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蘑菇圈
◎阿来
那一天,闻到肉味来到她跟前的还有一只臭烘烘的獾,两只猞猁,和好几只乌鸦。那几只乌鸦是一齐飞来的,它们停在栎树的横枝上,“呱呱”叫个不停。那声音让斯炯感到害怕,但她还是坚持坐在掩藏着羊肉的浮土上一动不动。她看见,躺高处草坡上睡觉的法海被这群乌鸦吵得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又是挥动手臂,又是长声吼叫,终于把那些乌鸦轰跑了。
斯炯想,这个和尚哥哥还是能帮上一点忙的。这样的想法使她感到安慰和温暖。
这样的温暖一直持续到她晚上把羊肉背回到家里。
回到家时,法海不在,工作组要调查那只羊是如何被吴掌柜偷走的,他被叫去问话了。这使斯炯有足够的时间把羊肉挂到房梁上,让火塘里的烟熏着。她有把握,法海和尚是不会抬头往黑黝黝的房顶张望的。他总是低着头,像总是在看着自己的心。这个烧火和尚总是以这样的姿势,在默诵他十几年的寺庙生涯中习得的简单的经文与偈咒。除此之外,这个家里不会有人来。
本来,她想煮一块羊肉,让家里每个人,母亲,儿子还有哥哥和自己都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羊汤,但她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她知道,这样做会让哥哥感到害怕。而母亲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自从她和法海回到这个家,他们的母亲就像被夏天的雷电劈了,不关心身边的事情,甚至也不再跟人说话。
忙完这一切,法海回来了。他端着手里的蘑菇土豆和面片三合一的汤,还说怪话,来世我不会变成一朵蘑菇吧。
斯炯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转生啊。
法海说,蘑菇好啊,什么也不想,就静静地呆在柳树荫凉下,也是一种自在啊!
斯炯笑了,哥哥的话让她想起一朵朵蘑菇在树荫下,圆滚滚的身子,那么静默却那么热烈地散发着喷喷香的味道。
法海又说,明天,他们要找你问话呢。
斯炯说,人都死了,问就问吧。
几天后,村子里出来一张布告。说吴犯芝圃,身为剥削阶级,仇视社会主义,逃离原籍,四处流窜,响应国际反华逆流,破坏集体经济,被高度警惕的人民群众捕获后,畏罪自杀,罪有应得,遗臭万年!那张布告跟那年头流行的盖了人民法院大印的布告不一样,是用墨汗饱满的毛笔写下的,出自当年为斯炯的名字定下汉字写法的工作组长刘元萱的手笔。
听人念了,解释了布告的意思,斯炯和机村人才知道吴掌柜的全名,叫吴芝圃。
这个名字被机村人念叨了好几年。那一年正好是十来岁的那批机村孩子,行夜路时互相吓唬,就会用不准确的汉字发音发一声喊,芝圃来了!
饥荒年过去了三四年后,那批孩子自觉已经长大成人,不再玩这个看起来幼稚的游戏。一批新的半大孩子,在村中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时,有了新发明出来恐吓同伴的游戏。他们时兴的是,突然从一个隐蔽处窜到同伴身后,把一截木棍顶在人腰间,大喝一声,缴枪不杀!
这是他们从两三个月会来一次村里广场上放映的露天电影中学来的。
斯炯的儿子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斯炯的儿子长得比村里别的年龄的孩子都白净高大。在这群饥馑年出生的瘦弱孩子中特别显眼。斯炯知道,都是吴掌柜留下的那头羊的功劳。
胆巴学那些大孩子,把一截木棍顶在舅舅腰间,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他不知道舅舅是前和尚,一个并不明白高深教理的坚定佛教徒,所以,他坚决不肯举起手来。
没有得到响应的侄儿便咧开嘴哭了。
斯炯把儿子揽到怀中,你早该知道舅舅是没良心的人。
法海回击,动不动想用枪指人,喊打喊杀,才是没良心的人。
斯炯想说的是,家里这个男人除了上山放羊,几乎什么也不会干。但她不想把这样伤人的话说出口来。她只是说,请家里的两个男人不要吵闹,我们要吃晚饭了。
这已经是1965年了。
斯炯家的晚饭还是煮面片。但这是真正的煮面片。浓稠的汤,筋道的面片,里面有肉,还和着少许的白菜叶子。一碗吃得人身上发热,两碗下肚,斯炯面色潮红,法海的光头上已布满粒粒汗珠。胆巴笑起来,说舅舅的脑袋像早上院子里的石头。斯炯也笑了,她对哥哥说,这孩子怎么想起来这么一个比方。
舅舅把侄儿揽在怀中坐下,一本正经赞叹道,想得起奇妙比喻的脑袋是不一般的脑袋!
早晨,初秋时节,那些清冷的早上,院子里光滑的石头确实是会凝结满一颗颗珠圆玉润的露水,真还像极了法海和尚头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
斯炯突然像个少女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傻儿子,石头结露水时那么冰凉,舅舅的汗是热出来的!
法海打了一个嗝,复又赞叹道,呀,都是麦子香和油香,我身上的蘑菇和野菜味快没有了。
斯炯说,要记住是蘑菇和野菜味让我们挺过了荒年!斯炯又说,还有一只羊。
法海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为什么人只为活着也要犯下罪过。
也是因为哥哥这句话,第二天,斯炯瞅个空就上山去了。路上,看见可以充饥的野菜,想起都是那年吴掌柜教她认识的。掌柜穿着一样一只的鞋,指给她野荠菜,说这是吃茎的叶的,指着蕨说,这是要挖出根来取粉,混合了麦面一起吃的。吴掌柜年轻时,顺着驿道吃着这些野菜逃荒到山里来,后来成了驿道上的旅店掌柜。斯炯记得,旅店前面的柜台上还摆放着些针头线脑的小杂货,柜台后还有一只酒坛子,里面泡满了从山野里采来的草药。掌柜的常常坐在柜台后面,端—小碗酒,滋滋溜溜地喝着,满脸红光,目光明亮。第二次逃荒到山里,就再也指望不上这样的小光景了。
斯炯已经有几年没来看过这个蘑菇圈了。
新生的灌木丛把她当年频繁进人林中踏出的小路都封住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钻进了那块小小的林中空地。阳光从高大栎树的缝隙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照亮了那些蘑菇。蘑菇圈又扩大了一些。几乎要将这块林中空地全部占领了。一对松鸡各自守着一只蘑菇,从容地啄食。斯炯钻进树丛时,它们停顿了一下,作出要奔跑起飞的姿态。
经过了饥荒年景的斯炯,见了吃东西的,不论是人还是兽,还是鸟,都心怀悲悯之情,她止住脚步,一边往后退,一边小声说,慢慢吃,慢慢吃啊,我只是来看看。两只松鸡昂着头,红色眼眶中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一阵,好像是寻思明白了这个人说的话,而后又低头去吸食蘑菇的伞盖了。
看到蘑菇圈还在,松鸡也安好,斯炯脸上带着笑容走下山去。
就在她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一辆卡车停在村前,人们正在从车上往下卸行李。这是撤走了几年的工作组又进村来了。
这一回的工作组名叫四清工作组。
斯炯走到工作组的驻地去看热闹。看村里新的靠工作组近的人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楼里。当年,她在工作组帮忙时,村里那些不进步的人就像她现在这样,懒懒地倚在院墙上,看工作组和积极分子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地进进出出。她不再是当年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样子了。现在的她,脸上黯淡无光,身上的衣服有些肮脏,一双套在脚上的靴子也松松垮垮。
当年把她的名字写成斯炯的组长刘元萱还在,还是穿着前胸口袋插着支钢笔的旧军装。只是这位已经四进机村的干部,这回已经不复以前的神气了。这回指挥若定,自信满满的是一个瘦小女人。
这个瘦小女人站在那里发号施令,刘元萱和别人一起进进出出楼上楼下地搬运行李。每一次,他都经过斯炯的面前,一副不认识斯炯的样子。斯炯并不在意,她从来没有让他认出来的期待。但在第三次经过她面前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把左手提着的网兜倒到右手,又从右手上倒到左手。这样倒来倒去的时候,网兜里的搪瓷脸盆和搪瓷缸子搪瓷碗相互碰撞,发出叮叮档裆的声响。他想说句什么话,但始终没有说出来。斯炯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他的鬓角上出现了稀疏的白发。斯炯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揪了一下。没等他说出话来,斯炯就转身离开了。
那时的工作组每天都跟社员一起下地劳动。那个身材瘦小的女人领着大家唱歌,休息时,又给大家读《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这在当年,都是刘组长的事情。现在,他和社员们一起坐在地边,口里嚼着草茎,神情茫然。
很多人都说,刘组长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斯炯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想,这个人反倒可以休息一下了。不像那个女组长,把自己累得脸色蜡黄。
晚上开会,女组长讲得慷慨激昂,谁都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体里哪能储存那么多的能量。工作组把村里的干部都换过了一遍。晚上,或者不能下地的雨雪天,女工作组长还挨家挨户地走访。对斯炯的走访,是一个下雪天。
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斯炯家的火塘边。她弯着腰,把硬壳的笔记本顶在肚子上,半天开不了口。
斯炯抱出被子来在她背后做成一个软靠,在热茶里多兑了些奶,放在她面前。斯炯说,不要忙着说话,喝点热茶。
那茶里面加了比平常多三倍的奶。
组长喝完奶,闭上眼,脸色红润了一些,说,谢谢,我好多了。
斯炯依然说,不要说话。
她又单烧了一壶不加奶的茶,里面加了两块干姜,她倒了满满一碗,看着女组长把那碗茶也喝了。斯炯说,我想你是肚子不舒服,这回肚子不痛了吧?
组长脸色柔和多了。
她掏出一块水果糖,剥掉上面的彩色玻璃纸,塞进斯炯儿子口中。看着孩子脸上浮现起幸福的表情,她问,孩子叫做什么名字?
胆巴。他舅舅起的。
女组长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工作组的人说,起这个名字的人有文化,知道历史上,呃,元朝的时候,就有一个《胆巴碑》。
组长打开了笔记本,神情也一下变得严肃了,胆巴的父亲是谁?
斯炯温暖的心房随着这句问话一下变凉了。她紧紧闭上了嘴巴。
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有很多男人吗?
斯炯摇摇头,却紧闭着嘴巴。
我也相信你并没有交很多男人,那为什么不知道他父亲是谁?接下来,这个又来了精神的工作组长面对陷人沉默的斯炯说了很多话。中间,还穿插着姐妹,好姐妹,不觉悟的姐妹这种对斯炯的新称谓。组长带着因为奶茶与姜茶造成的红润表情失望地离开了。
斯炯却不明白,身为工作组长,那么多事情不管,却拚命打问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这个世界连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这样的不幸事情都不能容许了吗?这个晚上的斯炯是多么忧郁啊!但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件事,梦见了使她怀上胆巴的那个人。她醒来,浑身燥热,乳房发胀。想到自已短暂开放的青春,她不禁微笑起来。微笑的时候,眼泪滑进了嘴角,她尝到盐的味道。她想到,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的草,石头,甚至通向村外的桥栏上,正在秋夜里凝结白霜。那也是一种盐,比盐更漂亮的盐。
她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膨胀的乳房,感觉是摸到了时光凝结成的锋利硌手的盐。
工作组没有像以往一样,从村里调一个青年积极分子到组里,说是工作,其实是照顾他们的生活。像当年的斯炯一样,挨家挨户讨牛奶,蔬菜。这一回的工作组自律太严,也许是因为这个严肃的女组长,也许是因为形势更紧张了。
冬天,工作组仍然没有撤走的意思,一个大雪天,脸色蜡黄的女组长又登门了。
这时母牛已经断了奶,斯炯只给她烧了姜茶。
等她喝了茶,脸上起了红润的颜色,斯炯又把一只小陶罐煨在火边,她想煮一块猪肉给这个女组长。但她又掏出了笔记本。斯炯生气了,她说,你又要问谁是胆巴的父亲吗?我不麻烦别人也能把他养大。
组长涨红了脸,我只恨妇女姐妹如此蒙昧,任人摆布。
斯炯听不懂这句话,她说,你觉得我是可怜人,我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
组长冷笑,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是你的和尚哥哥教给你的吧。
斯炯后来挺后悔,当时怎么就把准备煨一块肉的罐子从火上撤掉了。
斯炯说,你可以问我别的问题。
组长说,有村民反映,盲流犯吴芝圃是你把他藏起来的。
他以前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不需要什么人把他藏起来。
那就是说,你跟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我看他可怜,送了盐给他。
不止是盐吧?
他天天煮野菜和蘑菇,没有盐,也没有油,脸都绿了。我还送了一点酥油给他。
哦,还有油,酥油。
可他也帮了我,他一样一样把可以吃的野菜指给我,一样一样把可以吃的蘑菇指给我,那一年,地里颗粒无收,这救了我家人的命,也救了很多机村人的命。
等等,你说到蘑菇了。说是工作组教会了机村人吃蘑菇?说你天天挨家挨户去收牛奶。
不是天天,就是十几二十天,羊肚菌下来的时节。斯炯笑了,那可是工作组跟机村人学的。你拿牛奶付钱吗?
有时付。
有时付是什么意思?
有时工作组每个人翻遍了衣兜,也没有一分钱。
后来还了吗?
有时还,有时也忘记了。
好,很好。再说说蘑菇的事吧。
其它蘑菇的吃法,真是工作队带给我们的。油煎蘑菇、罐头烧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汤。说到这里,蘑菇这个词的魔力开始显现,斯炯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组长那严厉的脸也松弛下来,现出了神往之情。她干枯的嘴唇蠕动着,轻声说,还有烤蘑菇。
斯炯笑了,不,不,那是机村人以前就会的。那就是以前的小孩子们,从家里带一点盐,在野外生一堆火,在蘑菇上洒点细盐,烤了,吃着玩。
不是说,以前机村人不认识蘑菇,也不懂得吃蘑菇。
哦,只是不认得那么多,也不懂得那么多的吃法。
组长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说吃蘑菇好还是不好。
斯炯想起前工作组对这个问题的表述,移风易俗,资源利用。于是说,好,很好。
听说你那时满山给工作组找最美味的蘑菇。是啊,蘑菇真要分好吃和不好吃,羊肚菌、松茸、鹅蛋菌、珊琐菌、马耳朵都是好吃的菌子。
组长冷笑起来,原来你在工作组工作就是采菌子去了。
斯炯以为她还要问自己上民族干部学校的事情,但组长已经合上了本子站起身来。
走到院子里,组长摔倒了。她躺在地上,满脸的虚汗。但她推开了斯炯拉她的手,说,我自己能起来。
斯炯见她一时爬不起来,又不要自己拉她,便回到屋子里,取来一串干蘑菇。组长已经站起来了,正仔细地拍去身上的尘土与草屑。斯炯把那串蘑菇塞到她手上,说,弄一点肉,煮一点汤。
组长生气了,把那串蘑菇挂在斯炯脖子上。那串干巴巴的蘑菇悬挂在她胸前,像一串项链。组长冷笑,说,这串项链并不好看。
斯炯也生气了,她说,你要是好干部,就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能戴上漂亮的项链。
组长的脸更加蜡黄了,她抬起的手抖索个不停,嘴里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口鲜血从组长两片干涩而菲薄的嘴唇间冒了出来。斯炯被吓坏了。组长抹一把嘴,看到手上的鲜血时,身子就软下去,昏倒在了斯炯脚前。斯炯背上她,一口气跑到工作组的楼前,开始大声哭喊。然后,自己也吓晕过去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先看见一盏昏黄马灯在头顶摇晃。
然后,才看见了工作组刘副组长俯看着她。她问,这是在哪里?
车上,去县里的医院。
斯炯说,请告诉我哥哥,带好我的儿子。告诉她我回不去了。
刘副组长握住她的手,斯炯啊,你受苦了。斯炯挣脱了手,我有罪,我把组长气得吐血了。
刘副组长眼光转到别处。顺着他的目光,斯炯看到了女组长的苍白瘦削的脸。因为没有肉没有血色而显得特别无情的脸。
刘副组长叹口气,说,那就得看她醒来怎么说了。
斯炯更加害怕,挣扎着要起来,要从行驶的卡车上跳下去。刘副组长说,真有什么事情的话,逃跑有什么用?你能比吴芝圃跑得还远?
这一来,绝望的斯炯又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动了动身子,床就吱吱作响。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去去,从她床头旁的门里进进出出。她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从手臂上进人体内,使得她手脚冰凉。她想,也许,什么时候,自己就被冻住,变成一块冰,死去了。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但她真的没有再晕过去,也睡不着。而且,到了下半夜,她感到了饥饿。于是,斯炯哭了起来。
她不敢放纵自己,只是低声饮泣。因可怜自己而低声饮泣,所以,没有人听见。那时,医生护士巳经不再频繁进出自己头顶旁边左拐的那个房间了。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干净的水泥地闪闪发光。斯炯听法海哥哥描绘过灵魂去往佛国的路,就是一条长长的充满光的通道。斯炯想,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在往佛国去了。突然,她又意识到,灵魂去往佛国时,怎么会想到自己是在灵魂往佛国去?这下,她真正清醒了。
她一下翻身从病床上起来,把扎在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也扯掉了。她看见一粒血从针眼处冒出来,越来越饱满,在这粒血炸裂之前,她把手凑到嘴边,吸吮掉了。她起身走到床头边那道门前,并没有注意到有第二滴血又从针眼里冒出来。那道用红色写着32号的白门上有一块玻璃,当她手上的血滴到地上时,她正隔着玻璃门向里面张望。屋子里没有灯,但隐约可见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突然,屋里灯亮了。
是床上那个人伸手打开了床头上的一盏灯。
灯光照亮的是女组长的脸。这张脸,在白色的枕头和白色的床单中间,苍白,松弛,而又宁静。这情景让斯炯感动得又哭了起来。
组长抬手招她进去。
斯炯站在组长床前哭得稀哩哗啦。
组长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轻柔的声音说,斯炯,你不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
组长脸上的神情又在往严厉那边变化了,斯炯赶紧辩解,我不是说你真的可怜,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组长的表情又变回到可亲可怜的状态了,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母亲也是一个佛教徒。只有佛教徒才会不知道自己可怜而去可怜别人。
斯炯低下头,捧住组长的手,哭了起来,我不该让你生气。
组长当然不承认是生气而吐了血,她说,不怪你,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肺结核,营养不良,超负荷工作,在你们村染上了肺结核。她抽回手,头重新靠上了枕头,也许,上面会让我回老家去养病了。这时,她看到了斯炯手上的血,她递给斯炯一团药棉,让她摁在手背上。组长说,你回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村里去了。
斯炯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不肯离开。
组长说,那你坐下吧。
斯炯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多少年过去了,斯炯也会在心里说,那是她这一辈子过过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在那几乎一切东西都是白色的病房中,组长的一张脸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她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在灯下闪闪发光,她柔声说,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要送我一串蘑菇。我知道,机村人数你最会采蘑菇,给我说说蘑菇圈是怎么回事吧。蘑菇真的在林子里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
斯炯笑了。
斯炯说,蘑菇圈其实不是一朵朵蘑菇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蘑菇圈其实就是很多蘑菇密密麻麻生长在一起。采了又长出来,采了又长出来,整个蘑菇季都这样生生不息。而且,斯炯说,本来以为今年采了,就没有了,结果,明年,它们又在老地方出现了。
组长笑了,是的,孢子和菌丝,永远都埋在那些腐殖土里,生生不息。
斯炯说,几年不采,它们就越来越多,圈子也越来越大,好多都跑到圈子外面去了。
斯炯又说,明年蘑菇季,我给你采最新鲜的蘑菇,你带着本子到我家来问话,我给你做最新鲜的蘑菇,牛奶煮的,酥油煎的,你想问什么话我都告诉你。
组长摇摇头,闭上眼,哑声说,医生说,我的肺都烂了,烂出了一个洞。明年你的蘑菇圈再长出蘑菇的时候,我说不定都死了。
面对如此情形,斯炯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就那样木呆呆地静坐在组长床前。
过了很久,组长又睁开眼睛,你放心回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不会再来问你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斯炯走出医院时,天正是黎明时分。柳树梢头凝着晶晶亮的霜,河面上流着嚓嚓作响的冰。
从县城回机村的路真长。她从黎明走到黄昏,灰白的路还在脚下延伸,风吹动树林,发出尖利的哨声。饿得难受时,她从溪边上取一块冰,含在嘴里。冰不能饱肚子,但那锐利的冰凉却能使她清醒一些。半夜时分,她走到村子边上,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她看见一个人穿着厚皮袍,站在桥头上。那个人打开手电筒,照向斯炯的脸。然后,从耀眼的光柱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没有听出来那是法海哥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哭。直到他说,你要是不回来,叫我怎么能照顾阿妈和胆巴啊!
斯炯这才问,你是法海吗?
我是没有用的法海,没有你,我们一家人该怎么过活?
从昨天离家开始,斯炯巳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她扶着桥栏说,我走不动了,你回家去取点吃的来吧,我吃了才有力气走到家去。
法海真的就转身往家跑。
跑开一段,他又转身回来,说,我这个笨蛋,我这个笨蛋!他在妹妹身前蹲下,听妹妹舒一口长气,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背上,他才猛然起身,把妹妹背回了家里。
斯炯在哥哥背上哭了,又笑了。
斯炯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给她吃了多少东西啊!他总是搓着手说,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吧。后来,斯炯实在是一点也吃不下了。才让哥哥扶着到了儿子床边,一头栽下去,搂着儿子就睡着了。
(待续)
● 阿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责任编辑 冷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