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子的巷子

2017-03-07 19:47法蒂玛·白羽
民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枣核表舅桑葚

法蒂玛·白羽

穿过店铺鳞次栉比的北大街,远远就看到那巷子了。巷口被热乎乎的豆香挟裹,氤氲的雾气湿嗒嗒,白蒙蒙,罩着巷口,罩着砖坯黑瓦的豆腐坊,在陈年的疲乏里托出一盘盘鲜嫩水灵的豆腐,滋养着坊间回民的锅灶和心情。

如同河州八坊所有四通八达的巷子,这深巷古朴干净,一派和气。挎菜篮的市民,穿月白长衫的满拉,提鸟笼的白帽阿爷,擦肩而过时颔首微笑,互道平安。巷里的清真寺门始终敞开着,门阶上常有灰鸽子咕咕低语,啄食谷粒,院里正中一棵槐树枝叶茂密,华盖下摆放着一排塑料汤瓶,翠绿的七里香和爬山虎,一丛丛从墙头缠绕垂落,映衬得古瓦青砖干净清幽,一弯银色镰月嵌在晴蓝的长天。

像顽童的涂鸦、隐匿的启示、无声的谶语,这巷子曲折幽深,最是巷里深处一面高峻的土墙兀立眼前,挡着去路,仿若尽头。然而笔锋一转,一米细巷隐在尽头。细巷里藏匿着一扇老旧老旧的木门,二进院,住着两户回民。那木门又老又黑,推开时,有光阴厚重的声音。前院一户人家不知做什么营生,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光线昏暗的堂屋里陈旧的老家什躲在暗处,旧迹斑斑的黄铜香炉下堆满了浮尘般的香灰,却不见袅袅青烟。“喵——”他家雍容华贵的波斯猫一道光般闪入屋里,轻灵地跳上炕头,跪坐炕角的白盖头老奶奶一动不动,面容安详,双目低垂,瘦嶙嶙的手指拨动着摩挲得发亮的泰斯比哈(念珠),嘴唇似动未动,低低诵念着,仿佛身在他处。

二进院里,别有洞天。推开木门,满园葱茏的花草扑入眼帘,是座典型的河州老八坊院落。门洞约有一米深,院里有天台水井,上房朝北,偏房向西,廊檐宽阔,两根红漆斑驳的柱子等身高的地方摩挲擦拭得都有了亮气。镂花的玻璃窗打开着,四方炕桌上描着几朵艳丽硕大的菊花,舅爷的青花盖碗如一叶舟子经年泊在那日渐黯淡的花丛里。檐下的石阶从前铺着卵石,后来修葺成水泥台阶,通向花园的台阶巧妙地做成四十五度倾斜的小斜坡,上面刻着简单的横纹,美观,防滑。花园很大,几棵高大的果树枝繁叶茂,荫翳着屋檐,青苔浓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大大的院落有一半被绿枝掩映着,长得茂盛的杏树和桑葚树,都已越墙而出。两棵树的果实都很稠密,杏子黄时,落入邻人院里,那邻居拣了满满一碗熟透的黄杏让顽童捧着如数还来,麻脸舅爷笑了,慷慨地说:“拿去吃,杏子落到你家,你们就有口唤吃!”回民是习惯要口唤的,哪怕一粒熟落的黄杏,有了口唤它就是合法的,它就是喜悦的馈赠。

桑葚树更是高大茂密,阳光在它的枝叶间斑驳迷离,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桑葚树几乎是忘情地伸展着新枝,像是要最大限度地拥抱这辽阔的天地。风一吹,熟透的紫色桑葚雨点般洒落一地,地是干净的,妗子扫得不见一星浮土,倒是熟过了头的桑葚到处都染下浆果鲜浓的紫色。青青的桑葚树不知接了多少果,逸出院落的枝头在巷子里洒下一片阴凉,有一帮小家伙喜欢蹲在树阴下边玩边捡桑葚吃,沁凉的树阴呵护着他们,桑葚果安慰着他们满腹的馋虫,整个夏季一个个把脸吃成小花猫。有一年舅爷请来一个修剪果树的,院里的树都修剪了,唯桑葚树没动。那师傅也是回民,听妗子低低说了句:“若是剪了逸出那几枝,巷子里的哈三、西木、麦尔彦可就不能天天吃桑果了。”便收了剪。

每日晨礼后,东屋灶房里飘出的香气交织着院里湿漉漉的花草香,丝丝缕缕涌入鼻息。妗子是河州八坊人,自然有一手好锅灶。花卷做得一般大小,擀得薄薄的发面上抹了清油,洒上自家碾的油苦豆,卷出一朵朵花,上锅一蒸,油黄面白,盛开在热腾腾的提笼中,盛放着年复一年忙碌在小小世界里的主妇的心情。还有荷包蛋,小铁锅里葱花清汤滚烫翻滚,凝乳般的蛋清托着鲜嫩的蛋黄,香了一屋,暖了一屋,她却一勺舀尽汤里的整颗鸡蛋放入四方木托盘里,外搭上一小碟热花卷,端去给表舅。

折回灶房后,妗子盛一碗锅底清汤坐在灶边小凳上就着花卷一小口一小口喝得有滋有味。她从不吃鸡蛋,只喝汤,说营养都在汤里呢!“喵——”那只妩媚的波斯猫仰着头,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映着热气腾腾的大瓷碗。“真是白鼻子猫!”妗子嗔着,在小碟里盛了些鸡蛋清汤放在猫的嘴边。

那时的院落总是溢满阳光,妗子戴着盖头在窗前诵读《古兰经》,树影间洒落的斑驳阳光在她身上细碎地闪动,金银花一对对,卷曲的细长花瓣吐着蕊。树梢上的梨子黄杏已熟透,性情严苛的舅奶奶不让孩子们随意爬树摘,想吃,就等风吹落下来。早听说河州八坊规矩大,人一旦严苛起来,那规矩就不近人情了。妗子有时会破了那规矩,比如家里来了我们这些藏区的亲戚,她会无视于舅奶奶的威严,笑眯眯地拎根棍子对着果树一阵敲打。

上高中的几年我没去妗子家,每年初夏会收到风干的黄色香片花,每一朵都带着折断的纤细绿茎,夜静时,遥遥传来沁人的芳香。妗子会拿着杯子轻轻折下两朵,就两朵,含着夜露漾着月光的花儿,藏在杯底茶叶间,清晨泡出一杯馨香。

有一年,表舅病了,妗子从此开始陪表舅四处求医。手术后的表舅身体每况愈下,妗子费心地伺候着,寸寸煎熬,表舅的癌症还是恶化了……我从此再没收到过风干的香片花和表妹的邀约。唯妗子的笑脸依旧明月般挂在记忆的天空。

那年,院里的花谢了,落雨的巷子里白发人送走黑发人,麻脸舅爷和舅奶奶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妗子忍耐着从不抱怨也不诉苦,只是像一棵再也不肯开花的树一样缄默了。依然蒸来苦豆花卷,端上浓香四溢的豆腐烩菜,见我一直在望憔悴了的桑葚树,她脚步急急地进了厨房,捧出一碗已不新鲜的桑葚来,“家里人吃不上,放在冰箱里,给前院老奶奶送一碗,进来个串门的娃娃盛一碗,也就剩这些了。”廊檐下的金银花,香片花寂寞地开着,沒有格外的动情,没有细细的倾诉,甚至除了问候便没有多余的话。后来,听说桑葚树生虫了,风吹下来的桑葚果再也无人问津。日子熬煎着妗子,她一定无暇打理院里的花木,唯将一颗负重的心托靠给冥冥之中的存在。

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艰辛的日子在坚韧中慢慢熬出了头,孩子们相继长大,各自成了家,妗子却出人意料地老来改嫁了。对于妗子的再婚,众说纷纭,都不理解那么难肠的日子都捱过来了,她又因何“晚节不保”?在众人的视线里她早已化为一缕清绝的孤影,唯独这才显得清廉。守规矩的人们一时间都不待见她,妗子受尽了中伤和冷眼。最过分的是在表舅忌日的尔麦里上,她们故意给她脸色看,甚至不让她进家门。妗子自尊而从容地走出众人的视线,径直去了表舅的坟茔……

她已不需要理解。

妗子再嫁的是个“大夫巴巴”。巴巴一家待她宽厚仁爱,妗子实现了多年的梦想——朝觐。良善的婆婆归真前将自己的积蓄一半捐给了寺里,一半留给了妗子。大大的天地,温暖的人心。爱多深,世界的回应就有多深。阔别多年后见到妗子,竟不曾老去,额前依然光洁,脸上依旧漾着笑意,像一颗熟透在时光深处的清香果实。

有时从暗夜醒来,倏然洞见一线微光,似在巷里,似在心中,曾感知那巷子的内里有很多个妗子的灵魂在奔跑。她们跑过深深的庭院,跑过世相的虚伪炎凉,跑过人生的无常,跑过生命的考验,要到达那里,到达天地间恒久的温煦和光亮间,到达真正幸福的所在。

那一口枣核黄的馍

我怎么会这么想念她呢?锅里翻滚的沸水,案上的面粉,小瓷碗里泡的纯碱,甚至白底红花的围裙……她撸起袖子揉面,时而用胳膊肘扶正歪斜的白帽,鬓角露出乱蓬蓬的花白头发,没有戴假牙,腮帮像深冬后失了水分的黑果子一样干瘪,任一张脸只剩下憨憨的老态。她总是会把面粉弄得到处都是,壁柜灶盘、油壶锅盖和地砖都无一幸免。而当她转身,脸颊上、鼻尖上竟全是面粉,她憨笑着,似老菊扑粉,眼神里透着孩童般的纯真。在她的世界里,最金贵的是面粉,最厚道的食物就是馍。

每次出门,她都要做馍让我带上,她说,带块馍多方便,在路上饿不着。我客气地应着,总是悄悄把馍放进冰箱里。可她不管,明天出门,今天烙馍,好像她烙的馍堪比珍馐美味。有时情不得已就带了馍出门,压在包底忘了,等到想起时已生出朵朵霉斑。后来有一次,为安慰她,包里带了一块馍,结果飞机晚点近四小时,深夜灯火通明的机场,穿行的各色人流中,我独自捧着一杯滚烫的白开水,慢慢嚼着她做的馍,才觉出那块馍很有嚼头,好似简单之中藏着不可洞见的丰饶,浑身都长满力气。

其实,除了做馍,她几乎什么也不会。炒的菜滋味寡淡,做的臊子面里永远没有一星绿,葱常常被炒得焦黑,捏的包子丑得拿不出手。一次,我央她帮忙做鱼,她竟竖切了那条鱼!不会做饭就对吃也没了讲究,她可以用两个馍代替一顿饭,她总说,馍啦喝着吃上些就好,好像有馍就有了天下。有时看到她用满口假牙费力嚼着从冰箱角落搜出的干馍,心想倒底是在遵圣行爱惜食物,还是她的心里永远有一片饥饿的阴翳?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无常了,走南闯北的父亲撇下她,另娶妻室,从此再无顾盼。她是怎么长大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记得家徒四壁的泥屋里,白盖头的老奶奶终日跪坐在一绺竹席上央求她给她嚼几个大豆吃,老奶奶满口牙齿脱落,指望着她的反哺。她说,那时节,心里焦急得很,急着想出去玩,然而每回给老奶奶嚼了大豆刚奔出门,又听到老奶奶颤巍巍地唤她:“麦尔彦,再嚼几个唦。”刚刚出脱成少女的她开始反哺几欲瘫痪的老奶奶,从此担水巷里走出了一个买水姑娘,每日给各家从两里地的泉眼挑水,一桶桶,一缸缸……

结婚后,日子渐渐好起来,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一晃人到中年。忽一日,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男子,说是经多方打听,确认她是他要找的人。他问,你叫麦尔彦吧?从前家在担水巷?她点头,男子叫了她一声:“阿姐!”原来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年撇下她的父亲无常前嘱托他一定要寻见她!口拙的她泣不成声,只是哭。用泪水洗刷了近半生的微弱念想,绝望与委屈,像满目疮痍的干涸河床迎来久违的汛期,一颗心,盈满了。

也许是因为物质与爱的一度缺席,或者是一种对生活的感恩,我发现她对食物抱有极度的真诚和热爱。那种热爱体现在她每端起饭碗念了“泰思米”后并不急着下筷子,而是喝一口汤,再喝一口汤,三咂其味,哪怕捧着的是一碗洋芋面片,依然郑重其事。她从不嫌谈食物,即使一块干馍,她也会揉碎了,慢慢地嚼;她曾为了喝尽一碗牛肉面汤,差点误了车;她曾一个人吃掉满满一盘韭菜盒子,再不思三餐。不理解的人以为她贪吃或者小气,其实她只是热爱着来自食物的恩惠和满足。“先知从不挑剔食物,他爱吃就吃,不爱吃就不吃。”每次在圣训中读到这一段时,总会想到她,唯食物与人不可嫌谈,食物香与不香,其人好与不好,她从不言说。我告诉她,这品行与圣训多么一致,她浑浊的老眼闪出一抹惊喜,又羞怯地低下头去,干瘪的嘴角漾满真心的笑意,忽觉一颗未经雕琢而在时光中老去的心实在朴拙动人。

她和母亲闲聊。母亲说,做馍的发面碱灰合适,面色就如枣核黄。什么是枣核黄呢?就是掰开枣儿后呈现出似黄非黄的色泽。做了一辈子馍的她,再做馍时放好碱,揉好面,掐指头蛋大小一点面放在火上烤了,掰开让我看是不是枣核黄。两只粘着面粉、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掌拿着烤焦的一颗发面,掰开的面团里升起缕缕白汽。枣核黄,微妙的颜色,她在面里寻找着,那一团面变得含义奇妙。她揉好面一遍遍问我是不是枣核黄。其实,以她做馍的经验是不会失手的。我试着揣摩她从未诉说的心境,自从与她住在一起,觉得处处隔膜,那隔膜小到我抹眼霜时她望着我一脸费解,我在电脑上工作时她俯身擦地板使我难堪,我买了新衣她莫名地不悦……我们不多交谈,在一个屋檐下相敬如宾。

母亲说她其实是个命大的女人。她们曾是邻居,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都在夏河县科才乡住过。那时,藏乡里几家回民比亲戚还亲,即便后来各奔东西,还是记挂着彼此,住得近的开斋尔德都会送个油香过去,远的也总是相互打听着彼此的消息。每次说起她,母亲总会笑起来,她说,夏天她们进沟上山挖草药,卖给收购站贴补家用。科才沟的大山上有连片的秦艽、柴胡、松香和冬虫夏草,挖草药的丫头媳妇中她最慢,别人挖满一背篓,她总是半背篓,就连她的三个女儿都比她挖得要多。每天别人满载而归,她背着半背篓草药落在人后,这时,山道上传来一串自行车铃声,那骑车人是供销社的老肖阿巴,他是来接她的,每次都会大声对三个背着背篓眼巴巴望他的女儿说:“法图麦,我先接你阿妈回去,你阿妈要做馍哩!”望着坐在自行车后捎架上她的身影和半背篓草药,巧嘴媳妇们说:“老肖阿巴,真是把阿姨当人哩!”媳妇丫头们吃吃笑着,大姐法图麦红了脸庞。

她只会做馍。用那双关节变形的老手揉着面团,仿佛把光阴和岁月都揉了进去,也只有那样老的一双手,才能揉出松软劲道的一口馍,那是被岁月淬炼的一双化骨绵掌。做了一辈子馍,老了,却在面团里寻找一抹微妙的枣核黄,像个固执的顽童,心心念念间一脉天真。她口笨心不拙,一遍遍用两只粘着面粉的粗大手掌拿着冒着白汽的面团问我是不是枣核黄,一颗心谦卑到了尘埃里。

节庆纪念日时,我们会一起炸油香,多数时候她揉面掐剂子,我边擀油香边煎。比起油香她更喜欢做发面“三刀”,一种笨头笨脑、朴拙敦厚的油果果。揉好的发面切成二指宽,背上再轻轻切三刀竖纹,下锅炸出来,其貌不扬,却酥酥地香。她炸的三刀永远上不了桌面,只给家里人吃。常常,她会拿着我母亲炸的馓子、芝麻饼、各种好看的油果果赞叹一番,然后自惭形秽地将一盆三刀放到角落里去,但三刀永远都是家里最先吃完的油馍。

那一块憨笨酥香的油馍,像一颗朴拙的心。人在年少时总是冥顽不灵,从不理睬那一口白馍的恩典。只有经了风尘,历了沧桑,嗅到时光绵长余味的时候,方能体味世间种种万千滋味之中,最寡淡、最朴拙的,最是惊心动魄。

这个白拉提月份,她去了千里外的小姑家。清晨,我獨自在案上揉着炸油香的发面,发面喷着酸味,我慎重地放进纯碱,像她一样烧着小面团,掰开冒着白汽的面团寻找枣核黄。面粉弄得到处都是,我看着兵荒马乱的厨房,眼里忽然不可抑制地落下滚烫的泪水。十几年了,我们少言语,无争论,不亲近,尽义务,一个早上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的事,小心相处着,隔阂着,维系着烦人的婆媳关系。

可是,她终究还是住到我心里了。

想起偶尔在炕上一起礼拜,余光中瞥见她跪拜起身时吃力的模样,心中总会有声音祈求道:“真主啊,求你怜悯他俩!就像我年幼时他俩养育我那样。”

终有一日,我也会是她的模样,会用一块馍和枣核黄打破隔阂与有意的缄默,慰藉人心,延续情义。我忍不住拨通视频,她乐得几乎把整张脸塞进镜头。她乐呵呵地笑着,没有戴假牙,空洞的牙床反倒让笑容变得异常干净,异常纯真,让人想到襁褓中的婴孩和那睡梦中的微笑。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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