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超
(漯河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漯河 462000)
民间大地的守望
李炎超
(漯河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漯河 462000)
刘庆邦小说的民间日常生活叙事,一方面形成了对新意识形态下宏大叙事的瓦解和颠覆;另一方面他关注民间弱势人群,表现出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情怀。此外,他对于民间审美世界的关注,在今天政治话语、商业话语和知识分子话语盛行的世界中别具意义与价值。
刘庆邦小说;话语空间;民间守望;现代性反思
随着消费时代的到来,小说的形式和内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纷纷热衷于悬幻诡怪、历史传奇、身体情欲、日常生活等的书写,欲望化、时尚化、身体化叙事等,一时间众声喧哗,小说叙事越来越走向趣味化、商业化,逐渐滑向大众文化的通俗故事功能和趣味读本功能。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刘庆邦的小说创作显得有些另类,平凡的人生故事,朴拙厚实的文字,生动的细节,深入生活的根部,在平凡的人间世象中发现颤抖的灵魂,重建了小说与现实的良性关系,换回了读者的认同与信任。
刘庆邦用朴素的文笔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丰富深广的底层生活图景,蕴含了对于民间生存环境的关注,对于复杂人性的探寻,对于粗犷的民间情怀的描摹,对于民间儿女的自然纯真本性的刻画。 作者笔下的民间是丰富,丰富中蕴含了作者深深的忧思。
刘庆邦也写民间苦难,但作者不是仅仅停留在展示苦难上,而且揭示苦难形成的种种根源,及这些苦难在今天的延续,以此令人警醒。由于长期的历史原因造成的农村自然生存条件恶劣,生活环境的恶劣,使乡村人生活在困苦之中。《红煤》中的宋长玉家庭极端贫穷,从小生活在歧视之中;《月光依旧》中的矿工叶新荣在农村生活艰难,想尽办法去煤矿当工人,以为脱离农村可以过上幸福生活,却因煤矿上的煤卖不出去而失业,只能再次返回农村租种别人的地为生;《家属房》中的矿工们过着暗无天日几近牲畜的日子;《幸福票》中的矿工们从煤窑里出来,一个只有一盆水,只能简略地擦一下身,跟孟银孩在一起的几个矿工连脖子都不洗,只洗洗脸。物质的贫穷助长了人们精神的贫困,粗蛮、暴力的行为随处发生。《遍地月光》中的村民王长轩言语粗鲁,行为野蛮,经常打老婆,常常当着孩子的面和妻子发生关系,如同畜生;大人因为孩子间的小小纠纷常常发生殴斗,打得头破血流;小孩子也学得乖戾、粗暴,黄金种与其弟弟随时会被村子里其它孩子围堵起来欺负。村干部滥用自己的职权,为所欲为,“说捆谁就捆谁”,想惩罚谁就惩罚谁,村民没有反抗能力。
也有特殊历史年代、政治原因带给人们的苦难,包括人性的阴暗造成的痛苦。《平原上的歌谣》写出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吃树皮草根,挣扎在生命边缘的苦难日子,与当时的大办食堂、跃进风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遍地月光》则写出了由于地主出身带给黄金钟这个小人物的悲苦人生。主人公黄金钟出身地主家庭,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地主后代的身份为一个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农村青年的生活设置了更多的障碍,注定会遭受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困顿。拥挤逼仄的生存空间,在村子里处处受到歧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找不到对象;《宣传队》中“黑五类”子女因特殊身份而生活于战战兢兢之中,甚至危及生命。
作者进一步揭示了粗砺、麻木的生活如何消磨了人的善良、稀释了亲情。《遍地月光》中黄金种的叔叔对他的两个侄儿全无一点亲情,常常大骂两个侄子是累赘,把重活推给金种。银钟的耳朵里被其他孩子塞进了豆子,他不管不问,至使侄儿黄银钟下落不明。村里姑娘赵自华家有两个哥哥,因为找不来媳妇,只能让赵自华以一种换亲的方式为老大换一个媳妇。老二耍鬼计骗娶了本应属于大哥的媳妇,结果致使老大精神错乱。赵大婶对于自己的儿子赵自良情感冷漠,把他拴在柴房里,任其自生自灭。更有甚者,黄金钟的叔叔,一个跑了老婆的老光棍竟然奸淫自己的侄儿以满足自己邪恶的欲望。他恬不知耻,常常通过自我贬损,获得一种苟且的生活。有意思的是小说的标题“遍地月光”,这是一个很富于诗意的名字,乍一看以为是一篇诗化的乡村牧歌,阅读过后的感觉是“遍地月光冷无声”,这才是小说的真意,留给读者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至此,作者不动声色的、近乎直白的叙事方式也达到了他应有的效果,这正是刘庆邦小说的魅力所在。《遍地月光》中的杜老庄是50、60年代中国乡村的缩影,再现了乡村的贫穷与粗砺。
《我们的村庄》则是对于当前乡村的立体观察。为了生个男孩而到处躲藏的村民; 因半数村民外出打工而剩下空荡荡的乡村;游手好闲的地痞讹诈无故百姓;自然环境恶化,村子里到处是垃圾。“坑里的水又黑又稠,咕嘟咕嘟冒黄泡儿。黄泡儿一破,从里面散发出来的都是臭气。我看咱们村的水坑都变成大粪池了,这可怎么是好!我小的时候,坑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的,水里有鱼,有虾,有苇子,有菱角。中午在坑边的树下吃饭,往水里扔一根面条,能引来一大群鱼。从地里干活回来,可以到水坑边洗脸,也可以到水边洗衣服。现在别说洗脸洗衣服了,连看都不敢看,连闻都不敢闻。”[1]乡村道德失范,价值观混乱,人们对村里女子黄正梅在城里做妓女赚钱盖楼房为没有鄙视,却有羡慕;叶海洋横行八道,撒泼耍横,村民唯恐天下不乱,怂恿叶海洋舞动双节棍讹诈他人。过去的乡村虽然贫困,仍有一些纯朴的东西存在,而今的乡村面目全非。我们古老的乡村渐行渐远,我们现代性的乡村又似乎不是今天的模样,我们真正的乡村在哪里?朴素的文字、简单的故事蕴含的是严肃的思考。
于平凡的世相中拷问复杂的人性,是刘庆邦表达生命感悟的一个重要方式。《平地风雷》中,货郎由于家庭一贫如洗,便偷偷地到一些村子卖一些日用小商品以换得一些零用钱,结果被抓。村长决定对货郎进行惩治,村民们都怀着看好戏的心理等待着事情的发生:“队员们都停止扒粪,瞪大眼睛看着队长和货郎的一举一动!粪堆那边的人赶紧转过来了,他们担心粪堆挡住视线,会漏看一些动作性很强的细节!没有一个人说话和咳嗽,场面有些静!”“看来今天有戏!大家心里有些惊喜的暗叫!”[2]这和鲁迅笔下的看客心理何等一致,贫困的生活,无聊的日子,麻木的精神,拿别的人痛苦来装点苍白的生活。这一场面深刻揭示了农民物质生活与精审的双重贫困。《卧底》里面的煤矿老板把矿工禁锢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只为自己嫌得黑心钱。《不是插曲》中窑工们互相仇视、互相妒恨、暗中为敌。《黑庄稼》中田玉华的丈夫在死于矿难,公公怕她改嫁带走孙子,处心积虑地要对儿媳做出格之事,婆婆则与之争夺抚恤金。矿难带给人类灾难,而在金钱面前人性的显露更是触目三分,在金钱面前亲情爱情等美好的人间情感似乎不堪一击。《红煤》中的宋长玉随着欲望的不断膨胀,疯狂地采煤,而不顾及地下设施的危险性,最终发生了透水事故。《哑炮》中的江水君喜欢上了老乡宋春来的妻子,一次在井下挖煤时江水君发现了一枚哑炮,却不告诉宋春来,结果宋春来被炸死,江水君照顾宋春来妻子并最终与之结合在一起,江水君的欲望的实现是以宋春来的生命为代价的。
作者在写人性的可悲可怜、可歌可叹的同时,也写到了人性的扭曲带给生命的惊悚。《走窑汉》中,支部书记张清捅开矿工马海洲家的房门,以迁户口为名诱奸了他的妻子小娥,马海洲捅了张清一刀并为此而坐牢。出狱后他在精神上对张清进行了无休止的惩罚,张清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他,如影随形。马海洲一有空闲便带妻子去敲张清的门,张清在极度紧张的精神压力之下而自杀。另一方面马海洲让妻子田小娥一遍一遍讲述她被诱奸的每一个细节,田小娥痛苦不堪最终跳楼。无论是复仇者马海洲,还是受污辱的可怜人田小娥,还是先作恶而后处于极度惊恐之中的张清,他们身上都蒙上一层在劫难逃的生命之苦。马海洲之苦,源于他永无歇止的复仇精神;田小娥之苦源于女性固有的性罪感心理;张清之苦则是源于一种人性的贪婪与无力承担后果的虚弱内质之苦。他们像一只只青蛙,在沸水里扑腾着,最终耗尽生命。由此可以发现这篇作品内涵之丰富,思想之深刻。
刘庆邦描写在民间粗砺苦痛中,也在努力发掘生活中的诗意。如《鞋》中展现了美好纯洁的女儿情怀;《梅妞放羊》中展现了生命与自然相互交融的成长;《黄花绣》中表现了纯朴敏感的女儿心等。在反映人性存在的暗区的同时,也在展示人性深处的善良与友爱,如同阴云中透出的光芒一样无法遮挡,带给人们以温暖与希望。《平原上的歌谣》中的魏月明失去了众多亲人,公公、公婆婆、丈夫和一个儿子,她以坚韧之躯独自承但重任,养活了六个孩子。在自己处于饥饿的状态下,还能够对于更加悲惨的人给以帮助。正是这种坚韧美好的品性使得我们的民族在无数灾难面前挺身走了过来,也正是这种美好的品性温暖了人心,给人以力量。《幸福票》中的孟银孩得了三张幸福票,面对小姐的挑逗,他也很动心,但他立即想到家里妻子的长年辛劳与母亲的悲苦,他离开了,他坚守的是一份责任。
刘庆邦的写作立场、审美主张、价值取向都体现出了鲜明的民间立场。郜元宝说,知识分子“要么是意识形态和主流文化的代言人或批判者,要么是民间大地的守望者。”[3]刘庆邦就是民间大地的守望者,但他并不是简单认同民间物态文化,而是靠近民间文化中的精神性本源之地,在技术主义盛行、商业文化无限制膨胀、享乐主义文化铺天盖地的时代,这种态度无疑是知识分子以相对冷静的态度思考现实,保持自由独立的知识分子个性的行为,更是思考现时代的人类生存并企图谋求一种拯救的可能性的努力。
刘庆邦小说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民间立场与底层情怀是对河南作家小说创作传统的继承。河南乡土小说主要继承的是鲁迅开创的那一支乡土小说流脉的传统,以现实主义为主流,坚守对文化进行批判反思,坚持国民性审视。从河南现代乡土小说诞生之日起,20世纪之初的徐玉诺、师陀,到30、40年代的姚雪垠,到50、60年代的李凖等人,再到新时期以来的张一弓、乔典运,一直到90年代崛起的一批中年作家如李佩甫、周大新等人的创作,都秉承了这一传统。中原大地是儒家文化与道家文化的发源之地,是儒道交织相融形成了以兼济天下、又善于以道家文化排解苦难的复合性的思想文化。儒、道文化在中原大地发展得最为充分成熟,对于中原人民的影响是深远的,河南作家关注现实,关注民生,河南作家采取的民间立场与底层情怀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刘庆邦给我们构建了一个完整丰富的民间世界,也得力于他的基层工作经历。他说:“我做了三十多年新闻记者工作,应该说对我开阔眼界、积累素材是很有帮助的。记者工作使我有机会到处跑,可以保持和现实生活的紧密联系,可以获取大量的生活和心灵变化信息。更重要的是,我通过采访贫穷、灾难等,通过接触最下层的劳动人民,可以使我不断得到情感上的冲击和情感上的积累。我们的创作,所构建的是情感世界,所调动的是情感积累。”[4]刘庆邦小说中出现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大多来源于民间,主要有乡村中的农民和煤矿的矿工。农民系列中有村支书、乡村生产队队长、饲养员、会计、正值青春期的男女、老人、中年人等;矿工系列中的人物有煤矿工人、矿长、支部书记、矿工家属等等。作者多角度多层次地描写了他们的生活与生存境遇,及在各种活动中表现出来的复杂多样的人性,真实地再现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及生活的丰富性。作者不单单是对民间生活进行呈现,作者也是在发出呼唤,让读者充分了解生活在民间的人群,关注他们的生命存在,这是来自民间的声音。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的一系列巨大变化,技术主义的盛行、理性工具的膨胀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作家们开始由改革开放初期的对于阻碍改革的、传统的、保守的文化的质疑,转向反思现代化的科技理性及启蒙话语。快速现代化过程中的各种负面因素昭然若揭,作家们返回民间、返回底层,希望能在民间文化中吸取积极的因素来应对现代化的种种问题,“以民间文化形态作掩护,开拓出另外一个话语空间来寄存知识分子的理想和良知。”[5]刘庆邦既没有仅仅停留在对于民间的诗意想象之上,也没有停留在悲苦呈现之上,民间毕竟是丰富而复杂的,是美丑并行、善恶交织的。民间生命一方面是野性的,充满活力与强悍的,另一方面民间生命也经历了重重磨难与悲苦,并表现出了经历重重苦难后的韧性与顽强。有充满热气腾腾的欲望,有痛苦有哀嚎,这些在刘庆邦的笔下都得到了真实的呈现。
从另一方面说,这种民间叙事也是对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淡化,对于民间的情感认同,对于民间道德结构的思考。王元化认为,我们传统的道德思想有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分,“大传统就是一代代知识分子传承下来的经史、诸子思想,上层文化等,小传统则是戏曲、小说、民间传说等民间文化形式流传下来的、乡俗化了的道德文化观念。大传统经由民间的筛选、改编、再创造,变成了小传统。虽然它有时会将儒释道混在一起,会将大传统中一些经典的东西曲解、歧解,但它却能广泛而深刻地直接影响国人的大多数。这么重要的一种民间传统,我们的思想界、学术界对此的研究却极其薄弱。”[6]因此他希望“要对这个问题进行仔细研究”。刘庆邦民间立场的持守、对于民间文化的描写也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生动呈现。对民间立场和民间审美世界的回归,表现了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社会生活、拥抱现实的胸怀,这些都将汇成社会现代性转型的精神源泉。
[1]刘庆邦.我们的村庄[A].文欢编辑:2009小说金牌榜/中国小说学会评选[M].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0.531.
[2]刘庆邦.平地风雷[A].刘庆邦中短篇小说精选[M].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88.
[3]部元宝.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民间和大地[A].在语言的地图上[M].文汇出版社,1999.258.
[4]刘庆邦.蓝色书·坊民间·刘庆邦小说作品精选[M].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359.
[5]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372.
[6]王元化.道德及其现代价值[A].清园近作集[M].文汇出版社,2004.74.
2016年河南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础研究重大项目“河南当代乡土小说研究”
李炎超(1966-),男,河南禹州人,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