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子以“水”喻“道”的修辞性思维

2017-03-09 01:48
关键词:回环不争言说

徐 璐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论老子以“水”喻“道”的修辞性思维

徐 璐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以“水” 喻“道”是中国哲人修辞性思维的主要表现。在《道德经》中,“道”是本体,“水”是喻体,以可被言说之“水”喻不可被言说之“道”,老子借“水”利润万物、居下不争、柔弱隐韧、回环沉静的特点,将虚无之“道”生养万物、自然无为、柔弱隐利、回环虚静的特质显现出来,完美地诠释了天地万物及人类社会的存在规律。在这种“借物喻理”的修辞性思维背后,蕴藏的是华夏民族“天人共生”的思想意识,这种意识使哲人在阐明观点时,惯于从大自然中寻找与人性、与社会具有相似特质的自然物来进行比喻。可以说,“天人共生”的思想意识不仅规定着中国人的话语系统,也影响着中国人的生命境界。

老子; 道; 水; 本体; 喻体; 借物喻理; 天人共生

《道德经》五千文中,老子常以“水”、“婴儿”、“玄牝”来比喻“道”。其中,以“水”作喻的次数最多。他将“道”作为本体,将“水”作为喻体,借“水”的特性呈现出“道”的特质,完美地诠释了天地万物及人类社会的存在规律。许多古代哲人都如老子这般,在进行思考与言说时,往往借自然之物来比喻人类之理。笔者将这种“借物喻理”的思维方式称为“修辞性思维”。若要深入了解这种修辞性思维,便可从老子以“水”喻“道”这一话语系统着手研究。

一、作为本体的“道”

“道”字首见于金文,被刻于殷周时期的铜器上,其原始意义为道路。许慎《说文解字》卷二曰:“道,所行道也。”[1]42这里,许慎亦指明“道”是人所行走的道路。《尔雅·释宫》言:“一达谓之道。”[2]1此处的“道”,“指有一定指向的、把人们的行为活动导向某一方向的道路,即人物所必经由的道途。引申为人物所必遵从的规律、必恪守的原则、事物运动变化的过程等”[2]1。如此,“道”便有了道理和规律的涵义。清代段玉裁在注《说文解字》时也指出了“道”的两个涵义:“道者人所行。故以谓之行。道之引申为道理。亦为引道。”[3]75所谓“道理”应具有两方面含义:一是指天地自然之规律,它是存在性的,它是天地自然内在的、固有的、不可改变的①;二是指人类发展之规律,它是人对历史、对社会、对生命的总结,是一种思想的结晶,并且会随着社会的变迁而改变;最后,“道” 还指“言说”。若将其按名词性质理解,便可解释为“某一种言论”;若将其按动词性质理解,便可解释为“把事情说出来”。由此可知,“道”首先指道路;其次指道理或言规律,包括天地之规律和人类社会之规律;第三指言说,包括“言论”和“说话”两种含义。

“道”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当取“规律”一义。但在不同的哲人眼里,这个“规律”所包含的内容各有不同。儒家讲述的主要是成人之道,即成为圣人的规律;禅宗讲述的主要是明心之道,即明心见性的规律;道家讲述的主要是自然之道,即天地万物存在的规律。

在《道德经》中,“道”是虚无。老子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一章)即是说,天地万物存在的规律,是从“虚无”到“有”。是“无”生出了“有”,“有”再生出万物。与此同时,老子又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第五十一章)此处表明,天地万物存在的规律,是“道”生出了“一”、“二”、“三”和万物。如此,“道”便是天地之始,也即等同于虚无。

那么,如何阐释“虚无”呢?老子表明:“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章),即是说,这种先于天地而生的“虚无”是不可被言说的。尽管“道”不可被言说,但它却在生天地万物的过程中体现出了属于它自身的特质。

在“道”生天地万物的过程中,“道”是自然无为的。“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三十四章)道生万物而不居功,养万物而不自命为主,使万物各得其所、各适其性,无为而万物自化,此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也。

在“道”使万物自化的过程中,“道”是柔弱的。柔弱而顺自然,柔弱中蕴藏着无限发展的生机和无比坚利的韧性;刚强而逆自然,刚强者不具韧性且会扼杀事物的生机。顺则生,逆则亡。正如老子云:“柔弱胜刚强。”(第三十六章)

“无”生“有”之后,“有”最终将回归于“无”,所以“道”是周而不殆、虚静回环的。万事万物“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第二十五章),如此“周行而不殆”(第二十五章)。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从静到动,再从动到静,虚静应该说是“道”的最终表现。

如上文所言,在老子以“水”喻“道”的修辞性思维中,作为本体的“道”是一种不可被言说的虚无,它具有以下四个特点:生养万物、自然无为、柔弱隐利和回环虚静。

二、作为喻体的“水”

许慎《说文解字》卷十一曰:“水,準也。北方之行。象众水并流,中有微阳之气也。凡水之属皆从水。”[1]224清段玉裁注:“水,準也。準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故匠人建国必水地……象众水并流,中有微阳之气也。火外阳内阴。水外阴内阳。中画象其阳。云微阳者,阳在内也。微犹隐也。文与卦略同。”[3]516这里,段玉裁指出,“水”是外阴内阳的,水之中隐藏着阳气,阴阳二气互相交冲而使水生成了和谐的状态。

在人类的生活中,“水”首先是天地间的一种自然物质。它是最简单的氢氧化合物,在不同的条件下,能以不同的自然形态呈现出来,如江、河、湖、海、瀑、雨、雪、冰、露水、蒸汽等。从殷周时期开始,古代先民就将“水”视为了宇宙本源之一,《尚书·洪范》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 《国语·郑语》曰:“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管子·水地篇》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太一生水》曰:“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沧热。沧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澡。湿澡复相辅也,成岁而止。”[4]作为自然物质层面的“水”,与其他元素一起,孕育出天地自然,同时又使天地自然变得美丽多姿。

其次,“水”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必要物质条件。人存于天地间,就必须饮水、用水、治水、管水和亲水,从事一系列的水事活动。如此,人们便要从生物理论、天文气候、地理勘探、政治制度、工程建设、宗教仪式以及风俗习惯等各个方面对“水”进行探索和实践。作为人类实践层面的“水”,无处不在规范和指导着人类的生存和发展。

第三,“水”还可以升华为一种意识形态。人类的意识被天地之水和实践之水规定,天长日久便形成了一种心理积淀,从而诞生出与“水”有关的诸多意识形态。人作为主体,对“水”进行哲学上的、审美上的观照,或取得人生的启示,或将“水” 融入各类文艺作品,以达到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或艺术境界。作为精神意识层面的“水”,不仅是一个人的意识形态的体现,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的体现。

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到的“水”及与“水”相关的字词共有70处。其中,三处为“水”,一处为“甘露”,一处为“骤雨”,另有65处是从水部的字词,如“江”、“海”、“流”、“渊”、“清”、“濁”、“深”、“混”、“淡”等。在这70处中,与本文主旨相关的,包括以名词形式出现的物质之水,和部分用来形容水的形容词。如“水”、“甘露”、“骤雨”、“江”、“海”、“流”、“渊”、“清”、“混”、“浊”等等。它们分别出现在以下几个章节中:

甲:(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乙:(第十五章)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丙:(第二十章)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

丁:(第二十三章)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戊:(第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己:(第三十二章)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庚:(第三十六章)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辛:(第六十一章)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

壬:(第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癸:(第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从以上章节中,初步得知,在老子以“水”喻“道”的修辞性思维中,作为喻体的“水”,它以不同的物质形态呈现出来,且具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水能生万物和润万物(甲处和戊处);第二,水是顺流而下、居下不争的(甲处、己处、辛处、壬处);第三,水柔弱且能攻坚强者(庚处、癸处);第四,水能在静中澄明,又能在动荡后回环沉静(乙处、丙处、丁处)。

三、如何以“水”喻“道”

由于“道”是一种不可被言说的虚无,所以,必须借助可被言说的自然物将“道”显现出来。在众多的自然物中,老子选择了“水”,其原因有三:第一,老子认为“道”是天下万物之母,而水正是天下生灵的生命之源,这一点上两者相契合;第二,老子认为万物的生成过程都是“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 (第四十二章),而根据许慎对“水”的解释,水是外阴内阳、二气相冲的,这一点上两者也契合;第三,从上文关于“道”和“水”的分析可得,“道”的四个特质与“水”的四个特点相契合。因此,老子认为,水“几于道”(第八章)。

(一)以利润万物之“水”喻生养万物之“道”

“水”者,利润万物。水是生命之源,古人类往往要傍水而居,以获得生存的保障。除了人类之外,动物、大地、树木、花草等自然生物都需要水的滋养,水对万物之利润也如母一般。《道德经》第八章言:“水善利万物”,第三十二章言:“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老子是在表明,水滋润万物,如雨露者,依其自然时令,降于人间,万物自然而然地得到其润泽。

“道”者,生养万物。“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知子,象帝之先。”(第四章)道自身是虚无的,但“无”之中却能生出无限的“有”,由“无”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万物之后,又蓄养万物,使其呈现出自己的本性,自我化育,自我完成。此处刚好与“水”利润万物的特点契合,故老子巧妙地借用了甘露之恩将“道”生养万物的特质给显现了出来。

(二)以居下不争之“水”喻自然无为之“道”

“水”者,居下不争。流动的水,都会因地心引力而顺势下流,老子便是抓住了水顺流而下、汇聚于江海这一特点。“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八章)水最大的优点就是“居善地”(第八章),它不停留在高处,也不争向高处,而是将自身处于低处,处于众人所不喜欢停留的地方。“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第六十六章)江海之所以能汇聚众流,正是因为它居善地。

“道”者,自然无为。“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蓄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五十一章)老子指出,“道”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生养了万物,并使其保持本性,保持安宁,自育自化,顺任自然。这种不居功、不占有、不主宰的自然无为之“道”是谓“玄德”。 老子还指出“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第七十三章)即是说,不争而取得胜利,不言而答案自现,不唤而对方自来,泰然而筹策于心,这便是自然无为的大智慧。

老子认为,圣人治国也应自然无为。“人之道,为而不争。”(第八十一章)圣人治国最巧妙之处在于顺应自然与人类自身发展的规律,所谓“不争”并不是自我放弃或消沉颓唐,而是不居功、不施以外力。因此“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第三十七章)

具体可分为四个层面:第一,圣人修身应无为而不争。“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二十二章)“曲”、“枉”、“洼”、“敝”、“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都是不争的表现。万事万物都有相依相存的正负两面,若急功近利地追求“正”、彰扬显溢,则必引起纷争且成为众矢之的。若能藏慧而显拙,把握好“曲”、“枉”、“洼”、“敝”的一面,那么,“全”、“直”、“盈”、“新”的一面会自然显现出来。守谦藏慧,则不争;不争,则能求全。故“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第二,圣人用兵应无为而不争。“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第六十八章)“武”、“怒”、“与”都是粗暴武力的表现,而“不武”、“不怒”、“不与”、“为之下”都是无为不争的表现。用兵之道,在于不逞勇武、不易愤怒、不针锋相对并待人谦逊,如此才符合天道。

第三,圣人待民应无为而不争。“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六十六章)统治者权势在握,若能待民以谦下,若能以民利为先,则将受到万民的拥戴。自身“处下”和百姓“处前”都是无为不争的表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第四,圣人外交应无为而不争。“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邦不过欲兼蓄人,小邦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所欲,大者宜为下。”(第六十一章)老子指出,社会的和平在于国与国之间能够谦逊地相处。大国对小国谦下,便可汇聚小国;小国对大国谦和,便可以见容于大国。尤其是大国,应态度谦下,不可自恃强大而欺凌小国,不可贪欲躁动而扩张侵略。“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第六十一章)大国若能居善地,也将如江海一样将天下众国融汇于一体。“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第三十二章)老子正是借用了江海者谦居下流、包揽百川的特点,以呈现出“道”自然无为的特质。

(三)以柔弱隐韧之“水”喻柔弱隐利之“道”

“水”者,柔弱隐韧。灵动之水,遇物赋形,与时迁徙,遇圆则圆,遇方则方,善于根据实际环境而改变自己的形态。也正是因为柔弱,它才能在万千变化中孕育出无限的生机和能量。“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第七十八章)。水应其柔顺随物,内隐无比韧性,能敌过坚强的硬物,滴水可以穿石,洪水可以毁林,这都是其内在韧性所爆发出来的力量。

“道”者,柔弱隐利。“弱者道之用。”(第四十章)“道”在生养万物、辅助万物之时,表现出来的是柔弱。“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第四十三章)老子认为,天下最柔之物,可以驾驭天下最坚硬之物。柔弱之物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和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可以穿透没有间隙的坚硬之物。“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第七十六章)老子从万物的活动中看到了事物变化的常态。人活之时身体是柔软的,人死以后身体变得僵硬;草木活之时枝叶是柔脆的,草叶死以后枝叶变得枯槁;可见,柔弱是有生机的表现,而强悍是衰亡的表现,故“守柔曰强”(第五十二章)。

老子认为,圣人治国也应柔弱隐利。其具体有四个层面:第一,圣人自身应柔弱而隐利。圣人“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五十五章),圣人应该如婴儿一般柔弱却内藏精气。“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第五十五章)“益”、“强”、“壮”都是过于阳刚的状态,它们不符合道的规律,必定会导致灭亡,而柔弱和谐才是最好的境界。

第二,圣人用兵应柔弱而隐利。“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第三十章)辅道之人若以兵强天下,以武力害他人,则会遭致别人以武力害己,荆棘重生,恶性循环,“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第七十六章)。所以,不可用兵力来逞强。

第三,圣人受国应柔弱而隐利。“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第七十八章)为人君主者,身有承担国家命运的重任,既要承担国家的屈辱,也要承国家的祸难,需有能屈能伸的柔性和韧性,方配治理天下。

第四,圣人待民应柔弱而隐利。“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第三十六章)薛惠云:“利器者,喻国之威武权势之属。”国若以武力权势威吓百姓、制裁百姓,国将难以长治久安。所以,“威武权势”应该隐藏起来,就如同鱼儿不可离开深水之渊一样。老子正是借用了水灵动柔弱和生机内隐的特点,以呈现出“道”柔弱隐利的特质。

(四)以回环沉静之“水”喻回环虚静之“道”

“水”者,回环沉静。老子认为,沉静是水最本质的状态。即使偶尔失去了平静,波涛汹涌,也总会逐渐恢复平静,如明镜一般观照世间万物的自然发展,所以水是回环沉静的。“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第十五章)此处,老子表明,水能在动荡中安静下来而慢慢变得澄清,而这种回环沉静与澄清的状态,正是体道之人该有的境界。“澹兮其若海”(第二十章)像大海一样沉静,也正是老子所提倡的体道境界。“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第二十三章)狂风不可能刮足一个早晨,暴雨不可能下足一整天。老子以此来比喻暴政是不能长治久安的,统治者必须施行清静之政方能使百姓的生活安然畅适。

“道”者,回环虚静。道“寂兮廖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第二十五章)作为生万物的“道”,它是静而无声、动而无形、绝对存在、永恒循环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第十六章)老子认为天地永恒,周而不殆,而万物的运行都会回到其最本根的状态,就是虚静澄明。

老子指出,圣人治国也应回环虚静。这里,有两个方面。第一,圣人观物应回环而虚静。“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第五十二章)万物都有其根源和发展,认识根源、回归本真是观物时最基本的要求。只有认识了根源与本真,才能更好地把握事物的规律。同时,老子还提倡“致虚极,守静笃”(第十六章)。“虚” 即是要虚空,然只有“无欲”才能做到“虚空”。人若无私无欲,便会胸襟开阔、眼光敏锐,在观察事务时,心不受主观成见和欲念的支配,自然便能正确认识这个世界。“静”即是要宁静,人心洗去各种主观欲念、成见和迷信之后,便能像镜子一样纯净清明、观照万物。如此虚空宁静方能深蓄智慧、厚养能量。

第二,圣人治天下应虚静。这里,首先指静君心。“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第二十六章)老子反对轻率躁动,提倡厚重清静。轻率躁动和厚重清静是相互制衡的两面,最终仍是“静”与“重”能正天下、能使天下安宁。其次还要虚民心。所谓“虚其心”(第三章),是指虚民众之心,使民众的心灵宁静清净,而没有忧虑和私欲,“无名之樸,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第三十七章)人民不起贪欲,去除巧诈欲望,心灵趋向宁静,则天下便自然安定,“无欲则民自朴,民朴则足以自正”[5]。老子正是借用了浊水、大海、骤雨回环沉静的特点,以呈现出“道”回环虚静的特质。

四、修辞性思维的深层含义

由上文可知,老子借助“水”的四个特性来比喻 “道”的四个特质,试图把不可被言说的“道”呈现出来。其实,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以“水”呈“道”的不只老子一人,孟子和荀子都曾以“水”示理。《孟子·梁惠王上》云:“民归之,由水之就下。”《孟子·离娄上》曰:“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 荀子《王制》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君道》曰:“君者,民之原,原清者流清,原浊则流浊。”这些都说明,中国古代哲人皆喜于以“水”来比喻施政爱民之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如此惯于运用这种修辞性的思维呢?

古代印度人、希腊人都对“水”很重视,印度人将水和创造联结在一起,希腊人则视之为自然的现象,但他们并没有像中国哲人这样,从“水”中寻出“道”的训示。美国学者艾兰在《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一书中,把这种修辞性思维,理解成一种隐喻②思维。他认为,“水”就是这种隐喻思维中的本喻,中国古代哲学家以“水”为本喻,暗喻了诸多的人生道理。他还指出,中国古代文化不同于古希腊文化或基督教文化,因为中国的传统思想里没有“假定一个超验实在或原则”[6]12,“也没有诸如《圣经》这样的神圣叙事”[6]12,“中国早期的思想家无论属于哪一个哲学流派,都假定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有着共同的原则,人们通过体察自然便能洞悉人事。”[6]13

笔者认为,尽管老子以“水”喻“道”的思维模式未必就是艾兰所说的隐喻思维,但艾兰通过这种独特的话语系统透视出了独特的文化意识,且看到了中国思维模式和西方思维模式的不同之处。实际上,在这种修辞性思维的背后,蕴藏的是专属于华夏民族的一种思想意识:天人共生③。是“天人共生”[7]的意识使中国古代哲人惯于去运用“借物喻理”的修辞性思维。

古代中国以农耕为主,这种以农耕为主的生产生活方式决定了“天人共生”意识的产生。人在天地中存活,从天地间吸取灵气、索取财富、以维持自己的生命。若风调雨顺、天地和谐,人的生命便可安宁地延续下去;若山崩地裂、灾害不断,人的生命便会受到严重的威胁。天地生,则人生;天地灭,则人灭。如此,便形成了“天人共生” 的思想意识。人与自然本是一体,人只有与自然和谐相融,生命才能得以长久地延续。所以,中国古代哲人尤其敬爱自然,分外关注天地自然的运行规律,在论述某种道理时,他们往往会从大自然中寻找与人性、与社会具有相似特质的自然物来进行比喻,以阐明自己的观点。可以说,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把天地自然视为与人类共生的伙伴,并从天地自然中获得宇宙本真的智慧。这种“天人共生”的思想意识不仅决定了中国人的语言构成和话语系统,还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生命境界。它已经成为了一种有别于西方文化的华夏智慧,是华夏文明的魂魄所在。

注释:

①彭富春先生在《论中国的智慧》一书中将“道”分为四重语义:其首先指道路,其次是存在性的,指万事万物存在的道路、规律和规则等;再次是思想性的,指一种道理、学说和主张;最后是语言性的,指道说和说道,是人们的言说行为,“关于一般事物的言说和关于道本身的言说在根本上是两种不同的言说形态。它们在语言上有着明显的区分。前者可称为语词,后者才可以称为道。” (参见彭富春的《论中国的智慧》一书,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3-34页)本文主要参考其对于“道”的存在性层面的阐释,以论述文中的观点。

②隐 喻(Metaphor),又称为暗喻,与明喻相对,是修辞手段的一种。“我们日常思维中对实在的认知,是基于隐喻结构中的具体意象。使用隐喻和意象,我们既能够进行抽象思维,也能够进行形象思维。这些结构体现在我们的文字语言中。”(参见[美]艾兰著、张海宴译的《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一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8-19页)

③“天人共生”是彭富春先生在其书《论中国的智慧》中所提出的一个概念。他指出,“天人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伙伴,是朋友。作为朋友,天和人自身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者。它们虽然是不同的,但却是平等的。在此前提下,天人彼此需要对方。一方面,天需要人。如果没有人的话,那么天地就只是矿物、植物和动物的天地。它自在自为,自生自灭。正如日出日落、花开花落。正是有了人,天地万物才有其心,其存在的意义才能显示出来。另一方面,人也需要天。人不可能脱离天地而生活,而只能生存于天地之间。天地是人的存在之所,是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安顿之处。” (见彭富春的《论中国的智慧》一书,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247页)

[1]许 慎.说文解字[M].徐 铉,校订.北京:中华书局,1963.

[2]张立文.中国哲学范畴精粹丛书:道[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3]许 慎.说文解字注[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75.

[4]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125.

[5]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38.

[6]艾 兰.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M].张海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7]彭富春.论中国的智慧[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244.

(责任编辑 文 格)

The Rhetorical Thought on “An Analogy between Doctrine and Water” of Lao-tzu

XU Lu

(SchoolofPhilosophy,WuhanUniversity,Wuhan430072,Hubei,China)

The main expression of the rhetorical thought of Lao-tzu is an analogy between doctrine and water. Doctrine is the noumenon of analogy. Water is the object of analogy. Water is moist, unassertive, delicate and circulatory. These characters are in accord with doctrine. This rhetorical thought is expressing a consciousness that human lives in a symbiosis with nature. The ancient philosophers expressed their ideas through some natural substances which were similar to human or society. This consciousness, as it were, specified Chinese discourse system. It also influenced the forms of life of Chinese.

Lao-tzu; Daoism; water; the noumenon of analogy; an object of analogy; an analogy between doctrine and water; human living in a symbiosis with nature

2016-12-10

徐 璐(1987-),女,湖北省武汉市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美学研究。

B223.1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7.04.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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