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雅阁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潘岳抒情赋探析
梁雅阁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潘岳在西晋文坛既是一位代表性诗人,也是成就卓著的辞赋作家,他的赋作大致可归纳为咏物与抒情两大类。相比较而言,潘岳赋中最具文学价值的是抒情赋。它们或是感物兴怀,或是衔悲悼亡,或是在历史的回顾吟咏之中寄托自己热切的政治情怀,不仅反映了他个人的生活遭遇,也能够展现出时代的风云变幻。与此同时,浓郁深切的情感也激发了潘岳的艺术创造力,使其抒情赋突破传统赋体大篇小制的畛域,精妙之思和工巧之笔相结合,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而对后代作者产生了深远影响。
潘岳;抒情赋;情感类型;艺术成就
潘岳是西晋文坛的代表作家,除诗歌外,他在辞赋创作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他与王粲、徐幹、左思、陆机、成公绥、郭璞、袁宏并称为魏晋八家赋首;萧统在《文选》中收录潘岳的赋作有8篇,在数量上不仅远胜于其他七家,而且还超过了以辞赋扬名的汉赋四大家。潘岳的赋作在所有入选的作家中数量最多,由此可见潘岳在两汉魏晋赋坛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指出“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1]135-136;又在《才略》篇中评价潘岳“钟美于《西征》,贾余于哀诔”[1]700。刘勰推崇的是潘岳在《西征赋》与悲念哀悼类文章上的成就。潘岳的《西征赋》从篇幅规模上来看的确为一篇鸿规大赋,但又不同于两汉时期京都、畋猎类的大赋,它属于纪行类的抒情之赋,潘岳在这篇文章中寄托了自己在仕途中的忧惧之感和对政治理想的憧憬,故而也是一篇感情深厚的抒情赋作;潘岳的哀诔文章体现在诗文赋等文体之中,其中以赋的形式抒写悲哀思念的《悼亡赋》《怀旧赋》《寡妇赋》三篇,都是深受后人赞许的佳篇。除此之外,潘岳感物兴怀的赋作也同样为后人所称许,穆克宏就曾指出:“刘勰将潘岳推为‘魏晋赋首’之一, 不只是因为他有《西征赋》,同时也是因为他有《秋兴》《闲居》《寡妇》等赋。这些赋以语言和畅, 辞藻华美,富于情韵的特点, 显示了他的创作实绩。”[2]总体上说来,以《西征赋》《秋兴赋》《闲居赋》《寡妇赋》《怀旧赋》《悼亡赋》为代表的抒情之赋真正体现了潘岳文学创作的特色。
潘岳辞赋今存约22篇,其中能够初步判断为完整的有11篇:《秋兴赋》《西征赋》《怀旧赋》《寡妇赋》《藉田赋》《闲居赋》《笙赋》《射雉赋》《登虎牢山赋》《萤火赋》《悼亡赋》;其余或为零落残句,或为断章残篇。潘岳的赋作主要可以分为抒情和咏物两大类,相比较之下,抒情赋的成就最为人津津乐道,尤其是《秋兴赋》《闲居赋》《寡妇赋》《悼亡赋》《怀旧赋》《西征赋》真正体现了潘岳赋作的文学特色,也正是这一类的赋作使潘岳在人才繁盛的西晋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潘岳抒情赋的创作在继承汉魏文学传统的基础上有所新变,这种新变既与西晋复杂的社会状况有关,又与个人坎坷的身世经历密切联系。
西晋在政治上结束了长期战乱动荡的局面,王朝实现了政权上的统一,大一统的外在环境促进了文学的进一步发展。但由于西晋王朝是在杀戮中建立政权的,因而王权的神圣性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弱化,国家内部缺乏一种意识形态的共识,文人士大夫大多缺乏一种为国为民的崇高感。西晋王朝从外看是一个统一强大的封建王朝,而其内部实则危机重重,八王之乱下政权反复更迭,文士惨遭杀戮,这是西晋时期文学发展所面临的现实土壤。“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675西晋时期,面对政治上巨大转变,文人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在主客观因素的双重影响下,辞赋也进入了新的发展转型期。具体看来,西晋时期辞赋的创作情况是大赋与小赋相映争辉,两汉散体大赋与建安抒情小赋在此时呈现出双峰并峙的局面。“西晋短暂的统一,确实曾给某些文人带来幻想,他们认为汉代那种大一统的富强帝国又将出现,文人们又可以献赋求官,于是大赋的写作经历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又一度兴盛起来。”[3]与此同时,从建安时期传承下来的抒情小赋也顺应了政治危机丛生的大背景下文人多忧思的时代潮流,创作呈现出一片繁荣之象。此外,辞赋在题材内容上有了极大的拓展,赋作的表现空间更加宽广,体物之赋已经从传统的宫殿苑猎拓展到了天象自然的范围;抒情小赋在这一时期,不仅篇幅变长,而且情感更加浓郁热烈。从审美风格上看,西晋时期的赋作既少有西汉时期的歌功颂德、富丽堂皇之作,又少有建安时期建立功业、慷慨任气之篇,而是多了一分文人抑郁不平、朝不虑夕的时代悲音。西晋文学之盛主要在太康时期,太康文学又以潘陆为代表。相比之下,潘岳的赋作更能体现此时文学发展转变的特点,他一方面继承了两汉大赋的传统,创作了《西征赋》这样的鸿篇巨制,另一方面又在小赋的艺术技巧上进行积极的探索,对后来抒情赋的诗化、精美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西晋时期,门阀士族拥有较高的政治地位,文士不得不依附权贵以谋求仕途的畅达。杨、贾是此时政治上先后兴起的两大外戚集团,大量的文士都依附在其门下,陆机、潘岳、刘琨、左思等文人都曾为“贾谧二十四友”的重要成员。在外戚、藩王争夺政治权利的大背景下,潘岳的仕途坎坷,结局不幸。
潘岳丰姿神秀,同时又有贾谊之才,但是这些并没有给他带来仕途上的便利。他直到20岁,方举秀才,辟司空太尉府,有了低微的官职。在泰始四年(潘岳22岁),晋武帝躬耕藉田,潘岳借此良机充分展示自身的才能,以华美的词藻对晋武帝躬耕的盛大场面以及西晋王朝的重本守孝极尽夸张赞美。然而,事与愿违,潘岳并未因此得以升迁,反而因才名冠世,为众所疾,在卑微的职位上栖迟10年,不得升迁。30岁之前,潘岳所担任的不过是司空掾、太尉掾这类卑微的官职,青春壮年在斗筲之役中消磨殆尽。32岁之时,潘岳已见白发,仕途无望,又逢凄凉萧瑟之秋,他心生江湖山薮之思,作《秋兴赋》以寄托情意。然而潘岳此时虽有隐逸之心,却并没有真地放弃仕途的希望,他始终所信奉的人生准则是:“士之生也,非至圣无轨、微妙玄通者,则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4]70此后,他依然在政治这条崎岖的小路上艰难前行,即便是担任河阳和怀县县令这样卑微的官职,也是勤勤勉勉,政绩显著。他也曾依附当时炙手可热、权倾朝野的外戚杨骏,但当杨骏被贾氏等新兴起的外戚势力诛杀时,潘岳作为杨骏的属官虽侥幸保存性命,但却被免去官职。第二年(元康二年,潘岳46岁)被授予长安令的职位,潘岳举家由京都迁往长安,此间创作出了堪称潘集中“压卷之作”的《西征赋》。元康六年,潘岳在知天命之年征补博士,但却因母亲病重,免官闲居于京都洛阳,创作了“高情千古”的《闲居赋》,来抒发闲居之时的情怀。
魏晋是一个极其重情的时代。动荡不安的政治背景下人的生命多遭意外之灾,外部的危机使得士人转而更加关注内心,故而重情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思潮,从建安一直持续到了西晋。这种重情心态也充分地反映到了文学作品中,《世说新语》中记载了大量追悼伤逝、悲痛难抑的故事,诗赋文创作中思念亡者的主题也不断地涌现,曹丕作《寡妇赋》以伤悼阮瑀;向秀作《思旧赋》以追念挚友嵇康;陆机在《叹逝赋》中悲叹亲友凋落;张华借《永怀赋》悼念亡妻……同其他作家单篇的作品相比,潘岳这类悼念的赋作就有三篇之多。
与仕途之路的坎坷相似,潘岳的生活也是饱含苦难的。29岁时,有知遇之恩的岳丈杨肇去世。9年后,潘岳途径其坟墓,作《怀旧赋》以叙悲痛哀念之情。30岁至交好友任子咸离世,潘岳作《寡妇赋》代寡妻寄托对亡者的思念之情。52岁之时,相濡以沫的妻子辞世,潘岳作《悼亡赋》以抒发妻亡之后的愁苦哀痛之情。潘岳的一生是哀痛的,他经历着亲友的一次次永别,除了上述的岳丈、挚友、发妻的离世外,潘岳还遭受了丧子丧女的哀痛,这份悲痛之情则在诗和文中得以表现。潘岳把心中苦难化为创作的情思,形成了一篇篇感人至深的赋作。
潘岳抒情赋涉及的题材广泛,在《文选》中被分别归入纪行、物色、志、哀伤等类,而就其所抒发的情感内容的不同,主要分为感物兴怀、悲悼哀念和政治寄托三类。感怀抒情赋主要寄托其在宦海沉浮之中渐生的隐逸之思,是失意文人在苦难人生中的无奈选择;悼念抒情赋在重情的时代风尚下形成,主要抒发对逝去亲友的追思哀悼之情;政治抒情赋为鸿篇巨制,通过咏史寄托政治情怀,是一篇深沉厚重的佳作。
(一)感怀抒情赋
感怀抒情赋主要以《秋兴赋》和《闲居赋》为代表。潘岳此类赋作中主要抒发身世凄凉之感,并寄托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之情。写《秋兴赋》时,作者不过32岁,却已白发分明。白发因愁而生,是愁闷的象征。潘岳内心长久的忧愁苦闷,故而早生华发。本来感叹光阴荏苒,垂垂老矣是文学中常见的主题。春秋代序,四时轮回,在接近一年之末的秋季,更易唤起文人悲叹生命之感,正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是也。可是在正当壮年之际,却有生命飘逝之悲叹,不得不引人深思。曹丕30岁时写给友人的书信中称“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5];《叹逝赋》中陆机不过年方四十,却也感叹到“余将老而为客”[6]。由于社会的动荡不安给人心理上带来了危机感、紧迫感,过早地感慨人生将暮成了魏晋文人共同的心声,潘岳在32岁之时悲秋伤己也是时代风气使然。在《秋兴赋》的序言中,潘岳以简洁的语言交代了自己仕宦之中的感受,他虽处于辉煌繁华的京都之中,与达官显贵交游相处,而自身却不过是卑微的属官,虽然辛勤地劳作,却始终不得升迁。茅屋茂林与高阁连云、农夫田父之客与蝉冕纨绮之士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句“仆本野人”,道出了潘岳内心的多少辛酸。感物缘情,在命途多舛的诗人这里表现得尤为明显。在瑟瑟的秋风中,潘岳垂暮之年而功业无成之哀,一时充盈于心。潘岳在悲秋之后,为自己找到了栖息身心的场所,在这里既有庄周逍遥放旷的影子,又有陶渊明悠游恬淡的前音。
通过《秋兴赋》可以看到潘岳为自己找到了归于山水的出路,经过不断地人生思考,18年后潘岳在《闲居赋》中对隐逸生活做了具体而微的描述。在序文中,作者首先对自己止足闲居的原因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一是由于自己“拙”的天性,不善于谋取官位;二是自身经历宦海沉浮,厌倦之心渐生;三是社会政治清明、俊贤在位;四是母亲年迈,需要供养;五是斗筲之役,官位低微,然而这些原因不过是他在仕途失意之时的一番牢骚之词。在赋文之中,作者对闲居的环境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先是居处的外在环境,在此充分运用赋善于铺陈的特点,使京都的繁华壮观之景象跃然纸上。其次是自己闲居之园的景色:池水清澈、游鱼嬉戏、荷花初绽;茂林修竹、奇珍异果、花香四溢,潘岳笔下小园的景色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清幽静美、芬芳葱郁的小园环境充分体现了作者闲居之时宁静闲适的心态,京都的喧哗热闹仿佛被隔离尘外,只有舒心惬意的自然景致使得心旷神怡。潘岳园子里景色是如此的美好,以至“潘园”在后来成了美好家园的代称,成了文人栖息身心的理想场所和共同的精神寄托。对闲居的内部景色描绘之后,作者把笔触转向了人事活动:乘车游览,宴饮垂钓,轻歌曼舞,欢声笑语,作者尽享天伦之乐。亲人的相亲相爱,使得闲居隐逸之乐达到了顶点。在《闲居赋》中,作者八次言及自己的“拙”,且以“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4]72归结全篇。此处之“拙”,并非真的是一种拙笨、愚蠢,而是一种未被巧智熏染的质朴的本心,潘岳所谓的“养拙”如同陶渊明所云的“养真”一样,是一种对于初心本真的回归。然而,陶渊明是真正地厌倦官场的黑暗,归隐田园成为千古隐逸诗人之宗,而潘岳则只是在仕途失意之时的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幻想,他对于政治的热情之火并没有完全熄灭,他自幼坚守的人生价值理想也没有改变。当新的希望来临之时,他便收敛好昔日的幻想,以新的热情投入到新一番的仕途之争中去。
潘岳的内心之中是有着归隐思想的,他除了在《秋兴赋》《闲居赋》中寄托江湖山薮之思外,还作了《许由颂》对许由的高风亮节给予赞美。然而潘岳的内心又是矛盾的,他对政治有一份狂热的不舍之情。生命是短暂的,他必须通过仕宦来实现自身的价值,必须借助政治来谋取身后名。
(二)悼念抒情赋
潘岳以悼亡文学著称,其思念哀悼亲友类的作品在整个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是悼念亡妻的作品,更是开创了悼亡文学的先河。他的这类悼亡思念类的文字体现在各种文体中,其中用赋的形式抒发对亡者思念的有《悼亡赋》《怀旧赋》《寡妇赋》三篇,篇篇精致工巧。
《悼亡赋》主要写其妻丧葬之时自己内心的悲痛之情。赋作从妻子的不幸命运写起:“遭两门之不造,备荼毒而尝之。婴生艰之至极,又薄命而早终。”[4]93妻子的一生坎坷多难,后又如同鲜花般凋落,读之倍觉心酸。之后着重写自己内心的感受,伊人已逝,作者睹物思人,悲哀沉痛之情充斥在字里行间。春风拂面,暖阳初升,即使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作者所有的欢乐已伴随着妻子的离世永远成为了过往,此后唯有思念之情始终萦绕于心。
和《悼亡赋》一样,《怀旧赋》也是一篇短小精美的抒情小赋,此赋为潘岳途径岳丈坟茔时所作。东武戴侯杨君,不仅是父亲的至交,同时又为自己的岳丈,在亲情上有割舍不断的联系,而且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岳丈对自己有着无限的恩情,其二子道元、公嗣又与自己交情甚密,可无奈世事艰辛、命运无常,父子皆短命凋殒。潘岳在行旅之中途径故地,凭吊亲友,悲痛郁结,涕泪交加。
《寡妇赋》篇幅较长,虽为代言之体,但其情韵生动丝毫不减前二赋。此赋的抒情主人公为挚友之妻,同时又为自己的妻妹,故而作者能够深切地体会其内心的哀恸悲苦之情。其命运之悲惨,可使闻者伤心,见者垂泪。年幼之时便孤苦伶仃,后虽有幸嫁与任子咸为妻,恪守妇德,辛勤劳作,然怎奈命运的悲剧无法改写。其夫不幸弱冠而终,在花一般的年华里,她默默承受着这份哀恸与孤独,唯有孤女是其孤苦生活的唯一陪伴,也是其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然而其悲剧的命运并没有到此为止,从潘岳的哀文《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可知,其女后亦不幸夭折。仿佛所有的苦难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丧父、丧夫、丧女,这些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巨大悲痛,即使经历其一便使常人难以承受,而这位品貌卓异的女子却在童年至青春最美好的岁月里一一尝尽其中的悲酸无奈。潘岳以灵巧匠心的构思和精妙无双的文辞,将这悲情诉诸笔墨,形于文字,后之读者无不悲痛难抑,不忍卒读。在赋作中,潘岳主要围绕丧葬之时、久丧之后以及乱辞重曰三个部分来刻画渲染寡妇内心之悲。作者多次使用“独”“孤”“悲”“愁”“哀”“伤”这类饱含情感色彩的词语,使得全赋悲苦之情充溢,一言一字写来皆是泪。“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4]96“气愤薄而乘胸兮,涕交横而流枕”[4]96“哀郁结兮交集,泪横流兮滂沱”[4]97。眼泪是内心悲痛之情的爆发,三次毫无抑制的恸哭更是将其内心的痛苦之情推至顶点。赋作结尾之处,主人公借咏柏舟清歌向死去的丈夫倾诉心意,绝不再嫁。一位痴情、深情的抒情女主人公形象跃然纸上,切不可以腐朽愚昧的思想为借口而加以讥讽。
(三)政治抒情赋
《西征赋》堪称潘集中的“压卷之作”,潘岳在此赋中抒发的感情内容丰富多样,既有宦海沉浮的忧惧之感,又有爱子夭折的彻骨之痛,但其中最为突出的是政治情怀的寄托。
作者由京城洛阳出发,前往长安县任职。洛阳、长安一线自古就是历代王朝京都所在,在这里发生过无数可歌可咏的历史故事。潘岳奔波在古今交感的行程中,褒贬史事,以史寄志。在咏史怀古中,作者对明君圣主、忠臣良将加以热情的讴歌赞美,对昏君暴主、乱臣贼子加以无情地批判否定。潘岳在对明主良将的歌颂赞美和昏君奸臣的批判指责中,寄托了自身的政治理想。从作者对史事和人物的态度中,可以概括中潘岳理想的政治状态。首先对于君主,应该善于纳谏、注重个人德行,要以帝位为重,要能够居安思危、教化百姓。对于臣子,一方面,他赞美临危受命、畅扬国威、严于法度、建功立业的功臣;另一方面,他对功成身退、居安思危的二疏也有肯定,对侠肝义胆的刺客荆轲、高渐离也有褒扬。赋作中对理想的君臣关系也有所提及,像光武帝信任冯异,秦穆公信任孟明那样,君主应充分信任臣子,勇于发现自身的错误,勇于自我反省,这样才能成就霸业。
徐公持曾指出:“在此时期(289~303年)的陆机诗赋中,竟无一字道及时局。不但陆机,同时期的其他文士如潘岳、挚虞等也大略如此,这与建安作家形成鲜明对照。”[7]然而,细品潘岳的诗赋,虽然也大多沉浸在文人不遇和哀悼思念的自我之情中,但是他对于混乱的时局并不是完全回避的,《西征赋》即为一例证。《西征赋》开篇之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这一独特的视角为切入点,反映出朝堂政治权利的转移,后文对汉代外戚专权的批判也暗含着西晋政局的影子。咏史抒情多含有借古讽今的意味,《西征赋》同样如此。“赋中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评述,‘详于大而略于细’,侧重于那些关涉历代王朝治乱兴衰的内容,态度严肃,爱憎分明,评骘得当,目的是要起到借古讽今的效果,提醒当代统治者不要重蹈前代败亡的覆辙。”[8]《西征赋》虽然是鸿篇巨制,但是它一方面以作者行途地点的转换为经线,以议论、抒情、写景为纬线,另一方面以作者所在地点为中心,时间与空间相交错,故而行文繁而不乱,是一篇独领风骚的佳作。
潘岳其他的赋作中虽也有一些情感的寄托,但这类的赋作首先在篇幅的完整性上值得商榷;而且,在数量上看也只为个别现象,且无论是从作者的情感浓度、强度、深度,还是作品整体的艺术构思上看,都远不如悼亡、感怀、政治类的抒情赋精巧工致。
总体上观照潘岳的抒情赋,他的感怀悼念之赋与政治寄托之赋,呈现的是两种不同的风格类型,其既有哀吟悲歌、挥洒眼泪的小儿女情态,又有慷慨激扬、指点江山的大丈夫豪气。
潘岳的抒情赋虽然针对的对象不同,在题材内容上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在艺术手法的构思上却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从内在情感上看,其赋感情充沛,真挚动人,给人以极大的心灵震撼;从景与情的关系上看,潘岳能够借助景物的渲染烘托来抒发内心的情感,进而达到情貌无遗的艺术效果;从外在形式上看,其赋作辞采华美,音韵和谐,是西晋时期重文采的时代文风的代表。文质兼美,内容与形式的完美融合,造就了潘岳抒情赋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感情充沛、真挚动人
潘岳抒情赋的魅力首先在于对个人内心真实情感的深刻剖析。傅庚生认为:“以感人之浅深,衡量文学作品之优劣,十九得之。”[9]情感如同文章的生命,有了真切充沛的情感,文章才能有生气和灵韵,才能葆有永恒的艺术价值。情感之于文章,首以真为要。潘岳抒情赋的情感全部源自生活中的切身感受,是此时心声的真实传达。
情感的真实在潘赋中一方面是通过心理刻画来实现的。其在《寡妇赋》中,对女主人公的心理进行了十分细腻逼真的描写。妻子面对挚爱的丈夫离去,内心悲痛万分,感叹自己欢乐的日子一去不返,只剩下孤独的漫漫长夜,故而想要永远地追随丈夫离去,然而又想到怀抱中的幼女年纪尚小,不忍其孤苦伶仃。潘岳以细腻的笔触将妻子此时内心的痛苦悲伤而又无奈不舍的矛盾心情真实地表现出来。内心达到矛盾纠结之状态,故而茫然无措,不知出路,情感仿佛已经达到了顶点,此时本该戛然而止或以景化情,然而潘岳却使她在矛盾之中找到了调和点,指影心誓,形存志陨,可谓是绝妙之笔。短短的三句话,从捐生到不忍,又到两者妥协后痛苦的选择,女主人公内心情感展露无遗,此虽为作者之想象,但细细品之,却愈觉其生动传神。《闲居赋》中云:“称万寿以献觞,咸一惧而一喜。”[4]72为长辈献酒祝福,既为他们的长寿而喜悦,又为他们年迈而担忧,一喜一惧,虽为化用《论语》典故,却极其细腻地表现出人物复杂的心理,必为不历其事而不可得之体会。
情感的真实另一方面是通过生活化的场景和个人真切的感受得以凸显的。《悼亡赋》中作者书写自己在妻亡之时悲痛之情,从自身的真实感受与体会出发,以寄托对亡者深情的思念。“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缘情。”[4]93作者的一片真情全部发自内心,没有半分虚假。之后“入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4]93-94这类生活场景的刻画,更能彰显作者一片真情。刘彻的《悼李夫人赋》同为悼亡题材,其赋作中更多的是对李夫人昔日美好姿态的回忆,行文中虽是作者在抒情,但是事件场景多是以“李夫人”为中心的,而潘赋始终以自己为抒情主人公,故而情感更加真实感人。与《思旧赋》相比,潘岳的《怀旧赋》在情感上同样更胜一筹。《思旧赋》为向秀悼念挚友嵇康而作,是一篇优秀的哀悼类赋作。向秀和嵇康为挚友,有着竹林饮酒、洛下锻铁等众多美好的回忆,然而向秀在赋中对嵇康的回忆,则是从其临刑之时傲岸俊洁的形象入手,表达怀念之情,此种悼念彰显出来的是一种仰慕痛惜之情。而潘岳的回忆则重在昔时岳丈对自己的无限恩情,从自己生活中真实的小事出发,以小见大,抒发的是一种亲近的思念之情。
陈祚明评潘岳曰:“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10]潘岳的赋能够以情动人还重在作者淋漓尽致的情感抒发。情感的淋漓尽致可以从情感的浓度、强度和深度三个方面分析。
作者的情之浓主要是通过反复渲染实现的。这一在手法在《寡妇赋》中表现的尤为明显。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来刻画女主人公内心的悲痛,既有外在的景物烘托,还有具体的行为描写,又有细腻的心理活动。就结构上看,作者先从初死、葬后两个部分来反复刻画这份孤苦无依的悲情,但是作者仍意犹未尽,又借赋末重辞再次重复抒情,故而《寡妇赋》一篇悲情充沛,哀婉动人。《秋兴赋》在借用宋玉悲秋基调的基础上,又进行深秋凄凉之景的再次渲染,然后由景及人,联系到自己早生白发的人生境遇,悲哀之情层层渲染,步步深入。
情感的强度主要是借助对比的手法以及饱含感情色彩的词语来实现的。其《秋兴赋》中,同为秋景,悲伤时为凄清悲凉,等到作者决定归隐之时,便呈现出一片宁静幽美的境界,两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进而更突出作者失意之时的愁苦郁闷,以及对闲适的隐逸生活的向往。《西征赋》中,对比的手法更为明显,在明君圣主与昏君暴主、忠臣良将与乱臣贼子的对比中,作者对前者热情赞美,对后者无情批判;在今与昔的对比中,作者生出昔盛今衰、沧桑变迁之感。此外,《西征赋》中“愍”“痛”“愠”“疾”“感”“叹”这类饱含感情色彩的词是作者对历史人物与事件强烈的情感态度的外现,虽然仅为一字,但是作者内心强烈的情感已展露无遗。
潘岳赋作中的情之深主要通过时间的推移来体现的。日落月升,冬去春来,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它使浅的东西更浅,深的东西更深。情感同样如此,只有经过岁月的淘洗仍不减半分才可谓之深情。《怀旧赋》为九年之后悼念岳丈所作,即便相隔已久,但是作者回忆起昔日的深情厚谊,仍是历历在目。而如今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此时此景,作者不禁涕泪沾巾、彻夜难眠。潘岳赋中有明显的时间意识:
凛秋暑退,熙春寒往。《闲居赋》[4]71
自仲秋而在疚兮,逾履霜以践冰。(《寡妇赋》)[4]96
闻冬夜之恒长,何此夕之一促。(《悼亡赋》)[4]93
于是孟秋受谢。(《西征赋》)[4]6
除了季节的交替外,日与夜的转换在赋中也多有表现。在时间的推移中,作者的一片深情始终不变,故而能够打动人心。
(二)以景写情、情貌无遗
情感是文章的生命,如若只是简单地直剖心迹、反复诉说,亦不能拨动读者的心弦,带给读者强烈的艺术美感。古典文学从《诗经》《楚辞》起,就有了以景写情的传统,诗人把主观的思绪融入进客观的景物描写之中,使得景物更加的鲜明生动,情感也更加深沉蕴藉,从而达到情貌无遗的艺术境界。
刘熙载《艺概》云:“在外者物色,在我者生意,二者相摩相荡,而赋出焉。”[11]潘岳的抒情赋实现了内心深情与自然景物的和谐交融,可谓是物色与生意相结合的一个范例。潘岳在抒发一片真情时,往往能够借助景物的描写,使得情感更加的动人心魄。如其《秋兴赋》中对秋景的描写:清秋时节,作者徘徊在庭院中,时间从白天到深夜,视线由近及远,由低到高,一片凄清的秋景尽收眼底,所见不过木叶飘零,所闻不过虫兽哀鸣。潘岳以极其生动的语言描绘出一幅庭院秋景图。句句写景却又字字关情,作者自身的孤寂、愁苦之情已完全融入到秋景之中,虽未点明作者身影,但是一位彻夜难眠、踟蹰叹息的“老者”形象依稀可见。正如王国维所论“一切景语皆情语也”[12]。潘赋中像这样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例子还有很多,他尤其喜爱使用“木叶”“夕阳”“霜雪”“冷风”“深夜”这类的物象,这些饱含愁苦色彩的意象无一不在传达着作者的内心的情感。赋作中作者所能表现的自然景物是有限的,但是借此物色传达出来的情感却是无穷无尽的,此也是潘赋写景抒情的艺术魅力所在。
(三)华词丽藻、情韵生动
刘勰云:“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1]538情文并茂一直都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必备条件。西晋时期,文坛更是重视辞采。潘岳以华美的文辞抒写内心的真情,使得情韵生动、妙趣横生,带给读者美的感受。
潘赋辞采华美首先在于对句的运用上,使得文章音韵和谐、整饬华丽。潘岳的辞赋虽多为骚体赋的形式,但赋中遣词用语已具有明显的骈偶化的倾向。西晋时期,永明声律之说尚未形成,但潘岳作品中的对仗已经较为工整。对于潘岳诗文之中的对句,后人也多有论及。谢榛评《永逝文》“此岳文中用韵已严,岂独沈约定之也”[13]。这在潘岳的赋作中也多有体现,尤其是如《秋兴赋》中:“天晃朗以弥高,日悠阳而浸微。……月朣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4]84-85这样的句子除了基本的句式、词性相对外,还具备音律的相对,以叠韵词“晃朗”和“朣胧”分别对双声词“悠阳”和“凄清”。句式的工整,音律的谐和,使得潘赋语言流畅,气韵生动。
各种修辞技巧的纯熟使用也使得潘赋辞采华艳。其中较为突出的是叠词的使用。叠词,也叫做重言。此种手法在《诗经》和《楚辞》中频繁使用,潘岳在赋作中也充分继承了这种修辞技巧,在赋中大量的使用叠词。《寡妇赋》中有如下描写:
雪霏霏而骤落兮,风浏浏而夙兴。溜泠泠以夜下兮,水溓溓以微凝……庶浸远而哀降兮,情恻恻而弥甚。愿假梦以通灵兮,目炯炯而不寝。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凛凛。[4]96
霏霏、浏浏、泠泠、溓溓可谓极其准确形象地描摹出事物的特征,绘声绘色又绘形;恻恻、炯炯形象地传递出人物的情态,同时又结合“兮”字的使用,使得情感回环往复、绵绵不尽;漫漫、悠悠、凄凄、凛凛,作者在两短句中使用四组叠词,并且这些词中情景交融,达到情貌无遗的境界。同时,这些叠词,音调悠扬谐美,如鸣金环玉珮之音。重言之外,用典、比喻、拟人、顶针、对比这些艺术手法,潘岳都能够信手拈来,为文章增辉增彩。马积高认为潘赋文词的华美主要是在“情景的鲜明生动、气势的疏朗变化上下功夫”[14]。情景的鲜明主要是借助文学修辞技巧来实现的,气势的疏朗变化则在于作者笔调的变化,就像《西征赋》中融叙事、写景、议论、抒情为一体。潘岳以优美的文辞承载动人之真情,故而使得赋作之中的情感愈加缠绵悱恻、哀婉动人,读之荡气回肠。
西晋文坛人才繁盛,潘岳实为其中的翘楚。他的赋作在辞赋发展史上具有很高的成就;其中抒情赋的成就尤为突出,整个西晋文坛,少有超越。这些优秀的赋篇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对后世文学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悼念亡者的题材,开创了悼亡文学的先河。时间是检验文学作品的一把无形尺子,那些经过时间的数次淘洗后流传下来的作品无疑是优秀之作。潘岳的赋作,经过历史的无数次选择,流传到了今天,其光彩依旧鲜亮夺目,赋作在字里行间蕴含着真情,如今品读仍为之动容。赋作华美的文辞带给读者的艺术美感也历久弥新,这些也正是潘岳辞赋在今天仍深受研究者喜爱的原因。
[1]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穆克宏.策勋于鸿规 底绩于流制——刘勰论潘、陆赋[J].中国文学研究,1988,(3):38-43.
[3]曹道衡.汉魏六朝辞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21.
[4]潘岳.潘岳集校注[M].董志广,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5]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全三国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66.
[6]萧统.文选[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727.
[7]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60.
[8]王琳.六朝辞赋史[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123.
[9]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20.
[10]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李金松,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32.
[11]刘熙载.艺概笺注[M].王气中,笺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287-288.
[12]王国维.人间词话译注[M].施议对,译注.长沙:岳麓书社,2003:7.
[13]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1208.
[14]马积高.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78.
(责任编辑:刘 燕)
AnAnalysisofLyricFuofPanYue
Liang Yag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
Pan Yue was not only a representative poet, but also an outstanding Fu writer in the western Jin Dynasty. His works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wo categories: chanting and lyric .Comparatively speaking, the most valueable in Pan Yue’s fu is lyric Fu. Some of them image thought characteristics in feeling objects, some mourn the death with Literary, others express his keen political feeling in the review of history. It not only reflects his personal life experiences, but also shows the changing times. At the same time, the strong and deep emotion also inspires Pan Yue’s artistic creativity, the lyric Fu breaks through the traditional big article and small business scope. Combining the subtle thought with exquisite pen, it have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writers of later generations because of its unique artistic charm.
Pan Yue; lyric Fu; emotional type; artistic achievement
I206.2
A
1672-7991(2017)03-0044-07
10.3969/j.issn.1672-7991.2017.03.009
2017-06-20;
2017-08-22
梁雅阁(1995-),女,河南省洛阳市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魏六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