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霞
唐高宗对朝鲜半岛的封授与彼时战事
刘海霞
(贵州师范学院历史与社会学院,贵州贵阳 550018)
唐高宗时期,唐朝介入朝鲜半岛事务而发生了三次主要的战争:唐罗联军平灭百济,平灭高句丽,唐与新罗的战争.在这三个过程中,唐朝的边疆册封与授官政策对于边疆诸政权起到了优遇、激励、惩戒、扶弱抑强等作用,唐朝最终得以成功设置了百济五都督府、鸡林州大都督府、安东都护府,一定程度上巩固了对朝鲜半岛的统治.然而也应看到,唐高宗的边疆封授政策有其无力的一面,在百济与新罗实行州县制的艰难、唐罗联盟的瓦解与战争的爆发、仪凤年间数次封授的无效均是其体现.
朝鲜半岛;册封;授官;羁縻;藩属
七世纪中叶,朝鲜半岛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动.目前学界对这一时期唐与高句丽、新罗、百济之间的战事、形势与关系的变化多有探讨,①然而以册封与授官(以下简称封授)为中心对朝鲜半岛战争进行的细节考察并不多见,本文试为之.
贞观末年,高句丽与百济逐渐联合起来,新罗成为二者共同的敌人.贞观十九年(645)至二十三年(649)唐与高句丽之间进行了数次战争,总体看来唐朝并未取得大的胜利,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649年唐太宗逝世,此后直到高宗永徽六年(655),唐朝停止了对高句丽用兵,高句丽、百济数次朝贡于唐,同时又对新罗进行不间断的寇扰.
永徽五年(654)新罗王金春秋继位,得到了唐朝的大力支持.同年,高句丽联合靺鞨兵攻打内附于唐的契丹,但被唐朝的松漠都督李窟哥打败,窟哥遣使者向唐告捷,唐高宗欣喜,“为露布于朝”.[1]卷220«高丽传»次年,新罗上诉于唐,言说百济、高句丽、靺鞨共同伐取其三十城,请求唐朝派兵救援.唐高宗派大将苏定方率兵前往,于新城打败高句丽军队,但并没有大规模反击,迅速引还.[2]卷199上«新罗传»这时唐高宗还没有对高句丽进行彻底的打击,取胜即返,延续了唐太宗贞观末年对高句丽进行间断打击以乏其力的策略.
显庆三年(658),唐高宗派兵攻打高句丽的赤烽镇,大胜.此时,“若由海道以取高丽,则其邻国百济、新罗为形势所关之地.于不擅长海战之华夏民族尤非先得百济以为根据,难以经略高丽.”[3]295显庆五年(660),唐高宗确立“欲灭高丽,故先诛百济,留兵守之,制其心腹”[4]卷200唐高宗龙朔二年七月策略后,任命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熊津道大总管,统水陆军十万,新罗王金春秋为嵎夷道行军总管,配合苏定方征讨百济.同年唐军大破百济并掳获百济王义慈及太子隆、小王孝演、伪将五十八人,分其国为五部,置熊津、马韩、东明、金涟、德安五都督府,任命右卫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2]卷199上«百济传»麟德元年(664)在唐军统帅刘仁愿的主持下,新罗与百济会盟于熊津.誓文规定了百济与新罗永不相侵,永为藩服.盟誓之后,刘仁轨带领新罗、百济、耽罗和倭国使节赴泰山参加唐高宗的封禅大典,展示了唐朝征伐朝鲜半岛的战功.
在唐与新罗征战百济的前后,册封与授官策略的运用十分频繁,其中最为重要的有是两次羁縻府州的设置.
唐罗联军平灭百济之后,置都督府于百济国并设置郡县、任命官员.这是唐王朝首次将羁縻府州制度引入朝鲜半岛,其实带有从蕃国蕃州向唐王朝境内的羁縻府州过渡的意味,②唐王朝希望借此逐步将朝鲜半岛的管理由舒朗的状态更进一步,将这一西汉已设为郡县的地区纳入唐朝统治范围内.唐高宗任命武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来统御百济故国,也带有军事镇守、缓解百济留守军危机、以武力保障百济秩序以开辟高句丽南线战场之意.不幸的是王文度猝死,只好换由刘仁轨继任.
唐朝在百济故地任命的都督、刺史、县令等,均由百济人担任,这体现了唐王朝一以贯之的“羁縻”治策.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唐军灭亡东突厥汗国,以突利可汗为右卫大将军、北平郡王.五月辛未,唐又以突利为顺州都督,壬申,又以阿史那苏尼失为怀德郡王,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拜阿史那思摩为右武候大将军、北开州都督,令其统领颉利旧众,就是羁縻治策的反映.彼时通过任命少数民族首领,令其统帅其旧部,既便于管理少数民族部落,又为唐王朝的官员管理提供了便利.然而唐朝的羁縻府州制在百济的实施并不顺利,显庆5年(660)到龙朔3年(663)三年左右的时间,羁縻府州并未能发挥有效作用.事实上,唐朝的州县制要到龙朔三年才逐步推行,颇为艰难.[5]282还要说明的是,隋唐以来对高句丽百济新罗的册封,最初只给予品、勋、爵三个要素,而到了唐朝置都督府于百济国,在这三个要素之外,又开始加上了官的要素,[6]137-138这可以说是封授的新动向.这次在百济的封授涉及到众多百济官员,唐朝想以百济官员来管理百济民众,并没有达到效果,这样的处置方式为百济复兴军的壮大提供了条件[7]116,百济人叛乱不止,直到龙朔3年(663)唐朝与新罗联军才基本平定了叛乱.
龙朔三年(663),在唐与新罗联军扫除百济残部之后,唐置鸡林州大都督府于新罗国,授新罗王金法敏为鸡林州大都督.[1]卷220«新罗传»这次都督府的设置类似于百济,然而又不尽相同.唐朝在百济实行的羁縻府州县管理方式收效甚微,导致百济复兴,余叛耗费了唐王朝和新罗大批军力.经过百济平叛战争,唐王朝改变了对百济的统治策略,于龙朔三年任命原百济太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令其回国安抚百济余民.这一策略的调整意味着唐王朝改变了将百济纳入唐朝统治范围内、向境内羁縻府州县过渡的意图,“实际上已经明确了百济实行当地自治的羁縻原则.”[5]282令百济自治的同时,仿照对百济的授官,唐朝任命新罗王为鸡林州大都督.表面上新罗王被授的“鸡林州大都督”级别高于百济太子的“熊津都督”,实际上二者在性质上并无二致,都是唐朝羁縻治策的体现.与显庆五年(660)设置羁縻府州最高首领为唐人不同的是,龙朔三年这次任命的熊津都督、鸡林州大都督分别为百济人、新罗人,唐朝仅以“大都督”、“都督”区分其高下,实际上承认了酋领在其国内的权威,反映了唐王朝不再以唐人官员直接管理新罗、百济人,而是建立当地人自治的羁縻府州以施治.朝鲜半岛上羁縻府州的设置意义重大,有学者分析,“唐朝开启了东北亚朝贡体制下边疆民族以羁縻建置形式进行朝贡的新模式,并为后来的王朝所继承.”[8]实际上,唐朝在朝鲜半岛的最终目标不是百济,而在高句丽,因而希望在瓦解丽济联盟、巩固现有成果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影响半岛局势,消灭高句丽.这一目标的实现自然需要新罗的合作与支持,因而可以说,此时唐朝是希望巩固唐罗联盟的,羁縻府州的设置,含有进一步密切双方关系、加强对新罗控制的意味.然而从此后发生的唐与新罗之间的战争及百济的被动诸情况来看,唐朝的授官并未达到预期目标,鸡林州大都督府的设置并不成功.
百济灭亡后,新罗举国欢腾,此后就集中注意力打击百济残敌,希望收复之前被百济夺取的领土,并在不触犯唐王朝的情况下赢得更多战果、发展壮大自己.这一方向与唐王朝的意愿相违背,唐罗联盟瓦解的危机很快呈现了出来,唐朝主持下的熊津会盟收效甚微为其典型体现.基于一向奉行的怀柔羁縻之策,在百济无力再图复国的情况下,唐朝欲保存百济政权,因此希望罗济修好,诏令二者除宿怨.然而新罗长久以来视百济为最大敌人,欲除之而后快,于是以“任存未降,百济奸诈百端”[9]卷7«新罗本纪·文武王下»为由奏请停盟.而唐并未准其所奏,“复降严敕”,新罗文武王“虽非所愿,不敢违敕”,[9]卷7«新罗本纪·文武王下»被迫参加了唐将刘仁愿主持下的熊津会盟.唐朝对于这次会盟的重视从铁券的颁赐可见一斑.铁券自唐立国以来甚少使用,更不用说用在对外关系中了.唐高宗时期也只在这次会盟中唯一一次使用了铁券,目的是“希望通过两国用铁券盟誓后,减少对抗”,[10]19然而结果是,由于唐罗的重大分歧,文武王此后在与唐交涉中并未遵守会盟中的规定,“采取了现实而有利于新罗的交涉措施.”[11]74唐与新罗之间的分歧,在此后平灭高句丽的战争中得到了体现.
灭亡高句丽是隋唐君主着力甚多的一项经略,同时也是新罗“为了力求消灭对手、实现朝鲜半岛统一而对唐朝实施‘战略拉动’的结果.”[12]因而在此战事上,唐与新罗有着共同利益.
自龙朔二年(662)开始,唐高宗屡次派兵征讨高句丽,但并没有取得明显战果,“凡前后之行,皆无大功而退.”[9]卷22«高句丽本纪·宝臧王下»然而高句丽也从此元气大伤:长期抵抗隋唐入侵的消耗使生产破坏,人民流失;同盟国百济的倾覆使形势更加恶化.百济灭亡后,朝鲜半岛近邻倭国支持百济复国,于是与唐罗开始兵戎相见.这样,东亚就出现了唐罗联盟与丽济倭联盟两大集团的对抗.唐军攻伐百济之时,倭国与新罗之间的关系早已恶化.«日本书纪»卷25“孝德天皇二年是岁”条载,新罗使者着唐服到倭国,遭驱逐.倭国(约在唐高宗末期改称日本)大臣奏:“方今不伐新罗,于后必当有悔.”倭国已认识到,唐与新罗的联盟“必将大大限制日本在朝鲜南部的活动空间,加速日本被动地纳入唐朝的国际关系体制当中.”[5]268唐罗联军灭亡百济之后,倭国的危机感更为增强,因为倭国一直以来将朝鲜半岛南部视为自己的领属之地,将百济和新罗作为自己的藩属国.百济的灭亡严重侵害了倭国在朝鲜半岛的利益,对倭来说,“百济的灭亡是危及政治地盘的事件”[13],而“若趁此机会帮助百济复国,妻以臣女,就可以进一步控制百济.”[14]帮助百济复国、同高句丽合作共同对抗唐罗联盟就在情理之中了.然而倭国低估了唐军的力量,于是出现了在“东亚世界大战”即白江口之战中的惨败.史载,唐军将领“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2]卷84«刘仁轨传»这场大战不仅挫败了受日本扶植的百济王子扶余丰的力量,还将倭国势力从此排除在了朝鲜半岛之外(倭国大败而归,造成了国内局势的震荡,从此后将注意力转回国内).百济余众的反抗运动被完全平定后,丽济倭联盟因后两个成员的灭亡或退出而瓦解,在白江口之战中消极应对的高句丽③更加孤立,成为唐罗联盟攻伐的目标.
乾封元年(666),一直掌握实权的高句丽莫离支泉盖苏文卒,泉盖苏文长子男生继任莫离支,但男生之弟男建与男生争权,自号为莫离支,发兵讨男生,男生逃走,遣子献诚向唐求救.唐朝抓住高句丽这次内乱的机会,于当年六月任命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领兵救驰,又任命献诚为右武卫将军,作为乡导.此时新罗也派兵援助,高句丽处于南、北、西三面受敌的境地.乾封二年(667)唐将李勣、新罗将军金庾信指挥联军合围平壤,九月,以宝藏王为首的高句丽王族投降,高句丽灭亡.
灭亡高句丽后,唐朝最终收复了部分前朝和本朝丧失的辽东领土,解除了来自东北的重大威胁,整合了朝鲜半岛的势力,进一步发展了较稳定的朝贡册封体系,同时对东亚战略格局实现了有效制衡,从而使这一地区的政治维持了近两百年的和平、稳定局面,使唐、新罗、倭国等所有的当事方都进入了和平发展的历史时期.而这一成就的取得,与唐朝适时多次运用边疆封授政策是分不开的.在平灭高句丽的战争中,唐王朝将这一政策的实施范围扩大至高句丽大小首领,也涉及到了一般新罗大臣.唐朝派军进攻高句丽,以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又任命归附唐朝的高句丽泉献诚为右武卫将军.高句丽泉男生率众与唐军汇合,被唐朝授为特进、辽东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抚大使,封玄菟郡公.[4]卷201唐高宗乾封元年新罗大臣智镜、恺元参加了唐朝对高句丽的战争,被授为将军.[9]卷6«新罗本纪·文武王上»这场对高句丽的军事行动涉及到诸多蕃将,其中契苾何力为唐军主帅.在平灭高句丽的整个战争中,蕃将蕃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早在唐太宗时期,已有突厥、铁勒、粟末靺鞨、契丹、奚、高昌等民族或政权的将领率领本族部落兵参与征伐高句丽的战争,在唐朝府兵制衰落的情况下,以边疆民族军队的骁勇善战、机动性强等特点为唐王朝安边拓土做出了莫大贡献.泉男生、泉献诚、智镜、恺元等高句丽、新罗将领受到了唐王朝册封或授官,也属于蕃将.与契苾何力不同的是,泉男生等人是战时封授,主要是为了配合战争需要.此外,高句丽泉男生向唐投诚的时间并不长,此时主要参与平灭高句丽的战争,封授给他们的官爵相对较高,能够起到激励、嘉奖作用.战争结束之后,随着军事、政治格局的改变,这些战时封授已无存在的必要,必然会按照功绩大小和统治的需要另行封授.相较之下,契苾何力于贞观六年即率所部六千余家投唐,从此开始为唐东征西战.在对高句丽的战争中,契苾及其部落作战勇猛,多次击败高句丽军队,是唐平高句丽的重要倚靠力量.契苾何力在出征前已为唐朝的右骁卫大将军,身居高位,颇得重用,这一点与投诚的高句丽将领和临时征派的新罗将领并不相同.虽然泉男生受封的特进(正二品)玄菟郡公(正二品)级别高于契苾何力的右骁卫大将军(正三品),但实际上契苾何力掌握军事大权,总揽战争全局,其率领的军队在战争中充当主力.而泉男生及其部落是作为地方军,为契苾领导的军队充当乡导和辅助的.从契苾何力“辽东道安抚大使”和泉男生“平壤道安抚大使”的管辖范围前大后小也可得到证明.辽东道在燕时东界达到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北地区,由郡名演化的地域名辽东,最初即包括平壤道所辖的大同江以北.唐代裴矩、温彦博等大臣提出“辽东之地,周为箕子之国,汉家之玄菟郡耳.魏、晋已前,近在提封之内,不可许以不臣”[2]卷199上«高丽传»,可见“辽东”应包括朝鲜半岛北部,特别是大同江流域.也就是说,“辽东道安抚大使”比“平壤道安抚大使”管辖的范围要大.而且在占领平壤之前授官“平壤道安抚大使”,与已确切履职于“辽东道”的“辽东道安抚大使”相比未免为虚.
总章元年(668),唐朝平灭高句丽,“以藏素胁制,赦为司平太常伯,男产司宰少卿;投男建黔州,百济王扶馀隆(应为扶馀丰,笔者注)岭外;以献诚为司卫卿,信诚为银青光禄大夫,男生右卫大将军,何力行左卫大将军,勣兼太子太师,仁贵威卫大将军.剖其地为都督府者九,州四十二,县百.复置安东都护府,擢酋豪有功者授都督、刺史、令,与华官参治.仁贵为都护,总兵镇之.”[1]卷220«高丽传»分析上述材料,可以看出唐王朝对高句丽、百济进行了重新安置,这次安置实际上是对朝鲜半岛政治局势的重大调整.这次调整在封授中得到了体现:征战高句丽有功的泉男生、泉献诚、契苾何力、李勣、薛仁贵等按功册封或授官,官爵级别高下不一.泉男建篡位争权,逼迫其兄男生,因而被流放至边疆;百济王扶馀丰受倭国扶植而领导百济复兴运动,也被流放.以上赏罚表明了唐朝对于朝鲜半岛事务的处理态度:惩恶即惩罚不忠于唐、造成动乱的人(虽然唐朝借此动乱才得以征服高句丽),扬善即以封授的方式奖励有功于平乱、利于唐王朝统治边疆的人.从封授的情况也可以看出,蕃将蕃兵在这场战争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据马驰先生研究,“由于高丽、百济的平定,大大改变了蕃将的构成,开启了朝廷重用东北和三韩地区的蕃将的时代.”[15]105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唐王朝对高句丽故地的处理.唐朝将高句丽故地划分为9个都督府、42州、百余县,设置安东都护府,以唐将为都护,选拔有功于唐的高句丽将领授予都督、刺史、令等官职,令其与唐朝官员一起治理高句丽.从处理方式来看,唐朝对于战败后高句丽的态度与战败的百济不同,与唐朝的盟友新罗也不同.在唐王朝的心目中,高句丽、百济、新罗的地位不尽相同.[16]虽然都是设置都督府,但高句丽故地所设都督府由唐朝官员担任的安东都护节制,属安东都护府管辖,这一点与百济由熊津都督府而不是都护府管辖和新罗王担任鸡林州大都督自行管理都不相同,说明唐朝要用唐人官员实行更严格的控制.“与华官参治”而不完全由高句丽官员任都督、刺史、县令更说明了这一点.
唐朝之所以对高句丽另行处理,其原因大体上有三点:一,高句丽兴起于中原肘腋之下(起于辽东),在历史上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劲敌,双方长期进行战争和激烈对抗,比百济和新罗更具政治、军事敏感性.唐王朝虽不得已承认其藩属地位,其实自唐高祖以来一直认为高句丽是中原王朝故土,力图收复.隋朝甚至亡于对高句丽的战争,唐太宗也因高句丽战事而负伤,晚年因未解决此边患而忧虑后世.高句丽对唐朝的影响很直接,故一定会区别于百济、新罗这样的藩属国.二,高句丽原领土与唐朝直接相连,消灭高句丽更利于对这部分领土的管控,因而需要设置相应的机构(安东都护府).安东都护府的设置不仅表明唐朝对于高句丽故土的控制权,也将唐王朝的羁縻府州制度进一步在朝鲜半岛扩展,实现了隋唐以来“复辽东”的夙愿.三,唐高宗有意将高
句丽纳入唐朝版图,因而在高句丽设置的府州带有羁縻府州向唐朝正州过渡的性质,④与在百济、新罗设置的羁縻府州明显不同.总章三年(670),唐高宗下敕将辽东地区作为唐王朝的正州县,总章元年所设置的临时州县都作为正州县,[2]卷5«高宗本纪下»可见唐高宗是想将高句丽纳入正州统治范围的.而在百济故土唐朝并不想直接设置正州,只是想实现羁縻统治而已,在百济设置都督府是为了巩固战果,目标是消灭高句丽,此外也附带有向新罗强调藩属秩序、表明唐朝间接统治决心的作用.而在新罗设置的鸡林州大都督府则管理更间接,大体上是令新罗自治,是对藩属秩序的进一步加强而已,并未改变新罗作为唐朝藩国的性质.对于高句丽的治理,体现了由羁縻到直接控制的过程,即周振鹤先生所言“从秦代到清代,中央政府对待少数民族地区的政策,大致是以羁縻为始,推行名义上的统治,或者说是统而不治;进而渐次实行间接统治;最后才是直接治理.”[17]119
龙朔元年(661)唐平灭百济,之后命新罗参加了与百济败将的熊津会盟,但新罗却乘机占据了百济故地,与唐朝保留残余百济政权的意愿产生了矛盾.虽然高句丽亡后,唐朝在朝鲜半岛设置安东都护府进行羁縻统治,但其主要目的在于将半岛的政权重新纳入到朝贡册封体制中去,并不着力于对半岛土地的直接控制.而对新罗来讲,由于相对于唐的地理优势,其对百济和部分高句丽故地的控制相对直接得多.随着高句丽的灭亡,朝鲜半岛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与新罗抗衡的政权,新罗收复了原来被百济、高句丽夺取的土地并占有了原百济故地和高句丽的部分领土、人口、财物.唐向高句丽进军时命令新罗“举兵相应”,新罗的反应甚为滞后,错过了唐诏谕会师的日期,[9]卷42«金庚信传(中)»运输给在平壤的唐军的粮草也未及时到达.咸亨年间,唐高宗数次准备大举进攻新罗,由于颇多犹豫⑤,最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战争,然而自咸亨元年(670)开始,新罗与唐还是发生了长达数年的小战争.
咸亨三年(672),唐朝派遣高侃为东州道行军总管、左监门大将军,大破高句丽余众于白水山,新罗派兵救援高句丽,与唐朝进行战斗,但被击退.[4]卷201唐高宗咸亨元年咸亨五年(674),唐高宗下诏削金法敏官爵,另行册封了彼时在唐担
任右骁卫员外大将军的新罗人金仁问为新罗王,同时下诏刘仁轨为鸡林道大总管,领兵讨伐新罗.[1]卷220«新罗传»唐朝为了制约日益强大起来的新罗,有意扶持原百济首领返回故地进行统治.但事与愿违,原百济王扶余隆虽然受到唐朝册封为郡王,被授予熊津都督的官职,但已失去原势力,无法与新罗抗衡,惧怕被新罗仇杀,因而不敢回到本国.[2]卷199上«百济传»
由于新罗的强势以及高句丽、百济遗民的反叛,唐朝无法有效控制东北边疆局势,于仪凤元年(676)二月徙安东都护府于辽东故城.“先是有华人任安东官者,悉罢之.徙熊津都督府于建安故城;其百济户口先徙于徐、兗等州者,皆置于建安.”[4]卷202唐高宗仪凤元年仪凤四年(679),唐罗战争结束,“统一新罗”建立,重新纳入唐朝封授体系,然而唐朝因对熊津都督府的经营不利[18]等各种原因,默认了新罗对大同江以南的统治.李大龙先生认为可以从藩臣的角度看待这一问题:“既然新罗是唐朝的‘藩臣’,那么百济之地是由唐朝直接管辖还是由新罗占据,对于唐朝来讲并不影响拥有百济之地的性质.”[19]381
唐罗战争期间,值得注意的是金法敏削官爵事件与百济、高句丽首领之郡王册封:
咸亨五年(674),唐高宗征讨新罗,下诏削金法敏官爵,另行册封了金仁问为新罗王.上元二年(675),新罗遣使入贡,金法敏谢罪,唐高宗诏复金法敏官爵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乐浪郡王、新罗王、鸡林州大都督.金仁问中道而还,改封临海郡公.[1]卷220«新罗传»在新罗与唐战争时期,唐朝另封新罗王,后来新罗请罪才恢复封授,这是较早出现的绝封又复封的典型史例.金法敏公然接受高句丽叛众,又据有百济故地,意在开拓朝鲜半岛上的更多地盘,这与唐朝在高句丽、百济设置羁縻府州开展间接统治的意愿产生了严重冲突.既如此,唐朝就以断绝封授作为惩戒,对金法敏削官罢爵.削官爵事件对于新罗的政治利益及金法敏本人在朝鲜半岛的政治地位都造成了挫伤.金法敏深知唐朝的封授是对其本人在新罗地位的承认和支持,罢免官爵对自己大大不利.而前已述及,唐高宗虽在震怒之下削去金法敏官爵,却对新罗有一定的观望,并不想真正大规模用武,所以当金法敏诚惶诚恐地来请罪,唐朝就顺理成章恢复了他的官爵.
仪凤二年(677),唐高宗授予高句丽首领高藏辽东都督一职,封为朝鲜郡王,令其回辽东安辑余民.[1]卷220«高丽传»同年唐朝还封授了原百济王扶余隆为光禄大夫、太常员外卿、兼熊津都督、带方郡王,令其安辑百济余众.[2]卷199上«百济传»唐朝对于百济、高句丽原首领进行册封,令其归国安辑余众,所封爵位为“带方郡王”、“朝鲜郡王”,与新罗王所授的爵位“乐浪郡王”类似,然而级别有所下降,因新罗首领仍然保有“新罗王”封号,而“百济王”、“高句丽王”这样受到承认的藩国首领身份已经随着百济、高句丽的灭亡而不复存在了.
很明显,唐高宗是想利用对百济、高句丽原首领封授级别的提高(从光禄大夫等升为郡王)来制约新罗,但在新罗强势的作用下,封授达不到效果.为了削弱新罗势力,唐高宗授予高藏辽东都督,封朝鲜郡王,之前编入侨内州户籍的高句丽民众都原地遣回,并徙安东都护府于新城.然而高藏联合靺鞨谋反,最终被流放邛州,高句丽民众被安排于河南、陇右,贫弱者留守安东.高藏的反叛,宣告了唐高宗欲以高句丽遗民来制约新罗策略的失败.同年唐朝还封授了原百济王扶余隆,但扶余隆慑于新罗强势,不敢回国.仪凤三年(678)唐高宗又以高藏之子德武为安东都督,但以上数次封授都无法达到节制新罗的效果.对唐朝来说,在朝鲜半岛形成几股势力相互抗衡的均势局面必然比新罗一支独大更有利于统治,然而唐罗战争后新罗统一了朝鲜半岛南部,唐朝被迫默认其辖地,单靠扶植旧百济、高句丽势力,已难形成均势局面.
有唐一代,朝鲜半岛与中原联系密切.唐高宗时期是朝鲜半岛风云变幻的时期,唐朝参与了对百济、高句丽、新罗的多场战争.在战争过程中及战后,唐王朝利用边疆封授政策推行羁縻统治、设置相应的机构、惩戒不臣之举、奖励归附及为战争作出贡献的蕃将、调整半岛秩序等,显示了唐王朝对于半岛局势的持续关注.总体看来,唐高宗对朝鲜半岛的施治得失互倚.
注释:
①相关的研究著作主要有:拜根兴:«七世纪中叶唐与新罗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唐朝与新罗关系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陈尚胜:«中韩关系史论»(齐鲁书社,1997年);韩昇: «东亚世界形成史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王小甫编:«盛唐时代与东北亚政局»(上海辞书出版社, 2003年);[韩]申滢植:«新罗史»(梨花女子大学出版部,1982年);[日]堀敏一:«隋唐帝国与东亚»(韩昇、刘建英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高明士: «隋唐天下秩序与羁縻府州制度»(台北国史馆,2000年);[日]西嶋定生:«西嶋定生東アジア史論集»第1巻«中国古代帝国の秩序構造と農業»、第3巻«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体制»(东京:岩波书店,2002年)等.相关论文甚为丰富,兹不一一列举.
②姜维东:«试论唐代带方州的性质及其影响»一文认为,唐代带方州代表朝廷确实行使中央赋予的职权,已不再是羁縻性质的府州,且履行着管理东夷的职责.本文认为,唐朝置都督府于百济国并设置郡县,并不能说明带方州已经履行了类似唐王朝内地府州县的职责.从结果上看,唐朝设置州县仅仅是一次尝试,是希望百济能够从蕃国蕃州向唐王朝境内的羁縻府州过渡,然而并没有达到目的的一次失败尝试,其有效性为以后新罗羁縻府州的设置提供了经验.姜维东:«试论唐代带方州的性质及其影响»,«延边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③据拜根兴先生考证,在白江口之战中,高句丽企图坐收渔人之利,默默缺席.见拜根兴:«唐高宗时代朝鲜半岛剧变与高丽的应对——兼论高丽灭亡的原因»,«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
④姜维东先生认为,唐高宗在百济故地设置的一州五都督府和在高句丽故地设置的一都护九都督府都不是羁縻性质的府州.本文认为,唐高宗虽有意愿将高句丽所在的汉代辽东故土纳入正州范围,但在高句丽灭亡初期的设置仍为羁縻性质,向正州的过渡仍有一个过程.姜维东:«试论唐代带方州的性质及其影响»,«延边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⑤唐朝犹豫的原因,高明士先生认为是为了避免东西交战,韩昇先生认为是唐朝没有决心.分别参见高明士«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第147页,韩昇«东亚世界形成史论»第283页.
[1]宋祁,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刘咰.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4]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5]韩昇.东亚世界形成史论[M].北京:中国方正出版社,2015.
[6]高明士.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拜根兴.唐朝与新罗关系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8]程尼娜.羁縻与外交:中国古代王朝内外两种朝贡体系——以古代东北亚地区为中心[J].史学集刊,2014(4).
[9](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M].孙文范,等,校勘.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
[10]洪海安.唐高宗武则天时期的铁券颁赐[M]//乾陵文化研究:第五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11]拜根兴.七世纪中叶唐与新罗关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12]李德山.唐朝对高句丽政策的形成、嬗变及其原因[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4).
[13](朝)金锡亨.关于«世界通史»有关朝鲜叙述的严重错误[J].历史研究,1963(5).
[14]韩昇.唐平百济前后的东亚国际形势[M]//唐研究: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15]马驰.唐代蕃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16]刘海霞.藩国与羁縻地方政权:唐高祖东北边疆封授政策浅探[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15(1).
[17]周振鹤.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先秦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18]赵智滨.熊津都督府陷落始末—兼论唐罗战争的爆发[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0(2).
[19]李大龙.汉唐藩属体制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编校 左葛生)
K242.1
A
1673-0313(2017)04-0066-07
2017-03-21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封授与唐王朝治边思想研究”(编号:15CZS046)阶段性成果.
刘海霞(1980—),女,河南义马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边疆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