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金融言行》执行主编 薛谷香
夜光海螺
原《金融言行》执行主编 薛谷香
一
我和郁兰对男同学章彬的最初印象,是拜陶岩在我们耳边的聒噪所赐。那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在一所中学的三个班级读书。有一阵子陶岩每每说起班级同学的小趣事,最后都会把话题扯到章彬同学身上,而且别人都是章彬的衬托:“内谁谁,衣服那么邋遢,袖口都发亮了,人家章彬多干净呀。”“内谁谁,解题别太蠢,章彬解题多有智慧,这题添条辅助线,那题加个小括号,简单便捷搞定。”“内谁谁,那么大的个子,连乒乓球都打得那么烂,假如没有章彬出手,连扳单双打分数,我们班输定了。”
我和郁兰被逼听这些一边倒的赞颂,基本已经到了耳朵长老茧的程度。但在全校做广播体操时,我们也会情不自禁地观察章彬。该同学确实不光衣着整洁,人也长得很顺眼,个头也在男生里面算高的。
最夸张的表达是:“在本同学的眼里,整个这一届10个班级,就章彬同学是人中之龙,其余不过尔尔。区区你我三人,在人眼里当属‘一览众山小’。”
“你这么说就过分啦。”“你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我和郁兰强烈抗议。
某日放学回家,三人聚在一起,陶岩说“:你们明天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看学校书法比赛的橱窗,有章彬的字。你们看了就知道了他有多优秀,我没有瞎说的。他写的是行书,又流畅、又飘逸,尤其是最后一个‘草’字,一竖特别长,不要太潇洒啊。对了,他写的是‘血沃中原肥劲草’,知道这句话的出典吗?”
“打住。”我和郁兰随即制止了她,然后一起背给她听,“血沃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鲁迅的《无题》。”
第二天自然早早地到学校,假装认真参观每一幅书法,但实际上六个眼睛聚焦在“血沃中原肥劲草”上面,书法是竖版,由右往左,第一行四个字,第二行三个字,最后一个“草”字下面一竖占一个半字,书法的确很棒。我和郁兰都承认,章彬同学确实是才子一枚。加之那个时候学校开始公布年级考试排名,章彬在年级男同学里面,也总有不俗的表现。
中学最后一年,学校按成绩重新分班,彼时已经是高考恢复的第三年了,我因执意考文科,被分到文科班,郁兰和章彬同分在理科提高班,陶岩要转学去她妈妈在浦东工作的地方,可能是便于妈妈在高考前的照顾和督导吧。临转学前陶岩交给郁兰一封信和一个夜光海螺,让郁兰转交给章彬,夜光海螺原来是陶岩的宝物,形状看似放大了三、四倍的田螺,大大的口,螺旋型的线条往底部收缩成尖尖的圆锥,白天看起来是棕色和绿色相间,晚上或在暗的地方荧荧透光。这是陶岩在水产批发部工作的爸爸买来的。原来我们三个时不时把夜光海螺的口套在耳边,聆听大海的“涛声”,想像它的前面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对着它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普西金的《致大海》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连夜光海螺都要送给章彬了,即便再懵懂,我和郁兰都明白了那封信意味着什么,我们庄严地承诺,即便像江姐一样遭遇严刑拷打,我们也决不把此事告诉第五个人。
陶岩走了。郁兰几次堵截章彬未果,因为彼时章彬成了解答同学学习疑难问题的圆心,周遭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紧郁兰。郁兰内心叫一个焦虑,那是一个连座机电话都没有普及到家庭的时代,郁兰无法单独约到章彬,心急之下她决定把信卷成一个紧紧的纸条,再用笔把这个纸条塞进夜光海螺的肚子里,还设计制作了一个包装盒把它们装进去。索性当着同学的面递交给章彬“:这是陶岩同学转学前让我送给你的夜光海螺,你现在不能看,回去再仔细看里面!里面!请一定要珍惜。”章彬同学愣了一小会,随即庄严答应:“嗯,我一定会珍惜的。谢谢。”
二
在浦东转入新学校的陶岩开始了一段望穿秋水的等待。她想:不是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吗”?为什么连一个浪花的反应都没有呢?郁兰明明把夜光海螺和信都送给他了呀。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不够好看吗?难道我不够优秀吗?
此后日子的学习越来越紧张,我们开始进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阶段。读书读得昏天黑地,除了读书就只有一个感觉——困;只有一个欲望——睡觉。我考文科,而郁兰和陶岩虽然都考理科,但一个在浦东一个在浦西,我们三人不再有时间聚在一起交流了。
一边是妈妈的照顾与督导,一边是高考日子的逼近,陶岩开始自我扬鞭自奋蹄,强压心头一股像森林里迷途小鹿一样乱撞的热血,强忍住说不出的苦涩。
三角函数、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化学元素周期表,凸透镜凹透镜,电流电阻……昏天黑地。青春是一味多么苦涩的药,什么时候才能尝尽苦涩?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彼时“心灵鸡汤”甚少,一首普西金的诗对我们家陶岩还真管用。
三
大学时代,追求陶岩的男同学一直有,周末回家我和郁兰又开始成为陶岩的听众,只不过论调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份“一边倒”,男同学在她眼里有优点,也有缺点,为着那些缺点,她觉得相处下去很勉强,进入婚姻无可能。
再后来,我们收到了陶岩的结婚请柬,新郎不是大学男同学。新郎家的经济条件没有陶岩娘家好,我们以此推断,陶岩嫁他是因为爱他。
再后来,新郎成为孩子他爸,陶岩对孩子他爸肯定居多,怨言也有。日子已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了,锅碗瓢盆都难免碰撞,何况夫妻乎?再后来,陶岩东赴日本读博士,孩子他爸一人管孩子、管双方老人,家里发生再大的事情,他都不告诉陶岩,都是一手处理停当,他确实是一个有担当的好男人,陶岩嫁对了。
我和郁兰也都经由爱情而走进婚姻。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冰块吗?
我们坚信它还是冰,是睡醒了的冰,它必须随方就圆。
花开两枝,各表一朵。
直到今年我们再聚会,我才从郁兰那里听说,其实章彬后来也追求陶岩的,说全怪自己中学里成熟晚,不懂爱。应该意识到夜光海螺的情真意切,而且发现放眼世界后才明白,只有陶岩是最好的姑娘。但彼时陶岩已经结婚生子。失之交臂。
章彬同学大学毕业后居然很凑巧的成为我在上海一家工厂当总工的表舅的高徒。从我表舅那里听说,这个小年轻很有事业心,业务很钻研,成家很晚,生孩子更晚。当然,家庭非常美满。章彬人很聪明,后来被高校挖走了,自己专业一直在精进,连2010年世博会上也有他设计的作品。章彬还开了一家礼品公司,让妻子辞职当法人代表,专做高端客户的礼品生意,好像主要大客户还是银行的,营销都是章彬自己做,夫妻档合作默契。
我想起笛安的小说《告别天堂》里有一句名言:“一个人不可能在二十五岁还忘不了十五岁那年的情人,除非他十年来都没有进化过”。此话貌似严酷地揭示了爱情禁不起时光考验,实际上是蛮符合人性的。大家都在这几十年的社会飞速发展中进化得很正常。相比之下,琼瑶作品中那些“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显得多么拧巴。凡人谈一场恋爱,要幻想弄出那么大地质灾害干吗?
四
与章彬的茶约,是今年立春我们三个失联多年的闺密重聚的最后一个节目,属于意外收获。
章彬在微信里邀请我们去他公司喝茶。
在上海虹口区某高端写字楼第N楼N座给我们开门的不正是我们的中学同学章彬吗!轮到我和郁兰愣住了,也几十年不见了,他怎么会越老越有气质呢?身材清瘦,头发略带花白,戴一副看起来有些怀旧但不别扭的眼镜,其后的一双眼睛显得很温和,很亲切,连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都很好看。
他的现状其实除了年纪外,倒是合乎琼瑶小说里男主角的一切条件:形象气质好,衣着品位一流;谈古论今,见地不俗;事业有成,有财务自由;又适时急流勇退,有时间自由,前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现在恰逢大客户需求进入淡季,他的高端礼品生意也进入收山阶段,留下的”积压物资”全用作自己享用。在高校又以让贤给年轻人的借口自行减压,还不用坐班。
于是公司堪比沪上最好的茶室,红酸枝茶几和太师椅,小叶紫檀镶嵌螺钿的博古架,博古架上官哥汝定钧、粉彩、青花各类茶具都有,很有些老货。烧水的铁壶产自日本,给我们用的茶具是“请人专门烧制的汝窑”,托盘是小巧而精致的银盘,上面还有刻花,取的茶叶“没有什么牌子,不过就是老班章村里的老茶树丛,茶农朋友根据我的口味炭烤的而已。”自己用的主人杯是兔豪条纹的建盏,茶几上的插花是一枝南天竹叶和一簇相思豆,花瓣型香器上已经点到末尾的线香是越南沉香。该同学进化得也太好了吧。一切都太对了,但我总觉得在这幅画面里似乎还少了一点。
难道是少了一架古琴和一位操古琴的女子?我猜章彬的太太或女儿,或哪个女友会弹古琴。我不好意思当面求证。
而我们家陶岩和我一样,业余爱好是弹钢琴。
喝了几杯没有牌子但却有很甘醇回味的熟普,我们开始随意欣赏这里的“积压物资”。在另一间更雅致的房间里,我们几乎同时看见红酸枝的书柜里放着荧荧发光的夜光海螺!分明就是当年经郁兰之手交给章彬的那个。
陶岩看似不经意地说:“连这个夜光海螺都用红木做个架子啊”。然后拿起夜光海螺,再顺手从自己的包里取出钥匙,从海螺的肚子里取出了一个拧得紧紧的,已经发黄了的信封。
章彬,郁兰和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封信居然安静的在夜光海螺中住了三十八年。
“嗨,愣住干吗?借个火。”陶岩边说边从章彬手上接过打火机,把这封信点着了,又浇上了茶水。说了一句:“‘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不是吗?现在多好,我们成了好朋友。”
后来章彬很贴心地把我们每个人都送回住的地方。
友人点评
遗憾、牵挂、初恋、海螺,都是岁月,都是五味人生。但几十年都没有细细品赏那物,又或者细品了无缘发现那信,又或者发现了那信已错过了表达那时,更或者未错过那时其实少了那心,但不论如何还是在热火中永生了,大家心田里还是多了块滋润的地方,那里也许会生长出很美的宇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