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其
壁虎
窗帘右侧有轻微响动。窗是关了的,无风。
帘布又微微动了一下。这回我可以准确判断声息来自某一个具体的点。设若我迅速伸出手,是否会触摸到帘后某一类隐藏的事物呢?它的皮肤会是什么感觉?柔软潮湿,还是坚硬干燥?或许是一场正在进行时的追猎捕杀?我没掀开帘子,也不敢去触摸。我常常因自己的无知而对不了解的事物心存疑虑,回避到一定距离之外。
我见过它的。一只小壁虎,与我同处一室有些时日了。孩童时听村里一位婆婆讲过五毒,壁虎居其一,还讲过一个壁虎和女孩的民间传说。故事结尾是壁虎的断尾掉入酣睡女孩的耳朵,尾巴摇个不停,一直往深处进入耳膜……故事中的两个主角也因此进入莫测的命运深渊。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可怕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致每次睡觉前我都会神经质地检查墙壁角落、床单被套,并且翻看枕头。那根幽灵般的断尾!十几年前有位攻读心理学的年轻人曾对这个民间故事很感兴趣,他解析了这个可怕故事背后的隐喻,告诉我其中也有民间对女性自我保护的告诫主题,我只要卸掉心理上的恐惧,便可安心睡觉。虽然后来我也的确相信壁虎于人无害,且能捕捉蚊虫,不过面对一只壁虎,我始终不能有待一条小鱼那样的轻松心情。
曾数次把书房窗户打开,希望它离开。但这只壁虎的行动完全同我一样,呆在屋子里,不出去。这段时间,几乎一走进书房我就会意识到:它就在我身边。这种感觉的重复于我不是一种愉悦,但慢慢的似乎也可以接受了。电灯光下总会有小飞虫,那只在白昼潜伏的壁虎便会在夜间出现。有时一抬头便看见了,它拖着那条奇异的尾巴,四肢一弯一曲,极为灵巧,速度飞快地前行。據说它有细长而伸卷自如的舌头,闪电般晃一下,便能捕捉到身边飞过的小虫。不过我的肉眼无法看见。
有次它在内纱窗的凹槽边停下,弯曲倒立的姿势。若它“噗”地掉下来,落脚点很可能就是我桌上的某一本书,或是那只敞口水杯。但是它的脚趾按住窗框,足底吸盘牢牢吸附在垂直平面上,叉开的脚趾像女儿画的花瓣。它看上去十分干净,肚子鼓鼓的,精赤条条,皮肤长着色环。它不出声,两只突起的眼睛盯着我。它完全被神秘和沉默包裹住了。我无法得知一只壁虎静默的思维,它是否同我害怕它一样害怕我?会好奇我为何不是贴附平面而是垂直站立的吗?或许还有我的棉布花裙?可是我们是根本无法沟通的,我有的是嗓子和词汇,而它有的是沉默。
最近在看朱赢椿的《虫字旁》,神往这个书院里的漫步者,可以如此安静温情地凝视这些缝隙角落里的小生灵,审度物我之间的关系,并用文字亲切描述它们,悄悄用相机拍摄下角落里谜一般的小小身影。我也希望自己能善待一只小壁虎,不用触摸,只是静静伫立虫子旁。也许所有的距离和告诫是为了这个世界拥有秩序和敬畏。黑夜里,一个世界进入睡眠,另一个世界在运行。此刻,室内室外,隐藏的事物想必都出来游弋。远处,朦胧的街灯亮着,更远处的城里乡村,也住着寂寞的巡回演员,有许多我们理解不了的属于夜晚的脸吧?
帘后不再有动静。我关了灯去卧室,留它呆在书房。没有眼睑的生物,睡觉会是什么样的?
蜘蛛
一只蛛,待我发现的时候,书橱墙角处的蛛网已织好了。你看,先前来的壁虎,这回小蛛,爱的都是这一间。
毫无疑问,这只小蛛动用了八条腿才慢慢爬到这间书房来的,并动用了八只眼睛持续观察过我,以便确信它将要把自己的幽居之所托付给这间书房的主人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我不也曾犹疑着走,在世间寻找合适理想的住所,才到得自己心中的这座吉祥小镇?安静平和的地方总归是好的。一只蛛,于人而言,既无厉害的身体也无攻击性的武器,它只有游丝般的小屋,游丝般的命运。古希腊神话中,蜘蛛是一位冒犯神威的凡间女子变,她擅长编织,技艺超群,只因挑战智慧女神的技艺而受到了惩罚,从此被困在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中:为了吐丝她必须吃饱;为了吃饱,她又必须吐丝,诱捕猎物,尝试犯罪。这位受罚的凡间女子因此过着忐忑不安的角落生活,她的卓绝技艺只能用来隐匿自己,保护自己,让自己活下去。
冒犯神威的结局,是可怕的。不过我的书房更像一个幻影剧场,只鼓励我去看见那个“更多”留出的空间。我可以默认,接受一只小蛛,如同对待那只来了终又会去的壁虎,对待书柜里无以数计形态各异的灵魂那样。只要相安无事,我愿意这样简单地,一视同仁地看待书房物们之间的关系。作家住在书里,蜘蛛住在网里,壁虎奔奔跑跑在橱柜、帘后躲猫猫,我呢,白日多半在室外漫行,夜里坐书房,东看看西翻翻,一事无成,但得隔岸观雾之趣而悄然睡去。
刚刚,小蛛从蛛丝优雅坠下,一番上下求索后又盘旋着往回爬。它的网很别致,造型不规则,像一小团云絮,不是室外常见的那种宽大晶晶亮的同心圆。但仔细看,这间隐匿之所也是陷阱,同样按照严格的几何形状来建造的,经纬交织极为精微复杂,酷似我们这里带庭院的老别墅:尖屋顶,网状栅栏,步梯绕着转。或许仅仅因为看这样一件轻纤奇妙的建筑作品,我应该敬畏一只小蛛?它置身于这一世所在的位置,都是用自己的生命之丝建造,这么小,这么精微,这么柔韧结实,却又不堪扫帚轻轻一挥。
小蛛终于安静卧伏在吊床上,显出对居所和时间的信任与依赖。可以歇一歇了,不必急于这一时,小飞虫会在夜晚灯光下出现。我这般看着它和它的网,一时竟觉得自身很重。同是这样的蛛网,似曾在记忆深处某一栋屋舍暗暗的饭厅里等过我。
爬藤
这是一面被叶子装点的墙壁。乍一看去,像一只巨大的手掌静静伏贴在四层楼高的墙壁上。它叫凌霄。藤蔓的根是在底部的花坛中,藤络像筋脉一样缠绕在墙壁上,叶羽层层覆盖,并渐渐铺陈开来。春天的时候能看见一簇簇桔红色的喇叭花,缀于枝头。花与藤蔓枝叶交错组织在静静的阳光里,受风时,上下招展飞动,如洒落的鸟啼,整面墙似乎都有了浅浅的欢笑,欢悦的鸣唱。
这时节花红已谢。枝叶间明显疏朗,枝梢上垂吊着长长的紫褐色荚壳,像一根一根的茄子。不知道豆荚裂开后,那么多种子会播撒到哪儿?凌霄多半插扦成活,种子难得,今年竟大大小小挂满枝蔓,并没人采集,随风而去,随缘飘落,到这里,到那里,各自找寻自己存活的土壤。
山中一位老人告诉我,庐山的凌霄均来自美庐别墅的那一株,是当年宋美龄从美国带来的。也许,因为历史,因为岁月,因为一个年代里一位不寻常的美丽女子心爱过,并漂洋过海带来的物种,今人目睹,想是会有繁华如梦之感。
而插扦或播种到校园的这一株,又是何年何时呢?
山上基本处于一种恒久的低温状态。离开美国土壤的凌霄身处异乡的冷空气,需要寻找着一种与山地相适应的存活姿势,在高高矮矮的墙壁上线条般的经年蠕行,随着季节花开花落,繁衍分枝。庐山凌霄族昔日的风华浪漫和风起云涌,除了宋美龄亲手种植的那一株留有怀想和表露的空间,其余的凌霄则和本土的其它物种一样,在自然的生长规律中安靜地生存。校园里驻足观赏凌霄的孩子们,更关心的是它的花朵,和枝蔓间蹦跳出来的一只小蚱蜢。而当有着卷曲长发的音乐老师华从爬满藤蔓的窗口上探头的时候,我会有片刻的恍惚,觉得那栋楼房像一座古堡,里面正悠扬着琴声,和一群天使般孩子们的歌声。
我很喜爱这面墙。时常会坐在校园草坪上远远观望它,看凌霄藤蔓缠绕,一根一根分支出去的藤条在墙壁上畅游,叹息,或者欢乐,犹如午后轻柔纠结的梦寐。我想,一个敏感又善感的人会迷恋它。有时我就在这面墙根下晒太阳,摸摸它的根,又仰望墙壁上它巨大的掌状身形,会感到疑惑,会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在一定的意志和审美中育化出来的。当然,藤蔓游走中所包含的自由意念,则是来自更高的精神显现。
根植泥土中的凌霄,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子。凌霄,意为志向高远,它也许做过大树参天的梦?每一次抚摸藤条,我就想,它本来是想长成粗壮高挺的树干的呀。它美丽而强劲的藤条出现在墙壁上,一片一片的羽叶,像绿色的羽毛,那是凌霄向一切有翅膀的存在物倾诉内中的爱吧?那些自由、放任、蓬勃的生命痕迹,那面被季节一次次染绿和点缀的梦幻般的墙壁,那一次次在冬日里裸露的枯藤在墙壁上所形成的斑驳图形,都让我惊叹。它没有长成俯首低眉的角落爬行植物,而是和所有的树一样,生活在充足的阳光下,摆脱阴暗,向上生长着,向着更高处生长。
曾看过吴冠中先生一幅爬藤的作品,他的爬藤有着宁静而轻盈的诗性和梦意,每一根线条似乎都有着丰富的表达、探寻。藤蔓在画家的笔下获得了怎样的灵魂,它们努力生长,赢得的自由有多么高远和清越。
学生三三两两从我的身边走来又走去。校园的老树、小桥、漆着海蓝色的新篮球架、锅炉房顶上一根被废弃的烟囱……一群一群的学生,一座被无数次行走被无数次重新惊奇发现的老校园。他们中是否也有一个,同我一样会对着这面墙壁的藤蔓发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