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林达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简析《呐喊》、《彷徨》中“夜晚”之深层意蕴和美学地位
雷林达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鲁迅的文化哲学,体现在他终其一生所进行的国民性批判,最能体现鲁迅《呐喊》《彷徨》两部文化生态环境小说的国民性环境是“夜晚”。“夜晚”是鲁迅文化哲学得以建立的根基,它所包含的内容深广博厚。“夜晚”是“铁屋子”的具象化身和国民性的情境化身,具有现实主义的美学价值;“夜晚”是鲁迅深度体验与历史认知相结合的经典解读,“夜晚”是一个以“礼”为中心的价值一元论体系。
“铁屋子”;“夜晚”;国民性批判
鲁迅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经典比喻就是“铁屋子”,他在《呐喊·自序》中写道,“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鲁迅的这个“铁屋子”的比喻不仅是最有名的,而且也是最有深度最为本质的,它揭示了中国文化精神生态环境的恐怖糜烂实质以及先觉者的尴尬处境并且先在地暗含着世纪初民族改革的应然意向性。因此,这个比喻不是一时灵感的显现,而是鲁迅个体生命的深度体验和对民族文化历史的划时代穿透的结晶。鲁迅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也建构了他系统的文化哲学思想。鲁迅的文化哲学是行动的哲学,以立人为终极旨归,以国民性批判为手段。就目的而言,同时代的思想家们却步严复之后尘,以立国为终极旨归,陈独秀、李大钊所渴望的依然只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的以文化运动为先导的政治运动。但是,鲁迅认为中国人向来没有争取到人的地位,如果不从根本上立人,任何以新名词新主义所包装的政治运动都只能导致新一轮的权力更迭,而骨子依旧是“聚沙之邦”。就国民性批判而言,同时代的思想家们虽然没有这个提法,但却确确实实进行过国民性批判,如陈独秀、李大钊等,区别在于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始终是以启蒙者的身份进行国民性批判的,他们面对启蒙对象,自始至终却保持着一种人格优势。而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却包含着对自己的批判,他的一生在不断解构自己人格优势。在他看来,启蒙者和启蒙对象都只有同一个:被铁屋子闷死,所以不存在任何超人的人格优势。至于对国民性本身同时代没有哪一个思想家达到鲁迅那样深刻而系统的认识。可以说,“铁屋子”作为一个文化概念,具有多层次多方位的意义,这些意义一起构成了中国历史文化生态环境的本质意蕴。当1918年,鲁迅投身新文化运动,因“一发而不可收”所创造的《呐喊》、《彷徨》问世时,其震惊效果今天看来,真是不言而喻。因为这第一次踩在“铁屋子”的中枢神经上的重重两脚,用尽了鲁迅积蓄多年的力量,天才的历史洞察力和预见性以及无与伦比的强力意志,以致于其留下的脚印至今仍赫赫在目,令多少以所谓保守主义者为标签的遗老遗少们仍咬牙切齿,污水不断。
关于《呐喊》、《彷徨》的阅读,恐怕已是这薄薄的两本书的几百亿倍都不止吧。但这些阅读不外乎两种,一则从人物身上挖掘鲁迅深藏的思想卓见,一则以篇什为单元精读细读。其共同的阅读根基是这二十几篇小说均是以人物为主人公的小说。90年代初期,薛毅先生针对以前将《呐喊》、《彷徨》割裂开来,认为《呐喊》主希望而《彷徨》主失望的阅读提出了《呐喊》、《彷徨》是一个“希望与绝望”互相缠绕各有侧重之整体,需用“彷徨”视角读《呐喊》,用“呐喊”视角读《彷徨》的观点。 这在《呐喊》、《彷徨》解读史上毫无疑问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美中不足的是,薛毅先生依旧没有突破其以人物为主观心理批判之聚焦点的藩蓠。
鲁迅先生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他对世界的理解固然是独特的,但更重要的是他用属于自己的语言对这个独特理解进行的命名。鲁迅所理解的中国是破落户、青皮、二丑、学棍等等的世界,是被命名为“铁屋子”、“无物之阵”、“鬼打墙”的世界,这个世界即是对现实的命名,又是一个自足的独立的开放的世界,这个世界体现在《呐喊》、《彷徨》中的本质特性,不是通过人物来显示的,而是通过鲁迅式的中国和中国儿女活动的舞台——环境来显示的。实际上,只要考查一下鲁迅的文学哲学,我们就该知道,他终其一生所有进行的工程是国民性批判,而国民性固然需要人物来体现,但国民性就本质而言,是一种精神文化生态环境。所以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是有根基的,即他所生活的文化精神生态。这样,我们就可以说《呐喊》、《彷徨》的主人公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物,而是造就这些人物的典型环境。笔者认为,最能体现鲁迅《呐喊》、《彷徨》这两部文化生态环境小说的国民性环境的是“夜晚”。
鲁迅先生如此钟爱“夜晚”,在《呐喊》、《彷徨》总共25篇小说中,仅仅只有6篇没有写到夜晚。实际上,“夜晚”作为一种渗透了鲁迅独特生命体验和历史文化认知的文化生态环境,从根本上笼罩了《呐喊》、《彷徨》。
在《呐喊》、《彷徨》中我们数次看到鲁迅对“夜晚”的阐释:狂人的“夜晚”总是无眠的“夜晚”,正是在“夜晚”,他清醒过来,发现了中国文化与历史的“吃人”本质;夏瑜在“夜晚”于麻木嗜血的看客们对杀头的鉴赏中孤独绝望地死去;魏连凤在“夜晚”发出了愤怒而忧伤的狼嗥;丧失了爱情创造力的涓生在“夜晚”体味到无爱人间的冷酷与悲凉以及在这无爱的人间的忏悔之后的生活只能以遗忘和说谎作为先导;《祝福》中的“我”正是在“夜晚”意识到了人间的冷酷无情以及自己的启蒙者身份的暧昧,这次锥心刺骨的反省使他只能再一次出走。
先觉者们的“夜晚”是如此沉重,而昏睡者的“夜晚”却是分外粘稠、空虚、无聊。孔乙己在“夜晚”行窃被残暴地打折了双腿;陈士成在“夜晚”变态而贪婪地死去;单四嫂子的“夜晚”弥漫着无意识的哀伤;祥林嫂在“夜晚”死于祝福;高老夫子和四铭的“夜晚”充满了丑恶的欲望骚动;沛君的“夜晚”是内心自私与阴暗活动的舞台。所有这些夜晚却又归结为阿Q的“夜晚”。在阿Q的“夜晚”,有狂乱的欲望,有兽性和物性的流泄,有愚昧与懦弱的自我消解,有非存在非意志的显露。
“夜晚”是一条线,贯穿了《呐喊》、《彷徨》中的先觉者和昏睡者的命运。“夜晚”是一种宿命,规范了先觉者和昏睡者们的悲剧性喜剧性的结局。“夜晚”是鲁迅自身体验到的历史与现实、文化与人性、存在与缺席、语言与行动。夜晚是鲁迅哲学得以建立的根基,这个根基加入了中华民族心灵的暗影深处,又凸现了先觉者在认识到“夜晚”本质后无所可为的悲伤与无奈,“夜晚”因此成为“铁屋子”的具象化身和国民性的情境化身,其所包含的内容博大而精深。
通过鲁迅先生对“夜晚”的描述,我们可以领会到,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等级制度的束缚和科举制度的毒害导致平民言与行的不一致,意识与存在的分离。
第一,身份与生活的错位。传统中国是一个等级社会,儒家哲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将等级制度合法化,儒家代表人孔子以“仁”为核心,以“礼”为规范建立起其伦理哲学。身份最终成为人们的最高追求而彻底舍弃了生活。孔乙己、陈士成可以说都是短衣帮中的长衫帮,这种身份的尴尬意味着他们人格的沦丧和生命本身的沦落,所以穿长衫的孔乙己因盗窃而被打折腿,陈士成则因科举失意而引发贪欲以致于死去,均是因为他们要追求高一级的身份而导致生活本身对他们的彻底抛弃。孔乙己和陈士成或断腿或死于“夜晚”,这个“夜晚”意指身份与生活错位的历史文化环境。
第二,道德与欲望的分离。中国文化是道德文化。孔子的伦理哲学实际上就是企图通过人的道德的自我修养形成一个和谐有序的社会。然而,由于道德诉诸于内心,没有一种彼岸世界作为超理追求而存在,世俗的“权势”对人的诱惑因此不可抗拒。这样就导致了最讲道德国度里人的正常欲望的不能明言。满口仁义道德捍卫国粹的高老夫子任教的根本是“看女生”,然而,由于内在的虚弱,反而为臆想中的女生嘲笑,小说结束于“夜晚”的麻将声中,高老夫子的不平也因赢钱而逐渐消失。这个结尾是一个画龙点睛的讽刺,暗示了在这种道德与欲望分离的“夜晚”,中国的伪君子们随时可寻求到心理平衡。
第三,精神与意识的缺席。鲁迅笔下有大批看客形象,这些看客用鲁迅在《药》开头夜景描写,正好可命名为夜游神。这些夜游神的“夜晚”是难熬的“夜晚”。所以,他们在晚上通常在茶馆和酒店熬到深夜,依靠无聊的闲谈和对女人的兽性的隐秘欲望活着(《明天》中的蓝皮阿五)。当然,这是平常日子,看客们最快活的日子是看杀头,在先觉者们的刑场上看客们的“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这段生动的描写深刻揭示了众多看客由于精神与意志的缺席而成为嗜血的驯兽,他们活动在空旷寂寞的 “夜晚”,成为中国文化意志与精神贫血的象征!
第四,苦难与痛感的分离。没有一个民族比中华民族有过更为深重的苦难,然而,单四嫂子、祥林嫂、闰土却并无任何痛感,面对苦难,他们只能无意识地承受,以鬼神作为唯一的安慰。祥林嫂对地狱发出天问是在被人世间彻底抛弃而对死后的世界又深感恐惧的情况下,最终,她死于鬼神们“歆享了牲醴和香烟”的令人倍感绝望的“夜晚”。这是一个没有苦难感的民族,长期生活在一个既没有苦难感也没有耻辱感的文化之中,人们渐渐异化成了没有个体人格与意志的奴隶与奴才,这样的夜晚,祥林嫂们的死去不会引起任何反应,一切照旧。
第五,诗意与成长的分离。在鲁迅笔下还有一类“夜晚”令人遐思和向往,那是少年闰土的夜晚,是迅哥儿和双喜、阿发们的夜晚。如此美好的“夜晚”,充满着诗意和远方。然而这样的“夜晚”似乎只是存在于记忆中的童年,成长带来的却总是令人恐怖和压抑的“夜晚”。中年闰土已经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之极的人了,他再也不会给童年时的伙伴带来诗意的“夜晚”。而迅哥儿成年时代看戏,感到的是非人间,而不是少年时代看戏之后的美丽与愉悦。诗意为何与与成长分离?这只是因为成长意味着被既定的文化所塑造,既定的文化拒绝甚至扼杀童真与诗意,即使是先觉者,也只能感受沉重和窒闷而只能将诗意的“夜晚”留给记忆。这样对立的“夜晚”恰恰指明了现实存在的“夜晚”作为诗意杀手的存在。
第六,启蒙与人格的分离。启蒙者必须有高于启蒙对象的精神与人格优势。然而,祥林嫂对“我”的有无地狱之间,却使“我”看到了自身身份与处境的荒谬。无论“我”怎样回答,虽然均出自好心,却只能帮助黑暗社会将祥林嫂推向死亡,这使“我”意识到自己虽然接受了现代文化,然而传统的人格与道德模式依旧潜在地起着作用,作为一个启蒙者,自己不但不能拯救启蒙对象,反而是自己所抨击的旧文化的帮凶。这个发现是令人恐怖的,因此“我”出逃了。然而,出逃的结果只能如吕纬甫般的无所可为,如魏连凤般的深夜狼嗥以及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恶的。启蒙与人格的分离造成了先觉者灵魂的分裂,他们无法回归到觉醒之前的意识原点,但又不能一往无前地进行反抗,只好在现代意识的煎熬之下,在良心的谴责之下,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恶的,这样的悲剧令人痛彻骨髓。
第七,夜晚的白昼化,白昼的夜晚化,昼夜齐一。正是因为“夜晚”的暴力性的庞大存在,使“夜晚”无限膨胀。它渗进白昼,便白昼变黑,最终使无声的中国全面漆黑,所以在《呐喊》、《彷徨》中有两篇没有写到“夜晚”的小说《长明灯》、《示众》却是处处弥漫着“夜晚”的荒芜与恐怖,在没有人性与血性,没有尊严与意志存在的荒原上,一切都“夜晚”化了。
“夜晚”是鲁迅深度体验与历史认知相结合的经典解读,这个“夜晚”是一个以“礼”为中心的价值一元论体系。由于言与行的分离和语言的意识形态性,导致了存在的缺席,而存在的缺席则使中国文化呈现为道德与欲望,身份与生活,诗意与成长、苦难与痛感的分离,这种分离被先觉者意识到后,又导致了先觉者启蒙与人格、传统与现代意识、言说与存在的错位,最终我们看到无论是先觉者还是昏睡者,都只能生活在昼夜齐一的铁屋子之中。这样的发现恐怖而深刻,伟大而悲哀,痛苦但无可言说。
[1]鲁迅.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2]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3]薛毅.无词的言语[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
[4]徐麟.鲁迅:在言说与生存的边缘[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