皆然矣。而吾徒虱其间,与为乾没,则生趋安在?于是或托诸诗,或托诸酒,或托诸名花异卉,用以息劳而解忧,而所托之物,又必与同志之人,流连宛转,以极其情,而尽其趋,盖假物以自乐,即假物以与人乐,而乐全矣。吾友顾先生宁埜,才高,为诸生有声,既不遇,乃托于种菊以寄其无聊之思,其人亦淡如菊也。君故能诗,虽不饮,喜为酒以醉客。今岁菊开时,君治具召同志数人,联吟社,余与焉。前此诸君与余问菊有诗,访菊有诗,至是赏菊又有诗。倡必酬,和必叠,往复不已,甚乐,亦最韵也。”[13]大家志趣相投,类似的雅集是经常举办的,以为风雅韵事,“疏帘清簟称闲居,谁道闲中事转余。洗甕待盛梅瓦水,携床先晒谷皮书。枣花香里晨丸药,菖叶汀边晚钓鱼。有约明朝还荡桨,柳塘南去看芙蕖。”[14]每逢节日,必然有雅集,如《上元后一日次山侍御招同亦韩西京眉皙集鱼西书屋分韵得集字》《立夏前二日亦韩招集日华堂送春分韵得鱼字》《上元后五日雨夜同露湑文宿石经山房分韵得冰字》《清明后三日集亦韩郊居分韵春日田园杂兴得十蒸》《端阳后三日同秉衡西京访亦韩东皋草堂留饮竟日分韵得云字》《己酉除夕分韵》《庚戌元旦分韵》《立夏日集西畴草堂分韵》《三月望日集西畴草堂分韵》《壬戌除夕限韵》等等,都是节日唱和之作。生日也有雅集,如《放歌六十韵为茶圃六十寿》《上元后一日顾子钝伯五十初度同人置酒石梅书院赋诗称寿即用石梅二韵》。此外,一时兴之所至,也必定会招朋引伴,唱酬一番,如《十月九日宁野招集菊圃以采菊东篱下为韵》《二月四日宁野招引梅花下分韵得瘦字》《四月九日西畴招饮紫藤下分韵得表字》《冬日露湑文招同侯秉衡吴静川小饮话山堂赋谢》《仲夏亦韩招集守东草堂兼送秉衡之太原分韵得青字》《正月十八日雪后佥宪公招集云飞天外轩分韵得青字》《小春二日宁野招集书斋赏菊分韵得盐字》《十三日宁野招集梅竹之间分韵得春字》……偶尔的邂逅当然能带来别样的惊喜,这自然又少不了作诗,如《三月望日过亦韩东皋村庄邂逅锡山李芥轩把酒论文淹留竟日芥轩有诗记事不揣芜陋辄为继声》,在这样的场合中,朋友之间的往来轻松惬意,“春尽雨声中,朝来吐晴旭。素心五六人,寻幽不待速。出自镇海门,阴阴滋灌木。迂回樵路细,嶻嶪云峰矗。风吹忍冬花,幽香满空谷。坐久惬心赏,山气清人目。晚来兴未阑,转入西山麓。杨柳板桥东,青帘出茅屋。小憩夕阳楼,卷帘寄遐瞩。”[15]暮春时节,连日的小雨终于放晴,王应奎与几个好朋友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家门,去寻找美丽的风景。触目所见,一路青山绿水,淡香满径,让人惬意无比,大家都兴致昂扬,游玩终日,也不舍得分离。文人与酒有着天然的亲和性,在这样的聚会中,自然少不了美酒佳肴,“茶瓜留客味寂寞,恨无浊酒浇诗肠。吾宗右丞颇好事,归路拉入欹湖庄。宿储老春香且酿,开尊树下移胡床。折来荷柄犹在手,碧筩饮喜生清凉。觥筹交错拇阵乱,争雄势欲倾千殇。不禁狂态恣傝侨,须臾径入无功乡。”[16]大家开怀畅饮,猜拳竞技,可以想见宴会场面的热闹,在这样的场合里,更少不了诗词唱和,“文字饮偏浓,素心人不少。苔阶散紫英,竹径飞青鸟。”[17]酒能助兴,大家诗兴大发,相互争胜,“吾辈类诗囚,兹辰脱枷杻。探韵补题糕,精神各抖擞。吟成互欣赏,不觉尽一斗。”[18]大家使出浑身解数,“有时觅句撚断须,镂金错采腴不枯。”[19]“兴至发讴吟,渔歌共于喁。须臾倒行囊,篇章殊富有。东野胃肾掏,昌谷心肝呕。句奇语更重,读罢惊欲走。主人为具馔,屡过墙头酒。一殇复一咏,不觉淹留久。”[20]笔耕生活丰富多彩,是以王氏写出了不少句奇语重、呕心沥血的诗作。
王应奎布衣终生,在笔耕墨耘中度过了一生,可以说是主动型的布衣。而这种人生的选择并不是一开始就确立的,在早年,王应奎也有过豪情万丈的时候:“苍鹰绁鞲上,野鹤围笼中。跼脊复跼脊,何时腾云风。一朝大笑出门去,云为输兮凤为御。翻身直上蓬莱巅,手撷瑶草攀琪树。传勅青童进玉浆,饮如长鲸吸川不知数,醉死便须借一坏。神仙窟宅我邱墓,区区此愿未易盈,浩歌一声天地惊。”[21]看得出来,王应奎曾经志向高远,希望一飞冲天,一展凌云之志。不过,有意思的是,他的志向并不坚定,虽然八次科举考试失败,但看不到王应奎有多少内心的纠结。他有一首模拟鲍照的《行路难》:“出东门,望东行,题桥客,弃繻生。一往不顾成功名,而我头颅已如许。终年衣食徒营营,丈夫生有四方志。何事束缚其身,摧颓其形,常如槛中之虎,鞲上之鹰。朝来仗剑出门去,妻子牵袂临前楹。敛衽进一言,劝君行勿轻。水行浪澎湃,山行兽狰狞。车行防辙覆,马行惧啼倾。况闻萑苻内,盗贼方纵横。世路险如此,人心尤不平。吁嗟行路难,问君胡为役役思长征?堂上况有老亲在,君去难为白首情。君无衣,机中之布妾能成;君无食,圃中之蔬妾能烹。不如相与守贫贱,读书垂钓安茅衡。我闻此语心怦怦,低头叹息还柴荆。”[22]这是王应奎700余首诗中最为愤激的一篇,但是,这种愤激也是转瞬即逝,很快就在妻子的劝解之下消失了,“低头叹息还柴荆”。柴荆,意味着贫穷而平淡的生活方式。实际上,笔耕墨耘是王应奎喜爱的生活方式,天性所在,“寺门落叶深,入夜转萧瑟。幽人踏夜至,山犬吠云出。一灯峄复名, 参语维摩室。明朝客路中,应羡予闲适(宪南将于次日北上)。”[23]朋友为了功名而奔走,王应奎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朋友会羡慕自己这种恬静的生活。的确,王应奎所喜爱的生活,是“谈深坐待西窗月,吟思还教入夜清。”[24]三五知己,秉烛夜谈,兴之所至,泼墨挥毫。正因为他非常享受这种读书著述的生活,内心宁静,而折射到身边之物、身边之景,也是优美而恬静的,如:
小步江村上,佃渔只数家。丛残牛迹草,散漫马兰花。隔竹炊烟冷,投林鸟路赊。适逢樵客返,共话夕阳斜。
——《江村晚步用前韵》
栾墙外竹深深,翠掩双扉断足音。料得传经人散后,豆花棚下自行吟。
忙趁槐花漫着鞭,沟隍虚待也堪怜。朝来更益情怀恶,水没陶家下河田。
皂荚村中得寄书,开函灯下慰离居。叶红准践溪桥约,待借东邻秃尾驴。
——《金陵归得益士见怀作赋此答之》
漠漠寒云四九天,贫家风味亦倏然。腊醅计日称红友,午馔随时劚玉延。近局人联香火社,隔年僧乞佛灯钱。山重为报梅花信,待访溪边与涧边。
——《冬日田园杂兴社集限韵五首》
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自己身心俱澄,享有无比的宁静,“半炉榾柮一床书,寂寞墙东伴索居。送不了穷休结柳,置偏宜散愿为樗。向梅小酌花同醉,对烛微吟穗共舒。喜是汉廷恩浩荡,田租还与岁兼除。”[25]读书著述,与书相伴,吟诗作赋。“朝来且喜闲消受,自对梅花手一编。”[26]“纵酒还乘今夕兴,题诗仍按去年腔。”[27]“梅欺朔雪刚含笑,烛候新诗渐吐花。”[28]此外,读书著述的笔耕生活还可以阖家团圆,“炉添榾柮暖书龛,尽室团圞饮易酣。”[29]可以侍奉年迈的母亲,反哺报恩,“青幡影里编吟卷,蓝尾尊前侍老亲。”[30]“晴窗且伴慈闱坐,一炷香清绣佛前。”[31]可以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佛香茗椀从消受,酒债诗魔欲破除。喜是家庭添乐事,含饴记取弄孙初。”[32]“黄口咿嘤孙学语,白头强母加餐。一灯相对团圞坐,为吐缸花报夜阑。”[33]可以耳提面命,指点儿女,“堂留萱草期荣茂,庭委荆花怅寂寥。却喜儿曹偏解事,胆瓶簇簇插梅椒。”[34]这样的生活,正是王应奎的理想,“愿以余年暇日以业就高志,以家依山清风白云相与终岁,以兰风名室,所以志也。”[35]得偿所愿,他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满足感。尽管经济是困窘的,但王应奎的精神世界却无比富足。
当然,田园生活并非就是一片莺歌燕舞,共享太平盛世,也有不和谐的音符。笔耕文人的生活面相对狭窄,所以他们对社会弊端的揭露主要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写自己身边事,写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就王应奎而言,他关心的事有两件,一个是赋税,一个是年成,两者都与王应奎曾经有过无力缴纳赋税的窘境相关。所以,他对赋税非常敏感,“时交三九值天晴,输罢官租兴自清。”“役车初罢入残冬,幽事关心不放慵。”“完租早谢长官厅,两版荆扉昼亦扄。”[36]缴纳了赋税之后,王应奎心情无比轻松。当然,能够让他如期缴纳赋税的,主要是田地的收成,笔耕的收入是有限的,他生存的主要来源,便是依靠田地的收成了,而影响收成的最主要的因素便是气候,一旦遇上灾荒年景,随之而来的便是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所以王应奎“关心米价高于玉,为盼恩纶旦晚宣。”[37]“米价顿高当稔岁,河流欲竭似乾封。”[38]他担忧天气给农民包括自己带来灾难,《补禽言》写出了自己的这种心声:
麦熟即快活,今年阴雨绵三月。麦庙浸水半不食,田家饔飱正苦缺,我腹虽饥忍相夺。
麦熟即快活,今年升米价十八。麦又半烂不可掇,十室九空穷彻骨,微禽敢向田头窃。
麦熟即快活,今年四月忧转结。官司有禁粜忽遏,村村海市愁米缺,我纵何处分余面。
麦熟即快活,今年首数殊短缺,那有余粒溉微物。田家盼断官仓发,行随我族散天末。
他担忧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存问题,也是忧国忧民,为百姓而疾呼。当然,王应奎的社会生活面也比较狭窄,创作难免流于纤细,格局狭窄。他曾经这样批评自己家乡诗画之不足,“抑余尝病吾邑之诗,好尽好纤,而未臻超诣。曾为今侍郎长洲沈公言之,公深以为知言。及观吾邑之画,往往能浓而不能淡,能密而不能疏,能近而不能远,其坐病正与诗等,岂囿于山川风气,虽有志之士亦无由振拔耶。如萧疏如渔山,淡远如遵古,已能自辟畦径,而脱去吾邑故习矣。独诗歌一道,未见有克自树立,破钱冯两家之范围而进于隽永超诣者。”[39]平心而论,王应奎自己也有此病。
布衣笔耕,对其文学创作是有直接影响的。王应奎的笔耕墨耘,使他的诗歌呈现出安宁祥和风格,他的诗作表现出较为平和的心态,没有剑拔弩张的内心割裂,没有犹豫不定的内心纠结,王应奎的诗歌偶有牢骚,但不是他的主流,这是由于笔耕给他带来的满足感所造成的。
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对于笔耕类布衣来说,立功已经是很渺茫的事情,游幕文人还可以通过向幕主提供建议,间接参与政治,实现事功,而笔耕类布衣则基本上没有这种可能性。因此,他们能够做的就是借创作以扬名后世。彭士望说:“人生骨肉偶聚而有身,不数十年尽矣。其不可得而尽者,文章、功业、德行。视其人之精神坚瑕为久暂,而必赖文章以传。顾古今人为文章,万径千蹊,莫可殚诘,吾惟取其真实有用者,以求益身与世之不逮。”[40]周亮工指出:“古来才人,文词卓然可传,不必有其遇,不必永其年。独挟此区区,为世俗所不能争,而贤豪差足以吐气。”[41]这也是清代文人普遍的共识。自从曹丕把文学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后,历朝历代皆有回应,清人则更为重视。在他们的意识中,诗书可以留名,这已经是根深蒂固的认识了。
王应奎虽然没有直接的文字谈及立言一事,但他笔耕不辍,“堂中集书万轴,经史百家略具。君以四几周身,堆书及肩,而埋头于其中,縆岁耽耽,不知户外”[42]除了诗集外,另有《柳南随笔》六卷、《柳南续笔》四卷,《海虞诗苑》十六卷。前二者是笔记,“遗闻轶事颇赖以传。”[43]很多被忽略了的地方文人也就赖以留存于世。后者是地方诗集,收录了大量地方乡贤之作,是在王应奎的严格取舍之下完成的,“余近者亦有《海虞诗苑》之辑,意存矜慎,非确然可传者,不轻入也。而鱼氏之书,则以发潜阐幽为主,故笔墨粗具,便得载入,其用意良厚,有非余所能及者。”[44]他不是来者不拒,而是精选家乡诗歌成就高的诗人诗作入选,是有“很高价值的地方诗歌总集”,“将视点更多地集中于没有别集传世的那些作者,对于声名不显而诗作较佳者尤注意采择。这对于从乡土基层的视野显示一地之文学全貌,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搜集诗歌作品,不仅仅依靠文献文本,而且探访于亲好之家,寻索于友朋箧案。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番工夫,许多诗人以及他们所创作的极有意味和艺术价值的作品,盖无流传至今的可能了。”[45]8王应奎的编选目的很明确,“吾邑诗学,自钱宗伯起明之衰,为一代宗主,而两冯君继之,其道益昌。迨入本朝,流风渐被,作者辈出,遗稿丛残,精英未耀。苟不早加编辑,或致于散亡,吾为此惧,爰有斯伇。”[45]652他担心不及时加以整理,乡里同仁的创作会散佚失传,所以不惜劳心劳力进行选编,“是集命意,专主发潜阐幽,若宗伯之诗,流布艺林而弥著,又何待余之阐发乎?”[45]652因为他“所重搜残编于故逸之余,俾布衣穷老之士,一生吟咏,苦心不至终归泯没者。”[45]653可见其为同乡无名诗人传世之良苦用心,王应奎有一种保存乡邦文脉的满足感,在笔耕中收获了内心的安宁。所以,王应奎完全可以在笔耕中找到人生的寄托,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王应奎的诗风如此安宁祥和了——由此可见,文人的治生方式对文人的创作有直接的影响,这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讨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