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日贵;田启波
(1.广东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20;2.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人文视野·历史·文化
鲍曼的文化批判理论及其当代意义
陶日贵1;田启波2
(1.广东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20;2.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鲍曼的文化批判理论是鲍曼立足于西方现代社会,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发达社会经历的结构性转型这一现实处境,在与西方主流社会学理论和文化理论进行对话和反诘的结晶。这一理论运用马克思唯物史观分析视角,借鉴了大量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前沿成果,从人类实践与现代资本维度,揭示了人类文化的本质内涵及其在现代历史进程中的演变轨迹,详尽探讨了当今全球化时代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和困境,对现代园艺文化和流动的现代性文化作了深刻的检讨和反思。经济全球化在今天已成为任何国家和地区谋求生存发展无可逃避的事实前提,中国现代化当前面临着“双重境遇”,即既要积极建设“稳固的现代性”,同时也正遭遇“流动的现代性”困境,鉴于此,这一理论自然与中国现代化建设存在某种契合之处。其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有着方法论、认识论和价值论上的启示。
鲍曼;现代性;文化批判理论;现代园艺文化;流动的现代性文化;多元文化主义;消费主义文化;文化精英
齐格蒙特·鲍曼是当今世界研究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最具影响力的社会学家和思想家,殊不知,其在文化研究方面也毫不逊色,堪称大师。他在20世纪70年代初出版的《作为实践的文化》,如今已成为西方社会理论和文化研究领域的经典之作,在其现代性、后现代性及流动的现代性系列著作中,《立法者与阐释者》《现代性与矛盾性》和《流动世界中的文化》就直接以文化或知识分子为论述主题。鲍曼注重“用社会学来思考”的陌生化策略,强调社会学研究的文化视角,在最广泛意义上,其社会学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批判理论。
文化人类学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学科,通过研究各民族的文化,来揭示人类文化的本质。《作为实践的文化》针对当时长期困扰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的“文化”而展开的,即“文化这个概念所具有的根深蒂固的模糊性”。[1](p75)鲍曼把文化概念纳入三种独立的语境(作为概念的文化、作为结构的文化和作为实践的文化)中进行分析,通过呈现不同语境下文化所具有的不同意义,彰显了不同的认知问题和研究策略,其目的在于对当时仍十分盛行的崇尚“解释事实”的实证主义文化观进行批判。鲍曼的结论是:“不论对文化概念如何精心阐述,它都属于代表人类实践术语的家族。”[1](p217)
把文化看作实践,并非是把文化等同于实践,而是把文化看作是观念上的实践(区别于行动上的实践,也是后者的先导),并且只有从实践维度才能真正把握文化的本质。人类实践的特点是,它无法在实然和应然之间做区分:在实然中有应然,在应然中有实然。同样,文化也无法在知识和旨趣之间进行区分,“人类现实的知识与人类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旨趣融为一体。”[1](p289)在鲍曼看来,人类文化远不是一种适应的技艺,与其他物种相比,只有人类才能挑战它的现实且设法寻求一种更深层的意义;正义、自由以及善等旨趣,并不是遮蔽对人类现实条件进行认识的前理性思维的残余,而是使社会学从一门科学上升至人文科学的唯一视角,[1](p291)而实证社会学则把文化视为社会学的一个部门,把文化凝固化、自然化,完全丧失了对现实的批判性。鲍曼强调,我们从日常经验中发现的社会秩序,只是众多可能秩序之一,而文化总是诉诸价值超越的立场,正是这一立场为现存秩序开启了新的可能性,这也是人类最普遍的经验;人类正是通过文化对现实的持续反抗,从而实现社会不断发展和进步,“文化是一把刺向未来的利刃”。
文化永恒的革新力量源于文化的内在矛盾性。鲍曼认为,人类文化实践的核心就在于永无止境的结构化活动。“被结构化与结构化的能力似乎是人类生活方式——也就是文化——的双核。”[1](p139)结构从宽泛意义上可看作无序的反义词;给事物添加一种结构,意味着对该事物发生的可能性概率进行操控,使之向着有利于事先设定的目标方向发展。结构决定秩序,秩序反映结构。人类的这种文化意象其实就是现代社会的自我意识,即人类可以通过人为结构或秩序来对自然秩序进行干预或替代。也就是说,生活在前现代的人们对自己是历史的主人这一意识并不觉知,在鲍曼那里,文化观念直到18世纪后半期才得以形成,这就是旧秩序的崩塌给管理者提出了重建秩序的挑战、哲学家用以取代启示录的理性人学,以及用以形塑人的精神和意志的教育技术,三者融为一体,形成“文化”观念。[1](p8)可见,文化是一个复合概念,它代表着一种调和机制,能够把不相容的一套对立的事物,如自由与必然、自愿和被迫、目的和因果、创造和规约等糅合在一起,只是双方力量的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在前现代时期,人的主体性还未觉醒,人们对文化觉知更多是在文化的成就方面,如必然、惯例、规则、规范等;进入现代,随着生产秩序的动力越具有自我意识,人们对文化的觉知越偏向文化的自由、创造性的一面,其成就或产物与生俱来的脆弱性就越显著。在鲍曼看来,文化观念从一开始就具有一种不可治愈的悖论性,“文化既是秩序的工具也是失序的动因;既是一个过时的因素也是一个永恒的因素……任何用于模式保存的东西都暗中破坏了其自制力。”[1](p21)因此,对秩序的寻求使得所有秩序都成为易变的和非永恒的,文化只能带来现实的持续变化。
文化话语的悖论性植根于人的存在方式的悖论性。在马克思看来,作为人的存在方式的实践,内在地包含身与心、主体与客体、创造性和依赖性等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它们不可能被超越;解决它的唯一的方式就是通过再现悖论及重建它产生的环境。鲍曼从社会学视角诠释了马克思这一观点:“从社会学意义上讲,自治/脆弱性这对概念反映了能力与无能、资源丰富与资源匮乏、独断专行与俯首称臣的两极化现象”。[1](p14)在他看来,文化的悖论性虽形成于现代之初,但可以投射到任何时代的人类境况中。文化悖论问题一旦转换成哲学问题,现实生活的矛盾性就变成了一个逻辑悖论,尽管它为哲学的进步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但问题的解决终究是无望的。
在写作《作为实践的文化》时,鲍曼试图通过对三种相互关联且意义不同的文化观念的分立探讨,来清除、解决文化话语的矛盾性问题,但30年之后,他的想法已发生了一个大的转折,认为这一方法论上的操作不仅没有成效,而且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去做的“好事”,因为“这种矛盾性如实地反映了该观念所力图把握并叙述的历史状况的模糊性,这一点恰恰使得该观念成为一种富有成效并持久的认知和思想工具。”[1](p11)在他看来,矛盾和不确定性原本就是人类生活的常态,社会学应该去捕捉“这一律动”而非终止它或希望它消失,因这是一种能为我们带来更多认知机会的契机。[2](p10)
作为现代社会自我意识的文化,从一开始就把建构一个干净、透明、清晰的社会秩序视为最高追求,鲍曼援引欧内斯特·盖尔纳的观点,把这种对纯净秩序追求的文化称为园艺文化,而把前现代文化称为荒野文化。前者需要计划和管理,因稍有疏忽就会被杂草所侵吞;后者无需有意识的计划、管理和监督,从而不断复制着自身。在鲍曼看来,现代以来以民族国家为主体的大规模造园实践,尽管在客观上具有促进民族身份和公民身份的融合,能以集体命运的方式为社会成员提供安全保障,给社会成员以确定的价值追求,主张对现实进行积极干预等诸多优点,但最主要后果就是带来了普遍的人性压抑和对他者的放逐,奥斯维辛大屠杀则是其阴暗面最典型、最集中的体现。
现代园艺文化一个主要特征,就是把社会视为管理的对象和各种问题的集合体,需要对之进行控制和改造。这类似于雕刻,要创造出某些东西,某些东西注定要废弃。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鲍曼指出,大屠杀并不仅是犹太人问题,也不是对人类文明化进程的偏离,而是一个典型的现代现象,是现代机制的产物,若脱离现代性的文化倾向和技术成就的背景我们就无法理解。[3](前言p5-9)长期对犹太人的排斥,只有在现代科学的种族主义的形式中,才可以说是一次需要牙科式的卫生运动;也只有在犹太仇恨的现代化身中,犹太人才被指责携有根深蒂固的罪恶。如果脱离了社会工程的改造方法、理性化的专家制度和科学管理的实践活动,大屠杀的构想几乎是不可能产生的。“现代社会的驱力趋向于完好设计的、完全控制的世界,一旦失去控制便如野马脱缰,就会产生像大屠杀这样的副产品。”[3](p126)
自毁性是现代园艺文化的宿命。现代园艺文化对待世界采取的是一种分类策略,即赋予世界一种结构,以限制或消除事件发生的随机性,使人们的行动具有稳定的预见性,从而消除矛盾性,即人们在面对难以归类的事物时产生的那种极度不适感。这好比要建造一个文件柜,设想它能包容世界上的所有文件,将每份文件、每一项目包容在各自单门独立的地方,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每次命名/分类都会产生不合名称的部分,以至无穷。矛盾性源于分类的冲动,但与其做斗争却只能通过更加准确的命名以及更加精确的分类来进行。所以鲍曼说,“对矛盾性的斗争既具有自身毁灭性也具有自身推进性。它之所以能以不竭的力量继续下去,是因为它在解决难题的同时又在创造着自身的难题。”[4](p6)现代文化与现代存在之间存在着一种爱恨交织、充满内战的共生关系。在鲍曼看来,人类事务总是要依据目的来设计和完成,所有统治者和科学家都在小心地守护着自己的那片猎场,且猎场大小是以各自的实力来划定的,现代性的矛盾之战根本没有任何协调战斗的司令部,这类战斗都是由各自分散的游击单位来进行,因而其最终不堪重负走向坍塌则是必然的。“碎片化越是确然,作为结果的混乱便越是杂乱和不可控制。”[4](p21)
把文化看作一个系统是现代园艺文化的一个基本预设:在其中,各个要素相互联系、相互依赖,共同服务于“模式维持”的目标。在鲍曼看来,这种作为系统的文化,不过是与“民族国家的在场”有机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历史的偶然,不具有普遍性。为满足系统性的标准,需要对各要素进行限制,文化就必然与一定的地域或地理边界有关。在鲍曼看来,距离、空间并非是客观的自然产品,而是社会建构的产物。“任何文化实体的‘内’‘外’之分本质上不过是‘速度极限’这一概念衍生物的具体体现/手段。或者广义上说是对空间运动的自由施以时间-代价的约束。”[1](p25)早在《作为实践的文化》中,鲍曼就把文化的结构问题与现代信息论结合起来,指出结构与信息都直接与施加在概率空间上的有限性密切相关,“在一个既定的元素集合力熵越高,在对集合状态进行精确描述时传达的信息就越多”,这表明能量和信息之间存在着可交换性。[1](p111)滕尼斯所谓前现代“紧密交织的共同体”之所以能够形成并保持活力,原因就在于其内部几乎瞬时性、零成本的沟通,较之地区间信息传递所需大量时间和费用成本的明显优势。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变革,共同体内部的沟通较之共同体间相互沟通这一优势逐渐丧失,最终被现代的“社会”所替代。如今,信息可以脱离载体瞬间达至全球,使本地和全球范围内之间信息传递所需成本的差异大大缩小,全球信息网络空间出现的秩序具有非筹划性和瞬间即逝性,这是一种与系统性文化全然不同的新的文化意象。“斧头坏了,才知道斧头”。在鲍曼看来,也只有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才比以往更清楚地认识到文化的本真面目:文化并不是固定和规范好的认同,而是人们相互沟通、对话以寻求意义的过程。
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指出的,并不存在作为整体的文化“结构”,在人类实践的各个维度只是存在着持续的结构化过程;所谓的结构不过是类似于“吹动的风”,或“流动的河”的东西,是“一种在数量上有限而实际上无法计算的置换构成的矩阵”[1](p32)任何事情发生都没有被决定。鲍曼援引研究祖尼文化的人类学专家弗兰克·库什的故事,强调作为一种对话的文化所具有的创造性和不确定性。“翻译是一个自我创造和相互创造的过程”,“它是一种通过意义合法化的行动将或然性抬高到客观水平的行动”,其注定是一项未完成的和无结果的对话。[1](p65)可见,文化交汇的边界只能是临时的和模糊的。
流动的现代性文化是指流动的现代性社会中的所有文化的总称,既包括后现代主义文化,也包括其他形式的文化。在鲍曼那里,现代性历史发展至今可分为两期,前期为稳固的现代性,后期为流动的现代性。进入新千年之后,鲍曼基于其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后现代性所具有的先天脆弱性等,①参见陶日贵、田启波:《‘流动的现代性’何以可能——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思想探》,《湖北社会科学》2009年第7期。停用了“现代性/后现代性”而代之以“稳固的现代性/稳固的现代性”分析框架,但后现代性视角(他者或陌生人视角)仍是其审视世界的底色。流动的现代性特指我们今天全球化了的现代性,在鲍曼看来,它是一种比现代早期稳固的现代性更“坏”且更难疗治的一种现代性。如资本的单向全球化带来的社会动荡不定和毫无保障,大规模的失业和贫困,日益加速的两极分化,普遍的政治冷漠,气候变暖和生态持续恶化,部族冲突和恐怖主义滋生蔓延,人的无力和无能感加深,等等。面对如此复杂的困境,当代文化的主流不仅没有直面困境的源头,寻求化解困境的可能出路,而是把目光投向他处,转移人们的视线,不仅无助于对问题的认知和解决,其本身就是人们走出流动的现代性困境的最大障碍。鲍曼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揭示和批判。
首先,对新自由主义文化进行批判。新自由主义文化所鼓吹的解除管制、私有化、自由化、弹性化等经济政策,不仅在推动经济全球化,特别是全球金融一体化过程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同时也是当今全球性权力资本巩固其统治地位的主要工具。对于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鲍曼毫不妥协地进行质疑和批判,揭露其荒谬性和虚伪性。在鲍曼看来,全球化是一种新的拦路抢劫的形式,它在对极少数人非常有利的同时,冷落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口或将他们边缘化;当今全球化具有的自发性、非逻辑、自然化等特征,都是全球性资本人为操纵的结果;当今社会的“动荡不定”与“别无选择”之间也紧密关联,社会动荡不定和生存的无保障已经摧毁了绝大多数人的自信和自尊。资本的全球化使世界形成了一个当前任何真正具有规范力量的政治单位都无法触及的超级结构。鲍曼说,邪恶总是以伪善的名义,今天“秩序的可靠和坚固,是人类自由力量的典型产物。”[5](p9)
其次,对多元文化主义进行批判。文化多元或多样性观念之所以在今天得以普及和深入人心,除了受自由、宽容及共同体的自决权利和身份认同等价值引导外,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当代人普遍面临价值目标选择的困扰。由知识阶层、大众媒体极力倡导的多元文化主义,就成了解决关于各种价值准则以及方向不确定性的最普遍的办法,而这种办法越来越成了“政治正确性”的准则。在鲍曼看来,多元文化主要是一种“终极一切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它区别于其他意识形态最明显的地方就在于质疑的缺失,是当代盛行的道德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的集中体现;多元文化主义在流动的现代阶段不安全的背景下极易演变为具有好斗性格的多元共同体主义,加剧了社会的隔离和分裂。[6](p177)鲍曼说,“多元文化主义,以及更具普遍性的文化主义,急于为多元文化主义的实践提供一个学术的支柱(更多的是一种公关形象的光泽),其本身就是一种掩饰之举。它想要掩饰和挤出公众争论之外的就是社会歧视和社会剥夺的残酷现实。”[7](p56)通过倡导认同政治、承认政治来掩饰市场运作对社会保障的取代,是当代西方国家政治的普遍策略。随着民族国家权力的削弱,种族、宗教、语言、文化、地域或社会性别差异等交织而成的“想象的共同体”越来越受到欢迎,但它们只是为孤立无助的个体提供了一个避难所而已,对资本而言,不过是古代统治者“分而治之”策略的当代版。①参见陶日贵:《让恐惧漂浮的政治——鲍曼对当代资本主义政治的批判》,《深圳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用“贫穷的文化”来解释青少年犯罪、反社会行为以及恶性疾病发生率等,也是文化主义最常用的伎俩。
再次,对消费主义文化进行批判。如果说多元文化主义是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在国家政治层面的变体,那么消费主义文化则是新自由主义文化在个人层面的具体落实。在鲍曼那里,流动的现代性其实是一种个体化的、私人化的现代性,当国家因无力负担保障民生等社会职能时,就采取比地方性方案更不协调的策略,鼓励个人来寻求全球性问题的解决办法,而“消费主义就是对由个体组成的社会所给出的挑战的一种‘如何解决’的回应。”[8](p25)对消费主义文化及由之引导的消费社会的批判,是鲍曼后现代性与流动的现代性系列著作的重要主题,也是其思想最具特色的领域之一。②参见陶日贵:《自由何以等同于消费自由——鲍曼消费社会理论解读》,《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六期。在他看来,消费主义文化把消费者目光引向纯粹的私人领域,把生活变成了一系列的购买行为和一系列互不相关的瞬间满足,“条条大道通商店”,不仅搁置了社会交往和公共生活,而且使政治活动消费化,而政治方式则是解决当前困境的唯一正确途径;消费主义碎片化的生活策略与流动的现代性社会四处弥漫的恐惧和不安相互促进、自我复制,消费社会同时运用诱惑和镇压两种控制工具,使之相互配合、融为一体,[9](p250)“消费者的生产就是‘新型’恐惧的生产”;[10](p208)消费主义还是一种欺骗、过度、过剩与浪费的文化。新的许诺要具足够的诱惑力和感染力,旧的承诺必须被打破。消费主义贬低持久性价值,抬高短暂性和新奇性价值,势必缩短了事物的有用性与可弃性之间的鸿沟,因此“消费主义综合征的一切就是速度、过度及废弃。”[8](p88、90)
最后,对当代文化精英的批判。鲍曼认为,“当今文化精英的标志是最大限度的宽容和最低限度的挑剔”。[11](p7)当代文化精英们的文化消费具有“杂食性”特征:“这个咬一口,那个尝一块,今天喜欢这个,明天追捧那个”。除了“不讲究、不挑剔”和“多多消费”等原则性话语外,文化精英们对于社会底层大众“再也无话可说”。[11](p1、2)现代之初,作为“导航仪”的文化,是促进社会改变、引导社会进步的动因;进入现代建制成熟期,文化由“兴奋剂”变成了“镇静剂”,为维持现实制度的自身平衡和再生产服务;而今天,文化“是提议而非禁令,是建议而非规范”,其主要任务就是制造吸引力,创造需求,服务于营业额为导向的消费市场。[11](p7)没有群氓需要启蒙,却有顾客需要引诱。鲍曼一方面对当代文化精英的现实处境给予同情式理解,如当前权力控制中心已远在个人能力所及之外,文化精英工作的数字化等,无疑拉大了他们与大众的距离。更重要的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者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12](p550)在现代资本主义管理生产型社会,文化精英的任务就是为确保资本与劳动力结合的再生产服务,而其在管理消费社会时,文化精英自然要为“确保消费产品与消费者之间的经常成功地交会”服务。[11](p6)同时,鲍曼又援引阿多诺、阿伦特、布罗茨基等人的文化艺术观,强调文化艺术的本质不在于逃避现实,而是为了使现实更有活力,意在对当前文化精英的现状表示担忧。在一次访谈中,鲍曼把文化知识分子的任务比喻为对我们置身其中的狼群“大声喊叫”,而不是跟着它们后面跑。“我们的目的在于对人类的代价做出评估,使其他人对狼群保持警觉,唤起人们对其进行抵抗,去思考其他代价更小的共处模式。”[13](p37)
鲍曼的文化批判理论是鲍曼立足于西方现代社会,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发达社会经历的结构性转型这一现实处境,在与西方主流社会学理论和文化理论进行对话和反诘的结晶。这一理论运用马克思唯物史观分析视角,借鉴了大量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前沿成果,从人类实践与现代资本维度,揭示了人类文化的本质内涵及其在现代历史进程中的演变轨迹,详尽探讨了当今全球化时代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和困境,对现代园艺文化和流动的现代性文化作了深刻的检讨和反思,在国内外思想界产生了广泛影响,尽管存在“批判的多,建构的少”的缺陷,但仍不失为当代西方最具创造性和启发性的文化批判理论。
经济全球化在今天已成为任何国家和地区谋求生存发展无可逃避的事实前提,中国现代化当前面临着“双重境遇”,即既要积极建设“稳固的现代性”,同时也正遭遇“流动的现代性”困境,鉴于此,这一理论自然与中国现代化建设存在契合之处。就当代中国文化建设这一主题而言,其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鲍曼文化人类学视野中的文化观,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具有方法论上的启示。从实践维度看文化,就是把文化视为人类自身不断生成变化的生活方式,其实质是对现实的永不满足的超越精神,可见,自由、平等、公正等价值理想的确立和引领在文化建设方面具有决定性意义。我国当下文化建设正面临在社会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任务,这一做法正好与鲍曼这一思想相暗合。在鲍曼看来,人类对好生活的追求,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因而人们对现实的改进将永无止境。从文化的构成来看,文化既是知识和旨趣的统一体,也是自由与必然、创造与规约的统一体,前者属于观念层面,后者属于行动层面。在行动层面,自由与必然、创造与规约所构成的相辅相成的矛盾性范畴,在鲍曼看来,映现的是其背后人们现实的社会利益关系,而这一关系因其始终充满着矛盾和斗争,文化话语的矛盾性或悖论性则由此而生。鲍曼对文化话语悖论性的洞察,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这一唯物史观基本原理,在文化建设中要求我们能敏锐地发现并善于利用文化领域中出现的各种矛盾,适时采取措施,推动文化发展和进步。
其次,鲍曼对现代园艺文化的反思,对于当代中国文化建设具有认识论上的启示。现代园艺文化对清晰、透明、纯净的人为秩序的追求,以集体理性代替个人自由,以同一性遮蔽多样性和差异性,势必使社会丧失活力、引发人性灾难,这个教训值得我们认真汲取。一方面,当代中国文化秩序的建构应视为一个不断发展变化的动态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寄希望于“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或做法是值得警惕的。在鲍曼看来,人性和善是一个人们集体建构的过程,事实上,任何问题都没有被事先解决。对于文化秩序中的异类和他者,我们也须持审慎的态度。在鲍曼看来,事物本身无所谓脏和干净,关键是看它处在何种环境中。放在鞋柜里的鞋子,是干净的,若把它置于餐桌上,就变得肮脏了。另一方面,正如鲍曼所指出的,导致犹太大屠杀的一个关键因素是,能够垄断各种理性工具的现代权力摆脱了其他社会力量的制约。由此,在我们文化建设当中,需要注重对民主法治的尊重,对个体自由和权利的保障,对权力相互制衡和监督的设计。鲍曼对现代性秩序建构失败之原因的探讨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这就是“局部愈有序、整体愈混乱”的碎片化思维方式。这就提醒我们,在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过程中,需要注重顶层设计和总体规划,重视各项措施的有机性和协调性。
再次,鲍曼对流动的现代性文化的批判,对于当代中国文化建设具有价值论上的启示。在鲍曼看来,新自由主义文化是当今这个动荡不定、混乱无序的全球化世界的罪魁祸首,它倡导解除管制、自由化、私有化、市场化等主张,散布各种终结论,如历史的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民族国家的终结等观点,在当代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建设中,必须予以严肃清理和批判。全球化的实质是资本与国家的分离,即权力与政治分道扬镳,权力的不受惩罚性使得全球没有一个地方能免于被攻击。中国学者必须面对这一世纪难题,立足中国现实,做出我们应有的回应和解答。
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批判,鲍曼意在批判当代西方国家政府的不作为和“大战风车”,以文化问题掩饰经济无能和社会不平等,客观上起着巩固资本的全球统治秩序的作用。鲍曼极力批判当代的多元共同体主义、认同政治,认为它们利用了当下社会不安全因素,在内部实行种族政治,在外部制造隔阂和分裂。在鲍曼看来,对差异的承认只有纳入再分配的框架而非身份认同的框架,不安全问题的解决才会有希望;多元文化主义所强调的差异,其价值不在于自身,而在它参与了集体讨论对人道事业的促进这一过程。在当下中国文化建设中,需要正确处理好弘扬主旋律与倡导多样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切不可顾此失彼。并且,脱离经济社会条件的支撑,解决文化问题也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
通过对消费主义文化的批判,鲍曼告诉我们,消费社会不仅是一个陷阱,跌入其中会搁置或遗忘社交和政治,而且还是一个牢笼,它是自我推进、自我复制的,难以找到出口。如今,当我们在强调市场是配置资源的决定性因素时,创造需求、刺激消费无疑成了拉动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鉴于此,当代中国文化建设需要加大对公共文化建设的投入,积极营造公共文化的浓厚氛围,引导人们在理性消费的同时,做一名合格的社会公民和一个有道德责任的人,以最大限度降低消费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
总之,当代中国文化建设,在方法论上,应把文化看成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永恒的动力,而不仅仅是一个静止的有待适应的客观事实;在认识论上,文化是人们相互沟通、对话寻求意义的过程,文化秩序的建构不能寄希望于“毕其功于一役”;在价值论上,在大力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同时,必须坚决反对新自由主义文化,审慎对待多元文化主义,高度警惕消费主义文化。这就是鲍曼的文化批判理论带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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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912.4
A
1003-8477(2017)09-0100-07
陶日贵(1974—),男,广东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田启波(1965—),男,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的历史唯物主义创新研究”(14ZDA00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西方生态正义理论与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研究”(15BKS079)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唐 伟