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攀
·文学艺术·
隐藏在《雷雨》中的空白人物及其悲剧
薛 攀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曹禺在《雷雨》中只明确交待了周朴园与鲁侍萍、周蘩漪的两段感情,读者也就误认为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就是蘩漪。事实并非如此。这位小姐其实是隐藏在剧中的一个空白人物。利用剧中暗含的线索,可以还原这个人物的真实身份,再现她从嫁到周公馆到死亡的过程,揭示出《雷雨》中潜在的另一个女性悲剧。这对分析《雷雨》中的人物形象提供了重要材料,也更能显示《雷雨》所传达出的悲剧的深刻意义。
《雷雨》;空白人物;悲剧
曹禺的戏剧作品《雷雨》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部巨作,它标志着中国现代话剧的成熟。剧中人物性格鲜明,情节曲折离奇,几十年来一直深受读者与观众的喜爱。对这部作品的研究也一直没有停留过,“它象一座蕴量丰富的矿”,[1]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出发对《雷雨》进行勘探、挖掘,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但是,目前对周朴园的几次婚恋有较大争议,“有钱有门第的小姐”身份含糊,更没发现在周公馆里隐藏着另一个女性悲剧。本文试通过剧本中留下的非常隐晦的线索来解决这些问题,以此为《雷雨》提供一种新的解读。
这里所说的空白人物不同于幕后人物。在曹禺的剧作中有很多幕后人物,如《日出》里的金八、《原野》里的焦阎王。他们在剧中虽没有正面出现在舞台上,但也是剧作者提到的有明确身份的角色。这些角色多借助出场人物的叙述,间接地引导故事情节,在幕后“对舞台上正在发生的‘幕前戏’之情节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催化作用”。[2]而空白人物则在幕前幕后都没有出现,在剧中看似是空白的,但又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不对剧本内容进行仔细分析,就很容易忽略掉这一人物。
《雷雨》中就存在这么一位身份模糊的空白人物。在第二幕鲁侍萍见到周朴园后,她有这样两句对白:“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3]53“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3]54曹禺特意安排侍萍说了两次“有钱有门第的小姐”,而整个剧中这位小姐也只是在侍萍的口中出现过两次。那么这位小姐究竟是谁呢?有的读者会认为这位小姐就是周蘩漪,因为在整部剧作中,作者只提到了周朴园与鲁侍萍、周蘩漪的两段感情,所以这两位女性应该是相继出现在周朴园的感情生活中的。 对于侍萍所说的周朴园娶了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周朴园本人并没有否定,可以推断这位小姐与周朴园确实结了婚,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剧中点明与周朴园有真实婚姻关系的只有蘩漪这么一位女性,似乎更加确定了这位小姐的身份。
其实,这些都只是让读者产生误读的原因所在。通过细读文本,我们能够找到两个依据来推翻这一观点。一是文本中多次明确提到侍萍被逼走的时间是在三十年前的年三十的晚上,她走后周朴园很快就娶了那位小姐。所以,他俩结婚的时间大约也是在三十年前。曹禺将剧中蘩漪这一人物的年龄设定为三十五岁,那么三十年前的蘩漪也就仅有五岁,即使愚昧荒唐的封建婚姻制度对女性年龄没有什么要求,但这也与周朴园要“赶紧”迎娶的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身份不符。二是蘩漪自己多次说到,她是十八年前才来到周公馆的,诸如:“我在你们这样体面的家庭已经十八年啦”、[3]39“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3]103这就说明在十八年前周朴园才娶的蘩漪,三十年前他娶的那位小姐另有其人。也就是说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成了隐藏在《雷雨》中的一个空白人物,也成了历来被读者最容易忽略掉的一个人物。
由于戏剧创作的人物限定和情节要求,不可能让所有人物、所有细节都呈现在舞台上,因此,从三十年前侍萍走后到十八年前蘩漪嫁到周家来,这之间的十二年在剧中就成了空白。尤其是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在周公馆生活了多久,过着怎样的生活似乎也是一片空白。但对《雷雨》这部伟大的作品进行深入挖掘,再次回归到文本的细枝末节,可以推出这位小姐一生的遭遇。
(一)出身名门。根据剧中对周家背景的描述,可以推测三十年前的周家已是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周朴园是当时周公馆里的大少爷。按照封建婚姻的传统观念,周朴园娶的第一个夫人也即正室必须要门当户对,这样才能合乎规矩。尽管侍萍给周朴园生了两个儿子,她也只是个周家老妈子的女儿,是个仆人,与周朴园身份地位悬殊,周家根本不可能同意把她娶进门。而这位小姐就不同了,虽然对她仅有“有钱有门第”这五个字的描述,但也足以说明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否则周家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
(二)家族联姻。按照封建社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要求,就算周朴园与这位小姐没有一点点的爱,他们也得遵从双方家长的意愿,完成这门婚事。周家为了“赶紧”娶她,甚至在年三十的晚上,都要把刚生下周朴园第二个儿子才三天的侍萍给逼走,这也暗示这位小姐其家族声名显赫,有钱有势。这场婚姻可能只是两大家族之间为了某种利益,双方家长为了达成某种共识而进行的联姻。
(三)无子嗣。这一点很容易看出来,剧中所有人物关系都很明确。侍萍在被逼走前就生下了周萍和大海两个儿子,蘩漪后来又生了周冲,周朴园只有这三个儿子,再无其他子女。也就说这位小姐自结婚后,一直没有给周家生下一儿半女。
(四)“屈死”。这位小姐嫁到周公馆后究竟生活了多久也是谜一样的空白。回到第一幕看四凤说的一句话:“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3]16在四凤进周公馆之前,周萍就与蘩漪发生了乱伦关系,这里的“叹气”、“哭”、“笑”都是指他俩的偷情,但“屈死鬼”指的是谁?她不是侍萍,因为侍萍在三十年前就已离开周家,况且周家“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3]45。最有可能死在这屋子里的就是那位小姐。笔者推测,从二十年前周家搬到北方到十八年前蘩漪嫁到周公馆之间的两年就是这位小姐的大致死亡时间范围。那她又何以成了“屈死鬼”呢?这就是后文要探究的她的悲剧。
目前对《雷雨》中各个人物的悲剧研究已有很多,但对这位空白人物的关注较少。即使有研究者通过对周朴园感情生活非常隐晦的描述,提出周朴园有三段婚恋经历的观点,也只是把更多笔墨放在了考证上,没能揭示出这位小姐“屈死”的原因及深刻悲剧性。
在本质上,这位小姐与侍萍、繁漪都是一样的人,她们都是受害者,是那个吃人的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她们宝贵的青春与感情都埋葬在了周公馆,埋葬在这个不合理的黑暗恐怖的社会制度下。她们没有作为人的基本尊严,正常合理的感情需求和生理需求都无法得到,她们都是沉痛的悲剧人物。但这位小姐的悲剧又与侍萍、蘩漪的悲剧不同。侍萍与周朴园的爱情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注定是悲剧的结局。她的爱情被周家无情摧残,现实给了她最惨痛的教训,她不希望女儿重蹈覆辙,而命运总是造化弄人,不只是她,连她的儿女都要继续承受沉重的悲剧。侍萍固然不幸,但最开始周朴园是爱她的。即使三十年过去了,周朴园还记得她的生日;她喜欢的家具、穿过的衣服、甚至不开窗户的生活习惯一直都在周公馆里保留着。无论周朴园是真的为了赎罪还是故意表现出来用以掩饰他虚伪的嘴脸,至少说明侍萍在他心里是存在的,是有一定位置的。蘩漪是又一个悲剧人物,也是曹禺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她本是已经解放的有思想的资产阶级女性,对爱情、自由充满渴望,却在周公馆这个牢笼中,在周朴园的禁锢压迫下,变得乖戾、阴鸷,由爱到恨,由恨到疯。她的悲剧“归根到底它又是那畸形社会的产物”。[4]蘩漪是不幸的,但她在周萍那里得到了短暂的爱,尽管有违伦理,她也获得了短暂的欢愉,她有情感倾诉的对象。而且她还给周朴园生了一个儿子,少了一个被封建礼教强加的罪名。
反观这位富家小姐,虽是明媒正娶进了周家的门,但周朴园并不爱她,娶她只是封建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只是看中了她家的钱财和势力。身为正室,丈夫却公然把另一个女人的照片摆在家中,就连家具、衣物都要保持原样。而且前一个女人留下的私生子也成了周公馆里的新一代大少爷,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出身名门却成了家族利益的牺牲品,看似门当户对的婚姻却没有得到一点点的爱。“有钱有门第”只五个字就概括了她的全部,姓名、相貌全都不曾提及,她在周朴园的心里着实是片空白。无子嗣是她悲剧的又一个原因。根据前文对她死亡时间的推测,说明她在周公馆生活了十年到十二年之间,这么多年竟未能给周家添丁,而周冲的年龄是十七岁,由此可得知蘩漪在嫁给周朴园的第二年便生下了周冲,所以这位小姐可能就没有生育能力。在封建礼教的残酷约束下,没有生下儿子可以说就是女性的一大悲哀,不能生育更是女性的一个罪名,更何况周公馆又是典型的男尊女卑的封建大家庭。剧本第二幕侍萍对周朴园的控诉说道:“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3]54这里要注意前面说的是“你”,后面说了两个“你们”,说明赶她走的是周家的家长们。接着侍萍说第二个孩子没被留下是因为“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3]54这就能看出周家老太太是非常传统的封建家庭母亲的形象,即使是私生子,但他是周家的血脉,是周家的传人,只要能延续香火老太太就得把孩子留下。可想而知,这位没有子嗣的小姐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免不了要受尽老太太的奚落和旁人的冷嘲热讽,给她精神上和心理上都带来了巨大的摧残。
结合以上分析,她之所以是“屈死鬼”也就不难理解了。周朴园或者说周家当初是有目的地同意这门婚事的,周朴园并不爱她,心里只有侍萍一个人。在周家她形同虚设,得不到丈夫的爱,没有子嗣又要承受长辈无尽的谩骂,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在慢慢折磨着她。她还没有倾诉的对象,在周公馆什么也没有留下,也不存在于周家任何一个人的回忆里。在这监狱似的周公馆,表面上看来她是周家大太太,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内心却十分孤苦寂寞,没有得到丝毫的温暖。她备受煎熬地默默忍受了十多年,被周公馆吞噬得体无完肤,最后只得成了“屈死鬼”。
“曹禺剧作中的空白艺术就是一个无限的精神空间,向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延展。”[5]对这一空白艺术的挖掘需要留意戏剧文本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正是由于周朴园与那位小姐的婚姻生活过于隐晦、离奇,导致一般读者忽略了这一位空白人物,更没发现她的悲剧。也正是对文本留下的蛛丝马迹进行仔细追查摸索,才能解开这位小姐的身份之谜,了解她的生平及其悲剧产生的原因。对这个人物及其悲剧的探究,更能揭示周公馆所代表的封建社会压迫人性的残酷。同时,这也对剖析周朴园复杂的性格与情感世界起到重要作用,它提供了分析周朴园对侍萍感情的又一条线索,更能进一步揭露周朴园真实的内心世界。比如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教授就认为,周朴园是和侍萍“他们是真心相爱,爱得刻骨铭心。”[6]对《雷雨》的解读会无限发展下去,它还有很多宝藏等待挖掘。
(责任编辑 远 扬)
[1] 辛宪锡.《雷雨》若干分歧问题探讨[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1):156.
[2] 胡健生.论“幕后戏”与“幕后人物”的设置[J].齐鲁学刊,2000(1):88.
[3] 曹禺.曹禺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4] 田本相.曹禺剧作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38.
[5] 李朔梅.论曹禺早期剧作中的空白人物[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2):58.
[6]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28.
I2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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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454(2017)03-0059-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7.03.017
2017-03-23
薛攀(1992-),男,安徽淮北人,安徽大学文学院2016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