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芬
(淮阴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略论漕运与运河民间帮派文化
郑孝芬
(淮阴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江湖”精神是民间道统的一种传承。中国民间社会形成社团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到了宋代、明代,商业发展,游商多了,民间社会逐渐发育壮大,各行各业形成自己的民间组织,即行帮。明代倚重漕运,漕军中逐渐盛行罗教,明清政府的严厉打压,使得罗教转入地下状态并衍化成漕帮。漕运衰落后,漕帮逐渐转化为青帮等民间组织。
大运河;漕运;民间帮派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游侠之士、游侠精神,是受到欢迎和肯定的。所以,司马迁《史记》中就有《游侠列传》。游侠行走江湖,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和江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是官场和民间。 广义的江湖不仅指游侠一类积极的行动者,还包括一些消极的对抗者——隐士。都是不和统治者积极合作的,属于民间自己管理自己,不喜欢庙堂来插手民间的事情,这是自古江湖社会的基本精神。
今天讨论江湖,实际上是来讨论民间道统的一种传承。法家韩非子认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封建专制政府无法容忍侠义为重的江湖社会,因此这种江湖社会历朝历代受到打压,但江湖精神却一直在中国民间传承。追溯其历史和文化渊源,赋予江湖精神实质内涵的是墨家,墨子被奉为江湖始祖。[1]墨子认为: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2]其“兼爱”与“非攻”、“万事莫贵于义”思想,构成了江湖精神的核心价值观。儒家提倡“仁”,道家修“道”,墨家行“义”,所以江湖社会以“忠义”为第一守则,所谓游侠子弟,多是墨子的徒子徒孙。
墨家一个最根本的精神就是:自苦利人。由于墨子本人也是位手工工匠,与纯粹的儒家弟子书生气迥然不同,不仅有墨家学说的理论阐述,而且还善于制造守城的器械,哪里有危难,哪里就有墨家弟子的身影。后世墨家子弟疏于理论的建树,而重于社会实践,因此后来其学说反而不如儒、道两家流传广泛。[3]战国到汉初,墨家这一脉原很茂盛。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加剧了墨学的消亡。“义”是近现代民间帮会组织的核心思想,这也是墨家学说兼爱精神流传后世的写照,所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大家皆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推己及人,由内而外,利社会利民生,所作不违于义。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有着强烈的救世情怀,他和他的学生练武习文,还发明一些攻守机械,扶弱抗暴,甚至为他们的价值观去殉葬。帮会组织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义的帮会组织,那就是所谓的黑社会,无义而行无道,祸害百姓。黑社会也不是最可怕的,毕竟还有官府可以治之,最可怕的是失去“义”的帮会组织窃取国家公器,那就是所谓的黑社会合法化。
中国民间社会最早形成社团并付之行动,也是追溯到墨子。其墨家弟子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间帮会组织,兼相爱,交相利,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利人为义。
到了宋代、明代,商业发展,游商多了,民间社会逐渐发育壮大,各行各业自然要形成自己的民间组织,于是行帮诞生,如同今天的商会。所谓行帮,兼有一定秘密社会的特征,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每个商人出远门,希望得到沿途的朋友帮助,需要组织起来才能获得安全感。比如石匠木匠是一个行帮,都是奉鲁班为始祖。铁匠的始祖是老子李耳,剃头匠的始祖叫罗祖。多数行业都在历史中去寻找自己的始祖,然后制定这个行业的基本规矩、纪律和原则。大家到各个地方拜码头的时候,都会行使自己那一套交接方式,这就是他们内部的暗语。包括乞丐也有“丐帮”,人们经常在影视剧里看到丐帮,故事情节是虚构的,但丐帮确实是有的。乞丐的鼻祖甚至要分五个门派:范家门、李家门、伍家门、高家门、索家门。[4]
长江中下游地区,历来是民间帮会比较兴盛的地区之一。到抗战爆发前后,鄂豫两省交界地带仍有数万名民间帮会成员在公开或半公开地活动着,且握有武装。其中以鄂中的汉留会、随(县)应(山)地区的黄学(亦称黄道会)和信(阳)应(山)地区的红枪会、大刀会的势力为最大。明清小说比较发达,其与民间秘密宗教及帮会之间存在互动关系。民间秘密宗教及帮会对明清小说的创作思想和艺术风格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如明清小说中的女性崇拜观念、三教合一思想、巫术结构方式等。反之,明清通俗小说也同样影响了民间秘密宗教及帮会的社会理想、人际关系、组织形式、军事斗争和宝卷创作等。[5]
漕运自秦汉时期就已出现,但真正成规模,还是在隋朝大运河开通之后。随着元朝定都大都,明、清后继,600多年间的漕运都是直通北京。因漕运聚集在一起的跺工、水手、纤夫构成了在大运河上讨生活的一个特殊群体。
永乐年间,明成祖营建新都北京,对蒙元残余势力用兵,粮食消耗极大。为了提升漕运效率,明朝在卫所军户的基础上,建立了职业性的“漕军”,人数超过十万。漕军与国家财政关系重大,但政府给予的待遇很差,而在运输过程中又时常会出现翻船、漕米受潮、官吏盘剥等情况,军户动辄家破人亡。漕军军户大量逃亡,使政府不得不雇佣无业游民充当船工水手。至明朝中后期,负责漕运的船工水手中已有一半来自政府雇佣。清朝定鼎中原,一度希望恢复明制,但力不从心。“康熙初每船运军十名,至三十五年改定为一名,余九名选募水手充之,寻签本军子弟一人为副军。”①也就是说,到了康熙中期,一只漕船上额定的10名水手中,除了一名负责人是有军籍的运军外,剩下的9个都是临时招募。每年漕运前后八九个月,长途奔波,但工钱只有六两银子,所以不是全无出路的人,就不会去做船工。江浙乃富庶之地,谋生手段很多,当地人不必投身漕运,所以朝廷雇佣的舵工、水手主要是山东、河南的流民。在漕运中,各地的运军和漕船,按所属地区营卫划分为不同的“帮”,如德州帮、兴武三帮、凤中二帮、赣州帮等,数以百计。每帮所拥有漕船数量不一,多的有七八十艘,少的不过二十多艘。
众多船帮能在名义上变为统一的水手行帮,借助了秘密宗教——罗教的力量。罗教即罗祖教,又称无为教,创始人罗清出身漕军,突然有一日“遇邪师,授以法门口诀,静坐十三年,忽见东方一光,遂以为得道。”他综合道教与佛教教义,建立罗教。罗教信奉“心造一切”,即一切苦难都是因心中的欲望而生,因此主张“无为”。②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罗清的同事们成为最早的一批教徒,奠定了罗教在漕运水手中的地位。传至明末,有姓钱、姓翁的两个密云人,一个姓潘的松江人,在杭州聚会,相约共兴罗教,他们后被尊为罗教“三祖”。古今中外,传教者大都有一项本领,那就是治病。钱、翁二人也在漕船上“为人治病舍药,诵经祈禳,劝人持斋守法, 死者敛钱瘗之,久而相率皈依。”[5]这三人还在停泊漕船的杭州北新关外各建一所庵堂,供奉佛像、吃斋念经。当第一年漕运结束、第二年漕运未启之时,水手就吃住在庵堂。后因水手教徒越来越多,庵堂在浙江发展到70余处。这些庵堂外都置有田地,一来供养看守庵堂的教徒,二来也作为水手死后的墓地。罗教信仰使漂泊途中的水手,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其庵堂更能为水手提供实际利益,水手们自然相继皈依。
罗教与其说是一种宗教,不如说是水手间的互助团体,还可以与官府谈判水手酬金、与同行竞争工作机会,也类似于今天的工会。罗教声势日益壮大,引起朝廷的警觉,其时“水手多崇尚罗门邪教,而浙江、湖广、江西三省其党更炽,奉其教者必饮生鸡血酒入名册籍,并蓄有兵器……聚众行凶,一呼百应。”[6]雍正五年(1727年),时为浙江巡抚的李卫下令,将罗教的庵堂改为“水手公所”。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查封苏杭地区依旧在传播罗教的水手公所,“概行拆毁,毋得仍前留存,复贻后患”,逮捕罗教中为首的守庵人、水手教徒数十人,其中有的被发配、斩首。
经过朝廷的严酷打击,水手罗教失去了陆地据点,改在船上活动。每一个船帮都设有一个“老堂船”,相当于旗舰,供奉罗祖神像。负责打理老堂船事务的人被帮众称为“老管”(通常由数人轮流担任),监理全帮财物账目,制定帮规,即是“当家的”。至此官有的漕船成了各帮的私有财产。各帮内部组织严密,老管具有无上权威。有帮众犯错,会依帮规处以棍打、烧炙、截耳、割筋等各种酷刑。帮中规定了联络信号,遇到事情发出信号后能够迅速聚集,这种组织调度能力,真不亚于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帮派。此后,各船帮虽还采用罗教的仪式,要求“凡投充水手,必拜一人为师”,但其宗教性逐渐淡化,变为较为单纯的行业组织——水手行帮(也就是漕帮)。与此同时,罗祖也蜕变为水手这一行业的“祖师爷”。至道光时,信奉罗祖的漕帮“不下四五万,而沿途所雇纤手尚不在此数内。”[7]
以原有罗教翁庵、钱庵、潘庵三大分支为基础,漕帮“翁庵呼为大房,钱庵呼为二房,潘庵呼为三房”。③翁、钱是同乡,关系很好,由他们传下的两支能和睦相处,被一同称为“老安”(“安”即“庵”)。潘庵势力则与他们相对,号为“新安”。老安收徒不多,但收的都是船上的“荐头”。“荐头”亦即是包工头。老安通过控制一条或几条船上的头目,就很容易地将他们名下的漕船收入麾下。新安则是门人不少,控制的船却不多。这些水手、舵工联合在一起时,原本作为雇主的官府一方,也成了“弱势”。在道光年间的一次漕运途中,浙江嘉白帮、杭三帮声称船上代表官府的旗丁贪污了朝廷的饷银,公然向他们勒索银两。还有的直接围困粮道官员,要求“涨薪”。漕帮活动如果限于此,那真不失于是大清漕运业的“良心公会”。所谓漕运,就是驾着官船,为朝廷押运粮食。漕帮帮众们索性就扯起虎皮,仗着这一重身份肆意敲诈。比如他们会用漕船故意撞上运河中的过往船只,然后就说对方毁坏大清朝的国有财产,要求赔偿。还有的帮众设计把漕米放到商船上,回过头来诬陷人家偷盗漕米。最肆无忌惮的漕帮,敢于将漕船在大运河上“铁索连环”,拦住河道,公然讨要“买路钱”。漕帮违法乱纪,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行凶。如道光年间,苏北运河上以丁朋铃为首的犯罪团伙,成员都是漕帮帮众。他们所犯下的大案包括:在桃源县抢劫李姓一家,打伤多人;在沭阳县抢劫时,用棍子打、用火烧,以迫使被抢者交出家中财物;流窜到宿迁县作案时,他们还动用火枪,打死一人。丁朋铃团伙东窗事发,是因一次抢劫后分赃不均,几个漕帮“兄弟”打了起来,以致引来官兵围捕。漕帮杀人越货的恶性事件到后来已受到朝廷特别关注。
有漕运才有漕帮。自道光年间起,朝廷漕运开始逐步启用海路,运河上的工作机会越来越少,这使漕帮各派系间矛盾激化。不同的行帮间,为了争夺有限的工作,少不了大打出手。“老安”与“新安”间多次爆发大规模的械斗。很快,可供争夺的工作从少到无,所有的漕运水手都失业了。朝廷也知道,这些惯于违法乱纪的舵工、水手,一旦流落到社会上,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拨付给他们遣散费,希望他们能安分守己地过上“新生活”。如江苏漕运荒废后,“由地方官查明籍贯,每人酌给盘费制钱二三千文”。地方上,“民间恐其逗留滋事,绅士富户各捐己资,每名给制钱三千文,官为押送回籍。”④
这些投身漕运的水手,除了在运河上讨生活外没有一技之长,甚至无家可归,没有办法回去务农,于是重新集结,以前船上的大哥到陆地上当“瓢把子”。 漕帮就逐步变身为我们常说的“青帮”。青帮,又称“安清道友”,他们“号称潘门,亦曰潘安,又别称庆帮, 俗讹为青帮。”⑤前面已经说过漕帮中潘庵一系门徒最多,因此成为青帮的主要力量。 青帮延续了漕帮旧有传统,入帮弟子不仅要拜翁、钱、潘三祖,还要在香堂仪式上教授关于漕运、码头的知识。这一方面是为了“继承传统”,另一方面,这些专业知识也能成为帮中一种特殊的暗号。《清稗类钞》说,“青帮者,其徒本皆以运漕为业,岁居粮船,船北上时夹带南货,南下时夹带北货,所谓粮船帮者是也。既改海运,艰于衣食,乃秘密结会,以贩私盐为业,亦有专以赌博及诈欺取财度日者。江浙为多,淮、徐、海尤盛,皖北亦有之。”⑥上海开埠后,大批青帮成员前往沪上“打天下”。上海的租界割据、社会控制乏力、地下经济泛滥、龙蛇混杂,给青帮势力的壮大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以青帮为代表的帮派组织,迅速发展成为一支可以左右上海政局、商界、社会秩序的隐秘力量。
自明末清初,至晚清民国,大运河上的舵工、水手走过了一个从漂泊无依,到共同信奉罗教,成为漕帮的过程。一批无产者为求生存当了船工,后为了获得一点保障而皈依罗教。在这个基础上,水手行帮脱颖而出,将水手们结集在一起,向官府索要更高的薪酬。看起来,水手行帮中的罗教,有点像近代社会的NGO组织,至少具有互济互助的NGO功能。可是,后面的历史已证明,水手罗教并没有随着近代的到来而发展成为合法的NGO,反而,它最后演化为见不得光的黑社会组织。这里的深层次原因值得深思。
上海滩和天津卫,是近代帮会文化的重要发源地。那些被朝廷拒绝但又不甘心沦为“民间”的人,与官方和民间都若即若离。帮会文化有着民间文化的外形,却隐藏庙堂文化的内核。它内部管理方式基本上是庙堂式的,特别讲究等级,兄弟关系背后是严酷的人身依附,暴力至上,流行密语和粗话。帮会成员很像市民但又不是市民。除特殊时期,如战争、外族入侵等之外,帮会的活动场所一般在城市。因此他们看似市民,但又不是标准的市民。市民是现代市民社会的产物,他们从农耕文明的内部脱胎而出,通过高度细化的社会劳动分工,以一个独立自主的单个人的身份进入市民社会,遵循市民社会的契约关系,并将部分权力让度给政治组织。而帮会成员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在现代城市文化中,强行维持农耕文化的某些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崇尚语言和肢体暴力,以此来扩大帮会的地盘。
帮派文化与整个社会历史文化相关联,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每个时代,社会上都会有一些边缘生存方式,一些边缘化地区和行业就成了民间组织和秘密帮会插手掌控领域。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帮派文化是从家族文化中衍生出来的,中国传统乡土社会是以家族为本位并以家族文化为其表征。从本质上讲,帮会是一种非制度性的群体,它们不是按照合法的社会文化规范组织起来的,只有在步入现代“法理社会”之后,帮派文化才会消之于无形。[8]
注释:
① 王庆云:《石渠作纪》卷4《纪漕船运军》。
② 密藏《藏逸经书·五部六册》,载《松林丛书》。
③⑤ 瞿宣颖:《中国社会史丛钞》,李卫奏折,第446页。
④⑥ 《江苏海运全案》卷1。
[1][4] 土家野夫.所谓游侠子弟,多是墨子的徒子徒孙[N].深圳晚报,2014-09-20(A16).
[2] 孙饴让.墨子闲诂[M].北京:中华书局,2001.
[3] 王焕镳. 墨子集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5] 万晴川.明清小说与民间秘密宗教及帮会之关系论纲[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5(5) :71-76.
[6] 吴琦.清代漕运水手行帮会社的形成:从庵堂到老堂船[J].江汉论坛,2002(12):57-61.
[7] 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8] 周庆智.论帮派文化及其影响[J].中州学刊,2000(6):141-145.
(责任编辑:张中胜)
ABriefAnalysisonCaoyunandtheCultureofCivilGangaroundtheCanalArea
ZHENG Xiao-fen
(Faculty of Humanities,Huaiy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Huai’an Jiangsu 223001,China)
The spirit of underground is the inheritance of folk order. The first community of civil society in China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early years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nd then it grew and developed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the Ming Dynasty as the result of the development of commercial and the increasing of traveling businessmen,with all walks of life appearing. In the Ming Dynasty,Caoyun was so indispensable that Tantrayana became popular among the soldiers of Caojun. Severely suppressed by the Ming and Qing governments,Tantrayana gradually became unlawful and then derivated into Cao Gang. After the decline of water transport,Cao Gang gradually transformed into green and other civil organizations.
Greal Canal; Caoyun; Civil Gang
K248
:A
:1009-7961(2017)04-0005-04
2017-05-19
郑孝芬(1969-),女,江苏金湖人,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