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美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之特色与启示

2017-03-07 21:23
华中学术 2017年4期
关键词:文论学者学术

韩 军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欧美汉学界对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如果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真正有系统的学术研究算起,到今天不过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中国学界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如果自20世纪20年代兴起的文学批评史写作算起,也只是比欧美汉学界的研究多了三十多年时间。单从时间段落上来对照,两者多少存在一定的同步关系。若进一步从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涉及的研究方式和文化意识来对照的话,彼此之间值得相互交流和相互借鉴之处就更多。毕竟,中国古代文论研究虽然是以中国古代的文学观念作为研究对象,但是它的出发点却是在现代,所使用的研究方式不可避免的渗入现代因素,问题指向某种程度上也体现着现代的需求。在这个意义上,这一研究领域如同其他中国传统学术研究一样,自然而然就成为中西、古今文化相互汇合、相互碰撞的一个特定场域,成为一个具有多重文化指向以及学术功能的纠结点。因此,无论在中国学界还是在欧美汉学界,中国古代文论研究都属于现代性文化的特定构成部分,研究中所出现的种种问题和种种局限,也是古今、中西文化交错后的必然表征。而且,由于中西方各自历史文化、学术传统、问题指向的差异,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在双方那里的表现又有种种各自不同的针对性。基于此,我们对于海外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研究,就不能仅仅局限于具体的研究结论、研究方法的梳理和比较,而需要进入到更为基本的问题发端处以及更为开阔的学术比较意识中去展开,同时更需要建立必要的客观辩证的态度,以确立更为合理的学术立场和研究方式:一方面,我们不能唯我独尊,认为中国文化只有中国人自身才能真正理解,自身的研究才是学术正宗,至于海外学者的研究,要么是一味利用西方理论来从事研究的旁门左道,要么就是缺乏必要资料支撑或生命体验的某种无根游学,看起来花样翻新不断,实际上并不可靠;另一方面,也不能惟海外学者的马首是瞻,问题意识、理论方法、学术话语的创新似乎都要取决于海外学者,于是乎,海外学者讲审美现代性,我们也讲审美现代性,海外学者讲抒情,我们也讲抒情,海外学者讲新历史主义,我们也讲新历史主义……面对海外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两种做法显然都不可取,即使我们目前还不能完全从学理层面将其剖析透彻,但至少我们可以确立一种平等对话的态度和一种既充分尊重又不缺乏批判性的学术眼光。

一、 语境疏隔与研究取向

从古今、中西的交错维度来看欧美汉学家们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种种语境间的距离和差异无可避免会成为他们研究中切实面对的困难。《霍普金斯文学理论和批评指南》中“中国理论与批评”词条颇具代表性,范佐伦在诗论部分开宗明义说道:

讨论中国古代诗歌的批评和理论却存诸多困难。许多批评家运用的语言多为引喻和隐喻式的(allusive and metaphorical),他们融入了自己的激情,但对关键术语的界定几乎毫无兴趣。相反,论及文学的作家认定在自然与社会—文化世界之间及其内部均存在着某种复杂的充满持续性和相似性的网,因而要对其进行清晰的分析是困难的。更有甚者,大多有关诗歌及其本质的讨论都见于有关具体的诗歌或对联的文章、书信或附带性言论的上下文之中,全面、整体性的理论著作往往出自偶然而非成规。从严格意义上讲,中文无论是在内涵上,还是在结构上,均没有与系统表述的“理论(theory)”一词相对应的术语。于是,有必要理解的是,在言及中国古代诗歌理论时,人们所讨论的不外乎是某种不言而喻的样式,或以极有特点的词汇和论述策略重新建构起来的系统,而不是概要分析样式的系统。[1]

这段文字极为坦率也极为客观,分别就中西诗歌理论在话语方式、关联思维、文章载体,以及理论形态等方面的巨大差异做了简明扼要的说明,同时也多少折射出欧美学者不同于中国学者的学术姿态,体现于具体研究中,其困难与特色往往也是同时并存的,这主要表现在:

其一,西方学者在西方学术语境下研究中国文论,自然有自身的目的。他们或者要借此来形成某种了解中国及中国人的文化资料,或者要借迥然不同的中国文学经验来丰富西方文化传统的认知,或者是凭借这种研究达成对西方文化本身更深刻的辨识,甚或是以好奇之心在差异性中找寻新鲜有趣的研究领域,但无论是哪种,相对都没有中国学者那种现代性文化建设的紧迫感和使命感。而且与中国学者自认为中国文化传统内在于自身的感受不同,西方学者所面对的完全可以说是一个迥然有异的客观之物。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必要的把西方文论作为理解的参照系之外,诸多研究还是能够保证一定的客观性。比如,随着研究的深入,随着对于中国文化的熟悉程度的提高,很多学者在研究中已经不需要为中国文论术语找寻对应的西方术语翻译,而是直接使用音译,直接分析这些基本概念各自的蕴含。如范佐伦在强调了中西理论与批评的差异性之后,就进一步指出,在中国并没有一个与西方Poetry完全对应的词语,反过来也是一样,中国的“文”(wen)与“诗”(shi)也是有着自身丰富而独到的含义,这种翻译上的变化很能说明对双方学术传统认识上的深入。至于研究模式的采用,欧美学者自然不能离开自身概念式、分析式、理论化的学术话语,这也必然会带来古今学术观念转换的各种问题,不过在具体研究中,因为较少受到中国学者把中国古代文论现代化做法的影响,他们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自认为合适的研究方式。就像宇文所安的研究,他在对比了刘若愚系统式、魏世德追索式及余宝琳问题式三种研究模式后,基于中西文论在术语、论说方式、文类及文学思想基本结构几方面的差异,而选择文本化的研究方式,主要就是在他看来,这种方式更能把握中国文论内部的复杂构成[2]。此外,在研究资料的占用和选择上,因为直接面对中国文化固有形态和资料构成,虽然也会有现代学科因素的影响,但是他们的选择更为自由。我们通常说西方学者的研究具有某种跨学科的特色,这个跨学科,除了有应和于西方当代新的学术发展动态的因素外,学者们所研究的对象——中国文论本身就处于不同学科之间互渗互融的关联中。

其二,面对中西文论间的巨大差异,欧美学者在西方学术语境下、运用西方学术话语、面对西方读者来展开中国文论研究,比较的研究必不可少,而这种研究的展开和表现往往也是瑕瑜互见的。一方面,比较研究以中西文论整体的对待观照,更为容易清晰凸显中西文论各自的理论特色和文化蕴含;另一方面,对于差异性的片面关注,也容易导致把中西文论置于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之境,这样反而会在二者之间形成交流沟通的鸿沟,也不利于更为细致丰富的研究层面的展开。就像欧美汉学界有关自然之文[3]的讨论,种种认为西方文学是虚构是人为、而中国文学是真实是自然的论述,显然就带有相当大的想当然的成分。不过,西方学者的有些讨论尽管看来不乏偏颇,但是得出的结论和所用的方法一度也能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这主要也得益于他们的研究相对能够突破表面观念性的比较,而进入到问题探究诸如哲学基础、思维方式、语言构成等根本层面。如美国著名汉学家浦安迪的中国叙事学研究,其特色主要在于没有依循结构主义叙事学现成的术语和框架,而是从讲故事这个最基本的源头谈起,分别说明讲故事在中西方文化中的不同表现和理论论述,由此渐次引出文学传统、渊源、真实观念、结构及文化层次的思考,这既体现了逻辑上的一以贯之,也从中建立起“文人奇书”的特定阐释框架,在合理吸收了中国小说评点学成果的基础上,诸多论述颇为中肯也颇有新意。这也说明,要赋予中国文论研究以某种现代意义,更为根本的深层问题的发掘必不可少,这比之直接运用现代文学观念来解释中国古代文论,更能有利于研究空间的拓展以及新的学术问题的发现。

其三,就像我们前面曾经提到过的,欧美很多汉学家因为各种因缘,对于中国文化都有很大的投入和关注,甚而这种专业特色影响到他们的学术面目,以至于在欧美学者看来,他们已然中国化了,但是在中国学者看来,这些汉学家仍然还是欧美学者。个中的差别就在于,欧美这些汉学家对于中国文学及文论的研究,归根结底还是立足于西方学术语境,这在为他们提供西方学术素养和敏锐的他者眼光的同时,也决定了他们的研究无论就研究目的,还是就研究模式来说都是西方式的,其中广有价值的研究成果自不待言,但与此同时也容易带来对于中国学术本身某种程度的偏离和遮蔽。其中一个较为基本的问题就是,中西文化之发生发展基于各自不同的文化入口,各自形成了文化形态上不同的侧重,就其大端而言,西方相对侧重于以理性客观分析的知识论,中国相对侧重于主体体认的价值论,这本来是双方进行相互比较、相互融通、相互增益的一个有力前提。但是在西方理论话语居于主导的当下,一旦片面以西方的学术话语逻辑作为问题讨论的框架和模式,而把中国文论研究完全转化为一种为西方学术话语所统摄的客观知识形态,就必然会使中国文论研究出离本身所固有的历史脉络、存在样态以及问题指向。以法国汉学家弗朗索瓦·于连的研究为例,他所建立的通过迂回中国而返回欧洲的学术思路着实让人倍感新颖,但另一个方面他的许多结论又总会受到一些中国学者善意的质疑。如他的代表作《迂回与进入》[4],不少人读后都有一种感觉,于连深入到中国思想之中,然后回到对自身思想传统的反思,目的似乎是更多地要肯定西方文化比中国文化更加有创造力,甚至得出于连更加肯定的是希腊文化的优点而不是缺失的结论。这种只是为了更深地认识自身文化优点的研究,其意义和价值不免也令人质疑[5]。这主要就是因为,于连在他的研究中,已经有意无意将西方的哲学方法普遍化了,甚至以一种哲学的傲慢认定中国文化的价值主要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与西方文化发生对话的,这就不能不让人警惕他对于中国文化中那些至为重要的体认、践履等层面的忽视。

二、 跨语际批评家

中西、古今之间的文化交错,无论是对于中国学者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还是对于欧美学者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来说,都要面对学术形态转换带来的种种复杂情况及其困难。而对这些问题的探究和解决,往往又会因为学者个人学术背景、研究兴趣以及研究方法的不同,而产生各自独到的见解,这也就成为我们探讨中西比较视域下中国文论研究的入手处。20世纪80年代,美籍华裔学者刘若愚曾提出跨语际批评家(interlingual critic)概念,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说明的参照。

一般说来,用英文撰述有关中国诗歌的批评家有两大类别:一类是出生于中国并在中国受过教育的华人(且不管他们操什么方言),这些人现在侨居于英语国家,或至少以英语作为工具执教于某些学府;另一类是操英语或其他欧洲语言的外国人,他们专修汉语并从事中国文学的教授和研究工作。[6]

以出生地和母语来划分跨语际批评家类型,这充分凸显了中西方语言及其所承载的民族意识形态与文化传统之间的巨大差异,对于以之为母语的人们来说,自然也会影响到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文化取向。结合前面论及的诸多批评家的研究情况来看,这也是学者们学术定位及研究特色形成的特定基础。

对于相当数量的第一类跨语际批评家来说,作为母语的汉语,和作为教学使用的英文,除了实际所需外,甚至很多时候也构成了他们文化身份的二重性:使用英语教学,运用西方理论,这是他们作为社会性专业学者身份的体现;而作为母语的汉语(尤其是文言),则往往指向内在的文化认同与文化人格,指向中国传统文化在生命意识、情感体验、文化归属等层面复杂的沉淀[7]。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不少自中国去欧美的华裔学者这里,中国文论无论就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资源,还是就本身与中国文学之间本然存在的联系而言,其价值和意义自不待言。问题的关键则是如何在跨语际语境下,使用西方话语方式将之合理合度地阐发出来,至于具体做法,则因所处具体学术环境以及个人学术风格等因素的影响,而有不同的选择。如叶嘉莹,在她身上主要体现的还是中国传统学术的熏陶和运用,她之研究方法的几个侧面——“感发的”、“传记的”、“史观的”,以及后来结合“西方理论的认知”,其核心都是为了阐扬中国传统文学那种“感发生命进而塑造生命之本质”[8]。在这种情况下,她对于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的研究,还有以集说方式来研究杜甫的《秋兴八首》,其理论意义恰恰在于能够将现代理论方式与中国固有的思想和方法相融会,使之合乎于中国文学经验之阐扬,这也是她去台赴加拿大教学时,学术成果能够引发学者关注、启发学术思路的根本原因所在。而她也由这种切身的文学经验与理论思索的契合中,敏锐意识到当时中西方文学理论批评各自的特色与不足。陈世骧、高友工等学者的“中国抒情传统”[9]研究,则属于另外的做法,即以西方文学传统为参照,运用西方理论建立中国文学传统的阐释性框架。采用这样的做法,除了现代学术传承和比较文学研究大兴的历史背景,部分也有在西方学术语境下面对西方读者的切实需要,即中国文学自身独到的经验要有充分显现,不能不与西方文学传统作整体意义上的相互对照,不能不出以西方这种概念、定义、分析的理论化方式。而其价值也就在以西方观中国、以现代观古代、以边缘观主流的学术错动中,承继传统文人文化,延续“五四”情感传统,来展现中国文学经验之朝向现代的丰富面向。

第二类跨语际批评家的情况,则鲜明体现出立足西方学术语境运用西方理论来研究中国文学及文论的特色。以欧美汉学界几位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学者为例,宇文所安与中国诗歌“恋爱”般的相遇以及持续的反思性学术探究,浦安迪在中国小说评点学上所下的经年累月的功夫,韩南为研究中国小说可以重新攻读中国文学学位,他们对于中国文学研究的投入与执着委实令人感佩。由此可知,他们研究成果的获得都离不开某种强烈的专业热爱以及颇为坚实的资料功夫,这也构成了他们的研究具备必要的合理性及创新性的前提。进一步,这三位汉学家各有自身的研究侧重和研究特色。宇文所安在他持续性反思的学术建构中,主要还是运用了文本细读的方式,在中西比较视野中来探究中国文学及文论中具有根本性价值的话题,这种探究,一方面立足于文本之客观语言构成,另一方面立足于中西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学术洞见,这样,他的研究虽然表面看来有各种各样丰富的位移和变化,但潜在的又在思想基础、主体形象、话语方式、阅读体验等各个层面上构成中国文学文论研究中的必要关联。他的这种文本化的中国文学文论研究虽说一定程度上出离了中国文学文论研究自身固有的传统和脉络,但与那种理论形态的研究相比,还是能够带来诸多新的启示[10]。浦安迪的中国叙事学研究,鲜有那种搬用、借用西方各种新理论、新方法的简单做法,他立足于坚实精深的版本学和评点学研究,以理论意识的贯穿来提出四大奇书的叙事分析层次,正因如此,他敏锐意识到中西叙事文学传统之间的巨大差异,立足于讲故事的根本层面,为我们展示了资料占有、理论意识和分析方式的多方结合[11],而且仅就研究方法而言,也充分说明了方法与研究对象相互契合的重要性。韩南的中国白话小说研究,和浦安迪相比,相对更侧重于西方理论的运用和考证的方法。不过,他的理论运用同样是相当融通的,但凡有助于叙事文学的分析都会纳入他的学术视野之中[12],而且,他对理论的理论也鲜少直接搬用、借用的情况,而是始终立足于文本分析,来建立相应的合理的分析框架,故而,他也就能够在理论的运用中较为深入地把握到中国白话小说的某些特质。他的考证也有创新之处,那就是以细致层深的语言材料的分析和比对,来建立考证的必要基础和标准,这就在文本内和文本之间建立了形式的客观关联。

总起来看,欧美汉学界的中国文学文论研究,因为语境转换带来了诸多值得充分关注、值得认真借鉴的新的变化,如跨文化、跨学科的学术视野,多角度多层次的文本剖析,理论与方法的融合与使用,中西文化某些根本层面的比较与探究等等。同时,也需要充分注意到,这种跨语际研究中仍然存在着某些偏颇和问题,这些偏颇和问题,有的是欧美学界自身特有的,而有些则与中国学界自身的相关研究也有一定的应和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中西、古今之间的文化错动也就构成了我们深入思考中国古代文学及文论研究的特定契机。

三、 关于理论的思考

中国学界对于海外汉学研究的大规模引介,诚有着借助西方“他山之石”来攻中国学界自身研究之“玉”的特定诉求,在与中国学界自近现代以来借鉴西方进行学科建设的脉络相应和的情况下,诸多学者更是希望能够从中直接发现对于自身研究具有启发性的层面,尤其是在理论上、方法上有所借鉴。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在欧美汉学研究中颇有个性的研究被不同程度的普遍化了,并由于缺乏对相关研究在学理层面及结合学术经历的研究,而无法真正把握这些研究的价值和意义,自然更缺乏基于历史和文化现实来加以深入反思和反复辩证的学术意识。

相对于此,那些严肃的欧美学者反而对于西方理论本身更具备清醒的认识。如有的汉学家并不认为欧美当代学术思潮对于汉学研究有什么帮助,反而更为强调历史的、传统的、资料的基本维度,如侯思孟指出,中国诗歌就是中国人的生活,深嵌在中国的历史之中;而中国诗人,则以很强的“自传式”(可以和传统立言不朽的说法相对照),区别于西方近代以来的诗人,要理解中国诗人、中国诗歌,就不能不进入生活、历史和诗人的自传式书写中[13]。从这一立场出发,也可以对中国学界自现代以来的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做出必要反思。在学科初创伊始,诸多学者纷纷借鉴西方现代文学观念来对中国古代文献资料进行整理归类,并赋予其特定的理论面貌,种种努力固然奠定了中国文论之基本研究范式,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将中国古代大量具有独特性但不能纳入现代文学视野的资料和观念给排除了,甚而使得被整理归纳的资料与其根植的生活经验、存在样态以及文化逻辑之间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剥离。比如中国古代自有泛文化的文学观念,在此之下又有极宽泛的文体意识,囊括各种文体在渊源、规制、体式、写作技巧乃至鉴赏方面的相关认识,但在现代文学观念笼罩下,很多文体及其论述因为不属于现代文学范畴而被忽略了。再比如中国古代最与现代文学理论批评接近的诗文评论和小说戏曲评点,在被关注时也只是就那些能够形成理论观照的部分,至于和作品紧密贴合、同时特别能体现学者对文本感受的诸多内容,也没有获得必要充分的关注,更何况这些问题的研究还因为有现代学科的分界,文学研究和理论研究之间还人为存在着一定的隔阂。这些问题,也必然要求我们的研究要有一个重新返回中国古代历史文化语境以及固有文化逻辑的过程。

此外,有关理论的使用,不少欧美汉学家结合自身研究经验也有诸种看法,如有的强调研究方法的个性化,认为每个人都可以依据自己的兴趣专长、学术经历来自主形成;还有学者则强调,相对于理论,基础学养更为重要,一个人想要研究中国文学,对中国传统文化就必须要有良好的修养;宇文所安也曾就中国文学思想的独特性提醒我们,“有没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有没有理论完全是两回事”[14];李欧梵则针对大陆学界的理论热,从自身的学术经验提出不同看法,认为过于追新逐后,缺乏在理论与理论之间的合理吸收和联系性思考,就不能真正使理论把握走向深入[15]……以上种种不同的说法、不同的立场,不论是赞成追逐理论,还是反对追逐理论,都说明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理论的功能归根结底就在于能否与研究对象深度契合,能否借此来把握研究对象的根本。即使那些风头正劲的时尚理论,又何尝不是对于当代文化形态以及理论资源加以深度把握的结果?即使是最为传统的考证法,还有小说评点这类资源,只要具备了精深的研究和独到体会,也能生发出具有新意的研究方式和研究成果。所以相对于追逐理论,结合中国文论研究的特色,我们更提倡一种具有贯通性的理论意识,按照乔纳森·卡勒关于理论作为常识的批驳、反思性、话语、跨学科四个方面的描述[16],所谓理论意识就意味着某种能够从深度的、联系的、逻辑的方式来从事思考和研究。从这个角度来看宇文所安关于“有没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有没有理论完全是两回事”的说法,就不难发现,中国传统学术亦有其自身的理论特色。如儒家学说除了实践一面,也有成套的义理之学;如《文心雕龙》把“原道”、“宗经”、“征圣”作为“文之枢纽”,而把其他文体都视为这一枢纽在不同社会空间的具体表现,理在其中;再如诗文评论,表面看来不似西方学术著作那般富于逻辑,但不少富于思想的写作仍然体现了道的贯穿,又因为道之本体与其用、其显之间并非二元对立之关系,而是即体即用、体用不二,故而每一点之捕捉、触发都能体现某种道的意味。基于这种理论的体认,我们也才能在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中,建立起既富于对话精神又不乏反思能力的合理立场。

最后,与欧美汉学家一样,我们也需要面对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目的性问题,意即究竟从什么立场上来对中国古代文论予以关注和研究。从目前的学术状态而言,追寻古代文论完全的本真性,或者以古释古的方式已不可能也不现实,毕竟那个古典的拥有共同文化传统和文化修养的时代已成过往,我们探讨任何问题只能立足于当下这个中西、古今多元交错的现代文化语境。不过,若是研究中一味强调现代意义,以至于造成以今释古、以今绳古的做法同样不能带来真正有意义的学术发现。毕竟,任何学术研究都必然要面对文本、读者、语境之间的互动过程。发现研究对象的本来面目作为某种潜在的学术理想,也就能够在充分尊重古代文化、充分发掘古代学术之独到性的同时,而在与现代文化达成各种相通相异的辩证中,成为我们当下的重要文化资源。比如,“乐”(音乐)在中国古代早期文论中是个重要问题[17],先秦时期无论是就诗的实际使用还是乐的特性功能而言,都会强调诗和乐的配合使用。到了魏晋时期,虽说诗乐之间这种政治仪式的功能和意义已然消除,但对于诗歌写作中音乐性的强调依然重要,《文心雕龙·情采》篇中就有情文、声文和形文之间的具体划分和论述[18]。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我们能够充分尊重古代诗学的固有形态,则能对于其中音乐性传统得出客观的、历史的结论。而有了对这一问题的深入理解,也就能够有助于促进现代诗写作的思考。在我们看来,在语言文字相通的意义上,汉语这种单音节组合的方式特别需要容易造成一种音乐的美感,现代诗写作如果能够在诗情、诗形的探索之外,加强诗韵的构造,则能够大大有利于现代诗的传播和接受。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越是客观深入,越是能触及汉语言文学之构成特质,也就越是能够为现代汉语文学提供相应的艺术经验借鉴。

注释:

[1] 《霍普金斯文学理论和批评指南》,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299页。

[2] [美]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2~12页。

[3] 参见利玛窦、费诺罗萨、安乐哲、宇文所安、于连、余宝琳等人的论述。

[4] [法]弗朗索瓦·于连:《迂回与进入》,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

[5] 杜小真:《远去与归来——希腊与中国的对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7页。

[6] 刘若愚:《中国古诗评析》,王周若龄,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页。

[7] 这种情况,自近现代以来就有诸多表现。如钱理群就注意到,当许多现代文人用白话文激烈地进行传统批判的时候,文言文写就的古体诗恰恰成了他们复杂文化人格中朝向内在自我的表述,那种中国文人特定的情感内蕴——“心声”要外显为“言”时,旧诗词就成为“最随心所欲”的东西。参见钱理群、袁本良:《二十世纪诗词评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页。此外,王德威在论述中国抒情传统之现代表现时,也注意到传统资源在中国现代文人身上不绝如缕的传承:“鲁迅眼中‘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同时接受杜甫和里尔克的影响;何其芳的抒情追求从唯美的瓦雷里转到唯物的马雅可夫斯基,却总不能或忘晚唐的温李;瞿秋白就义前想到的不是马克思,而是《诗经》名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参见陈国球、王德威编:《抒情之现代性:“抒情传统”论述与中国文学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页。

[8]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67页。

[9] 中国抒情传统大致可以被界定为:承袭陈世骧、高友工的学术论述,在中国历史文化的脉络走向中,在比较研究的学术背景下,对中国文学艺术传统(以抒情诗为主体)所展开的具有理论意义的探究。参见柯庆明、萧驰主编:《中国抒情传统的再发现》,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第6页。

[10] [美]宇文所安:《初唐诗·致中国读者》,贾晋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2页。

[11]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8~13页。

[12] [美]韩南:《中国白话小说史》,尹慧珉译,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页。

[13]徐公持:《中国文学深刻地嵌入中国历史(美国学者侯思孟访谈录)》,《文学遗产》编辑部编:《学境——海外学者专访》,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页。

[14] 张宏生:《对传统加以再创造,同时又不让它失真——访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斯蒂芬·欧文教授》,《文学遗产》编辑部编:《学境——海外学者专访》,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29页。

[15] 《文化转向与人文传统——李欧梵访谈录》,季进:《另一种声音——海外汉学访谈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8页。

[16] [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李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22页。

[17] 《尚书·尧典》中关于“诗言志”的完整说法是:“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对于这段话,不少学者只注重“诗言志”的讨论,而相对忽略了这句话完整的内涵。

[18] 《文心雕龙·情采》篇中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南朝梁)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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