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当人与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
——夏道平的自由主义

2017-03-08 15:05张楚勇
湖北经济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社会秩序

张楚勇

(香港城市大学 公共政策学系,香港 999077)

把人当人与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
——夏道平的自由主义

张楚勇

(香港城市大学 公共政策学系,香港 999077)

战后台湾的自由主义在受到海耶克的理论影响下,开始毫不含糊地提出把人当人这种“康正的个人主义”的主张。本文尝试集中探讨夏道平在这方面的贡献。夏道平对海耶克社会哲学有深切的了解,敏锐地看到自由社会秩序的形成,并非依赖科学主义式的中央规划,而是由“人的行为结果,但非人的设计结果”所产生的种种长成的协作机制所促成。夏道平通过其著作及对奥国经济学派大师们的译作,有力地论证了散落在社会各处的个人知识和实践智慧,对人作为人的重要性。社会上长成的协作机制,例如价格信号,对特定情境和时地下的个人知识的利用,既带来社会和经济上的发展,也让个人作出自主的选择,在进行社会合作的同时满足个人的追寻。由于在长成的社会秩序中,个人之间的关联不是建立在共同目的上而是建立在协作的机制上,因此尊重独一无二的个人就是尊重每个自主的个人目的、选择,把个人视为是有道德自我的主体,让每个人在那些保障协作的机制上得到平等的对待和保护,把人当人。

海耶克;长成的社会秩序;特定情境和时地下的知识;价格信号;个人主义

读夏道平的文章,最触动我的,是他那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把人当作人的关怀。

战后台湾的自由主义正如熊自健所说[1],在受到海耶克的理论影响之下,开始毫不含糊地提出把人当人这种“康正的个人主义”的主张。夏道平在这方面突出而独到的贡献有以下几方面:

首先,他和周德伟是当时少数的中国自由主义者,能从市场经济的进路,深入而条理分明地采取海耶克的社会哲学观点,去推动自由主义思潮在战后台湾的发展。

其次,他是最早把20世纪西方自由市场中一些大师级的经济学著作翻译成中文的,其中包括海耶克的老师米塞斯的代表作《人的行为》、海耶克的重要著作《个人主义和经济秩序》、洛普克的《自由社会的经济学》等等。正如中国大陆资深的经济学者张曙光说的,这些译作“不仅在台湾传播了自由经济思想,而且对大陆学界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因为……大陆很多学者就是从台湾银行研究所编译出版的那套丛书中最早读到米塞斯和海耶克的”[2]。

第三,他是非常少有的一位战后台湾的自由主义者,可以用平易近人的文笔,深入浅出地把精深的海耶克的理论应用到时事评论的文章之中。大家都知道,夏道平是在蒋介石威权统治台湾时期《自由中国》杂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在《自由中国》1960年9月被蒋氏政权查封前的11年,夏道平为杂志写的社论(共116篇)和其他文章可以说是篇篇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地用自由主义的价值和理论批评时政和建言,并提出种种制度性改革和建议。在《自由中国》被封之后,直到台湾在20世纪90年代踏上了民主之路时,夏道平在这方面的笔耕依旧继续不断。

然而,我认为贯穿着夏道平对中国自由主义发展的上述贡献者,正是他那把人当人的关怀。无论是在他的理论文章、时评分析还是在他的翻译作品中,我们处处都见到他那把人当人的笔触,而其背后的理论和哲学根据,正是海耶克式的自由主义。

我相信夏道平在深受海耶克和米塞斯的思想影响之前,便已经视把人当人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自由中国》是在1953年才开始刊出殷海光选译海耶克的《到奴役之路》。夏道平自己也说,他是到了1957年,才通过朋友詹绍启接触到海氏的老师米塞斯的《反资本主义的心境》(The Anti-Capitalis⁃tic Mentality)一书的摘要,并把这摘要翻译出来刊登在《自由中国》,其后更连整本书也翻译出来。

但是,早在1951年7月,夏道平在一篇以本名发表在《自由中国》的文章“政治作风与人情味”中就说了以下这番话: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把自己不当做人,因而也决不愿意别人把他不当做人。那么,以己之心度人,最起码的,就得在任何场合下把别人当人。尽管你是高官,甚至是国家元首,他是百姓,甚至是盗匪,以高官或元首的地位对百姓行使治权,或对盗匪课以刑罚,都得时刻记着,大家都是人[3]。

这种“以己之心度人”,有些像传统中说的“推己及人”。但值得注意的是,就算是犯了错的人,甚至是盗匪,他们还是人,大家仍得把他们当人般对待。夏道平在文章中特别提到,他儿时乡下有位憨直又患了口吃的清末秀才朱老前辈,一天当乡保团长时捉拿到3个贼,把他们打得屁股开花后,关进铁柱的牢内惩处。到了吃饭时,朱秀才毫不造作但结结巴巴的叫犯人一起吃饭:“人……人……人犯……犯……犯了法,肚……肚……肚……肚子……没……没……没……没……犯法,吃……吃……吃。”夏道平说,用现代眼光看来,这样做可能不足为训,但之后,朱老爷辖区内再也没作贼的却是事实[3]。

夏道平指出,政治作风的人情味,其主体当然是众人。他说:“众人不皆是圣人,也不皆是畜生,众人就是一般的普通人。”“众人的人情味是怎样的一个味道呢?”夏道平问。他认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就是人情味互通的境界。这“用不着条分理析地讲”。他之后更引用孟子对齐宣王的话,说如果宣王贪财好色也不打紧,能够同样的让老百姓贪财好色也就得了[3]。

当然,贪财好色成不了圣人,也做不了好的道德榜样。但这种“把人当人”的政治作风,不是要追求完美,也并非是把一些什么预先设定的宏大或共同目标加诸众人身上,只是要求从尊重个人尊重自己出发,推己及人,在任何情况下,包括犯了错和不完美的状况下,依旧把每一个人当人。

在这篇1951年的文章内,夏道平开宗明义说他是以具体形象的方式来谈这把人当人的话题,因为这样是可以目睹的,切实而较容易被人接受。人情味的进路,你和我都可以体会到。那么,在他深研了海耶克的理论之后,他如何用海氏的思想来丰富他的论述呢?

本篇论文的标题除了提到“把人当人”之外,还提到“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是夏道平在翻译海耶克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论文集时,对海氏一书的第四章”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的翻译①。

夏道平在这里的中文翻译,其实并不是百分百忠于海耶克的英文原文的。不过,我认为这反而是神来之笔,对海耶克的自由主义社会哲学有非常传神的概括。其中涉及的议题包括:怎样的社会秩序才会突显出分散的知识?分散在社会不同角落和位置的个人拥有的知识的性质是怎样的?这些分散和个别拥有的知识如何得以利用?利用的机制是协调性的还是计划式的?怎样的利用对个人和社会才是最好的?个人在这样的社会里彼此的关系是怎样的?

夏道平在《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的译者序中说,海耶克和米塞斯不只是经济学家,“他们的经济理论是植根于‘把人当人’的社会哲学”[4]。为了充分把握夏道平的这个论断,我们根据他的著作来论述上述问题,看看把人当人的理论基础是怎样的。

夏道平最先受海耶克影响,应该是在读过了后者在20世纪40、50年代在英美风行一时的《到奴役之路》。殷海光就是在周德伟推介之下,在1953年选译了这本书,并在《自由中国》连载发表出来的。

我留意到夏道平直接引用海耶克的观点来评论时政的,是他1954年11月1日在《自由中国》发表“国营事业转投资问题的商榷”。在文章内,夏道平批评当时政府“司法院”大法官会议就“行政院”的提请对国营事业在转投资问题上的一项解释。大法官会议的决议认为,“国营事业转投资于其他事业之资金,应视为政府资本。如其数额超过其他事业资本百分之五十者,该其他事业即属于国营事业管理法第三条第一项第三款之国营事业。”[3]

夏道平对大法官会议的这个解释,在文章内列举了一些很有力的理据说明它是不合法理的[3]。但他认为更令人忧虑的是这解释所可能产生的经济后果:“这种可能的后果,就是国营事业的范围日益扩大,而民营则日益缩小;而这种缩小……是由于政府资本之以小吃大!于是某些国营事业就成为大规模的保股公司(Holding Company),而某些经济事业也就由国营的来垄断了。”[3]

为什么政府资本可以以小吃大?夏道平认为,根据大法官会议的解释,一家公司只要在开始时拥有百分之五十一或以上的政府资本,便被界定为国营事业。而国营事业转投资时,其所有资本便被认为是政府资本。只要在这转投资的项目中,原有的国营企业所占的资本超过百分之五十,其转投资的企业也会被视为是国营企业,其资本也就成为了政府资本,如此类推。只要这类转投资的项目不断扩大,真正来自公帑的政府资本的百分比虽然是会不断下降,但被视为是国营企业的、受相关法规规管的范围却不断扩张,因此政府事实上就是以小吃大地把国营的范畴侵蚀到私人企业和经济的范畴。夏道平因此警告说:“至此,我们的经济体系会成为一个甚么样子?与经济体系相伴随的政治,将会走上一个怎样的前途?”在这里,他特别强调说:“我想,本刊(即《自由中国》)的读者都不难想象到。——因为本刊曾经连载过海耶克教授《到奴役之路》一书的部份译文。”[3]

海耶克的《到奴役之路》对那些相信中央规划优于市场机制,对认为前者代表科学理性而后者则是森林规律的盲动的观点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海耶克指出,追寻经济平等和消灭经济“剥削”的理想主义者往往诉诸政府的主导和垄断社会的整个经济范畴,其实是把人类社会推向通往奴役之路。在这方面,温和的福利国邦的追随者和激进的共产主义者只有程度上之不同,其背后逻辑却是一致的。夏道平在他一篇很有代表性的文章“平等与经济平等”中讨论社会主义平等时,便大幅引述了海耶克的《到奴役之路》中的以下一番话:

我们看列宁(V.I.Lenin)与托拉斯基(T.Trosky)所讲的:

“整个社会将成为独一的办公室和独一的工厂;工作平等,报酬平等。”——列宁于1917

“在政府成为唯一雇主的邦国,反对者就得慢慢饿死。‘不工作的人,不许有吃的’这个旧原则已经换了一个新的原则:‘不服从的人,不许有吃的’。”——托拉斯基于1937

工作平等,报酬平等,可说是经济平等的极致;不服从的人不许有吃的,这大概是经济平等必然的归趋。这幅情景,更使我们相信贺都林(F.Hoelder⁃lin)所说的:“把人间变成地狱的人,匹是那些想把人间造成他所想象的天堂的人。”[4]

夏道平以上的观察和主张,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重大的惊奇。但如果我们回到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发展脉络上去看,便会发觉,夏道平等这些受海耶克思想影响的自由主义者,像熊自健所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自由主义者以为政治自由和经济平等是可以同时并存的看法。李晓波在“夏道平对中国自由经济思路的反思”中,也详细罗列了战前不论是观念型的(如胡适、傅斯年)或是行动型的(如张君劢、张东荪)自由派知识分子,“他们的经济思路大体一致,认为经济平等不可少,主张运用包括累进税、经济统制在内的非政治方式来实现这种经济平等。”[5]同样地,冯兆基在回顾近代中国自由主义者时亳不含糊地认为,战前(近代)的中国自由主义者是邦国主导(Statist),倾向社会民主主义的一群知识分子[6]。

因此,当夏道平在1956年4月15日的《自由中国》社论上宣称“政治民主是要以经济自由为基础的”,而且清楚提出“一国的政治趋势,趋向民主或趋向极权,也可以从国营事业的伸缩看出来”[3]时,在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思想史上其实是具有从根本上作出思路上转移的意义的。

不过,要在理论上说清楚为什么经济自由是政治自由(或是防止迈向极权民主)的基础,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夏道平的一大贡献便是依据海耶克社会哲学的洞见,在这方面把道理说明清楚了。

在上面的讨论中,我们提到如果政府或政治权力在经济社会等领域内幅盖面太广和垄断性太强的话,便很容易出现滥权。但所谓政治自由或民主是要以经济自由为基础的说法,牵涉的不仅是分权或权力互相制约的问题(这当然是有帮助的),其中牵涉更深刻复杂的问题,是在海耶克的社会哲学中很关键的两种社会秩序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夏道平是有非常清楚的认识的。

为了说明这个复杂的理论观点,夏道平在批评凯恩斯的理论造成的恶性通货膨胀时[4],引述了海耶克根据苏格兰思想家弗格森(Adam Ferguson)所提出的在社会上“人的行为结果,但非人的设计结果”的观点。海耶克认为,自古希腊以来,一个没有得到纠正的错误二分法混淆了我们对社会现象的了解。夏道平说,这种二分法把我们见到的现象分为自然的和人为的。一切独立于人的行为而存在的,叫自然现象,其他就是人为的现象。夏道平指出:“‘人为’一词,意含人所着意作成的,或设计作成的。因而推论:人为现象既是人所设计作成的,当然也可以由人设计改变它,或革除它。”[4]可是,这个二分法犯了严重的错误,因为它忽视了在人为现象中两部分的重要分别,其中一部分是人所着意作成或设计的,但“另一部分,虽然也是人作成的,但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设计出来的。而是世世代代许许许多多不知名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零零碎碎的行为累积成一些模式,或规律,或秩序”[4]。

海耶克很多时把这种非设计的人的行为的累积秩序称之为“spontaneous social order”,夏道平把它翻译为“长成的社会秩序”。构成这秩序的,既有世世代代累积下来的种种行为,也有零零碎碎的存在于不同的个人今天的日常生活之中的。夏道平敏锐的观察到:

分散在社会上无数个人的知识,个别看来是零碎的、琐屑的,乃至微不足道的,当然不能与任何专家的系统知识同日而语。但是,那些散在社会的知识之总和,却不是任何一个人或一个集团的知识所能摄取其万一的。即令在将来更高科技时代的计算机也不能纳入那些知识的总和。此所以非团体行为的行为不仅未造成混乱,反而是分工合作的社会所赖以达成、所赖以扩大的基础。用亚当·史密斯的话讲,这是“无形之手”的作用;用海耶克的话讲,是“长成的社会秩序”[7]。

根据夏道平以上的分析,我们知道,这种长成的社会秩序不是通过中央式的规划或理性设计作成出来的,而是不期然地累积而成的结果。促成这种秩序出现的,并非有共同目标、组织有序的集团或团体,而是由分散在社会上无数的个人在其互动的行为上产生出来的。这些数之不尽的个人散落的知识,个别分开而言都微不足道,但如果通过某些协调,其总和及发展却是人际分工赖以达成,社会赖以扩大的基础。但这种零散的知识本质上却不是可以用上而下中央式的理性规划处理。对夏道平来说,市场秩序肯定是长成的社会秩序的一种,其中参与的“各个分子利用他自己的知识和技能,为各自的目的而自作决定。他们之间的协作,不是由于目的相同,只由于手段一致”[7]。

由是观之,长成的社会秩序的协作主要并不是为了适应简单的社会互动现象,而是因为社会的分工越复杂,牵涉其中的考虑因素越多,所以分散协调的机制便成为必要。夏道平在一篇名为“海耶克教授经济思想的简介”的文章中谈到市场竞争的协调作用时说:

协调的途径,就是让各个行为者,就他们所能知道的,只是他们自己才能知道的事实,去自由调整他们的行为,而他们各别的计划因此可以得到一个相互调整。因此没有任何人能够把这么多人的个别决定清清楚楚地都考虑得到,所以这种协调的境界,显然不能由“有意的控制”来达成;……又因为那些不断地在影响各种货物供需情形的因素也在不断地变动,任何一个中心机构不能充份知道这些变动的详情,也不能够快地搜集与传播,我们所要的,是一套会自动把有关各个人行为的后果全部纪录下来的工具;而所记录下来的,不仅是个人行为的后果,同时也是各个人作决定的时候所依赖的指标。这正是竞争市场的价格所完成的任务……社会愈复杂,我们愈要依赖竞市场的价格制度来达到协调,愈不能靠什么中央计划[4]。

如果我们去翻阅夏道平翻译海耶克的“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一文,会看到海耶克认为价格信号在自由市场中是像电子通讯网络般发挥着协调作用的。

首先,海耶克提出价格信号如何提点市场参与者商机的所在,以及如何更符合经济效益地去运用资源:

我们假设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某种金属,比方说,锡有了一个新的用途,或者锡的供给来源之一断绝了。这两个原因究竟是那一个使得锡更稀少了,这与我们的目的没有关系——重要的就在这个没有关系。锡的使用者所必须要知道的,只是他们平常所消费的锡现在有一些是更有利地用在别处了,因此,他们必须用得节省一点[8]。

在这里,头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市场上就锡这种原料进行交易的人士,尽管各自的处境不同,进行买卖的个人目的大概也很不一样,但只要他们可以依据价格信号自由地作出各自认为最合乎自己情况的买卖或不买卖的决定,并对相关的结果负责,市场上锡的供求应用,参与者在毋须知道影响供求的种种原因的情况下,也会得到协调。

在此过程中,其中一些参与者可能蒙受损失,发现自己对价格信号作出了错误的诠释和决定;另一些参与者则从中得以满足了自己的交易目的,从价格信号中把握了机遇。不过,不管参与者在该次交易中是赢利还是亏损,其结果正好是市场对他的决定的反馈,这本身便是一些重要的信息,协助他对下一步传来的价格信号作出更好的诠释,以谋求下一次更好的交易结果。假若价格信号让他知道沽出更多的锡更有利可图,他便有动力去多生产锡以增加供应。相反,如果价格信号显示需求减少,则会减产,否则便要降低成本或调低售价,以保障本身的利润和刺激需求。这过程会如此类推地涉及其他市场参与者,并且周而复始地进行着。每一次对价格信号诠释是对是错,都会从信号的改变得到反馈,参与者要对自己的每一决定负责。

但是,如果我们不依据价格信号,转而依靠中央规划作出协调,规划者首先必须知道谁是锡这种原料的供应者和使用者,他们各自的供求量是多少,各自应用锡的目的为何,未来的相关计划是什么。如果他们之间的目的或计划有冲突,哪些目的和计划应该享有优先权,以及可能影响这些计划的其他因素是什么,等等。中央规划者如果未能充分地掌握上述这些信息,很难想象他们如何能开展规划。更有甚者,那些散在社会的知识在协调过程中是动态的和互为因果的,不可能在协调之前已让中央规划者掌握得到。这样的话,规划者该怎么办呢?此外,除非中央规划可以完全撇取价格来进行,否则中央规划者根据什么准则来制定和调节价格等问题,也是不容忽视的。

相反,通过市场的价格信号,对参与者而言:

不必要他们的大多数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更迫切的需要,或者说他们也不必知道为满足什么别的需要而他们应该节省用锡。如果他们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直接知道这个新需要,因而把资源转移到那方面去,如果又有人察觉了上述的资源转移而引起的新缺口,于是他们又从其他的用途把资源转移过去填充这个缺口,这样一来,其影响就很快地普及于整个经济制度,不仅影响到所有使用锡的人们,而且也影响到锡的代替品,以及这些代替品的使用者,凡是锡做成的一切东西,以及这些东西的代替品……它们的供给也都受影响。所有引发这些影响的人,绝大多数对于这些变动的原始原因一点也不知道[8]。

于是,我们看到的结果是:

这全部的作为就是一个市场活动,这不是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份子观察到全局,而是因为他们各人的有限见解,彼此接合而重叠,足以使有关的消息经由许多的媒介传达于大家[8]。

海耶克形容价格讯号所发挥的市场协调作用令人叹为观止。他指出尽管市场上一般只有极少数人是有可能详细知道某一种货品的供求是什么原因导致有所改变,但在毋须任何人发号施令的情况下,价格讯号便能引导千千万万大家都不知道谁是谁的参与者因应自己的个人情况,往对的或者是他们判断为最佳的方向作出反应。

海耶克从知识分工的视点发展出来的论述让我们看到,假若价格信号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自由运作的话,那么市场参与者是不需要对其他参与者拥有的“特定情境和时地下的知识”有详尽了解或把握的;缺乏这知识并不会使他们不能依据价格信号作出经济上最有利而又最符合他们个人目的的决定。必须注意的是,这些个人目的是自利还是他利并非关键所在。最重要的是,自由市场的价格信号能在毋须依赖全知的观点和能力下,最大程度上把分散互动的散在社会的知识充分利用和协调起来。事实上,对个别的市场参与者来说,由于没有人是掌握了完全知识的,他们根本不可能预知自由市场的互动结果。个别参与者是否以自利或他利的动机参与市场交易,在知识分工的理论看来,既非必须,也不是充分的条件。相反,中央规划者如何能同时并持续地处理数之不尽、无处不在的散在社会的知识已是一大难题。加上这等知识的动态和互为因果的性质,中央规划者在计划时如何能预知互动过程中才会产生的结果呢?

价格信息发挥的协调作用,是自由市场这种长成的社会秩序得以顺利运作的一大因素,让散在社会的知识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协作,尽量满足每个拥有各自零碎的知识的人各自的目的和需求。但如果这样的协调机制(一般都是程序式的和不指向具体个别目的的)被破坏,那么长成的社会秩序便受到威胁,很可能由秩序下坠为乱局,除非我们假设人类有能力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来作出更好的协调。其中一种方式是相信通过理性规划能够带来更好的社会秩序。这一点上文我在引述夏道平的看法时,已经指出是不可能的,下文将会进一步分析,从社会知识的性质的角度看,这种不可能不光是数量繁多的问题,更是社会知识的主观性的和互动性的性质使然。

如果理性规划不可能,另一个想法便是通过政治上的强制力使然,以达到政治社群中一些大家都珍惜和重视的共同实质价值。在这方面,就是撇开行使强制力是否便一定能达致一些价值目的这问题不谈,除非我们假设政治社群是不会出现意见分歧和价值争议的,否则就算是通过多数决方式决定有关的分歧和争议,不同意者便会被迫要服从政治强制力下的共同实质目的。于是,这很容易变成个人便得听从政治当权者的话,以他们的实质目的为目的,不得不服从或自作选择,这就是海耶克认为的通往奴役之路的大门了。

夏道平在他评论时务的文章中的不少分析和评论其实都有这理论基础在背后支持的。例如他批评凯恩斯的通货膨胀,便是要指出,凯恩斯通过提升货币供应量以刺激总需求来维持充分就业的做法,在对付1929年西方的大衰退中虽然发挥了一时之效,却牺牲了货币的纪律导致通货膨胀,扭曲了价格机制的信息,长远而言是破坏了自由市场的协调作用,导致了长成秩序被破坏。凯恩斯的增加货币供应以刺激总需求会带来通胀,是因为失业不一定是总需求不足产生的;更多时候是因为劳动力和其他生产要素与不同行业及地区之间的分配,由于相对的物价与工资体系被扭曲出现的失衡状态。因此,对夏道平等来说,失业的原因通常是物价与工资违离了在自由市场和稳定货币值下它们所会站得住脚的均衡位置。但关键问题是,没有人能预知或通过理性分析一定预测到这均衡位置在哪一点,就像当自由市场上供不应求时,一般价格都会上升,但要升到哪一点才会回落,只有通过市场实践才能知道。如果要恢复这均衡位置,便得让发挥协调作用的稳定币值和价格信息在不受干预下运作,而凯恩斯式的干预任意地认定失业率和总需求量之间的关系,希望因此达致均衡,既直接扭曲了市场中的协调机制,更以偏概全地把其他相关因素(例如相对物价与工资的关系)摒出门外不理。

同样道理,夏道平在批评累进税制和工会垄断性权力的时候,其中一个主要针对点,正是这些做法对市场的协调机制的破坏。例如夏道平指出,累进税率的制度及其税率水平的订定完全是权宜的政治考虑,没有内在准则可言,这种税率更可能会直接扭曲市场上的价格机制,因为当收入达到某一累进水平之后,由于累进税的干预,原本的市场价格对堕入税网的人士来说已不能反映真正的价值。同理,工会如果拥有对工资制定的垄断性权力,那么就业市场的工资价格便不再由自由协调的机制产生,而是由强制力加诸市场身上。

夏道平所服膺于海耶克和米塞斯的澳地利经济学派的思想,特别强调经济学是关于“人”的行为的科学,其所处理的对象是人与物和人与人的关系,尝试解释许许多多人的经济互动行为之后果。而这些后果并不是任何个人所故意造成的。夏道平指出,这些人际间互动的经济行为使“经济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前者的对象是主观的,后者的对象是客观的”[4]。在这里,所谓有关的互动行为是主观的,夏道平的意思是:

社会科学所研究的事实,其本身可能是一些见解。是我们所研究的那些行为的行为者的见解。至于这些见解是真是假,倒无关系。而且我们不能直接从行为者的内心去观察,只能从他们的所行所言去认知,因为我们自己有一个与他们相同的心[4]。

夏道平以货币为例进行了说明。他说,不管货币是用金属、纸张或什么物质材料做的,在人类互动的社会行为上,其重点是使用货币的人都拥有一个见解,认为“它”(即货币)是适用于作为经济交易的媒介,拥有被认定的价值,而又为进行交易的其他人所接受,以换取到交易者希望得到的货财或服务。因此,在人的互动行为中牵涉的事实和社会知识,不少是人的主观见解或信念,而这些见解或信念,除了散落在社会不同角落的个人身上外,也可能会随着个人的主观判断的改变而改变。

在此让我举一个人为地简化了的例子来说明一下。同一件物件或同一种人事处境,对甲来说是机遇是可欲,对乙来说可以是完全相反,对丙来说可能是有可欲者亦有不可欲者,对丁来说却可以毫不相干。尤有进者,他们所处的往往是一种动态关系,一种当下的状况,到了下一阶段对甲是否继续可欲,很可能要看看乙丙丁等的反应,反之亦然。彼此的预期会互动地影响各自的判断。果如是,推而广之,在真实的社会或市场活动中,我们如何能就着千千万万处于同一群体的个人在互动下产生的不同喜好、价值、认知、境况、行为等等,协调好这些海耶克称之为“特定情境和时地下的知识”(knowledge of the particular circumstances of time and place)呢?

当然,夏道平式的自由主义并不是说可以不要政府,单靠长成的社会秩序中的协调机制便够了。起码,这些协调机制是要受保护的,包括要有相关的法规来防止人滥用它们。另外,也要有清楚合理的产权,才可以有个人的自由交易和互动,否则没有个人彼此之分也就没有散在社会的知识和资源之利用的不断扩大发展的秩序。如果要详细分析夏道平式的自由主义中政府的权责和限度,也许可以另写一篇文章论述。但总的来说,夏道平以下的一番话,是很原则性地勾画出政府和长成的社会秩序的关系:

尊重“长成的社会秩序”并不意含排斥“法制的社会秩序”。我们用“重视”、“尊重”这样的字眼,是要强调“有形之手”不应牵制或阻碍“无形之手”的运作,只能为其去碍,使其运作顺畅无阻;是要强调法制的社会秩序不应干扰或搅乱长成的社会秩序,只要提供一个有利于后者得以保持活力而无僵化之虞的架构[7]。

能够使散落社会的知识根据每个个人的意愿目的尽量进行协作,以满足或发展彼此的不同需要,除了是能应付种种复杂多变的情况之外,过程中带来的散落知识的总和的利用,往往就是人类社会种种繁荣的基础。所以,海耶克在他的《自由的宪章》中,用了一整章来说明自由开放的文明是充满创造力的[9]。

通过上述对长成的社会秩序的理论基础的解说,夏道平深刻地明白海耶克的个人主义是建基在一套知识上有根据、站得住脚的理论之上的。海耶克称此为真的个人主义,把建基在以为理性万能的一套相反理念视之为假的个人主义[8]。夏道平在翻译海耶克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一书时,虽然对个人主义有种种偏见,认为这离不开自私和自我中心等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的负面意义,但他坚持要将之译作个人主义而不是个体主义,因为他认为这个“‘人’字太重要,太重要。个人自由,只有在个人主义哲学作理论的支持下,才有真实的意义。”[4]

如果要总结这种个人主义的社会哲学是如何张显个人的真实意义的,我想有以下几大重点。

首先,这种理论是建基于一个一个有见解、有意愿、有感受的个人身上,因为这理论把每个人的见解、意愿、感受当一回事,不是只把人看成是物或一堆数字。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主观主义的大前提,其重要性在此。

第二,从社会和个人知识的主观性质出发,这种理论充分重视人的行为的互动性和互为因果性,避免了科学主义式的把社会行为看成是完全受制于外在的、独立于人的意志的因果律上。对这种互动和互为因果的了解,也避免了将人的意愿视为可以随意搬弄的东西,以中央规划式的理性压制。

再者,通过人际互动而形成的、支撑长成的社会秩序的协调机制让不同的个人在作出协作时,只须建立“手段的关联,而非目的的关联”[4]。在这种秩序之下,“各个份子利用他自己的知识和技能,为各自的目的而自作决定。”[4]因此,目的越多样化,这种社会协作的内容便越丰富,越多散落的知识和资料便有被使用的机会,所以,“目的愈不同,行为人彼此受益反而愈大。”[4]明白了这一点,便应该可以体会到,政府强制性公权的运用,不是为了把其他人或组织的目的强加于个人身上,而是为了促进或保护协调长成的社会秩序的种种手段,例如自由市场机制。

对夏道平来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4]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每个人都只是像一组大机器中的一枚小螺丝,彼此一模一样,随时可以被另一枚螺丝取代,那么就根本不会出现上文所说的长成的社会秩序。因此,夏道平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生理差异,就我们所能观察到的已经不少,至于我们所察觉不到的潜智潜能,在性质上、程度上,我们完全不知。所可知的,是这些差异之不可计量。”[4]

从这种独一无二的存在,夏道平进而认为人彼此之间应该“谁也没有资格主宰谁,奴役谁,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4]。

换言之,把人当人就是不论怎样,都应该把每个人视为是独一无二的个人而存在。由于这些个人之间的关联不是建立在目的上,而是建立在协作的机制上(例如自由市场机制、公平的程序规条等),因此尊重独一无二的个人就是要尊重他们个人的目的、选择,把个人视为是有道德自我的主体。如果谈公平,就是对每个人作为一个主体一视同仁,让每个人在那些保障协作的机制上受到平等的对待和保护,例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道德规范上不容许特权等等。

现在,让我们回到这篇文章开始时提到的夏道平那篇名为“政治作风和人情味”的文章。文章说在任何场合下都得把人当人,犯了罪的人也是人。夏道平这种把人当人的伦理,不是要人都去做圣人,也不求完美主义式的伦理,而是切切实实地尊重每一个普通人的伦理。这些普通人的个人目的、人生追寻、做人处事当然不一定是值得推崇的,有些人甚至会做出坏事。但把人当人,在夏道平的自由主义下,就是尊重每个人的道德主体性和个人的目的和抉择,并为保障这种协作的各自追寻,在法律上和共同的规则上要平等看待每个人,既不强加他人或其他政治目的于个人身上,也不容许任何人违规地侵犯个人。

这样的把人当人,不是追求圣者贤者,也不是要建立完美的社会和理想。个别人如果选择追求完美,只要他们尊重法律和道德的规范,他们当然可以这般做,其他人是否跟从由其他人自行决断。社会能保障的,就是一个平和而又能作出协作不同个人目的的环境,让大家彼此尊重地和平共处。

夏道平在阐释“把人当人”的观念时,曾经提及张佛泉在《自由与人权》中相关的论述[4]。张佛泉在那里说,人之不同于禽兽,在于人有理知自觉。他认为人一旦对自由人权有了这自觉,便无法将之出让:

人既已自觉为一主体,即使有意将权利之形式出让,无奈自由之自觉却依然还在。至此,人权已无法与生命撕拆得开。故人在历史过程中,未至自觉自由阶段,尚有被奴役可能,但一朝意识到自由,便已无法再将它排除……摧残人权是可能的,但否认人权则不可能。因一朝不承认人系权利主体,此人便先已自外于人之社会[10]。

夏道平再进一步说:

在漫长的演进过程中,“人”渐渐学会了争取个人自由的适当方法,这个方法是要不妨害别人也可以同样争取他的自由,否则终会妨害到自己的自由。这个认知……只有“人”才会有此认知。所以,也只有“人”才会在个别自觉的互动中,形成了分工合作而日益扩大的社会,而不同于本能形成的蜂蚁社会[7]。

这种把人当人的追寻,不会使人成圣,遑论使社会完美,却是对散于社会上之知识的最有效协调,让人在追求自己目的的同时,把开放社会不断扩大伸延。

注释:

① 夏道平在1970年出版《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的第一版翻译时,这一篇标题的翻译是“在社会里的知识的功用”。到了1993年的第二版翻译本才改译成“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

[1]熊自健.当代中国思潮述评[M].台北:文津.1992:1-49.

[2]张曙光.一个真正的“自由经济学者”[C]//夏道平.夏道平文集.何卓恩,夏明.长春:长春出版社,2013:3.

[3]夏道平.我在《自由中国》[M].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

[4]夏道平.自由经济的思路[M].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

[5]李晓波.夏道平对中国自由经济思路的反思[C]//潘光哲.自由的探索:陈宏正先生七十寿庆论文集.新北市:稻乡,2012:297-323.

[6]Fung,Edmund S.K.Were Chinese Liberals Liberal?Reflec⁃tions on the Understanding of Liberalism in Modern China[J].Pacific Affairs,2008/2009,(4):557-576.

[7]夏道平.夏道平文集[M].何卓恩,夏明.长春:长春出版社,2013:153-154.

[8]Friedrich A.Hayek.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修订版)[M].夏道平,译.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3:113-114.

[9]Hayek,Friedrich A.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M].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60:22-38.

[10]张彿泉.自由与人权[M].台北:台湾商务,1993/1995:129.

(责任编辑:许桃芳)

Treat Man as Man and 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The Liberalism of Xia Daoping

ZHANG Chu-yong
(Department of Public Policy,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 Kong 999077,China)

After the war,Taiwan's liberalism,under the influence of Hayek's theory,began to unequivocably put forward the idea of"humanistic".This paper attempts to focus on the contribution of Xia Daoping in this regard.Xia Daoping has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Hayek's social philosophy,keenly see the formation of free social order,not dependent on the scientific central planning,by the"hu⁃man behavior results,but non-human design results"generated all kinds of collaborative mechanisms contributed to.Xia Dao-ping through his works and the Austrian School of Economics masters of the translation,a strong demonstration of scattered around the com⁃munity of personal knowledge and practical wisdom,the importance of people as a person.Social and long-standing collaboration mech⁃anisms,such as price signals,the use of personal knowledge of specific contexts and places,bring both socia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allow individuals to make their own choices and to meet individual needs while conducting social cooperation.Since the asso⁃ciation between individuals is not based on a common purpose but a mechanism of collaboration in a long social order,respect for a unique person is to respect each individual's individual purpose,to choose,to treat the individual as the subject of moral self,so that ev⁃eryone in the protection of the mechanism of cooperation to be equal treatment and protection,treat man as man.

Hayek;spontaneous order;knowledge of the particular circumstances of time and place;price signals;individualism

K82

A

1672-626X(2017)05-0120-09

10.3969/j.issn.1672-626x.2017.05.016

2017-06-18

张楚勇(1957-),男,香港人,香港城市大学公共政策学系高级特任讲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政治哲学和香港政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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