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琴安
上海研究《诗经》最著名的学者有两位:一位是复旦大学的陈子展教授,另一位便是华东师范大学的程俊英教授。她是中国第一批女大学生,也是中国第一代女教授。早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参加了“五四”运动。与同学黄庐隐、王世瑛、陈定秀并称“四公子”,受到李大钊、胡适、黄侃、胡小石等人的赏识。共和国成立后与胡小石仍有交往。她几乎用毕生的精力从事《诗经》研究。出版有《诗经漫谈》《诗经译注》《诗经选译》《诗经注析》等。因其学问精深、德高望重,故被选为中国《诗经》研究会的会长。我也因慕其大名,才去听她的《诗经》课,并认识了她。
程俊英本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主任,因其为人正派,实事求是,故在“文革”后期被迫退休,至“四人帮”粉碎、“文革”结束后才复出任教,主要在古籍所带教研究生。当时我因经常去古籍所和学校教师阅览室看书查资料,与她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朱友华、徐兴海、刘永翔、吴格等已非常熟悉,有时晚间上外语课也在同一个教室,课间休息时经常听他们谈起程俊英的《诗经》课如何好,心里痒痒的,也想去听。不知谁向我建议:“你去听她肯定欢迎,但听的人多,你最好还是先去跟她说一下。”
次日上午,我摸到了师大一村程俊英的家,开门的正是程俊英。当时她已年近八旬,因腿脚不便,坐在手扶轮椅上,穿戴整洁,一双安详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连忙说明来意。她问:“你是本校的吗?”我说:“是。”她又问:“哪个系的?”我说:“中文系。”并补充:“是万云骏的学生。”她笑了,点点头说:“来吧。”
后来我才知道,她与万云骏先生是老朋友、老同事。不久,我就在《文学遗产》杂志上看到程俊英和万云骏合写的关于《诗经》表现手法的长篇论文,放在首篇。在当时,能在该杂志发表论文已属荣耀,放在首篇的都是驰名全国的重量级教授。
得到程俊英的俯允后,我便时常来到古籍所教室听程俊英讲《诗经》。教室不大,早已人满为患,座无虚席。每当一位女青年把坐在轮椅车上的程俊英推进教室时,所有在座的听众都会齐刷刷地全体起立,恭迎老师。而程俊英总是向大家微微一笑,亲切地说:“请坐。”然后才开始讲课。
程俊英是福建人,但她的普通话颇为标准,口齿清楚,再加上她条理清晰,深入浅出,简明扼要,所以每堂课下来,都让人有很多收获。《诗经》本是深奥的学问,文字艰涩,但到了她嘴里出来,却变得生动有趣,浅显明白,一听就懂,就如享受一般。说老实话,我曾听过不少名教授讲课,只有叶嘉莹先生能够与她媲美。听她的课真是一种享受。难怪听众不分老少,来自四面八方,堂堂爆满。即使偶一难解之处,课间休息时向她请教,她也会耐心向你解释,直到你明白为止。
平心而论,程俊英是有人格魅力的。她并不威严,从不夸饰,但端庄含蓄,亲切和蔼,学生们个个对她毕恭毕敬,尊重有加。她晚年瘫痪在床,仍以病弱之体,历时九年而完成了《论语集释》四十卷。更有意思的是,已經九十高龄的她,还与人合作,写了自传体小说《落英缤纷》。华东师大古籍所正因为有了她和徐震堮,以及周子美、潘雨廷诸教授,才闻名遐迩,驰誉海内外。不过,若以授课的才华和经验论,当以程俊英为第一。
程俊英于1993年去世,终年93岁。如今,她和徐震堮的铜像双双坐落在华东师大的古籍所里,以供后人永世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