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积敏
2017年1月美国特朗普政府执政以来,在中美双方共同努力下,尤其是在4月初两国元首会晤之后,中美关系的发展进入一个新时期。可以说,中美元首会晤标志着两国关系由于美国政府更迭而引发的震荡过渡期结束,特朗普政府时期的中美关系拉开了“大幕”。之所以如此判断,主要基于两点因素的考量。一是两国元首建立了紧密的工作关系。在本轮首脑会晤中,双方领导人就共同关心的国际与地区问题、双边关系问题进行了坦诚而友好的交流,包括中美贸易、朝鲜半岛、叙利亚等诸多复杂敏感的问题。双方领导人均对本次会晤给予了高度评价。特朗普总统还接受了习近平主席对其年内正式访华的邀请,为中美两国元首进一步增进了解与信任创造了更多有利条件。二是构建了更为务实的交流机制。在本次首脑会晤中,中美两国就构建外交安全、全面经济、执法及网络安全、社会和人文四个高级别对话机制,推进经济合作“百日计划”实施,拓展两军、执法、网络、人文等方面交流合作达成共识,这有助于双方增进理解、培育互信、管控分歧,为两国关系发展注入新的动力。[1]《习近平同美国总统特朗普通电话》,载《人民日报》2017年4月13日,第1版。那么,“习特会”后中美关系的发展走向如何?这需要从特朗普的国际观、当前国际体系的演化以及中美关系互动中的机遇与挑战等方面进行分析,以便做出更有依据的判断与评估。
特朗普的国际观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再次让美国变得伟大”,这既是其竞选口号,也明确了特朗普政府的国际国内战略目标,那就是要修正前任政府的失败政策,重整美国雄风;二是“美国第一”,这意味着特朗普政府将把本国利益奉为圭臬。因此,特朗普外交政策有以下四个方面的倾向:
特朗普并不认同美国的国际主义外交战略能为自身带来更多利益,“对那些将我们约束起来、降低美国地位的国际联盟,我持怀疑态度”。[1]Donald J. Trump, “Trump on Foreign Policy,” The National Interest, April 27, 2016,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trump-foreign-policy-15960.与此相反,美国应将更多的精力转向国内,减少对外承诺与义务。执政后,特朗普在白宫网站上公布的外交战略原则中明确表示,美国不会到国外去寻找恶魔消灭。[2]The White House, “America First Foreign Policy,” https://www.whitehouse.gov/america-first-foreign-policy.可以看出,特朗普政府希望将现有的麻烦解决掉,且不去招惹新的麻烦。2月28日,特朗普在国会发表就职以来的首次演讲,主题是“恢复美国精神——一个对所有美国人的乐观愿景”。他在演讲中强调:“如果世界少一些冲突,美国也会有好处”,“我们想要和谐与稳定,而不是战争和冲突。我们要在一切能得到和平的地方追求和平”,[3]The White House, “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in Joint Address to Congress,”February 28,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2/28/remarkspresident-trump-joint-address-congress.为此,要尽可能减少国际介入,而以美国利益为先。特朗普表示:“我的工作不是代表世界,而是代表美利坚合众国”。[4]同上。4月初,尽管特朗普政府在叙利亚、阿富汗的军事打击行动有所活跃,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改变了以美国国内事务为执政中心的政策基调,而更应看作是特朗普政府“以攻为守”的策略性做法。
不仅如此,在全球治理领域,特朗普政府也在尝试奉行“美国第一”的原则,并在此基础上检视与调整政策,对于那些被认为损害其利益的国际协定或规范,坚决予以抵制,甚至不惜退出相关协定。6月1日,特朗普总统宣布美国将退出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的《巴黎气候协定》便是典型例证。[5]Philip Rucker and Jenna Johnson, “Trump announces U.S. will exit Paris climate deal, sparking criticism at home and abroad,” The Washington Post, June 1, 2017,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trump-to-announce-us-will-exit-parisclimate-deal/2017/06/01/fbcb0196-46da-11e7-bcde-624ad94170ab_story.html?utm_term=.44fc59c5d44d.这一决定令特朗普政府陷入了一场国际公共危机,但却清楚地表明其美国“利益至上”的执政原则。他在宣布这一决定时直言:“作为总统,我不会将其他考虑置于美国公民的福祉之前。《巴黎气候协定》只是一个华盛顿加入的危害美国利益、而使他国享受独有收益协定的最新事例”,“巴黎协定令美国经济踟躇不前,换取的只是外国资本家和全球活动家的褒扬。长期以来,这些人寻求以美国利益为代价的方式来攫取财富,他们没有把美国摆在优先位置,但我会这样做,并将始终如此”。[1]The White House, “Statement by President Trump on the Paris Climate Accord,” June 1,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6/01/statement-president-trumpparis-climate-accord.
特朗普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信奉实力是国际关系中的唯一法则。他表示,“通过实力保障和平是外交政策的中心”,[2]The White House, “America First Foreign Policy”, https://www.whitehouse.gov/americafirst-fоrеign-роliсу.宣称要“凭借实力地位”寻求改善与俄罗斯、中国的关系,要提升美国的军费支出,强化军事力量的建设。对于打击“伊斯兰国”(ISIS)以及稳定伊拉克、阿富汗局势,特朗普可能会做出更多军事安排。不过,特朗普也强调,军事手段是在穷尽其他所有选项之后的考虑,并且要确保一旦运用就要赢得胜利。从这个角度来说,特朗普虽然重视实力,但在运用军事力量方面仍持慎重态度。尽管如此,为了应对不测,特朗普宣称要加大对军事领域的战略投入。2月末,特朗普正式向国会提交预算案,将军费支出增加了540亿美元,增幅接近10%。若获批准,这将是自2008年以来美国防支出最大的增幅。[3]Andrew Taylor, “Big surge for military in Trump budget, big cuts elsewhere,” 28 February, 2017, https://apnews.com/49316c67bf5b47318135fe63eb6404e6/white-house-trumpbudget-will-hike-defense-spending-54b.特朗普在首次国会演讲中指出:“为了保证美国的安全,我们必须给军队中的男性女性提供预防战争的工具。如果他们不得不去战斗,那么他们一定会胜利。本人向国会所提国防预算案将重建军队,停止军费紧缩,我所要求的将是美国历史上最大国防开支增长之一”。[1]The White House,“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in Joint Address to Congress,”February 28,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2/28/remarkspresident-trump-joint-address-congress.
不过,特朗普强调安全政策应有相当模糊度,故其安全战略仍不甚明朗。从经验上来看,共和党政府对安全问题较为关注,也更为专一。他们会首先确定战略对手,并对其全力出击。目前看来,特朗普安全战略的首要目标是应对“伊斯兰国”。他在其“美国第一外交政策”中指出:“击溃伊斯兰国和其他激进伊斯兰恐怖组织将是本届政府最优先的事项”。[2]The White House,“America First Foreign Policy,”https://www.whitehouse.gov/america-first-foreign-policy.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寻求改善与俄罗斯的关系。实际上,执政后的特朗普政府也一直在努力推动美俄关系发展,尽管前总统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弗林(Michael Flynn)的辞职给这一进程带来一定挫折。在首次国会演讲中,特朗普含蓄地重申了这一立场。他指出:“美国愿意去寻找新的朋友,锻造新的合作关系,结成利益同盟。……我们曾经与一些国家交恶,但他们现在是我们的朋友。”[3]The White House,“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in Joint Address to Congress,”February 28,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2/28/remarkspresident-trump-joint-address-congress.在特朗普看来,美国要想终结“伊斯兰国”、稳定中东秩序,没有俄罗斯的配合将无法实现。近期,从特朗普的政策来看,他致力于缓和与俄关系的初衷没有改变,甚至愈发强烈。例如,5月10日,即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科米(James Comey)被解职的第二天,特朗普便在白宫高调会见了俄外长拉夫罗夫、俄驻美大使谢尔盖·基斯利亚克。其后,白宫在就本次会晤发表的声明中写到:“总统进一步强调了他希望建立更好美俄关系的愿望。”[4]The White House,“Readout of President Donald J. Trump's Meeting with Foreign Minister Sergey Lavrov of Russia,”May 10,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5/10/readout-president-donald-j-trumps-meeting-foreign-minister-sergey-lavrov.6月初,国务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在访问新西兰期间表示,特朗普总统要求他稳定美俄关系和重建两国信任,不要让围绕莫斯科与其竞选团队可能存在关联的政治风波阻碍两国关系的发展。[1]《特朗普要求美俄重建信任》,载《参考消息》2017年6月7日,第3版。不过,美俄关系纵使出现改善,但两国的战略考虑、国家利益、意识形态等方面的矛盾也将制约这种关系的提升。近期,美国内舆论围绕“通俄门”调查的炒作有扩大之势,很大程度上将阻碍特朗普改善对俄关系的“时间表”。
从地区安全战略来看,特朗普并没有表露出要继续推进“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强烈意愿。不仅如此,他上任伊始便发布总统行政令,宣布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但是,美国对亚洲地区的关注不在于其个人意愿,而在于该地区的战略重要性以及紧迫性:重要性方面,在全球经济版图中,亚洲经济一枝独秀,潜力巨大,特朗普强调要倍增美国经济,就必然要深度融入亚洲经济;紧迫性方面,亚洲地区对美国全球优势地位构成现实与长远的重要挑战。从现实挑战来看,美认为,朝鲜加速进行“核导”研发试验,是“亚太地区和平与安全最紧迫、最危险的威胁”,是“对美国国家安全一个清晰而现实的危险”,[2]Department of Defense,“Remarks by Secretary Mattis at Shangri-La Dialogue,”June 3, 2017, https://www.defense.gov/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View/Article/1201780/remarks-by-secretary-mattis-at-shangri-la-dialogue/.并且也是对美国国际信誉的重大考验。同时,作为21世纪最重大的国际政治现实——中国的崛起,也给美国的全球优势地位带来深远影响。此外,美国的地区盟友希望美能够继续保持在该地区影响力,一方面以应对朝鲜威胁,另一方面来平衡中国的影响力。因而,美国的地区联盟关系可能会有所变化,但不会弱化。这一点从美国政要频繁访问亚洲的事实可窥见一斑:2月,国防部长马蒂斯(Jim Mattis)首访韩日;3月,国务卿蒂勒森访问日韩等国;4月,副总统彭斯访问韩日澳等亚洲盟国。正如马蒂斯6月3日在本届新加坡香格里拉安全会议上发表演讲中所指出,这些行为“表明我们将在亚太地区的关系置于优先位置,这里是美国的优先区域”;他声称,迄今为止,美国60%的海军战舰、55%的陆军部队和2/3的海军陆战队已经部署到美军太平洋总部,60%的战术空军资源也很快会部署到亚太地区。[1]Department of Defense,“Remarks by Secretary Mattis at Shangri-La Dialogue,”June 3,2017, https://www.defense.gov/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View/Article/1201780/remarksby-secretary-mattis-at-shangri-la-dialogue/.在此背景下,中国的岛礁维权压力上升。2月18日,美海军发布声明,“卡尔·文森”号核动力航母战斗群进入南海巡航。[2]“Carrier Strike Group 1 Conducts South China Sea Patrol,”February 18, 2017, http://www.navy.mil/submit/display.asp?story_id=98973.这是特朗普政府任内美国海军首次在南海巡航,距离他就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5月24日,美“杜威”号驱逐舰进入中国南沙群岛美济礁12海里范围内,进行所谓“自由航行行动”(FONOPS)。[3]“U.S. Navy Patrols South China Sea,”May 25, 2017, https://www.usnews.com/news/world/articles/2017-05-25/us-patrol-through-south-china-sea-draws-protest-from-beijing.
特朗普对于自由贸易没有好感,甚至不惜撕毁国际贸易协议。他曾表示,“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就是美国的一次灾难,该协定掏空了美国的制造业和工作机会”。[4]Donald J. Trump,“Trump on Foreign Policy,”The National Interest, April 27, 2016,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trump-foreign-policy-15960.根本而言,特朗普将美国看成是自由贸易的受害者,并将其视为美国经济竞争力下滑、中产阶级萎缩、就业不充分的根源。他更为强调公平贸易,倾向于通过双边贸易协定的方式来实现。例如,在2月中旬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会晤中,特朗普强调了美日经贸关系应是“自由、公平与互惠的”;[5]The White House,“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and Prime Minister Abe of Japan in Joint Press Conference,” February 10,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2/10/remarks-president-trump-and-prime-minister-abe-japan-joint-press.在与习近平主席的会晤中,特朗普再次就中美建立公平、平衡、互惠的贸易关系表达了关切。[6]The White House,“Briefing by Secretary Tillerson, Secretary Mnuchin, and Secretary Ross on President Trump's Meetings with President Xi of China,”April 7, 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4/07/briefing-secretary-tillersonsecretary-mnuchin-and-secretary-ross.因此,基于“美国第一”的理念,特朗普政府将会选择采取更激进的贸易保护政策。例如,他一度试图通过征收高达20%的“边境调节税”(border adjustment tax)的方式来平衡贸易与促进就业。[1]Akin Oyedele,“Trump has reportedly shelved one of the most controversial parts of his tax plan,”April 25, 2017, http://www.businessinsider.com/trump-drops-borderadjustment-tax-2017-4.同时,特朗普总统将其振兴美国经济的战略概括为“买美国货、雇美国人”,并于4月18日就此发布行政命令,“以推动美国工业,并保护其免受不公平竞争的损害”。[2]The White House,“President Trump Promotes‘Buy American and Hire American’,”April 18,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4/18/president-trump-promotes-buy-american-and-hire-american; 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ial Executive Order on Buy American and Hire American,” April 18,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4/18/presidential-executive-order-buy-americanand-hire-american.
虽然,特朗普政府在贸易问题上较为保守,但也不失理性。例如,他并没有像在竞选时所宣称的那样,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这反映出特朗普政府的灵活性、务实性。当前,中美经贸关系已经深入交融,可以说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在贸易领域对中国施以重压,后果必然两败俱伤。分析人士认为,如果对中国与墨西哥分别征收45%与35%的进口关税,2019年美国的经济体量将比2016年缩减4.6%,美国私营部门将损失700万个工作岗位,2019年年中,美国的失业率将升至9.5%;即便中、墨不采取报复性措施,2018年美国的经济增长也将接近于零,并将减少330万个工作岗位。[3]Jim Tankersley, “Donald Trump's trade war could kill millions of U.S. jobs,”The Washington Post, March 25, 2016, http://www.dailyherald.com/article/20160403/business/160409953/.2016年9月,美国知名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发布的研究报告也指出:贸易战将把美国经济拖入衰退,并会减少数百万个工作岗位;一些依赖出口的企业,如信息技术、航空、机械制造等部门将会遭受重创;从各州的损失来看,华盛顿州最为严重,加州、康涅狄格、印第安纳、伊利诺伊等另外19个州也将面临重大冲击。[1]Marcus Noland, Gary Clyde Hufbauer, Sherman Robinson, and Tyler Moran,“Assessing Trade Agendas in the US Presidential Campaign,” Sep. 2016, pp.18-19,https://piie.com/system/files/documents/piieb16-6.pdf.特朗普重视利益分配,强调利益为先,因此中美引发贸易战的可能性不大。
从历史上看,对外推广民主一直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一项中心内容。美国自诩是“上帝的选民”, 是人类“民主的灯塔”。美国政治文化中的“使命观”促使其外交政策制定者将民主推广作为美国的重要国家利益。这一点在冷战后更是如此:克林顿政府将“经济、安全与民主”作为其国际战略的三大支柱;小布什政府认为民主赤字是导致国际恐怖主义的根本性因素,因此其反恐战略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要推广民主,并为此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大中东计划”;奥巴马政府尽管在推进民主的手段上相对温和,但在2010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仍明确将海外民主拓展作为美国四项持久国家利益之一。[2]陈积敏: 《美国领导:奥巴马政府<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评析》,载《和平与发展》2010年第4期,第40—45页。然而,特朗普对此并不认同。2016年4月27日,他在演讲中对美国的民主推广政策进行了抨击,指出美国在伊拉克、埃及、利比亚以及叙利亚等地所遭遇的种种困境“都始于一个危险的想法,即我们可以在这些国家中推行民主,即使这些国家从未经历过民主,或根本对民主不感兴趣”。[3]Donald J. Trump, “Trump on Foreign Policy,” The National Interest, April 27, 2016,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trump-foreign-policy-15960.这表明,特朗普并不准备把传播美国价值观作为其外交政策的优先选项。他曾表示,其政府“将和盟友一起合作,重振西方价值观和制度。但我不会试图去传播‘普世价值’,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认同这种价值观”。[4]同上。2017年5月21日,特朗普将其首次出访的第一站选在了沙特,并在此就美国对伊斯兰世界的政策发表了演讲。他指出:“美国不会寻求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于人”,“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说教,不是为了告诉他人该如何生活、如何做事、应当成为什么人,或应当如何信仰”。[1]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 Trump's Speech to the Arab Islamic American Summit,”May 21,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5/21/president-trumpsspeech-arab-islamic-american-summit.可以预见,特朗普政府在“民主改造”他国的政策上会持谨慎,甚或消极的态度。
当前,国际格局正处于深刻变动之中,矛盾性、复杂性与不可预期性凸显,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大国战略博弈日趋激烈。大国既是国际体系变革的主导性力量,同时对国际体系的变化也十分敏感。大国重视国际体系的塑造,并将其作为占据国际政治、经济、文化等各领域制高点的有效途径。从历史上看,国际体系剧烈变动时期,主要因国际力量格局的再调整、再平衡所起,而这一过程往往伴随着战争与动荡。
二是全球民粹主义盛行,国家间共同利益逐渐让位于竞争性利益,甚至于排他性利益,国际关系“以邻为壑”的现象有可能愈演愈烈。2008年的金融危机所引发的后续效应仍未消除,全球贸易和投资低迷,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持续波动,世界经济处于艰难复苏之中。在此背景下,国家间矛盾日益突出,民粹主义、逆全球化、反建制主义等思潮在全球主要国家兴起。
三是地缘政治因素错综复杂,地区热点问题难以破解,安全困境日渐深化;恐怖主义、极端主义扩张,以及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复合影响;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风险相互交织与叠加,这些都增加了未来世界发生冲突的危险。
四是国际秩序存在失范的风险。这源于两个交错的现象:一方面,国际社会在政治、安全、经济等方面面临巨大挑战,这些挑战使得原有的国际治理体系已难以适应需要,变革乃是大势所趋;但另一方面,在国际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西方国家政策内顾倾向加重,保护主义抬头,甚至于推卸、逃避国际责任。全球安全、繁荣等“公共产品”的供给有出现严重危机的风险,所谓的“金德尔伯格陷阱”呼之欲出。
然而,二战后形成的以联合国宪章等国际规范为基础的国际体系在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发展与繁荣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意味着当前国际体系仍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但是,真正有效的、富有前景的国际体系需要反映和融入世界各国的愿景与需求。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大国与最大的发达国家,中美两国具有代表性,同时在聚合国际社会力量,并对国际体系与国际规范发挥支持性、引领性作用方面具有关键意义。因此,看待中美关系需要有辩证的思维、历史的维度以及结构的视角。实际上,在当前国际体系中,中美关系的发展既面临历史机遇,也存在巨大挑战。
就历史机遇而言,可以从实力对比、责任担当、经济相互依赖、互动机制建设、时代发展潮流五个方面来加以阐述。从实力对比上讲,中美两国具有不对称性特征,美国在整体实力上仍具有绝对优势。因此,实力差距的存在使得中美两国能够以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来发展双边关系。就责任担当而言,一方面美国仍然主导并维持着当前国际体系与秩序,同时主张对其进行变革;另一方面,中国是当前国际体系的参与者、维护者与贡献者,讨论国际体系的变革离不开中国,而中国也愿意为使国际体系朝着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贡献自己的智慧与方案。因此,中美两国具有明显的共同利益。此外,中美经济高度相互依赖性也促使两国形成了“一荣俱荣”的利益共同体。据商务部数据显示,2016年中美贸易额达5,196亿美元,而1979年仅为25亿美元,38年间增长了211倍;中美双边服务贸易额超过1,100亿美元,双向投资累计达1,700亿美元。[1]高伟东:《中美经贸合作前景广阔》,载《经济日报》2017年4月6日,第4版。中美已经互为第一大贸易伙伴国。[2]杜尚泽、章念生、张朋辉:《习近平同特朗普举行中美元首第二场正式会晤》,载《人民日报》2017年4月9日,第1版。2017年1月,美中贸易委员会发布报告指出,仅2015年,美国对华出口直接或间接地新增工作岗位180万个,并为GDP贡献了1,650亿美元;中美相互投资又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总计有260万个工作岗位,为GDP贡献了2,160亿美元。[1]郭言: 《坚持中美经贸关系互利共赢的“航向”》, 载《经济日报》 2017年4月6日,第4版。从互动机制来说,中美建立了包括安全、经济、人文、执法等各领域的沟通管道,形成了稳定的、机制化的交流平台,尤其是两国元首的密集联系模式,发挥了聚同化异、管控分歧的功能。从时代特征来看,和平与发展仍是当今时代的主题。随着发展中国家的群体性崛起,国际力量的对比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中国将发展中国家作为外交的重要依托,增加了对美外交的资源,中美关系的对等性、平衡性的特点日益显著,为更具建设性的双边关系提供了重要支持。
当然,中美关系也存在不小的发展挑战。首先,中美关系日益被“建构”成崛起国与霸权国之间的关系,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成为困扰中美关系发展的“魔咒”。[2]Graham Allison, “Thucydides’s Trap Has Been Sprung in the Pacific,” Financial Times, August 22, 2012.这种意向不仅体现在美国的战略界,而且在美国的社会层面也有所表现。2015年2月,盖洛普发布的民调结果显示,40%的美国受访者认为中国的经济力量对美国的重要利益构成了严重威胁(critical threat),另有44%的受访者认为构成了重要威胁(important threat),而2013年、2014年时有此观点的比重更是达到了52%。[3]Jeffrey M. Jones, “Americans See China’s Economic Power as Diminished Threat,” February 26, 2015, http://www.gallup.com/poll/181733/americans-chinaeconomic-power-diminished-threat.aspx.皮尤研究中心于2015年9月发布的民调显示,美国对中国的崛起忧心忡忡,受访的部分共和党人更将中国视作一种威胁;在2016年2月发布的民调报告中,中国被列为美国4个最主要的敌人名单之列。[4]Jim Norman, “Four Nations Top U.S.’s Greatest Enemy List,” February 22,2016, http://www.gallup.com/poll/189503/four-nations-top-greatest-enemy-list.aspx?g_source=US+CHINA+VIEWS&g_medium=search&g_campaign=tiles与此同时,中国人也将美国视为本国发展的巨大威胁,[5]Richard Wike, “Americans’ Concerns about China: Economics, Cyberattacks,Human Rights Top the List,” Sept.9, 2015, http://www.pewglobal.org/2015/09/09/americans-concerns-about-china-economics-cyberattacks-human-rights-top-the-list/.对美国抱有很大的不满。2016年10月,皮尤民调显示,52%的中国受访者认为,美国正试图阻止中国的发展;45%的受访者表示,美国的权力与影响力是一大威胁。[1]Richard Wike and Bruce Strokes, “Chinese Public Sees More Powerful Role in World, Names U.S. as Top Threat,” Oct.5, 2016, http://www.pewglobal.org/2016/10/05/chinese-public-sees-more-powerful-role-in-world-names-u-s-as-top-threat/.在此背景下,美国舆论很容易将双方的关系看成是零和博弈。例如,不少美国人认为,中国倡议建立“亚投行”(AIIB),是美国外交的一次失败;[2]Lawrence H. Summers, “Time US leadership woke up to new economic era,” April 5, 2015, http://larrysummers.com/2015/04/05/time-us-leadership-woke-up-to-neweconomic-era/.特朗普宣布退出TPP以及巴黎气候协定,是向中国交出全球领导权。[3]David Marsh, “Trump's China First policy,” June 6, 2017, http://www.marketwatch.com/story/trumps-china-first-policy-2017-06-06; Michael T. Klare, “China First, Russia Second, America Third: Trump’s Real Foreign Policy,” February 14, 2017, 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china-first-russia-second-america-third-trumps-real-foreignpolicy/.
其次,中美安全困境有升级的征兆。近年来,中美在安全议题上相互竞争的色彩日益浓厚,如南海问题。美国政府多次以“航行与飞越自由”为名,派遣舰机对中国在南海的岛礁展开“抵近侦察”,迫使中方不得不采取相应的针对性措施,这其中潜藏着双方擦枪走火的可能。此外,美国还利用各种机会,有意无意地将中国塑造成所谓的“规则破坏者”,如美防长马蒂斯在香格里拉安全会议上表示:“我们不能接受中国侵害国际社会利益的行为。这种行为破坏了如今所有国家,特别是中国从中获益的基于规则的秩序”。[4]Department of Defense, “Remarks by Secretary Mattis at Shangri-La Dialogue,” June 3, 2017, https://www.defense.gov/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View/Article/1201780/remarks-by-secretary-mattis-at-shangri-la-dialogue/.需要指出的是,对于中美关系而言,近年来日益凸显的安全问题,如钓鱼岛问题、南海问题等,均属于第三方事件,这也从另一方面展现出中美安全困境的外延有所扩展。2017年4月,皮尤研究中心发布的民调报告指出,在盟国与中国的冲突中,认为美国应当使用武力帮助其盟国的美国两党受访者均值比例高达58%,其中共和党人为65%,民主党人52%。[1]Richard Wike, “Americans’ Views of China Improve as Economic Concerns Ease,” April 4, 2017, http://www.pewglobal.org/2017/04/04/americans-views-of-chinaimprove-as-economic-concerns-ease/.可见,中美两国间安全困境的化解,已成为双边关系发展的迫切问题。
第三,结构性矛盾尚难缓和。两国在政治制度、价值观念等意识形态领域多有碰撞,这种源自于双方文化差异的冲突也成为中美两国矛盾发生的重要因素。
最后,是中国国家身份多元性挑战。有中国学者指出,从身份上讲,崛起中的中国既具有发展中国家的属性,也具有发达国家的特点;既是弱国,也是强国;既是普通大国,也是超级大国。身份决定利益,这就意味着中国的利益也是多元的:既有发展中国家的利益,也有发达国家的利益;既有弱国的利益,也有强国的利益;既有普通大国的利益,也有超级大国的利益。由于这两种身份和两类利益常常是矛盾或冲突的,致使中国和外部世界都很难准确判断彼此的意图,从而加剧了美国对中国的困惑、担忧和防范,以及中国对此的反制。[2]贾庆国: 《新时期中美关系面临的挑战和机遇》, 《国际观察》 2015年第1期,第21页。
面对机遇与风险,中美关系的未来是双方主动选择的结果,而非历史的宿命。作为两个对世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国家,双方都应该面向未来,努力维持与促进中美关系的良性发展,双方需要处理好三个方面的问题,即宏观定位、实践推进与思维转变。
一是宏观定位,即要为两国关系的发展确定一个方向。换言之,这是中美关系发展的顶层设计,而其基础首先在于确定彼此对对方的战略定位。于中国而言,美国在中国外交战略中的定位是清晰的——美国是中国实现国家发展、民族复兴最重要的外部环境因素,中国将维护与发展对美关系作为外交工作的重点;本着“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原则,中国努力推进中美双边关系。然而,对于美国来说,中国在其外交战略中的定位一直模糊不清、变化莫测。
实际上,冷战后美国对中国的定位一直处于建构之中,也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克林顿政府大部分时期,美国不是将中国塑造成行将崩溃的“失败者”,就是威胁其利益的“敌人”,抑或是美国“教育改造”的对象。1997年10月,国家主席江泽民应邀对美进行了国事访问,两国决定共同致力于建立“面向21世纪的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这或可视为美国尝试将中国界定为“建设性战略伙伴”。然而,好景不长,两国关系因为1999年的南斯拉夫“炸馆”事件而一落千丈。[1]相关内容可参见:《脆弱的战略伙伴关系》,熊志勇:《中美关系60年》,人民出版社,2009年。小布什政府上台后,中国的身份被塑造成所谓的“战略竞争者”,双边关系急转直下。然而,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尤其是美国家安全战略转向全球反恐,中国身份被建构为“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两国关系迎来了相对稳定发展的阶段。奥巴马政府执政前期,美国将中国的身份先后界定为“应对共同挑战的伙伴”与“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合作伙伴”,双方关系实现了良好开局。[2]陈积敏: 《美国对华战略认知的演变与中美关系》, 载《外交评论》 2011年第4期,第135—138页。但是,自2010年美国推进“亚太再平衡”战略后,中美在亚太博弈的色彩愈加浓厚,其中双方在钓鱼岛问题、南海问题以及区域经贸协定(如RCEP/TPP)上的较量更是令两国关系发展蒙上阴影。在此背景下,奥巴马政府将中国塑造成“地区现状破坏者”“规则竞争者”。正是由于美国对中国的战略定位不明朗,每当美国政府换届之时,中美关系就要重新磨合与再次定位。
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增强以及中国在建构中美关系中影响力的提升,美国对中国战略定位的模糊性问题,越来越成为制约中美关系平稳发展的瓶颈,成为影响未来中美关系发展最重要的障碍之一。目前,特朗普对华关系定位似乎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建设性与结果导向型(constructive,results-oriented relationship)。6月6日,特朗普政府发布2017年《涉华军事与安全发展报告》,这是美国新政府发布的首份带有明确政策指向性的涉华报告,其中指出,“寻求与中国发展一种建设性与结果导向型关系是美国亚太战略的一个重要部分”。[1]Department of Defense, “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 Involving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2017,” p.85, https://www.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7_China_Military_Power_Report.PDF.然而,这种关系定位本身就反映出一定的矛盾性。它似乎是为中美关系发展确立了一个方向,但似乎又不是,双边关系仍处于走一步看一步的状态。显然,这会增加两国关系发展的难度,抑或是制约双边关系推进的速度与深度。因此,特朗普政府应尽快明确其对华战略定位,并在此基础上就双边关系的发展愿景,展开战略性沟通。
二是实践推进。中美关系的发展既要有规划设计,也要有政策推动。这方面有三点需要注意:一是中美应加强各自的实力建设,并保持双方力量增长的空间性。一个衰落的美国与一个崛起受挫的中国对于双边关系来说更加危险。因此,双方应致力于各自的能力建设,并为对方的实力增长提供一定的空间,即一方实力增长不应压缩或制约对方的力量增长。这里的力量增长包括物质性权力、制度性权力等。二是中美应加强双边互信的基础,以务实合作来展现诚意,以有效的制度性沟通来避免误解,以专门机制来管控分歧。良好的沟通与可信赖的“战略再保证”是规避“修昔底德陷阱”的必要前提。要为中美关系的发展注入持久动力,就必须在战略互信上多做努力。在互信累积方面,双方需要就彼此的核心利益与重大关切展开坦率地讨论,并可以将这些要素按照重要性、紧迫性等指标进行排序,以清晰地看出双方在哪些问题上是协调的,哪些是有矛盾的,哪些是存在冲突的。这些问题明确后,双方才能更有效扩大共同利益,管控冲突利益。三是双方应夯实与拓展共同利益的基础与领域,增进两国在国际体系中的共同责任。在国际关系中,共同利益是维持国家间稳固关系最有力的黏合剂与催化剂,建立“以利益为基础,以责任为纽带”的可持续双边关系应是两国的努力方向。
三是互需思维的构建,即两国应从互相需要的角度来认知对方的作用与价值,将对方视为实现彼此利益以及人类共同利益的助力,而非阻力。美国应认识到,捍卫其全球优势地位不仅要有充足的实力,而且要能够赢得国际社会的认可,自我建设与他者认同不可或缺。故而,美国应将中国视为一个能够增加其利益与威望的合作伙伴。于中国而言,既然已经将自己定位为国际体系的参与者、维护者与贡献者,中国对外战略就需以此为基本出发点,并保持其连续性与透明度。中国应承认美国在维持当前国际体系中的作用,并认识到变革与完善当前国际体系也离不开美国。简言之,稳定有序的中美关系是相互需要,而非一方对另一方的不对称需要。因此,两国应加强对国内舆论的引导与塑造,减少对对方“脸谱化”的负面认知,增进双方的积极互动与正向认知。美国学者谢淑丽指出:“两国大部分公众对对方的认识是负面的,这使得两国政府在热点敏感问题上达成妥协变得困难”,“为保障谈判能力,美中两国的政治家们应尝试去引领、建立对对方务实而包容的大众舆论”。[1]Susan Shirk, “Trump and China: Getting to Yes With Beijing,” Foreign Affairs,March/April 2017, pp.23-24.
综上,未来中美关系的发展形态与特朗普的国际观、当前国际体系的演化以及中美关系互动等要素密切相关。展望未来,中美关系的敏感性、复杂性与重要性仍将相互交织、彼此共振,双方的战略力量对比会继续发生变化。但两国当前关注重点都是各自内部事务,且双方发展以及国际体系的存续与运转都离不开对方的配合,因而中美竞合型关系不会出现根本性变化。这种关系将呈层次性分布:贸易领域竞争有限升级、安全领域竞争总体可控、价值观领域博弈趋于缓和、国际议题合作继续探索(气候变化原本是中美扩大合作的增长点,但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后使得这种合作变得困难)。当然,应当看到的是,特朗普的国际战略仍处于形成期,其执政团队的稳定性及其对外政策偏好尚需进一步观察,这决定了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仍在形塑过程中,对于其中的反复应保持清醒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