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飞机在三亚降落。降落得极其平稳,不被人觉察,好像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丝毫没有空间的落差。
车行高速,仅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就到了清水湾。甫一入住,就给眷属报平安。眷属惊呼:“你们居然住在了清水湾,那是大美之地,快发些照片回来,我想看。”
晚饭后散步,攫取镜头。
此时已傍晚,太阳红润在头顶,整个海湾波光粼粼,似泼洒着遍地赤金。天地间无风,只有迎面的清新,由于平阔,远处的车流与近处的行人都无声。夜幕渐垂,兀自托起漫漶的万家灯火,加上夕晖的勾勒,人间的海景房,顿然化作一片琼楼玉宇。而眼前的椰树静静地高耸,棕榈也静静地纷披,像遥望星光的使者,因为内心盈满,羞于喧哗,只诉之喁喁低语。
镜头里就多绛色、多剪影、多神秘,类似微醺中的迷醉,传到眷属那里,她直说心动,怨我不偕她同往,成双成对地浪漫一番。我说,这也无妨,我们已早过知天命之年,占有景色,不如想象景色,在形而上中品味,反而体会得深刻。这一如爱情,想象中的爱情热烈,现实中的爱情反而平淡。
翌日曙破,清水湾更是一片广阔的蓝,纵目望远,万物都清晰有形,不似京城,雾霾之下,尽是混沌。广蓝能洗心尘,情绪就高涨,急切地去陵水南十四公里处的南海半岛。那里三面环海,灌木茂盛,热带果木应有尽有。遂果香浮动,开鼻窍,故,我这个北地来人,顿生春情,不禁呕叫,惹游人侧目。叫声未落,有猕猴数只,相随而至,蹲伏在我的膝下,凝神仰望。似在发问,你为何而叫?驱也不走,执着地缠绕,它们不怕人。正疑惑间,陪同的陵水诗人李其文说,你之叫,猕猴以为是在邀食,所以你必须喂。便从衣袋里翻出曲奇饼干,给它们分食;曲奇拿在它们的手上,那个吃相居然有人的模样。曲奇分尽,摊手示意,一只猕猴竟然跨前一步,舔食手心里的余屑。直让人感动,联想到敬惜吃食的老祖母,每每食毕,总是吮吸拿过食物的手指,把无有咂出有。更让人动容的是,猕猴们吃过你给的食物,是倒着身子离去的——它们一边退身,一边送上妩媚的表情,让人体会到,那是它们在表达友善,也是在表达感恩。反观当下的人,铺张、排场是时尚,俭省、撙节是落伍;得人好处以为是理所应当,伸手索取以为是天经地义,已不懂拱手示敬——朴实与本心已不在之下,人性与猴性堪比?
再往前走,不仅在椰树、棕榈、柳株之上,在矮山、巨石、廊橋之畔,有猕猴奔窜,即便是在棚架、藤蔓、绳索等摇曳物之间,也有猕猴攀援。最令人惊异的是,甬道、石径、田埂,这些属于人迹的地方,猕猴们也毫无顾忌,穿梭其中,与人结伴而行。它们好像觉得,这个地界,是猕猴与人共有,没必要躲避,也没必要谦让,理直气壮地安享,都尽兴、都自在。
李其文告诉我们说,南湾半岛,正是名副其实的猴岛,大小猕猴,有1500余只,且都是在日月的自然兴替中自然而然地生成和繁衍,绝不是人工养殖。因为在这里,天空一径地湛蓝,无迷雾遮掩阳光,所以温暖;港湾迂曲,海风吹得轻柔徐缓,所以温润;万物顺时乘势而长,枝繁叶茂,花繁果密,所以丰饶。温暖、温润、丰饶之下,是生存的福地、生命的乐园,一如“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猕猴自然要选择在这里休养生息。
这里的猕猴,毛发光润,表情鲜明,都有炯炯如灼的眼神。它们坦然地与人对视、凝视,既不躲避,也不暧昧、含糊、迷离。它们似乎能穿透人的包裹,看透人心。不似市井上的人,目中无物,一派迟钝和麻木。人在尔虞我诈中,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笃信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而猕猴整日里在阳光和海风中行走,性澄澈,对万物和人,有不管不顾的信任。
这里的猕猴,身姿灵巧、敏捷,不仅自如地穿越各种自然障碍,轻松如履平地,即便是从数丈高的山顶和枝头跳下,也如落在软物之上,毫发无损,四肢安然。游人逗弄,把食物撒入池水,它们会飞身跃入,如鱼翔浅底,怡然自得地进行准确的捕捉。原来它们在水底睁眼,亲和于水,不生隔膜。
最让人大生温柔处,是母猴舐犊的情景。刚出生的小猴,紧紧拥匝在母猴腹下,而母猴虽然负重,却也能飞身上树、翻身跳崖,灵活地寻觅食物。食物到手,母猴会悉数喂给小猴,且温情地看小猴咀嚼。还嫌不够,母猴蹲坐,喂之以乳。母猴的乳房是小的,小到只剩下两只向前伸出的乳头,但奶水充沛,使小猴咂出呜哝之声。与之相比,顿显人的孱弱。人在生育之后,产妇要卧床,要群服厚养,还要警惕产褥病。即便多重护理,也多贫奶,不得不辅之以牛乳。母性本来是强大的力量,在人这里,却有了别样的读法,不禁生出嗟叹。
猕猴的种种可爱,吸引了人,也诱发了人的顽劣。
有人抛之以麻辣食物,考验猴子的辨识能力。猕猴趋前一嗅,就躲之远远,不上圈套。
有人遗之以坚果,看它们如何破解。小坚,它们施之以啃咬;大坚,则放之于路中——游车走过,压,果仁碎出,它们拾而食之。人群惊愕,唏嘘不止。
有人扔之以饮料,却不给打开瓶顶的封盖。猕猴捧起,略作沉吟,便把饮料往地上摔。且一边玩味着,一边找它最薄弱的部位,看准就咬破,让饮料自己溢出,然后它接饮。堪可谓,猕猴有智慧,它游戏地取水,庄重地喝。
猕猴的种种机智,不禁让我想到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拉·梅特里《人是机器》里的经典论述——
有哪一种动物会饿死在乳汁流成的河里哪?只有人。一个婴儿,你不把乳头塞进他的嘴里,他也不会吮。同样,他也不会知道哪些食物是可以吃,也不认识水可以把他淹死,火可以把他烧成灰烬。试把烛火放在婴儿面前,他会机械地把手伸进火里;再把他和一只动物一起放在悬崖边上,只有他会跌下山谷,而那只动物,会回头而返所以,尽管人对于动物有许多优越之处,但是把动物和人列在一类,对人还是一种荣誉的存在。在未到一定年龄以前,在未在大自然中得到相当的教训之前,人实在比动物更是一个动物,因为他生而具有的本能还远不及动物。
于是,拉·梅特里的论断,放在今天,就具有了很强的现实意义——他提醒人们,人类的进化、人类社会的进步,源自动物的本能和大自然的教化,因而不要忘记来路,不要妄自尊大,要时时反思人与动物、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把自己放在与动物、与自然相平等的位置上做理性的审视。
依拉·梅特里的逻辑,动物因为一直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不做须臾的分离,所以,它们保留着穩定、健全,甚至是成熟的生命本能,在它们的活动能力所达到和所允许的范围内,它们能够准确地联系、判断、选择,甚至思考,它们有着属于自己的而且足可以支撑种群繁衍的行为意识、生存能力。换言之,本能是动物生命的核心部分,它本身就是能力,就是智慧。
所以,当环境和气候不能适应本能需求的时候,动物会选择迁移,到与习性相宜的地方去。这也可以从我自身的经历中得到验证——我是京西土著,在我的家乡周口店的半山腰上,诞生了著名的远古人类“北京人”,因而被载入历史教科书中,也被世界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世界文物遗存。“北京人”俗称北京猿人,因而周口店曾经是一座著名的猴山。那时的周口店,山色青青,流水潺潺,果木葱葱,清风习习,是猿猴的喜乐之地。但那里的山体是石灰岩,易风化,那里的地壳多松动,便森林多陷——风尘飞扬,就变得锈,水土流失,就变得秃,气候渐渐恶劣,物产就渐渐寡薄,“北京人”便跨过白令海峡,迁徙到北美洲去了,成了印第安人的祖先。
空留下一个“北京人”遗址,继续经受岁月的腐蚀和风化,以至于燕太子丹在这里建燕国的都城和基业时,也在文告中说,燕地乃“僻陋之国,不毛之地”。感于属地的贫蹇,他要扩张,便与大秦国开战,便上演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荆轲刺秦的千古绝唱。
也就是说,与动物相比,人是一株不易移植的植物,一旦移植,就要伤筋动骨,就要承受、承担环境的挑战和挤压,便是一种“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死亡)”的两难选择,在这一点上,人真的不如动物。如此看来,人对生地的珍惜和保护是多么地重要!
到了近现代,由于周口店特有的地质结构和地壳变化,多产灰煤,人们急功近利,私挖滥采,环境就愈加恶化,物种退化,粉尘成霾,京西那片本来湛蓝如洗的天空就再也擦不亮了。人们活得脏污,就压抑、愤懑,恨不得立刻逃离。然而土著又不能任性迁移,怎么办?只能靠当地人自觉的涵养。然而环境的涵养,是个漫长的过程,要假以时日。感于生命的有涯,急迫的京西人便觊觎陵水清水湾的海景房,所以他们不计生活成本,争做候鸟。我等文人根性穷酸,既恋旧土,也缺金少银,不忍、也不能置办远遥之地的海景房,便让文学思维发达,从猴山遥望猴岛,品味人与自然的启示。所以眷属一听说我住进了清水湾,便命速传照片,她要望梅止渴。
南海半岛的生态虽然无言,但从猕猴灵巧、敏捷、结实、喜乐、机智、有力、坦然的种种样相不难看出,动物一旦与大自然亲密无间,任由风雨来袭、阳光普照、潮起潮落,即:生长、发育、繁衍的过程都依靠自身的进退、磨砺、劳作和摘取,种性就发达,品性就健旺,体质就健壮,就生存得自足、自适、自立、自强、自得。这里蕴含的是“用进废退”的生命哲学。
反观我们人类——
经年蜗居在室内,冷暖均靠空调的调节,便对四季不敏,便不堪冷热;出行靠车,加工靠机械,就退化了步行和动手的能力;电视、电脑和智能手机的使用,人们坐等画面的生成、对错的分辨和信息的传送,便懒得动脑思考,心浮气躁,思维肤浅;食不厌精,艳肥膏腴,不再能吞咽粗糙食物,便嗅觉单一,味蕾萎缩;游戏的引入,智能人的开发,人们把虚拟当实有,把真实当成了虚妄,生活在本末倒置、真假不分的荒诞世界。
这就告诫人们——
人类并非天然地就具有强健的机能,机能的增益,源于身体各部分的经常使用——腿动健行,手动灵巧,脑动聪慧,心动多思。而“经常使用”的前提条件,就放在山峦、田野、河流之上和日月、天地之间,所以尊重自然、亲近自然、回归自然并非上帝的外部命令,而是人类走向健壮、健全的生命律令。
用拉·梅特里的话说,作为人,一个健全强壮的身体的必要性,是靠整个大自然来保证的。大自然的作用,不仅能使人宝贵的生命本能得以保留和巩固,而且也发育、健旺、巩固和提升人的心灵——人的心灵智慧,包括精神含量、思想能力,正是随着机体的健全与强壮程度而日益获得的。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也说:“我们的先辈正视神和自然界,因而跟宇宙建立了一种直接的关系,天启之下,给我们留下了诗歌和哲学,让人类有了丰沛的精神属性……所以,大自然的本质就在于,每一种自然现象都是某种精神现象的象征物……在自然的背后,浸透着自然界的是一种精神的存在。”
所以,他号召人们,走出温室、走出城市,到大自然中去,开发“本能”,听凭“直觉”,依靠“自助”,他豪迈地吟诵道——
我们要自己的脚走路,
我们要用自己的手操作,
我们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2000年我去九寨沟的时候,得知那里的核心景观——一个又一个深邃、幽蓝而神奇的“海子”,正是地震灾害留下的产物,便得出了一个结论:美丽的风景,是大自然的伤口。这句话被广泛传播,还被许多人视作格言。在沐浴过陵水清水湾和南海半岛朗月清风之后,在领悟过小小猕猴的无声教化之后,顿感到,这样的说法,貌似深刻,其实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偏颇与肤浅。现在我要说的是,美丽的风景,是物候天然有序,万物和谐与共,大地道德浑然呈现,能涵养人类的精神和心灵,并给予生命启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