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杰
《魏风》情感基调平议
郝建杰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社会的忧患恐慌和个体的幽怨不平作为末世魏国社会情境的基本特征,既缘于魏国社会境况与其农业社会基本性质所决定的基本事态的背离,又缘于魏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浓重的功利性特征,同时还受作为社会意识形态因素的道德和社会思潮的影响。《魏风》的情感基调可概括为怨、恨、悲、忧、惧几种负性情绪。接受者心理因受情感基调的扰动而产生种种艺术效应,从而据此判断《魏风》的情感基调至少具有情真、贞刚、滞重、晦暗四种艺术特征。
《诗经》;《魏风》;情感基调;社会情境;艺术效应
在艺术的园地里,文学与情感共生共荣。文学的生命不仅寄居于物化的文本,更有赖于真切丰富的情感;情感的留存延宕虽然也有赖于文学文本,但它更是文学得以永葆生命的根本和灵魂。依循披文以入情之道,当满含期待的读者开启《诗经》中《魏风》的言语门户并进入其意蕴堂奥时,便可迅速体验到它的情感基调:沉郁怨思。这种基调是春秋早期魏国社会情境中流唱的末世殇音,它像一个引力场,吸摄着众多欣赏者的注意力,将无数的情感粒子注入欣赏主体的神经系统中,令其沉潜涵泳,难以自拔。陆机《文赋》曾宣称“诗缘情而绮靡”,他提出的诗歌具有强大抒情功能的观点当然不可否认,但我们若详加思忖则会发觉,虽然抒情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擅长,但其所抒之情绝非玄冥不实之物,而是缘于浊世人情,正所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魏风》诸诗亦不外乎此例,而是同处于因事生情、因情生文的匡限。所不同者在于《魏风》所涉诸事绝无诉说儿女情长的琐屑之事,而多为关乎国家治乱兴衰、人民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其深沉剀切之情、其褊急迫切之事,虽可分别却不可分裂。情事交媾,促生了诗歌沉郁怨思的情感基调,而它使读者产生的种种审美效应又确立了它的审美艺术特征,为探究诗歌艺术风格的奥秘提供了基础。
末世的魏国作为一个包蕴万有的综合结构体,与其诗歌的情感基调之间,存在着一个中间介质——社会情境,它势态多变,内涵复杂,承担着贯通二者的关键作用。一般而言,中国传统的文艺观偏爱探讨文学与现实政治之间的互动关系,“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即是从创作层面揭示文学遵循着肇始于现实事件、穿行于情感活动、终结于创作动机的“三步走”路径的经典认识。由社会之“事”而生人情之“哀乐”,这人情之“哀乐”即为文学创作和作品形态所由生、所由在的社会情境。(值得注意的是,社会情境之哀乐尚非诗人之哀乐,也非诗歌之哀乐)社会情境包罗万象,变化多端,内涵丰富,因此微观的文学创作活动及其作品只会与其部分相关而非全部照收。然而,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整体与部分那么单调,而是以文学之“少”总社会情境之“多”,以文学之“点”见社会情境之“体”的复杂关系。在一定时空条件下,复杂多变的社会情境终究可以分流归纳为群体性的几种情感类型,而文学作品的情感类型也正是各种社会情境之下各种社会情感类型的反映。《乐记》有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这段经典之论正是对上述论述的简要概述。《魏风》的情感基调正是乱世之声、亡国之音。
如同社会情境的一般性质,魏国当时的社会情境存在着难以一言可蔽的复杂性。大体言之,这种复杂性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社会性的忧患慌恐,另一方面是见于个体的幽怨不平。
具体言之,遍布社会的忧患恐慌感首先缘于魏国社会境况与其农业社会基本性质所决定的基本事态的背离。农业性作为魏国社会的基本性质,本质上要求平稳的社会境况与之相适应。众所周知,社会境况具有变动不安的特点,由于内外因的变化和推动,不同时期的社会境况往往存在较大差异。社会常态下,魏国的社会境况与其社会基本事态之间大致呈现出相互适应的较为稳定的态势;但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当口,社会基本事态的任何一个变局均会引起社会境况的骤变,进而引发社会群体心理上的忧患慌恐。在西周时期,由于奴隶主封建领主制经济的蒸蒸日上,西周王朝整体处于平稳状态,魏国整个国家的礼乐宗法制度也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其时,个体与家庭、宗族、国家之间,无论在物质方面或是精神方面,都存在着极强的依赖关系。这种相互依赖关系使得魏国的社会情境处于良性状态,其基本表现就是人际关系充满温情和谐,重亲情、重伦理成为社会的基本特征。然而在春秋初期的末世社会中,基于农业土地私有化趋势的加剧,王朝大格局发生巨变,各方力量在应付风云变局中往往顾此而失彼,原本平稳的社会境况受到严重冲击。魏国处于秦、晋、周、虞、芮等国之间,成为大国角逐的垫脚。为了在乱局中延续其国运,弱小的魏国不得不随大国起舞以委曲求全。这在国内造成严重影响:一方面,随风就势的立场迫使国君不得不频繁用兵,大量耗损国家财力、人力、物力,于是国人的赋税徭役负担不可避免地随之加重;另一方面,以国君为首的卿士贵族集团在风雨飘摇中不安全感持续上升,大肆聚敛财物成为缓解压力的手段之一,国人的负担更加不堪忍受。在此情形下社会情境急转直下:一方面,民怨沸腾,怨声载道,《伐檀》《硕鼠》正是庶民在繁重税负下的集体呐喊,《陟岵》则是徭役或兵役违时过度的反映。先前的人际关系此时变得不复美好,公私之争、忠孝之争成为社会的突出矛盾。另一方面,有识之士忧心忡忡,担心国家从此败亡。不满恐慌情绪由此充斥整个社会。
个体的幽怨不平根本上则缘于魏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浓重的功利性特征。如《史记·魏世家》所云,魏国位处三河之地,此地文明久远,文化发达,民智开发较早,再兼地狭人众,故机巧趋利之风盛行。上至其君,下至其民,无不从实际利益出发来思谋生活。《葛屦》中“宛然左辟”的“好人”与以纤手缝裳的少女绝非仅指个体,她们应分属两个妇女群体,故其所讽刺的“褊心”也断然不是个别现象。令二者地位悬殊的应是藏在背后的有形、无形的社会制度和机巧趋利的集体人格。重利社会必然人情浇薄,《伐檀》《硕鼠》即是表现因为社会利益分配过分悬殊而导致失利者离乡去土而远涉他国的决绝。《汾沮洳》虽然并未显示特别激烈的负面情绪,但对于“彼其之子”的赞美居然以贬损本国的卿族为代价,贵远而贱近无疑也是人情淡薄的反映。
除此之外,造成社会忧患惶恐和幽怨不平情绪的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社会意识形态因素,即道德。受大环境和久远的地域文化传统影响,魏国到底仍是一个道德崇尚型社会,无论是自上而下的重敛行为,还是普遍存在的功利行为,在当时均为应受批评的失德之举。可以推测,魏国历史上曾经拥有过以德治国的辉煌时期,但时移世异,德治最后竟被《小序》所说的“无德以将之”的情况所取代,国君的道德指数严重滑落竟至于引起国人的义愤填膺。整个社会情境既已如此,因而《硕鼠》中“三岁贯汝,莫我肯德”的歌声绝非一时、一地、一人的声音,而是遍布全国的怨愤之声。
与此同时,内忧外患的变局也引发了魏国社会风起一时的强大思潮,这股思潮对魏国社会负面情绪的加剧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成为魏国社会情境的突出表现。仔细分析可知,当时不同阶层的社会人士表达的关切不尽相同。《园有桃》中的“士”所忧虑者绝非一己之荣辱得失,而应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这位有识之士作为社会少数清醒者的代表,盘桓于其脑际的固然应是如何应对夹在大国之间的国家危局。《硕鼠》中痛斥硕鼠的低层庶民所思考的则关乎一个庞大基层人群的生存与稳定问题。从表象看,这一阶层仅对公私利益分配不均产生不满,实则是对社会恩顾制度未被遵守的反思,是对本阶层前途命运的深层思考。种种迹象表明,魏国社会正酝酿着一种自上而下寻求变革的声音,虽然各个阶层的诉求不同,但已经引起了全社会的共鸣。因此《魏风》所反映的不仅仅是对个体情绪波动的特写,而是一股强烈社会思潮推动的社会化情绪的缩影。
受末世魏国社会情境所包含的各种负面情绪、严肃思考的冲击浸渍,《魏风》的作者们作为被笼罩的个体,不得不关注国家和社会的生活主题。社会上发生的一切影响着诗人敏感的视听,扰动着诗人思考的神经。诗人们开拓自己的艺术视野,选择宏大的社会题材,通过艺术的构思和表达,展现出了有别于他国风调的情感基调。
深入讨论在社会情境中形成文学作品情感基调这一话题,需要精细而微的理论思辨作为前提。我们首先应该明确,情感基调属于对作品本身的审美属性的关注,它是本体论的。“基调”原本为音乐术语,是指一支乐曲所使用的主调。学科交叉的思维品质启发文学作品的本体论移植了这一术语,并改头换面,冠之以与文学艺术本质相关的“情感”二字,以“情感基调”来表示文学作品在情感内涵上的总体样貌和基本特征。实际上,音乐本身针对的主要是人的情感,如黑格尔在《美学》中所云:“通过音乐来打动的就是最深刻的主体内心生活;音乐是心情艺术,它直接针对着心情。”[1]黑格尔所做的判断基于庞大的艺术审美实践,故而凿实不诬。文学作品的情感基调概念正因为与音乐基调概念在强调情感特质方面取得一致,所以才产生由音乐领域移植于文学领域的合理性。我们要归纳《魏风》的情感基调,当然要从具体而微的每一首诗歌说起。从分析过程和结果来看,《魏风》的情感基调可概括为怨、恨、悲、忧、惧几种负性情绪,它们错综复杂,呈现为复合情绪样态。
怨刺,在《魏风》中居于情感基调之首。《葛屦》中足踏葛屦而履霜者、以纤手缝裳者,对给予自己不公平待遇的人,或制度或风气无疑充满怨恨,所以诗首章用诘问语气,“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此一诘问是出于认为事实有悖常理而发出的质问。令人愤愤不平的还有纤手缝裳之女“要之襋之”而“好人服之”,所以诗最后云“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怨、刺相关,因怨而刺,怨是无声的情绪,刺是有声的抗议。
由怨恨而生愤怒在《硕鼠》中表现最为突出。该诗将硕鼠这类在田间的祸害之物比做一个食利阶层,他们不劳而食,贪求无厌,对供养它们的农人不知感恩。生活中的硕鼠虽然可恶,但因其不通人情,农人们既未主动给硕鼠以施舍,也不会责求回报。对于人则不同,既有所施,则求有报,所以诗责怨道:“硕鼠硕鼠,无食我粟。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诗歌之所以呵斥硕鼠的卑劣行径,当然是因为求报不得。陈继揆《读风臆补》云:“呼鼠而女之,实呼女而鼠之也。怨毒之深有如此者。”[2]疾痛切怨之毒,正是求报不得产生的极端情绪。极端的情绪最终需要一条疏释的渠道,“逝将去女,适彼乐土”“逝将去女,适彼乐国”“逝将去女,适彼乐郊”,这正就是农人们设想的那条渠道。乐土、乐郊、乐国里没有硕鼠般贪渎的食利者,这里充满着自获其利的快乐。但我们不要忘记,这一方乐土只是想象的结果。如果拿这虚无的快乐与开篇的愤怒相对照,我们发现那种对硕鼠的愤恨不但没有疏释,反而更加强烈。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导致怨恨,怨恨不足而至于愤怒,是其明显的情绪变化轨迹。再如《伐檀》,“不稼不穑,何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何瞻尔庭有县貆兮?”一方不劳而获,一方劳而不得,不劳而获的行为和主体在劳而不得者心目中几如寇仇,怨怒之情当然难以避免。因此导致“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之类狠毒的讥刺。
由离亲索居的孤独而生忧郁,由忧郁而生恐惧,是另一情感逻辑。《陟岵》极写人世间亲人生离死别这种至悲至痛之事。诗云:“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陟彼冈兮,瞻望兄兮”,从诗中役徒只身登上岵、屺、冈眺望家乡的一幕,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悲苦和孤独。在外者心如刀割,在家者也痛苦不堪。诗云:“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父、母、兄三人对幼子弱弟的彻心叮咛,既满含怜子爱弟的无限亲情,又掺杂着亲人天各一方且身处险境中的巨大忧惧。长爱幼,幼敬长,长幼双方在日常生活中已习惯遵循各自所担负的家庭角色来行事,也理所当然地、习惯性地享有各自角色应有的感情照护。当角色与感情照护由于地理隔断而发生实质分离时,心理上必然产生严重的失落感,于是如《陟岵》中的孤独、忧惧、伤感等情绪就自然产生。
因缺少知音而深陷孤独之中,并进而生出忧郁、焦虑,终至于绝望,以《园有桃》为典型。诗云:“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心之忧矣,聊以行国”,其人内心忧虑如此,竟至于在国中且歌且行,以这种近乎癫狂的方式加以排遣。读者此时必然已经领略到其内心的无比忧虑和激动难平。“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忧虑之人自然需要来自同伴的理解、同情和慰藉,但他不仅未如愿,反遭到同伴说他骄狂而无极,这无疑会将他逼入焦虑状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面对同伴的误解,他不得不求助于局外人、旁观者。“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心之忧矣,其谁知之?”显然,即使是局外人、旁观者也不能理解其内心之忧。事到如今,他的内心已经孤独至极了。“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既然内心的思虑无人知晓,索性不再纠结,干脆放弃。看似放弃,实为绝望。可以想见,诗中人的心中充满着失望、无助,在他眼中世界是晦暗的、垂死的。
《魏风》七首诗,除《汾沮洳》《十亩之间》外,其余五首的情感均属负面情绪,这些情绪紧张而非松弛,低沉而非高扬,激烈而非平静,沮丧而非愉悦,总括之,可以用怨恨忧思来形容。
在对《魏风》情感基调的艺术特征做出判断之前,我们先就其一般情形加以讨论。文学作品的情感基调始于作家内心对文本的酝酿和趋于物化的写作技艺。具体到诗歌,刘勰曾论“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文心雕龙·情采》)。诗人创作完成后,即将其情思通过文本诉诸接受者(读者)。接受者一经进入文本阅读,便与作品形成对话,正如刘勰所云:“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见文辄见其心。”(《文心雕龙·知音》)对话过程中蕴含于诗歌文本的情感基调及其衍生成分传达给接受者,对接受者的心理造成扰动并产生种种艺术效应。此时高超的接受者不仅会结合自己的情感经验形成与诗歌中相类似的体验,而且还要将其升华并从艺术审美层面对这些情感体验进行观照,最后还要通过理性思考对诗歌情感基调的艺术特征做出判断。具体而言,《魏风》的情感基调至少具有情真、贞刚、滞重、晦暗四种艺术特征。
情真,是《魏风》情感基调的首要艺术特征。离开时代的特殊性来谈论此论题无疑是不恰当的。顾炎武在论末世之文时云:“《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3]《黍离》之大夫、屈原、陶潜身经国运艰困之乱世,他们的戒惧忧思在顾炎武看来无非出于用心用情之真。我们认为,此处虽标举这三个特例,但其情真则可视为一切乱世中具有卓识坚志之士的共性。《魏风》中与此最近者莫过于《园有桃》。“我歌且谣”“聊以行国”的癫狂失范同样包含着一位众人皆醉我独醒、忧国忧民者的真性情和真感情。其余如《硕鼠》《伐檀》虽然主题与此相异,但相比之下又何尝不是本真的吐露。如《庄子·渔父》所论:“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魏风》中的人物处于末世的特殊境况中,其情绝伪存真,故可以动人心魄。
然而,《魏风》情感基调的情真艺术特征的形成不能不归功于读者的阅读效应。真挚的情感可以突破时空的限制,凡为本真的情感,即使年代久远,也极易将读者引入自己的巷道,使读者在鉴赏过程中产生同化效应。千载之下,我们对《魏风》的生成环境固已无法全面了解,但并不觉得对其情感的领受存在多少隔膜,这是因为我们对作品的阅读进入沉潜状态以后产生了种种艺术同化效应。同化效应情况不一,步骤繁复,属于复杂的心理现象。一般而言,不由自主的情境代入、角色代入是艺术同化效应的第一步。情境代入指置身于相应的历史文化语境,所谓身临其境。角色代入情况稍显复杂,读者通常最易受到第一人称影响,从而自动将自己设定为第一人称所指称的人物。同时,由于同情弱者的普遍心理,读者最易将自己自动设定为弱者,同时设想自身具备弱者的一切品质。《魏风》各诗的叙述者多被设定为第一人称(或潜在第一人称),即使不是第一人称,他们也是事件中的弱者,他们的处境与遭遇是感发读者意志和情感的因素。如《葛屦》中的葛屦裁衣者、《陟岵》中的孤独行役者、《园有桃》中的怨告无门者、《硕鼠》中的遭受蚕食者、《伐檀》中备受重敛者等,均属易被情境代入、角色代入者。一旦被代入,同化效应就必然产生,诗歌中的真情也必然被读者认同、体验并信以为真。
贞刚,是继情真之后的又一重要艺术特征。艺术同化效应不限于情境、角色代入,善恶判断也是同化效应的重要内涵。大凡不平之事总会引发读者的情感波动。不平之事总有善恶之分,而作为有道德期许的读者必然会遇善欣喜而逢恶厌弃。《葛屦》中缝裳者为善,“好人”为恶;《陟岵》中役徒及父母家人为善,征役的统治者为恶;《园有桃》怨告无门者为善,置若罔闻者为恶;《伐檀》《硕鼠》中被重敛者为善,而侵夺他人者为恶。读者在道德上同情善而厌弃恶,无形之中将自己置于善的一方,同化效应由此产生。同化效应的产生使得读者不仅使情感基调的情真特点最终得以实现,而且也成就了对其贞刚特征的判断。
滞重,是《魏风》情感基调的艺术特征的又一判断。艺术作品引起的通感效应同样是对其情感基调的艺术特征进行判断的重要依据。通感,是指人因内外界刺激引发的不同感觉之间的转换。一般而言,情绪作为身心体验与艺术作品引发的视、听、触等感官体验之间存在着互相激发、交互作用的情况。《魏风》经过通感效应而发觉的情感基调的艺术特征之一是时空的凝滞。在初步领受《魏风》的负面情绪之后,原本无限辽远的时空在接受者体验上被压缩,原本变动不安的情思也因此降低其活跃度甚至凝固不动。以《陟岵》为例。作为读者,我们在体味诗歌情感之后,再分辨感官上的感受,所得的体会与先前存在明显不同。诗歌各章以登高瞻望的视觉感受起笔。“陟彼岵兮”“陟彼屺兮”“陟彼冈兮”,将诗主人置于山冈之上。读者的视线也随之而上,聚焦在这位年轻役徒身上。“瞻望父兮”“瞻望母兮”“瞻望兄兮”。“瞻望”动作固然由役徒发出,但却令读者顺着他的目光,投向他思念的父母,投向他遥远的故乡。突兀高耸的山岗和役徒的单薄身影与辽远的天空、茫茫的远方相组合构成的空间布置,给读者以巨大的视觉反差。此刻,处于孤独境地的役徒的身形和目光完全静止不动了,所有的时间、空间在此时彻底被凝固了,天空不再是骋目游心的所在,而像一个力量巨大的盖子让人压抑窒息,而人物思亲不得的情感却在此时空中被无限强化了。这种由视觉感受迁移到情感体验的情形正是通感效应。其余如《伐檀》将读者的目光注定于所谓“君子”的庭院,充斥不公的庭院使得读者的怨愤情绪得以强化;《硕鼠》虽然将读者的视线引至了缥缈的远方,但始终不离硕鼠贪食寡恩的现场,怨怒情绪因此而倍增。它们均可归功于艺术通感效应。总之,《魏风》的负面情绪带来的空间感是逼仄的,凝固的,因而是滞重的。而时空的滞重本身又加强了读者对《魏风》情感基调的再确认。
晦暗,是《魏风》情感基调艺术特征的又一明显表现。晦暗的色调同样是艺术通感效应的结果。与上述情形相仿,负面情绪的体验与读者视觉上的暗色同样存在互相触发的作用。晦暗的色调可以抹尽一切,即使有一丝亮色,也会完全被暗色所湮没。《魏风》中很少直接使用色彩词,其亮色也仅为“佩其象揥”“美如英”“河水清且涟猗”之类,此类色彩意象固然可以引起读者心理上的亮色体验和喜悦心理,但根本上完全无法改变《魏风》的晦暗的基本色调。因为诗歌中出现的心理意象如“褊心”“心之忧”,动作意象如“莫我肯德”“犹来无死”,“不稼不穑”而“取禾”,“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传达出的信息全部为负面情绪,在读者心理上引发的无不为晦暗色调。晦暗色调反过来加强了负面情绪,使得负面情绪与晦暗色调交合于一体。通感效应发生于接受者的接受过程中,最终却被返归于诗歌本身,成为判断诗歌情感基调艺术特征的重要内容和依据。
《魏风》的情感基调以沉郁怨思为指归,它是魏国末世社会情境的折光,同时也是诗人内心情志和艺术手段融合的结果,与其他风诗相比具有明显的艺术风貌。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一般性结论:诗歌的情感基调直接导源于它所产生的时代的社会情境,而社会情境虽然可能并不合乎当时社会人群的期望,但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诗歌的情感基调类型。促成社会情境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这些因素具有世俗化、功利化的特点。对诗歌情感基调的判断不能离开诗歌本身和诗人的情志,而其直接依据则是接受者在诗歌接受过程中的种种艺术效应。
[1]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32.
[2] 《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续修四库全书:第58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06.
[3] 顾炎武.日知录[M].全校本.黄汝成,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95.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周志刚)
Research of the Emotional Tone in
HAO Jian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Taiyuan Noraml University, Jinzhong, Shanxi 030619, China)
The social anxiety and panic and the individual worry of injustice are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cial context of the eschatological Wei, and this is because of the basic nature of the situation of the basic agricultural society departing from its social situation, and due to the universal and obvious utilitarian features of Wei, and at the time, this is also affected by the moral and social trend as a social ideological factors. The emotional tone ofcan be summarized as several negative emotions such as resentment, hate, grief, sorrow, fear. Recipients produces a variety of artistic effects due to emotional tone, thereby the judgement is that the emotional tone ing contains at least four kinds of artistic features: sincere emotion, chastity, heaviness and tarnish.
;; emotional tone; social context; artistic effect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2.012
郝建杰(1973-),男,山西左权人,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姚奠中国学教育基金项目(山西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国学专项项目)“《诗经》地域性研究——以《唐风》《魏风》为中心”阶段性成果(晋教科[2011]9号)
I207.222
A
1673-2065(2017)02-0091-06
2016-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