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局 创业的人并非死于失业

2017-03-08 11:32王燕青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创业者

王燕青

创业就像一个大赌场。所有的选手都会坐上桌打牌。创业者是赌徒,想要成功地从这个屋子走出去,有几扇门他得清楚,赌场的规则是什么他得清楚,赌场不会无限制地让你在牌桌上。

这段时间集中见了一批创业者,其中一些是连环创业者,至今还在寻找创业成功的出口。对他们来说,创业的目的最终归结为一种成就感,成就自己,然后成就他人。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其中一位创业者坚信这是最好的时代。他从2009年开始就离开了程序员工作岗位,依靠技术外包赚得的第一桶金维持着创业历程。他想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介质来承载他的价值观。他试着组过团队,也试着嫁接优质资源,但最终,按照他的理解,“组建一支队伍并不能完成我想要做的事情。”

在他的概念里,创业是一种破坏性的行为,“创是伤的意思,一定要破坏一些什么东西,没有棱角怎么破坏呢?”他解散了团队,准备单干,“我对世界(有)比较独特的理解,我觉得未来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方式更好。”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把这种独特理解为孤独,甚至是孤僻。他构建了一个虚拟星球,赋予星球上每个人物灵魂、性格与故事,他要与他们一起以小说的形式开始新一轮创业。

他只是众多创业者中最普通的一个。有多少想要创业的人因为方向、资金、团队等各种问题被挡在了创业成功的门口,我们无从统计。“创业真不是穷人玩的!一是(需要)时间,二是(需要)资金,三是(需要)特殊能力和资源。”他现在依靠每年10%到15%的财务投资收益维持着家庭的正常支出,没有强烈的物质欲望。对他来说,所有失败的尝试都已经归零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名字,想了很久给我发微信说,就叫“自由电子乙”吧。

截至2017年1月中旬,共有1390家公司处于已关闭状态,占全部创业公司的3%。仅2016年关闭的就有401家。这意味着,2016年倒闭的创业企业,在所有关闭企业中的占比高达28.8%,接近三分之一。我想这仍然是一个乐观的统计。

创业就是一场修行,有人悲观,有人乐观。杨绪纲大概经历了极致的悲观与乐观。他从上一家单位辞职后连续找了几个月工作,几家谈下来都不顺心,干脆单干。他擅长技术,研发了循环水处理技术,申请了设备专利。他面向的主要是轨道交通、办公大楼、医院政企运营机构等大客户,可想而知市场竞争的激烈和难度。

起初,杨绪纲不懂得经营公司。他的河北老乡来给他当财务总监,一到年底发现已经入不敷出。大冬天,他坐在屋子里,浑身出大汗,毛巾湿了一条又一条。听起来有些夸张,但我想,对创业者来说,那种逼仄的内心窘境可能更甚于此。

杨绪纲去见投资人,他觉得投资人有病,一开口就要控股权,要不就是要参与管理,“(专业问题)什么都不懂怎么参与管理?”直到后來,创业项目没有大的起色,他去读了新华都商学院才大致了解了公司的构造和运营,也明白了投资人在其中的角色与地位。他并不打算放弃与投资人的这种拉锯。有时候,这些创业者都像养育一个孩子一样对待自己的公司或项目。他们深陷其中。

经历困境多了,杨绪纲有了一种莫名的乐观和淡定。“天助。”每遇绝境,比如年底公司账上没有现金流,员工工资发不出去,杨绪纲就安慰自己办法总会有的。果然,第二天,有了进账,有些事由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这种在我看来是混沌的状态,他归结为难以言说的一种神秘的力量。

他没有宗教信仰,但每逢路过寺庙,都会虔诚地进去拜一拜,什么都不求。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片段,不断在创业者身上重演着。但没有人会记住他们的名字,至少在他们成功前。

靳伟在连续创业六次后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开始了一场深刻的反思。

1999年我大学毕业,那时候互联网刚刚要起来。我们当时的偶像就是中国的首富,比如陈天桥、黄光裕。那时也没有所谓的“创业家”这个词。我想在商业上做一番事业,但是我自己想象中的商人,应该跟企业家更接近。商人是逐利的。

我那时有一个理念,人都是时代的产物。如果在100年前,可能我也去闹革命了。其实这个时代是我们这些创业者最好的时代,因为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都想做一些事情,创业是一个人意志的体现。我(决定创业)最核心的想法是我想做一件与众不同的事,我要验证它的与众不同,在这个过程中体现我的价值。

(在我们那个年代)大家都觉得黄光裕19岁就开始创业了,他甚至连初中都没有毕业,他都可以做到,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当然了,也是因为家庭并不富裕,(想通过创业成功)有一点改变。改变之后,新的原动力就是成就感。

我大学学的是自动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市场销售。公司是做快消品的。我经常出差去一些县城、甚至一些乡镇做调研,有时一天要跑几个镇,主要在珠三角和长三角。我去虎门,发现虎门一个镇比我老家保定市还要发达,它有出租车,有五星级酒店,办国际展会。我觉得中国太不一样了。很多机会都在广东、上海、北京这样的城市,这些地方的认知水平每天都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我做销售的第一天,公司派我到批发市场见一个客户,我西装革履,还打个领带,觉得终于可以去大显身手了。到了经销商那一看,老板连上衣都没有穿,光着膀子指着一箱货说,靳经理坐!从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融入这个地方,那就要融入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环境。

大学毕业的第四个年头我辞职创业了。那时我非常年轻,才25岁。我和我的大学同学决定从熟悉的日用品开始,我们代理了一些日用品,包括保健品,然后自己开店销售。但是一年多下来,我发现我们是没有这种(创业)概念的,我们只是比别人更能吃苦,别人一天干8个小时,我们一天干16个小时,以为就能赢,其实不是的。

一心想着把事情做好,但最后发现没有赚到钱,只能把货贱卖掉,我一个人亏了十万块钱,加上其他同学的,大概有一百万。家里只剩下七千块钱,全都给了我。我带着去了深圳,决心如果不混出个样子就不回来。那时候就是年轻人的固执和执念,没有上升到认知的提升,就觉得反正我得成功一把。

创业第一次失败是最痛苦的,无法承受,打击特别大,我拉的几个同学都是我的合伙人,他们也因此而失败了。我其实赔的钱并不多,但那个心结在,好像我走错一步路就要花几年的时间再回来,回到原点重新出发。其实回到原点是自我疗伤的过程,但是那时候是走不出来的。

(创业失败后)不想工作,什么工作都不想做。就像一个赌徒,一开始打得比较顺,突然一把梭哈,赌注全加进去,输了不相信自己会输,觉得我这个能力怎么能输,身边的人能力不如我他还赢钱。这个时候别人说你去打工,我才不打工,我得翻盘。其实这个时候是很危险的,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视野和找人找钱的能力。

还有,我适不适合当老大?90%以上的创业者,其实最适合选择一个合适的老大和一个平台,跟着他走,然后积累经验,扮演老二老三老四的角色就好了。

我现在再选择的话,觉得可以先停下来,然后再去想创造一些东西,做一些新的实验。但在十几年前,我翻盘的目的性太强了,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怎么翻盘,怎么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虽然是一个很小的圈子,但是那种压力是让创业者心理成熟的过程。

我带着七千块钱到深圳,去了一家咨询公司,积累经验以后又回到了老家,尝试跟我的同学一起合伙做咨询。

第二次创业我和我的合伙人没有设计很好的利益机制,觉得不好意思去跟合伙人谈利益分配问题。很多情况是这样,一开始是自己想,自己想做的时候会找一个人说一起做,这个时候尤其是很熟悉的朋友,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要求,假设一共百分之百的股权到底怎么分?

有一次创业,我们都谈了两三个月怎么创业,一直到注册公司的前一天,我们才说到底要怎么分。对于初创的创业者来说,确实是不好意思。我说我给你20%,他觉得他至少得30%,这是一个博弈的过程。如果能力差不多,大家基本上就是平分,平分是最坏的一个结果。到后来成熟一点,我觉得我至少要51%的股权,一定得有个控制权,能做第一责任人。

我做过一个教育项目,找了两个当过老师的朋友,有教育行业资源,我恰恰是没有行业资源的,但我的战略分析能力、创业的经验比较多,或者说我更能承担。最后有几个解决办法,就是谁主导,主导的人必须全职,否则资源再多也不能是老大。第二次创业,我和我的合伙人,两个人都很强,但我们的方向不一致。我觉得他想做的没有带入我更多的激情和想象力。我们之间产生了根本性的分歧,常常吵得非常激烈。我决定先去北京扩大视野再做决定。2007年,刚到北京,发现找不到合适的吃饭地方,大家叫盒饭,都要排队,或者打电话。那时候QQ、MSN刚出来,我觉得可以在QQ、MSN上做盒饭,建一个中心仓,优化营销渠道。

我把这个想法寫成了一份100万的商业计划书。我的一位亲戚有意投资我,但觉得我这个项目不好,让我去找1000万的项目。我找了十个月的项目。他每个月从香港过来跟我谈。他对我讲得最多的话是,你这个事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个事情的本质不是这样的。后来我意识到他在训练我找方向的能力,训练我成为一个合格的投资经理,训练我的眼光。

但那时候其实我还是赌徒心理,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借了八千块钱,也快花光了,手里还剩200块钱。我们两个最后在咖啡厅谈项目,我还请他喝了两杯咖啡,喝完之后我身上就只剩120块钱了。他觉得我的人脉和眼界并没有带来更好的项目。我说我已经没钱了,想要停下来去打工一段时间挣点钱考研,再出来创业。

我知道自己的,刚来北京没有什么同学圈子,又是个外地人,我的大部分同学比较保守,也没有什么创业投资圈。最重要的,有很多机会我看不到,逃不出自己的思维圈。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我像打不死的小强,隔两年就创业一次,没钱了就去打工,赚点钱有什么想法了又出来创业。对于很多人来说,尤其是创业生手,他们把创业不成功归结为“我没钱”。其实当有人给你钱的时候,你自己还找不到好的项目,这跟钱就没有多大关系了。

2014年,我做了一个品牌,叫芝麻金融,这是我的第五次创业。

有很多人说,我都做了好多次生意了,但是每一次都没有特别大的创新和改变。就像烧开水一样,第一次烧到50度,第二次60度,第三次70度,对不起,没有烧开的水,你就是H2O。

在做芝麻金融的时候,我能更成熟地选择我的合作伙伴,一个69年的博士老大哥第一个支持我,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鼓舞。而且两个人会造成一种势,第三个人进来的时候会想这么牛的人都跟你一起干了,说明你还挺厉害的。

筹备期间,我用两三个月的时间办沙龙,每周两次,每天去咖啡厅找各种朋友聊。我管这叫“冷启动”,其实是不断地打磨方向和找人才的过程。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经常会有一个好的想法,然后把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同学的同学、同事,可能我觉得同样不错的人,聚在一起聊,没有特别强的目的性。但是这件事我做了十年后,我已经成为了这个圈子的核心,成为想要创业的人中的焦点。

芝麻金融需要一个有银行背景的风控总监,我就在微信群里找,联系到一个农业银行某支行的副行长。他刚过40岁生日,之前他一直都是副手,什么部门副经理、银行副行长。他不甘心,想做点创新的事。最后他也成了我的合伙人。非常感谢他的信任。

很多创业公司,合伙人都没有问题,但就是气场不符,或者利益分布不均匀。一共十块钱,两个人都想要六块钱,就没法分了,或者三个人都想要四块钱也没法分。一定要有人做出妥协和让步。

我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特别别扭,两个人里面肯定会有人发挥不出来。一个合伙人以前独立创过业,跟我合伙时,我负责销售,他负责技术。真正合起来的时候,发现两个CEO双能驱动,很多事情两个人都想做决策,要不都不做决策,非常乱,这种情况一定得有个人出局。

还有过超豪华的三个合伙人团队,表面上说有一个老大,但在命令执行下去时会有不同的声音,员工就会分成两股、三股力量。极端的情况,三个人都会很悲观地看待这个事情,会觉得三个和尚没水喝。这时资本会选择最优的方式。

芝麻金融最后有四个合伙人。一开始是我自己筹备了半年,独自做了两三个月,怎么融资都有一条套路了,合伙人进来认可了我这两个月的贡献。他会知道,肯定你是老大。投资人都觉得这个团队很优秀。但没过多长时间,互联网金融的创业窗口期过去了。

创业就像一个大赌场。所有的选手都会坐上桌打牌。创业者是赌徒,想要成功地从这个屋子走出去,有几扇门他得清楚,赌场的规则是什么他得清楚。赌场不会无限制地让你在牌桌上。对于屌丝创业者来说,过了那个时间点就没有了。选手已经变了。再到最后就是比拼资本、政策支持力度等。风险投资的门也已经关上了,因为市场大的格局基本形成了。

七八个月后,一家民营企业收购了我们。有了一个亿的投资,我们还想继续在这个赛道跑下去,但是资方派来的老大跟我们整个气场很不符,他们(观念)特别的陈旧,特别的土豪。到后来,也受到一些排挤,甚至不让我做任何的决策,我只是挂在那儿。我会拽着新招聘的一些市场人员,跟他讲芝麻的历史,告诉他们对外一定要负起责任,一定要有诚信。但实际上,已经失控了。我完全出来大概是三个月之后,完全出局,非常快。

很多创业者认为自己人生最后一个机会就是他手里的公司。不要这么想,这绝对不是你人生中的机会,特别是你要判断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我再(在芝麻)等下去,对我是不利的,而且团队内部也会有不和谐的声音。

卖掉芝麻的时候我非常难受。“芝麻”这个名字是我从一百多个名字里选出来的,更大的失落是,我失去的是一个团队。

但是还好,虽然我已经是创业者群体里年纪比较大的了,那时已经三十六七岁了。我觉得我心态还是年轻的,现在可能是我最好的创业时期,我很成熟了,有丰富的人脉,对创业的理解也深刻了,我还有壮志雄心,我还有很多很多。这不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六次创业时我搭了一个很豪华的班子,有阿里等知名集团的副总裁,有从硅谷创业成功回来的VTO。但是搭完班子之后发现,(班子里)每进来一个人都要重新参与核心方向的讨论。我才意识到不是搭好一个班子,我给他们一个方向,人家是不认的。这个方向就像人剑合一,一定要拿一个合适的武器才能发挥出来。让马云去做马化腾的事,可能就做不成。

每一次创业,成功也好,失敗也好,有没有在创业过程中学到东西,有没有比上一次更好一点。我要在每一次创业过程中自我净化,然后捕获一些东西。

在创业这个大赌场里,有多少人能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带着激情来,最后带着一大把钱安然无恙地离开?没有几个人。有一次我跟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聊天,他测算过,从拿到天使轮到上市,大概一两千人里有一个,我觉得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

赌场里有三扇门,第一扇门IPO,非常窄,万里挑一,十万里挑一,能够从这扇门挤出去的人,不但有好的能力,还有好的命和好的性格。第二扇门,盈利。大家都关注那些赢了大钱的人,马云刘强东这些。隔壁老王可能开了一个餐厅,一年挣50万,大家并不关注。第三扇门,并购。我开始研究并购,发现全世界并购最成功的案例都是把被并购方的CEO干掉,出局,几乎都是这样的。

最后我才意识到,生意人和企业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企业家关注未来,会改变一些现有的规则,还会承担一些社会责任。我现在更关注的是怎么样能让我周边的兄弟有成就感,而不是我自己赚一千万一个亿。不光是周边人,我还想为社会做点什么。

创新总是伴随着风险和失败。失败应该是一个常态,成功才是偶然。一个创业者如果没有经历过失败,很难特别成熟地思考创业这件事,哪有一上来就成功的?我身边大量的创业者,曾经很顺利,一下子失败就一蹶不振。

我帮助别人成功,而我也成功,我觉得投资就是这样一个逻辑。未来五年是一个并购大趋势。很多行业会通过并购重新洗牌。我现在做的投资是选一些好的项目,然后重组它们,重组之后找上市公司的出口,上不了市我们找一些并购出口。

经历这么多,如果是三年前,我还特别想成为明星(创业者),让大家都知道我。现在我根本不想这些事,甚至我都不想让大家知道我在做什么。(很多表面风光的创业者),过两年就没有这个人的名字了。

我的第六家公司名叫“积木投行”,我要成为搭积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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