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程
(三峡大学 文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周瑜刘备驻防鄂县与曹操隔江对峙
——也谈赤壁之战战地的方位
王前程
(三峡大学 文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赤壁之战前江夏郡鄂县、下雉县等地已在东吴集团的掌控之下,在当阳遭到重创的刘备撤至夏口后听从鲁肃的建议又将主力撤至鄂县樊口。孙刘联军从鄂县出发,同已经越过夏口的曹操水军不期而遇;初战之后,曹军驻营北岸,联军回防鄂县江滨地带,双方隔江对峙。根据《三国志》、《江表传》等原始史籍的记载,黄盖、周瑜实施火攻的江北岸正是“赤壁”所在地,位于夏口之东、鄂县之北,即今湖北黄州赤壁矶一带;江南蒲圻赤壁与赤壁之战毫无瓜葛,几成定论的“蒲圻赤壁”说有悖于史籍记载。
赤壁之战;鄂县;夏口;江北赤壁
陈寿《三国志·周瑜传》曰:“权遣瑜及程普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1]933-934又《三国志·吴主传》曰:“瑜、普为左右督,各领万人,与备俱进,遇于赤壁。”[1]827这两条记录很明确:赤壁大战之前双方水军前锋有过一场遭遇战,以曹军失败而结束;遭遇战之后,曹军驻营北岸,孙刘联军驻防南岸,双方隔江对峙。那么,联军驻防的南岸在何处呢?古今学术界多有学者认为是蒲圻赤壁,“蒲圻赤壁”说在今之学术界几成定论,蒲圻县因此改为“赤壁市”。其实,这个结论有悖于原始史籍的记载。“瑜等在南岸”之“南岸”应为汉末鄂县之江滨,其北岸一带才是赤壁大战的“赤壁”,蒲圻赤壁与赤壁之战毫无瓜葛。
在汉末赤壁之战前,东吴集团有过四次西征荆州江夏之战,作战对手主要是黄祖。黄祖是荆州江夏郡太守,也是刘表手下的水军大将,长期驻守夏口一带。初平四年(193年)正月,孙坚在征讨刘表的战争中被黄祖军士射杀。从建安四年(199年)开始,孙策、孙权多次发动征伐黄祖的战争。表面上看是孙家为报世仇,实则是东吴集团为了实现鲁肃等人提出的“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1]938的战略目标所采取的军事行动。
刘宋史学家裴松之在《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中注引《江表传》、《吴录》等记载:建安四年(199年),孙策打败庐江太守刘勋,刘勋逃至江夏,求救于黄祖,黄祖派遣水军五千人援救刘勋,被孙策打败,其士卒两千余人、船千艘尽归孙策所有;孙策乘胜前进夏口攻黄祖,又大破黄祖,“获其妻息男女七人,斩(黄)虎、韩晞以下二万余级,其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船六千余艘,财物山积。”[1]820《三国志·吴主传》记载了赤壁之战前孙权在六年之中,进行了三次征伐黄祖之战:建安八年(203年),孙权率部一征江夏,打败了黄祖的水军,因后方“山寇复动”而东还;建安十二年(207年),孙权二征江夏,“虏其人民而还”;建安十三年(208年)春,孙权三征江夏,杀黄祖,“虏其男女数万口”返回江东。
通过这几次西征江夏的军事行动,东吴集团获取了大量战船、物资和人口,使得东吴水军实力迅速壮大,只是因后方“山寇”叛乱频繁,东吴无心西向,往往是攻至夏口(隶属江夏郡沙羡县,今湖北武汉市)一带便撤兵东还。不过,位于夏口以东、长江南岸的鄂县、下雉县等县应为东吴所控制。汉之鄂县,辖今湖北省鄂州市和黄石市大部及武汉市武昌区东部一带,西与沙羡县接壤,其东南紧邻下雉县。下雉县辖今湖北省黄石市南部和咸宁通山县东部及江西九江西北部一带,与东南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相连。赤壁之战前,荆州水军主力遭到了致命性打击,水军大将江夏太守黄祖被剿灭,荆州牧刘表老病,其子刘琦、刘琮又忙于争夺继承权,根本无力东顾,深具谋略的孙权、周瑜、鲁肃等人不可能不乘机占据与柴桑接壤的下雉县、鄂县等战略要地,至少会牢牢控制这一带的沿江要塞。
《三国志·胡综传》曰:“胡综字伟则,汝南固始人也。……孙策领会稽太守,综年十四,为门下循行,留吴与孙权共读书。策薨,权为讨虏将军,以综为金曹从事,从讨黄祖,拜鄂长。权为车骑将军,都京,召综还,为书部,与是仪、徐详俱典军国密事。”胡综文武双全,与孙权又有同窗读书的密切关系,深得孙权信赖,常常参与东吴军国大事的筹划。胡综参加了孙权征伐黄祖之战,黄祖被剿灭之后,胡综因功被拜为“鄂长”,即鄂县之长。一县之长官职固然不高,但鄂县境内有凤鸣口、樊口、袁山(又称樊山、西山)、黄石山(又称西塞山、黄石矶)等军事关隘,又与著名的战略要塞夏口毗邻,其责任重大。孙权任命文武全备的胡综为“鄂长”,其目的是为了将鄂县一带经营成为东吴集团日后西进的战略基地。
魏晋史籍没有记录赤壁之战前东吴集团对于下雉县的管控,但下雉县是东吴水军基地柴桑之西门户,其战略地位亦十分重要。宋人王质《雪山集》卷七在《富池昭勇庙记》云:“阳新、下雉,上接武昌,下控浔阳。”[2]《三国志·甘宁传》亦载:“权嘉宁功,拜西陵太守,领阳新、下雉两县。”[1]956孙权在赤壁之战后分鄂县南境为“阳新县”(今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并设立西陵郡,拜大将甘宁为西陵太守,辖阳新、下雉二县,足见孙权对于此处的高度重视。赤壁之战前鄂县既然已经成为东吴集团的战略前沿,那么孙权不可能不占据处于柴桑和鄂县之间的下雉县等战略要地。 由此可见,赤壁之战前江夏郡鄂县、下雉县等地已归入东吴版图,夏口以东沿江军事要塞大多已掌控在东吴势力之下。尽管黄祖死后刘表任命刘琦为江夏太守,但在荆州水军主力被歼灭的情况下,以刘琦的性格和能力是无法讨还鄂县等失地的,能够做到与东吴相安无事已属不易。
裴松之注《三国志·先主传》时引录了虞溥《江表传》之记述:刘备从当阳逃至夏口后,鲁肃劝刘备与东吴“连和”抗曹,“备大喜,进住鄂县,即遣诸葛亮随肃诣孙权,结同盟誓”;“备从鲁肃计,进住鄂县之樊口”。[1]655说明刘备集团在夏口短暂停留后,便听从鲁肃的建议,又将主力撤至鄂县江滨要塞樊口一带驻防。
然而,许多学者认为《江表传》所载不可信。如陈可畏说:“言刘备进驻鄂县之樊口者,只有西晋虞溥所撰《江表传》。《三国志·先主传》裴注引《江表传》云:鲁肃劝刘备与孙权协力拒曹,‘备大喜,进住鄂县,即遣诸葛亮随肃诣孙权,结同盟誓。’陈寿在撰写《三国志》时,根本没有提及刘备进住樊口之事,可见《江表传》的这段记载难信。”[3]5葛楚英说:“《三国志》中写赤壁之战的地方,共有数十处之多,其中多处提到‘夏口’,却没有出现过‘樊口’,也没有出现过‘鄂县’。……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补充《三国志》中的史实,为处甚多。其中讹误也不少。把夏口改成了‘鄂之樊口’是其一。”[4]张靖龙亦云:“《江表传》‘樊口’之说,既与《三国志》、《后汉纪》、范晔《后汉书》等多家观点相冲突,又无其他可靠史料作为旁证,孤证难以成立。”[5]
其实,《江表传》记述刘备撤至“鄂县之樊口”是可信的,大可不必贸然否定。
第一,作为一部中国早期记事从简的正史,《三国志》存在缺漏现象不足为怪。
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指出:“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然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1]1083汉末三国时期战事频仍,所涉及地名及其方位纷繁复杂,《三国志》不可能面面俱到,陈寿本人也不可能无不通晓,故而难免“有所脱漏”或阙如。赤壁之战是决定三足鼎立的关键之战,其战地“赤壁”如此重要,它隶属于何郡何县?《三国志》不是也从未提及吗?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目的就是补充《三国志》所没有记录的相关历史材料。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时引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记述诸葛亮率部南征,“遂至滇池,南中平。”[1]684又引《汉晋春秋》记述诸葛亮北出祁山,“分兵留攻,自逆宣王于上邽。”[1]687“宣王”,即司马懿。说明诸葛亮南征曾到过“滇池”(今云南昆明),也曾在“上邽”(今甘肃省天水市境内)一带亲自迎战司马懿。对此《三国志》均无具体记述,我们总不能据此否定诸葛亮到过“滇池”和“上邽”吧!所以,轻易否认《江表传》记载刘备“进住鄂县之樊口”的史实,未免失之武断。
而且,《三国志》记刘备逃至夏口,《江表传》又记刘备从夏口撤至樊口,两者并不矛盾。“夏口”位于长江与汉水交汇处,其下游一百余里即为鄂县之“樊口”,从夏口至樊口一带,江河湖泊密布,航运十分便利,春秋战国时期泛称“鄂渚”,属于楚国东部重镇,汉末三国时期为军事要塞,后来孙权都鄂县,改鄂县为“武昌县”,立武昌郡,辖沙羡、武昌、阳新、下雉、寻阳、柴桑六县。夏口、樊口虽为两地,其实一体,顺流而下,夏口为“首”,樊口为“尾”;逆水而上,樊口为“首”,夏口则为“尾”。隋唐宋元时期改“夏口”为“鄂州”,后又改为“武昌府”;原武昌郡治(汉之鄂县)改为“武昌县”,近现代以来又改称“鄂城”、“鄂州”,使人们对“武昌”地界颇为混淆莫辨,其原因就在于两地难以分割。这也许是陈寿不载刘备“进住鄂县之樊口”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二,《江表传》所记刘备驻营鄂县一事,并非孤证。
《江表传》作者虞溥(约239-300),兖州高平(今山东)人,与陈寿(233-297)是同时代人,曾任鄱阳内史。鄱阳县与柴桑县邻近,距鄂县亦不远,可见虞溥不仅熟知东吴史事,也很了解赤壁之战实情。《江表传》两次提及刘备率部“进住鄂县”,说明虞溥十分肯定刘备在赤壁之战前撤至鄂县。尽管裴松之在《江表传》这条材料之后又引孙盛曰:“刘备雄才,处必亡之地,告急于吴,而获奔助,无缘复顾望江渚而怀后计。《江表传》之言,当是吴人欲专美之辞。”[1]655但那只是对《江表传》记述刘备胆小自私以抬高东吴将帅一事表示质疑,而非否定刘备“进住鄂县之樊口”的史实。古代许多史书确实存在着若干主观倾向问题,难免掺杂虚妄不实之事,但通常不会在地名方位上做文章,一来因为地名方位绝少关涉政治问题,无须凭个人情感去虚构;二来古人没有为地方争抢历史文化旅游资源的意识,虞溥亦非鄂县人,不存在为鄂县争三国名人之嫌疑(这种不良现象在现今地方文化建设及学术研究中较为严重)。裴松之征引《江表传》达137次,凡有异议之处均有所表述,而对于刘备“进住鄂县”的记载并未质疑,说明他认可这条史实。北宋著名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六十五中亦记刘备“从鲁肃计,进住鄂县之樊口。”[6]足见司马光进行史料甄别之后同样认可《江表传》的记录。所以,《江表传》所载很难说是个孤证。如果说这属于孤证,那么,仅见载于《三国志》却被后世文献多次征引的兵败赤壁后曹操“遣张憙救合肥”一事亦属于孤证。
更值得注意的是,常璩《华阳国志·刘先主传》也记载了刘备赤壁之战前的落脚之处:“初,先主之败东走也,径往鄂,无土地。”[7]常璩(约291-361),东晋史学家,距陈寿、虞溥的时代不足半世纪,《华阳国志》所记亦为近事,应该是可信的。“径往鄂”的“鄂”即江夏鄂县。张靖龙先生认为:“按夏口一带古代亦称‘鄂渚’,……因此,‘往鄂’,并不足以成为‘进住鄂县’的确切证据。”[5]207夏口至樊口一带确实泛称“鄂渚”,但“鄂渚”不能简称“鄂”,“鄂”是鄂县的简称。“往鄂”就是前往鄂县。《后汉书·郡国志》介绍“江夏郡”所辖十四县和侯国中有“鄂”可证。[8]2373由此可见,记载刘备进驻鄂县的魏晋史籍不仅仅有《江表传》,还有常璩的《华阳国志》。
另外,《三国志·程昱传》载:“太祖征荆州,刘备奔吴。”[1]323《三国志·张飞传》载:“曹公入荆州,先主奔江南。”[1]700《三国志·伊籍传》载:“先主之在荆州,籍常往来自托。表卒,遂随先主南渡江。”[1]721《后汉书·刘表传》载:“会表将江夏太守黄祖为孙权所杀,琦遂求代其任。……会曹操军至新野,琦走江南。”[8]1639这些记录都透露了刘备、刘琦南渡长江撤至东吴辖区向东吴集团靠拢的信息。
第三,赤壁之战前形势迫使刘备撤往鄂县。
《三国志·先主传》载曰:“曹公将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及于当阳之长坂。先主弃妻子,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走,曹公大获其人众辎重。先主斜趋汉津,适与羽船会,得济沔,遇表长子江夏太守琦众万余人,与俱到夏口。先主遣诸葛亮自结于孙权。”[1]654《三国志·诸葛亮传》载曰:“先主至夏口,亮曰:‘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时权拥军在柴桑,观望成败。”[1]680《三国志·文聘传》载文聘降曹后,曹操“厚礼待之,授聘兵,使与曹纯追讨刘备于长坂。太祖先定荆州,江夏与吴接,民心不安,乃以聘为江夏太守,使典北兵,委以边事。”[1]403这些文字记录了四点信息:一是刘备集团在当阳长坂遭到重创,弄得丢妻弃子,处境相当狼狈,只得率残部会同关羽水军随刘琦撤至夏口;二是荆州大将文聘是追击刘备的重要将领之一,曹操占领江陵后,即刻任命文聘为江夏太守,率领精锐之师(所谓“北兵”,不是狐疑不前的荆州降兵,而是曹操从北方带来的久经战阵的士卒,很可能包括曹纯所部)进军夏口一带,为曹操大举进攻东吴、消灭孙刘集团做前期准备工作;三是刘备集团撤至夏口后依然感到形势危急,故而谋求向东吴求救;三是孙权屯兵于柴桑,密切关注着荆州事态发展。
一些学者根据诸葛亮对孙权说刘备有“关羽水军精甲万人”及刘琦所部“不下万人”,便想当然认为刘备率两万人坚守夏口等待东吴援兵是不成问题的,殊不知这是诸葛亮给狐疑不决的孙权“打气”,以坚定孙权联合抗曹的决心,其所宣称的兵力无疑有夸大成分。刘备惨败于当阳,所剩军力主要是关羽水军,但关羽水军大多是不愿追随刘琮投降曹操而归顺刘备集团的荆州士卒,不可能数量庞大,故而加上被打散陆续归队的步卒应不会超过五千人。而刘琦所部是在黄祖精锐水军被歼灭之后补充进来的士卒,未必擅长水战,对于坚守夏口抗击来势汹汹的曹军不大可能信心十足,否则诸葛亮不会说“事急矣”的话。还有两条学者们常常引用的材料亦可证明刘备集团当时处境的危急和信心不足。一条是裴松之在《关羽传》中注引东晋王隐《蜀记》所载:“初,刘备在许,与曹公共猎。猎中,众散,羽劝备杀公,备不从。及在夏口,飘飖江渚,羽怒曰:‘往日猎中,若从羽言,可无今日之困。’”[1]698另一条是裴松之在《先主传》中注引《江表传》所载:“备从鲁肃计,进住鄂县之樊口。诸葛亮诣吴未还,备闻曹公军下,恐惧,日遣逻吏于水次候望权军,吏望见瑜船,驰往白备。备曰:‘何以知非青、徐军邪?’吏对曰:‘以船知之。’备遣人慰劳之。”[1]655“青、徐军”,即曹军。说明刘备集团逃至夏口后,依旧处境困窘,飘摇江渚,缺乏行之有效的应对之策,不单刘备着急,关羽亦感烦忧;甚至撤至樊口后,惊闻曹操大军东下,未免心有余悸,“恐惧”不安,日望东吴援军到来。
由此可见,曹操夺取江陵后并未停止进军的脚步,夏口一带自然成为重点攻击的目标,兵微力弱又刚遭惨败士气低落的刘备集团实无坚守夏口的信心。在这种情况下,听从鲁肃的建议将主力撤至东吴辖区与其联合抗曹便成为刘备集团的最佳选择,也是事关存亡的唯一选择。所以,刘备放弃夏口撤至鄂县布防也是当时军事形势所逼。
《三国志·周瑜传》载曰:“瑜曰:‘……瑜请得精兵三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权遂遣瑜及程普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1]933
许多学者由此段文字记载,得出两点重要结论:其一,周瑜水军已经进驻夏口,溯江而上迎击曹公,则赤壁之战只能发生于夏口上游的蒲圻赤壁。如周亦斌、韩冰华、伍学进说:“(周瑜)从柴桑出发,领精兵三万溯江而上,进驻夏口,与刘备军队会合。设夏口为大本营,共同抗击曹操。然后‘再进,与操相遇于赤壁’。……只能是夏口以西的蒲圻赤壁。”[9]葛楚英说:“从夏口逆水而上,遇于赤壁,这个赤壁只能是蒲圻赤壁。”[4]62盛瑞裕说:“赤壁之战前,曹操尚未控制夏口一带,……‘与备俱进’四字,突出了孙权的两路人马不是坐守,更非东退,而是水陆并驰、挥师西进的实况。而‘遇于赤壁’则正好道明了他们与曹军遭遇的地点是夏口以西的赤壁。”[10]汪福宝亦云:“赤壁战场应在巴丘与夏口之间,亦即今湖南岳阳至湖北武汉两地间的长江沿岸某处。”[11]其二,“赤壁”在江南,而蒲圻赤壁恰在长江南岸。南宋初赵彦卫在《云麓漫抄》卷六中云:“赤壁初战,操军不利,引次江北,而后有乌林之败,则赤壁当在江南岸。”[12]326赵彦卫应是将周瑜所驻营的“南岸”理解为“赤壁”的第一人,此后历代学者将赵氏之论奉为圭臬,王象之《舆地纪胜》、祝穆《方舆胜览》、胡珪《赤壁考》以及《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卢弼《三国志集解》等史地名著无不沿袭这一结论,今之学术界颇多学者亦由此认定“赤壁”在长江南岸。如陈可畏说:“明胡珪在《赤壁考》中说:‘……按《三国志》,操自江陵西下,备与瑜由夏口往而逆战,则赤壁非竟陵之东与齐安之步下矣。又赤壁初战,操军不利,引次江北,则赤壁当在江南,亦不应在江北。’此说十分正确。”[3]18单长江说:“联军‘逆曹公遇于赤壁’的赤壁必然在南岸。”[13]黄志强、黄惠贤亦说:“初一交战,曹军即败。‘引次江北’驻守乌林,而‘瑜等在南岸’,与曹军夹江对峙。曹军与刘孙联军仅一江之隔,曹军驻守乌林,周瑜据守对岸的赤壁。”[14]
古今学者们做出这样的推论实属主观臆断,缺乏令人信服的史料依据:
首先,史籍并无周瑜“进住夏口”的记载。尽管周瑜对孙权说过“请得精兵三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的话,但那不过是周瑜远在柴桑向孙权呈献的军事计划。周瑜选择夏口作为布防地,是因为夏口西扼长江、北控汉水,可以有效地阻挡曹操从长江或从夏水入汉水东进吴地。然而,军事计划往往跟不上军事形势的变化,周瑜看准夏口的战略价值,曹操决不会无动于衷,任命文聘为江夏太守即是明证。据南宋江州知州林栗上奏“本州上至鄂渚七百里”[15]之言可知,从柴桑至夏口一带距离约有七百里,东吴水军逆水行舟需要五六天时间。从《江表传》所载可知,周瑜与刘备会师于鄂县,而周瑜原本计划在夏口防堵曹军,故而有了“与备俱进”的军事举措,但从鄂县出发不久,便与迎面而来的曹军“遇于赤壁”,一个“遇”字正说明了两军的不期而遇,足见曹军已经越过夏口使得周瑜、刘备无法实现原先进驻夏口阻止曹军东进的军事计划,只得根据形势变化而重新布防。毫无疑问,《周瑜传》等史籍确实记载了周瑜溯江而上的军事行动,但那是从“柴桑”和“鄂县”溯江而上,并未记述吴军已经进驻了夏口,不能得出从“夏口”溯江而上三四百里至“蒲圻赤壁”的结论,认定“赤壁”一定位于夏口以西未免失之臆测。
其次,即便孙刘联军进住了夏口,也决不会再冒进至蒲圻赤壁。曹军自江陵东征,既可以顺江而下至夏口,也可以从夏水入汉水至夏口,如果孙刘联军进驻夏口,就必须监视和防堵长江、汉水两个方向的来敌。曹操征伐荆州有多少兵力呢?《江表传》记载曹操写信给孙权扬言“八十万”,显然是夸大其词;周瑜认为“不过十五六万”,加刘表降卒“七八万”,计二十三四万,这又是保守的说法。[1]933按《三国志·诸葛恪传》载诸葛恪著“论”曰:“北方都定之后,操率三十万众来向荆州。”[1]1057-1058诸葛恪是吴国陆逊死后执掌军权的大将军,“论”是一种公文文体,所言是不可以随意虚夸的,其言赤壁之战时曹操所部“三十万”应该是可信的。曹军三十万,加上荆州降兵近四十万,投入前线的兵力不会少于二十万;孙刘联军约四万五千,投入前线的兵力应在三万上下。处于弱势的孙刘联军即便进驻了夏口,也不会贸然深入三四百里到蒲圻赤壁,因为如此部署犯兵家之大忌:一来从鄂县至蒲圻赤壁约有五百里水程,很难保证后勤供应;二来深入蒲圻赤壁一带,如果曹操派遣一支劲旅从汉水进入夏口截住孙刘联军后路(截敌后路是曹操惯用手段),对联军实行两面夹击,则联军的悲剧命运可想而知。周瑜、孙权、鲁肃、刘备、诸葛亮等人都是深谙军事谋略的兵家,断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古今学者多言孙刘联军深入夏口上游三四百里的蒲圻赤壁与曹军对峙,不过是书生纸上谈兵。
再次,“瑜等在南岸”之“南岸”,何以见得便是“赤壁”?南宋赵彦卫据《周瑜传》中“遇于赤壁……瑜等在南岸”的文字记述便断定“赤壁”在江南,实属极其肤浅之论。长江自古号称“天堑”,往往是南北割据势力的分界线。派遣少量斥候(侦察敌情的士卒)秘密渡江不成问题,但数以万计的大军强渡长江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任何成熟的军事统帅决不会鲁莽行事。按赵彦卫的分析,曹军已经南渡长江抵达赤壁,既然已经过江,何以又要轻率地从江南“引次”到江北?难道长江是条小溪沟可以随意过往?赵彦卫对于史料的理解和分析如何站得住脚?浩浩长江宽达数里乃至十数里的景象并不罕见,裴松之注《周瑜传》引《江表传》记载黄盖率诈降舰船向北岸发起火攻曰:“中江举帆……去北军二里余,同时发火,火烈风猛,往船如箭,飞埃绝烂,烧尽北船,延及岸边营柴。”[1]934所谓“中江”,指的是江面中心位置;“去北军二里余”,说明黄盖越过“中江”行进了一段距离后还有“二里余”,足见双方对峙的江面宽度应在八九里上下。由《江表传》的记载可知,周瑜水军与曹操水军最初相遇于宽广的大江之上,仓促交战之后曹操水军退至北岸扎营,周瑜水军回防南岸;据此无论如何也推理不出“赤壁”一定在南岸的结论。宋人赵彦卫之言,其实是一种不值得辩驳的臆测之见。
又次,周瑜黄盖火攻的北岸正是“赤壁”。按赵彦卫等古今学者所说,周瑜所在的南岸是“赤壁”,曹操引次的北岸是“乌林”,那么,曹操惨败之地便是“乌林”而不是“赤壁”。然而,裴松之注《周瑜传》引《江表传》记载曹操写信给孙权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1]936曹操居然用“赤壁之役”来指称此次大战而不言“乌林之役”。又裴松之注《黄盖传》引《吴书》曰:“赤壁之役,盖为流矢所中,时寒堕水,为吴军人所得。”[1]950这分明是说黄盖实施火攻的北岸正是“赤壁”,黄盖在江北“赤壁”被流矢所伤落入水中被士卒所救。唐人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十在《火部》中亦引王粲《英雄记》曰:“周瑜镇江夏,曹操欲从赤壁渡江南。”[16]“从赤壁渡江南”一句明证“赤壁”在江北。《三国志》、《后汉书》等史籍还有“与曹公战于赤壁,大破之”、“曹公败于赤壁”等十数处类似的文字记述,无不表明曹操大军所驻扎的江北岸恰恰是称作“赤壁”的地方。这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却不料今之许多学者宁可相信赵彦卫等宋明文人的臆测之词,也不愿意相信《三国志》等魏晋史籍的原始记录,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从上述历史文献的记载中可知,周瑜、刘备驻防江南鄂县之江滨,与曹操隔江对峙,曹操所“引次”的江北岸就是“赤壁”,位于夏口之东、樊口之北,即今湖北省黄州赤壁(又称“赤鼻山”、“赤鼻矶”等)一带。古今不少学者力主“蒲圻赤壁”说,而斥“黄州赤壁”说“乖谬”。但在笔者看来,“黄州赤壁”说较之“蒲圻赤壁”说要可信得多:(1)考之古代文献资料,“黄州赤壁”说与原始记载相符,位于长江北岸。(2)鄂县(今鄂州)与邾县(今黄州)之间的江面约有十里之宽,适宜于舰船航行和作战。北宋文学家兼学者苏辙作《黄州快哉亭记》云:“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17]苏辙描述黄州赤壁之下江面极其宽广,与《江表传》所载相吻合。(3)从古代军事常理上看,黄州赤壁位于鄂县上游不远处,是孙刘联军突袭的有效距离。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抄》卷六中云:“《齐安拾遗》以赤鼻山为赤壁,……其说尤谬。盖周瑜自柴桑至樊口会刘备,与备进军逆操,而后遇于赤壁,则赤壁当在樊口之上。今赤鼻止在樊口对岸,何待进军而后遇?”[12]325-326宋人祝穆《方舆胜览》、清《御批资治通鉴纲目》、民国《湖北通志》等史地著作均沿袭赵彦卫的看法。今学术界亦有学者作如是理解:“孙刘联军从樊口一起进军,然后与曹战于赤壁,而樊口离黄州很近,这怎能谈得上进而后遇呢?”[18]如前文所说,宋人赵彦卫对于赤壁方位的分析颇多肤浅之见,学者们大可不必奉为真理。“赤壁”是一种泛称,即指红色的江岸,从黄州团风(古称“乌林”)至黄州赤壁矶沿江约五十里皆为“赤壁”。周瑜、刘备从樊口出发向夏口进军,无论前进十里还是数十里,都可以谓之“进”;而在沿江五十里赤壁的任何地方遭遇曹军均可说是“遇于赤壁”,怎么能说谈不上“进而后遇”呢?遭遇战之后,联军回防南岸鄂县,鄂县江滨自古及今多滨江湖泊和河流入江港湾,水军船舰可随地驻营。按《江表传》载,刘备驻樊口,那么周瑜驻何处呢?清《湖广通志》卷十三在“大冶县”条下曰:“西塞在县东九十里,一名道士洑。《江夏风俗记》:‘延连江侧,东望偏高,谓之西塞山。对黄石九矶,两山之间如关塞也。’《括地志》:‘孙策攻黄祖,周瑜破曹操,刘毅攻桓玄,唐曹王皋复淮西,皆寨于此。’”[19]《括地志》等史地文献认为赤壁大战前周瑜水军驻营于西塞山一线,其根据何在不得而知,但周瑜水军驻营于鄂县沿江河港关塞应是合乎实际的。唐人罗隐曾在《西塞山》一诗下注云:“在武昌界,孙吴以之为西塞。”[20]既为著名关塞,东吴水军驻守于此乃自然之理。黄州赤壁位于樊口上游江对岸十余里处,西塞山位于赤壁下游五十里余里,这个距离正是黄盖诈降、周瑜刘备发动突袭的有效距离,距离太近,黄盖诈降容易被察觉,距离太远,联军主力难以实施突袭。相反,蒲圻赤壁与洪湖乌林之间江面宽度仅有三里,两岸相望一清二楚,黄盖船队如何实施诈降?如何行至“中江举帆”?
通过对相关历史文献的梳理和综合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几点基本结论:1.赤壁之战前东吴集团已经控制了江夏郡之鄂县等地,在当阳遭到重创的刘备撤至夏口后听从鲁肃的建议又将主力撤至鄂县樊口;2.孙刘联军从鄂县出发,计划进驻夏口一带阻止曹军东进,但曹军已经越过夏口,迫使联军改变计划,布防于鄂县江滨地带,与曹军隔江对峙;3.无论是从军事常识上考量,还是从原始史籍的记载上考量,“蒲圻赤壁”说均难以成立,蒲圻赤壁与赤壁之战毫无瓜葛;4.依据《三国志》、《江表传》等原始史籍的记载,周瑜、黄盖从江南向江北曹营发起火攻,其攻击的江北岸正是“赤壁”所在地,位于夏口之东、鄂县之北,即今湖北黄州赤壁矶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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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吉兵
2016-07-04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1.20
王前程(1963-),男,湖北浠水人,三峡大学文学院教授。
K23
A
1003-8078(2017)01-008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