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们”群中的女性散文诗

2017-03-08 12:55:31喻子涵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知性散文诗感性

喻子涵

(贵州民族大学 多彩贵州文化研究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散文诗研究】

论“我们”群中的女性散文诗

喻子涵

(贵州民族大学 多彩贵州文化研究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我们”散文诗群中的女性散文诗,延续了“女性诗歌”敏锐的艺术气质,走出了“性别诗歌”的阴影。女性散文诗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关注人类精神价值和普遍命运,揭示人与万物的依存关系,以其厚重而多彩的“大生命”书写,为当今女性散文诗立命。女性散文诗力避“阴柔”格调和“感性”泛滥,自觉将“知性”融入“感性”,践行“意义化写作”理念,写出了“感性”与“知性”浑然交融的散文诗佳作,矫正了散文的“滥情”和“软性”弊病。

“我们”散文诗群;女性散文诗;大生命;感性;知性

“我们”散文诗群发源于北京。这是21世纪散文诗突围的需要,也是近百年散文诗坚毅探索曲折发展的结果。当散文诗崛起需要一种新的美学理念支撑和示范性文本引领的时候,由周庆荣、灵焚等散文诗人倡导,以“关乎当下”“意义化写作”“文体独立”和“大诗歌意识”为诗学主张的“我们”散文诗群2009年初在北京北土城诞生,随即辐射全国,成为中国散文诗最具变革意识、创新能力和实践成果的一个群体,也是刷新中国散文诗面貌、改写中国散文诗历史、获取中国诗坛对散文诗整体认知的一个重要民间诗歌团体。

“我们”散文诗群的标志性成果,除了一套逐步完善的理论体系以外,就是陆续出版了年度选本《大诗歌》、“我们文库”和“我们·散文诗丛”。至2016年底,“我们·散文诗丛”已出版三辑共24位实力散文诗人的个人专集,基本代表了“我们”散文诗群的美学主张和突围业绩。而且,“我们”散文诗群中的女性散文诗,在参与散文诗探索和突围中最为显目。从“我们·散文诗丛”三辑24本来看,第一辑里有爱斐儿、语伞、转角、贝里珍珠,第二辑里有章闻哲、水晶花、白月、弥唱,第三辑里有李明月、文娟、瑞娴、陈茂慧,女性散文诗占据着这套丛书的半壁江山。或许不是编者的有意为之,而是女性散文诗人的创作活跃度和能力水平实在不能忽略。不仅这套丛书如此,选入其他丛书或独立出版的女性散文诗也很多,比如宋晓杰、金铃子、三色堇、雪漪、姚园、天涯、宓月、南小燕、丹菲等人的散文诗作品,并且她们也是“我们”散文诗群的重要成员。因此,本文以此为考察样本,分析阐述“我们”散文诗群中的女性散文诗特质及其文学意义。

一、走出“性别诗歌”的阴影

谈论“女性散文诗”则要追溯现代“女性诗歌”的历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女性诗歌”源于现代女性意识生成。而萌发于“五四”时期的现代女性意识,是在“人的运动”(陈独秀)、“人的觉醒”(鲁迅)、“人的文学”(周作人)的倡导启蒙下,同步产生的对人的内心情感的细腻触探、人的自然生命状态的重新认识和自我生存价值的强烈追寻。从“五四”时期的冰心、石评梅到30年代“新月派”诗人林徽因、40年代“九叶派”诗人陈敬容、郑敏等,她们从内心关注到“爱的哲学”(冰心),从情感倾诉到生命体悟,从自我觉醒到个性解放,使现代女性意识烛照下的“女性诗歌”充满情绪色彩和女性内视特征,为中国“女性诗歌”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如果说,现代文学史上的“女性诗歌”是以“人的发现”(茅盾)为切入点,以女性地位的诉求、女性立场的彰显、女性情绪的袒露、个性解放的追求为表现形态的,那么到了80年代,在社会变革与冲突的背景下,从“朦胧诗”时代的舒婷发出女性人格独立宣言,到“第三代”诗人中以翟永明、唐亚平、伊蕾、陆忆敏、海男、张真、林雪等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诗人掀起猛烈的“性别风暴”(吴思敬),中国“女性诗歌”产生了新质性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于这个时期的女诗人“忠实于自己的性别”(翟永明),以“性别发声”的方式来抵抗男权化社会对女性的压制,在“退无可退”(崔卫平)的境况下,通过女性主义的“自白”来追寻、确立和维护女性人格的尊严和主体地位,表达孤独、欲望、抗争的情绪,呼唤人性与自由的回归,从而使“女性诗歌”的特质得以突显和强化,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五四时期“女性诗歌”精神的接续和女性体验与表达上的超越。

当然,“女性诗歌”也饱受争议。当“女性诗歌”如火如荼的时候,1986年诗歌批评家唐晓渡率先对此命名并进行诗学阐释,一时间“女性诗歌”研究很快兴起,但支持和批评的声音不分彼此,而且也很快受到女诗人们的质疑和抗议。“女性诗歌”的核心人物翟永明就说:“‘女性诗歌’这个提法也许会使女诗人尴尬,似乎她们的创作仅属旁支末流,始终未真正进入纯粹的诗歌领域。如果确有‘女性诗歌’存在,那么,真正重要的纯正的文化标准是否应以性别这个偶然因素影响对女诗人的作品进行鉴定和评价?事实上,仍然存在着一种对女作者居高临下的宽宏大量和实际上的轻视态度。……因此,我们期待这种时刻:‘女性诗歌’不仅仅是凭借‘女性’这个理由在文学史中占据地位,但也不仅仅因为‘女性’这个理由就无法与男性诗人并驾齐驱,站在最杰出诗人之列。”[1]争议的焦点在于“女性诗歌”的评价角度和客观标准,希望从诗歌艺术本身甚至从中国诗歌发展全局来切入和展开,不应参杂着非诗因素。在《黑夜的意识》发表十年之后的1995年,翟永明再次撰文指出:“我称之为‘黑夜意识’的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个人挣扎,以及对‘女性价值’的形而上的极端的抗争。……女性文学的尴尬地位在于事实上存在着性别区分的等级观点。‘女性诗歌’的批评仍然难逃政治意义上的同一指认。”[2]强调了“女性诗歌”的核心价值所在,并再次指出“女性诗歌”概念的含混与歧视因素。直到2010年7月10日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举行的“中国当代女性诗歌研讨会”上,新世纪一批女诗人依然对这个“携带了很多男性期望和想象的信息”的“女性诗歌”概念提出批判。如童蔚提出“灵魂是否有性别”的质疑;潇潇指出“女性诗歌的分类是站在男权主义的立场和视角上,缺乏深入到灵魂深处去探讨女性诗歌”;娜仁琪琪格认为:“写作是从灵魂出发,写作需要一生的经验,替世界去言说,替万事万物去言说,跟主义无关,跟性别身份无关。”[3]显然,“女性诗歌”的提法在女性诗人们看来已经属于一种偏见和一个过时的概念。

但是,“女性诗歌”毕竟从切入角度、表述形态、言说风格、意象呈现、语言序列等方面又自成体系。排开“性别”因素,当代“女性诗歌”其实具有诗歌流派的特征,有其独特的诗学内涵和美学特质。正如著名诗歌批评家、《诗探索》主编吴思敬先生曾说:“女性诗歌的蓬勃发展,不但表现为女性诗人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而且还表现在她们创作上的多层次与多角度和高质量的诗歌文本,这些诗人和这些诗歌文本确实为诗坛带来了全新的景象和全新的诗歌理念,同时,她们所带来的东西在某种程度是男性诗人所不具备的。”[4]因此,“女性诗歌”是一种合理的存在而不应作贬义看,它是当代中国诗坛一股强劲的诗歌潮流,为当代中国文学史留下丰富而显目的诗学文献。当然,也不宜过分放大“女性”标签,让非诗因素趁虚而入,损害诗歌艺术。

回到散文诗话题,“女性诗歌”这种具有珍贵诗学理念和宝贵创作经验也在散文诗界有很深的影响和丰富的创作业绩。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60后”至“90后”的女性散文诗则异军突起,一方面延续了“女性诗歌”敏锐的艺术气质,另一方面又突破“女性诗歌”专注自我情绪的局限,从而为散文诗的发展献出巨大力量。尤其是对“性别诗歌”的有效回避,使女性散文诗向着开放的题材、自由的书写和审美的表达等方向稳健发展,走出了“性别诗歌”的阴影。

二、以“大生命”为散文诗立命

女性散文诗有一个共性特征,即隐秘而深刻的“生命意识”,且其“生命意识”往往体现为一种“大生命”观。她们的散文诗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揭示人与万物的依存关系,在关注人类精神价值和普遍命运的散文诗中,以其厚重而多彩的“大生命”书写,为当今女性散文诗立命。

“大生命”观实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中国古代,易、道、儒、释、经、玄等各学派都主张“天人合一”的大生命观。易学里面的“太极”,道学里面的“道”,儒学里的“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见程颢《二程遗书》卷一; “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见朱熹《孟子或问》),释学里的“佛性”(“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见《大般涅盘经》),经学里的“天人感应”,玄学里面天地万物与人并生的“类无贵贱”的生命平等观,等等,无不体现出强烈的“大生命”意识。概言之,“大生命”表现为“道法自然”的生命存在法则,“法天贵真”“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天人合一”“返朴归真”的终极关怀,以及“万物有灵”的敬畏思想和“普度众生”的悲悯情怀。并且,各家学派的“大生命”观都影响着历代文人对生命和世界的认知,影响着文学艺术领域的审美走向。比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说:文者,“与天地并生”,因此强调“天文”与“人文”相统一、“主体”与“客体”相贯通的创作论。钟嵘在《诗品》中也指出:“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强调把“本性真美”作为诗歌创作的最高美学原则。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什么叫有“境界”?他的答案是“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而且“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在现当代,郭沫若强调“诗人与自然一体”,并指出创作要出于“无心”和“不经意”之际(见郭沫若致宗白华的信)[5]。冰心主张“母爱、童真、自然”为核心的“爱的哲学”,追求人的生命和大自然生命的统一[6]。许地山一直重视“慈悲和爱这个基本的宗教经验”[7],因此“博爱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贯穿他的文学主张。另外,丰子恺、废名、沈从文、梁遇春、汪曾祺、张承志、史铁生、贾平凹等诗人散文家,均有“大生命”意识及其创作倾向。

再来看“我们”群中女性散文诗的“大生命”意识。在爱斐儿的散文诗组章《非处方用药》中,天地与植物、植物与药性、药性与人性、人性与生命一气贯通,是典型的“大生命”观的诗意表达;而她的《河流的指纹》又以二十四节气为题,将每一个节气的特征与其所要阐释的主题紧密相扣,阴阳与天地、天地与季节、季节与人、人与自然,均有一种神秘的关联,字里行间透出人生顿悟和“大生命”的思考;《地脉》一组,揭示时间里的生命状态,在梳理大自然的神奇纹理时,聆听着大地深处的深沉脉动,并拂尘净心,扪心自问,将个体生命的热忱与爱透射到黑暗里去,用光明、澄澈、爱情、赤诚、阳光去普渡万物,呼唤爱的回归,并坚信“如果每个人的体内只剩下爱的密度,你的世界是否已经纯净到无坚不摧?”(《钻石》)爱斐儿散文诗集取名为《倒影》,但无论写中药、地矿,还是节气、古迹,“它们都是我生命中的另一种真实,皆为我生命中世间万象投照于时间河流上的倒影。”[8]这正是“合天地万物而成其为己”(刘宗周《读书说要义》)的大生命精神的诗意呈现。

章闻哲的散文诗有着柔韧细敏的女性特质和隐秘深沉的生命意识,无论季节、时间还是生命本体,以及历史长河中的激情与温暖、时代人心、世俗万象,还有大自然的万亿植物、动物和美丽的景色,附着个体灵魂及自我精神诉求的各种物象,“一种聚起来的质”(《橡皮与小刀》),等等,她都有着深刻的观察和体验,使其散文诗足具哲思和个性。她强调“讨论性别是件庸俗的事”,不愿“陷入性别的困境”,而赞赏“植物的爱有可能是没有性别的”。(《旧书新译》)因而在长篇散文诗《绿伯》中她以一个“现代圣经”式的故事,痛快淋漓地描写众生万物的“绿”“香”“美”“丑”及其不屈不朽的灵魂,她“爱一切偏见”,爱这广阔无垠的“自由的佛”,“爱它们布满缺陷的眼睛”,并试图以万能的本领拯救它们、塑造它们。她强调在大地的广阔空间里,作为生命的主体,应该深植于大地,“在低处,你具备一切高尚的听力和视力”(《色诺波词》),以最低的姿态来仰视,探究属于生命的种种存在状态,并且以慈母般的热爱,呼吁所有的生命无论是完美还是残缺都应该得到尊重与爱惜。当然,章闻哲在对质朴大地的无限热爱和自由灵魂的强烈追求的表达中,注重从女性话语角度切入:“一切女性的就是艺术的本质”;“不要遮蔽这女性。更不要鄙视——尽管你有类似的想法:抽出一根肋骨来制造亚当。”尤其是“夜明珠一样的母亲”,“在她取之不尽的爱前,请不要有任何猥亵之心”。(《绿伯》)“五千年前,我的母亲是狮群中的首领”,“我的母亲半明半晦,专制、泼辣而多情,谁也不能抗拒她”。(《在大陆上》)在这里,章闻哲强调“母性文化”的尊严和伟大,并发散扩展为对母亲与孩子、教育与爱、秩序与自由、人性与自然等大文化、大生命的探讨。如此而来,章闻哲的散文诗有着博大而别具意味的“大生命”意识,使散文诗厚重深刻,富有探索精神。

转角以《荆棘鸟》成集的散文诗,以茕茕孑立般的孤勇独立气概,大胆而富有叛逆的想象,新异而凌厉的语言,在追求灵魂自由的同时对自我命运的审思和生命存在状态的打量,同样富有“大生命”精神。之所以用“荆棘鸟”命名她的散文诗集,是取其鸟“以身殉歌”的惨烈壮举和追寻自由的勇毅精神,但通篇只取其“意”未见其“象”,反而“豹子(猎豹)”成为抒情主体,承载着诗人突出生命藩篱、追寻灵魂自由的精神内涵,并赋予豹子坚毅执着的品格和顽强超凡的能力,历经“新生”的种种争战与磨难。她这组散文诗的题记写道:“以忠贞的名义,祭奠新生”。这种“新生”就是倾注生命实现灵魂的最终自由。但实现“新生”的过程是悲壮的,在转角看来是用大爱与大恨、大喜与大悲、大明与大暗、大梦与大觉、大生与大灭等二元对峙,在冲突与融合、解构与建构中得以“新生”的,从而使个体生命突破了生灭大限,从一种生命抵达另一种生命,实现“小生命与大生命”的循环与超越。

贝里珍珠散文诗集《吻火的人》分为“大象”“大音”“大风”三节,这种取词及分类显然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出自老子的《道德经》,意即越是听不到的声音越宏亮,越是见不到的物体越阔大。老子由此提出“道法自然”的哲学观念,庄子也据此发出“法天贵真”的宏论。“大风”估计源自刘邦的《大风歌》,取其驾驭万物、扫荡尘埃、统驭天下的豪情和理想。贝里珍珠运用这些传统文化对其散文诗进行精神内核和整体风格的建构。在“大象”里,贝里珍珠看到了世间大多数人们看不到而自己却清晰感受到的生命万象,充满灵性地从万物身上获得关乎人类、生命、自然的独特思考,并将这种独特的思考与感悟用散文诗来表现,比如有着负面形象的“乌鸦”,而她看到了“乌鸦原乡,在神的疆域,耀亮”(《乌鸦的原乡》),看到了“乌鸦的巢穴保存着最古老的火种”(《天空下的鸟巢》),她用散文诗对事物重新予以命名和诠释。在“大音”中则又听到了来自各种生命和灵魂的声音,来自世界微弱的强烈呼喊,比如蝴蝶破茧的声音,黑夜开片的声音,火焰醒来的声音,羊群传递自我的声音,神的叹息声,灵魂的雅歌,智者唤醒黑夜的声音,等等。贝里珍珠不仅是听到了这些声音,而且还用心去感受这最美的声音,并唱出她对尘世的感悟、对未来的期许、对宿命的认知、对灵魂的升华。这是一种大生命的思考,也是一种大美的呼唤。在“大风”中,贝里珍珠写道:“当大风在雅歌与灵魂内部响起……人性、魔性、神性,构成人的矛盾体,与天地共存的象征体系。……你听,大风唱响的雅歌,在众生的躯体内久久激荡。”(《大风歌》)这或许能诠释“大风”的基本内涵。所谓“大风”,在贝里珍珠看来,是一个民族熊熊燃烧的历史与文化,是人类不竭的生命力量,是“大生命”生生不息、昼夜循环的形象描述。贝里珍珠《吻火的人》中,一直出现“乌鸦”的意象,而“大风”中的“乌鸦”是“带来火种”的神鸟,“不曾放弃一次次拯救的可能。……用圣洁的羽翅打开天空,用灵魂清扫人间”的神鸟。(《等待黄昏的乌鸦》)由是,“吻火的人”则是自我救赎的人,清扫灵魂黑夜的人,是传递良知和文明的人,是创造人类无穷生命力的人。

钱穆先生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陈泽环在介绍钱穆阐发“大生命与小生命”关系问题时解释说:“生命的本质是文化,而文化既出于自然又回归自然。”因此,“个己必须修其小生命,以养其大生命。……以小生命融入文化和自然的大生命”[9]。可见,大生命观是“大生命与小生命、心世界与物世界等人类生活基本关系的起点和归宿”[9],它体现的是一种共同的生命精神,并且处于一个相生相续、生生不息、七彩绚丽的生命循环系统之中,而文学艺术的创生与发展也不离其宗,散文诗亦然。

三、“感性”与“知性”的交融

“感性”与“知性”是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的两翼。就其“感性”而言,是指以“感官经验”“主观情感”表现为主并产生身临其境效果的一种艺术美感。自“诗经”时代始,中国诗歌有着悠久的“感性”传统,并形成一套完整的“感性”诗论和成熟的创作体系,如“赋比兴”论(《毛诗序》)、“缘情”说(《文赋》)、“感物吟志”说(《文心雕龙》)、“滋味”说(《诗品》)、“韵味”说(《二十四诗品》)、“别趣”说(《沧浪诗话》)、“性情”说(《姜斋诗话》)、“境界”说(《人间词话》)等。即使是“五四”白话诗及后来的现代诗革命,也没有革掉“感性”基因。并且在中国新诗生成的过程中,“这一‘感性’的美学传统因为与法国前期象征主义的契合而发生了创造性的转换,从而成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美学传统的一个重要部分”[10]。当然,中国新诗(含散文诗)在继承这种“感性”传统时也有得有失。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直至80年代中期的散文诗,始终是“场景描绘——主观抒情——哲理比附”[11]的创作模式,显得矫情、滥情和无病呻吟。这种轻灵秀美、明媚幽雅、清弹浅唱、平面复制的散文诗,早在60年代遭受台湾诗人、散文家余光中先生的尖锐批评,认为“它缺乏两者的美德,但兼具两者的弱点……没有诗的紧凑和散文的从容,却留下前者的空洞和后者的松散”[12];80年代,著名新诗批评家谢冕先生再次严正指出:当代散文诗“清清浅浅,明明白白,疏疏散散、甜甜蜜蜜”,成为一种过分“软化”的“美文”和“易碎品”。[13]长期以来散文诗那种“感性”有余而“知性”不足的创作弊病,引起散文诗界的强烈反思。至于“知性”,是文学作品中“智慧的自然洋溢”(余光中),是一种通过“知识性”“思想性”的表达让人取得新知、见解和启悟的理趣效果。其实,散文诗更趋于“知性”本色,这是由于它具有“现代性、叙事性、情节性、细节性、寓意性、象征性”[14]等文体特征和审美特质所致。散文诗由于存有散文和诗的“混血”(王幅明),它必须放缓节奏、腾出空间;而“更自由、细腻、辛辣”(波德莱尔)的特质和“慢节奏”的行文方式,它必须安插细节和说理进行话语叙事。而且“知性”也是散文诗的一个传统。在国外,散文诗成就于19世纪中后期法国的波德莱尔,其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1869年)致力于描写“更抽象的现代生活”(见波德莱尔给阿尔塞纳·胡塞的信)[15];在国内,散文诗成就于20世纪20年代的鲁迅,其散文诗集《野草》(1927年)用于“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鲁迅《〈野草〉题辞》)。可见二者均注重思想容量、理性思考和当下关照,以“知性”为基调,兼容抒情、叙事、说理和议论的综合表达。

当然,深具灵魂震撼力并透出完美气质的散文诗应是“感性”与“知性”的浑然交融。其实《巴黎的忧郁》和《野草》正是这方面的经典著作。在当代中国,耿林莽、许淇、李耕等前辈散文诗作家也有不少“感性”与“知性”交融的经典作品。新世纪以来,周庆荣、灵焚率众发起散文诗突围,自觉将“知性”融入“感性”,成果也斐然,不乏超越前人的精品。尤其是女性散文诗,一方面承续90年代女性诗人“面向词语”“面向心灵”写作[16]的路子,另一方面力避“阴柔”格调和“感性”泛滥,自觉将“知性”融入“感性”,践行“意义化写作”理念,写出了“感性”与“知性”浑然交融的散文诗佳作。如章闻哲,一方面认同并实践俄罗斯诗人安年斯基“建基在词语的逻辑用法之上的知性练习”的诗学主张,认为“追求诗的游戏性,使得诗在规则和形式上产生了变化的可能,并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诗史的形成”;另一方面又强调“抒情”的功用,认为“抒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遮蔽诗艺术的游戏性,并且使游戏本身变成了生命自身的一项活动”。[17]因此,章闻哲的散文诗在“感性”与“知性”的交融方式上,采取“在叙述和评论的范围内进行抒情”,这种手法,使散文诗真正做到“贯穿其余一切文体,使之集体归于其抒情的需求内”,这样的散文诗,既不影响抒情,又保存着“其他文体的神态”,并“完全地释放我们内心本来茂盛的诗意”。[17]再如语伞,出入于古今,打量哲人庄子的精神世界和现代国际大都市炫目的魅影,在绵密的内心和纷繁的现实之中,探寻人类的秘密和“更为重大的现实”,让“诗”与“思”触碰出“‘光’的质感和价值”。在庄子题材中,语伞是用诗意去诠释历史和哲学,诠释人的思想和认知,破解人生的欢乐与痛苦,但这种诗意通过“舞蹈”“漫步”“坐忘”将其“生命之思”的三种状态予以意象化处理[18],从而实现“感性”与“知性”的深度交融;而“外滩”这种城市题材,也不是简单的外观描摹,而是在“光的磁场”“彩色的魅影”“城市文明病”等广阔现实的背景下,以“梦游者”的身份探抚现代人的现实处境,通过接近“无数生命的在场”去感知“芜杂的精神的诱惑与危机”,并对自己身处大城市“不断征服现实又不断被现实征服”的无常感、迷茫和忧虑的体验,传达出散文诗的审思性。[19]在语伞的笔下,城市总是双面的,有“美艳”也有“孤寒”,有伤害也有爱。“我对外滩的爱,可以医治我对生活的恨”;“外滩就是阿斯匹林”,可以“便捷,且疗效显著”地医治“在这个城市打拼”而“身心受伤”的人。(《外滩,或者光》)这种“知性”思考的融入,使她的散文诗富有深度,增强了散文诗骨质。

“感性”与“知性”的浑融必然产生作品的主体意象或象征体系,或者说,主体意象或象征体系的创建是“感性”与“知性”浑然交融的主要手段之一。散文诗通过主体意象或象征体系的建立,可以承载、扩充和吸附诗人的思想、情感、文化和审美的含量。在章闻哲的长篇散文诗《绿伯》中,“绿伯”这个主体意象,既是拯救万物的“万能之神”,又是体恤众生的“万物之长”。作者的一段话可知其寓意:“它是一切美的化身,它旷达、睿智,它似人似神,既有人性的温度,又具有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神的高度。它一身兼具多种角色:诗人,哲学家,神父,万物之友、之神,它是希望本身,是拯救万物的使者。”[20]这是一个具有时代性的哲学寓意,是诗人在当今道德失范、价值迷失、生态失衡和精神危机时代的一个“救世形象”的呼唤与创造。而《绿伯》中的另一个核心意象“爱弥儿”以及它的“木桶”“匕首”等组合意象,则是一个具有博爱本能、点化万物、塑造灵魂、缔造梦想的“母亲”形象,寄寓着作者对教育的期待,因此面对“愚蠢的人类”,诗人叹息不已并多次发出“我们欠下的”忏悔与自责,且在诗的结尾处写道:“爱弥儿,你看,我们是有债务的。这贫瘠的人间,需要我们加倍地偿还。”由此可见这个意象的深刻性和生动性。贝里珍珠散文诗集《吻火的人》中的“乌鸦”意象,是“王者与亡者的引路之神”,这位“黑暗的忠实信徒”“夜晚的守护神”却“保存着最古老的火种”,“点燃人间炊烟”,被赋予“最高的王”;而“火”的意象,寄寓着训诫、启示、宗教、原罪和独立的子民,既是一个民族的神秘信使和精神图腾,又是诗人“自身精神取向的照耀和认定”,富有无比动人而深刻的寓意。在转角的散文诗集《荆棘鸟》中,“荆棘鸟”和“豹子”的意象,蕴含了“与太阳为敌”的孤傲与叛逆,表达了诗人突出生命藩篱、追逐灵魂自由的精神内涵。在语伞的散文诗集《外滩手记》中,诗人面对欲望之城、迷幻的外滩和芸芸众生,创造了“摆渡人”“梦游者”和“过客”等主体意象,浸透出诗人独特的生命体验与人生担当意识。弥唱散文诗集《复调》中的“三月”“远方”“镜子”和“歌声”等主体意象,出自诗人面对生活的单调庸常和现实的繁杂琐碎而创造的心灵图景,是作者构建“复调”的重要材料;“三月”和“远方”是附着时间和空间的一种期冀,而“镜子”和“歌声”承载着向往成为穿越时空直达期冀的桥梁。瑞娴散文诗集《肋骨》中的“肋骨”意象,被赋予一个“反叛者”形象,因为《圣经·创世纪》传说夏娃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的,正是因为这个经典传说,女人的“第二性”角色、女人的客体地位就被永远规定,女人的存在意义、文化形象和自我塑造就被习惯性暗示和定型,所以瑞娴发出“男人是谁身上的一根肋骨”的颠覆性质问,实际是对女性主体价值的追寻和探求。再如白月散文诗集《天真》中的“父亲”意象,建构了人生与亲情的多重内涵空间;文娟散文诗集《暖色调》中的“土地”和“村庄”意象,既赋予生活的暖色,也承载着人生与命运的思考;水晶花散文诗集《大地密码》中的“火凤凰”意象,蕴含生命的密码和再生的力量。如此等等。每一个女性散文诗人在建构自己的诗意空间时,都自觉与不自觉地创造着自己的主体意象和象征体系,让散文诗的“知性”与“感性”得以深度融合,大大丰富了散文诗的内涵意蕴、扩展了散文诗的意象体系,同时也矫正了散文的“滥情”和“软性”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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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辫子[J].(台湾)文星,1963(68).转引自余光中.余光中集·第四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153-154.

[13]谢冕.散文诗的世界[J].散文世界,1985(10).

[14]灵焚,周庆荣.散文诗时代的到来?/“我们·散文诗丛”第三辑[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1.

[15]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巴黎的忧郁[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1.

[16]翟永明.纸上建筑[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233.

[17]章闻哲.《在大陆上》后记/灵焚,周庆荣.“我们·散文诗丛”第二辑:章闻哲卷[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95,96.

[18]语伞.自序:人间只有一个庄子/假如庄子重返人间[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1.

[19]语伞.《外滩手记》后记//灵焚,周庆荣.“我们·散文诗丛”第一辑:语伞卷[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96.

[20]章闻哲.这是一场“绿化”的仪式[J].青年文学,2011(3).

The Female Prose Poetry in the Group of “WE”

YU Zi-han
(Minzu University of Guizhou, Guizhou Institute of Culture Diversity,Guiyang,Guizhou 550025)

The female prose poetry of “WE” prose poetry group has continued the keen artistic temperament of “feminine poetry” and it has stepped out of the shadow of “gender poetry”. Inspired by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 the female prose poetry pays attention to human spirit and common destiny. It reveals the dependency relation of man and nature with its rich and colorful “life writing”, which is the life of female prose poem. The female prose poems try to avoid so called “feminine” style and the overuse of “perceptual”, and consciously combining “intellectual”into “sensibility”. The female prose poems practice the ideal of “signi fi cance of writing”, creating works combined “emotional” and “intellectual”, and correcting the mistakes of prose such as “promiscuous” and “soft”.

“WE” prose poetry group; female prose poetry; Big life; perceptual; intellectual

I206

A

2095-3763(2017)-0092-07

10.16729/j.cnki.jhnun.2017.02.013

2017-03-14

喻子涵(1965— ),男,贵州沿河人,贵州民族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跨媒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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